时间:2024-05-04
默音
每天早上观看自家电视台的晨梦,是深町吾郎多年不动的习惯。
今天这集《富士日记》基本是过渡情节。傍晚,远处的山上有人在焚烧山林。时间正值昭和四十一(1966)年,富士山麓的荒坡悄然迎来变化,烧山是为了开辟建筑用地。Y夫人走出被称作“山庄”的二层小楼,注视昏暗中随风飞到近旁的火星。那些火星宛如自有意志一般。担心引发火灾,她在房子周围洒了水。第二天,她去了富士山宾馆的游泳池。她的丈夫、作家T不肯同去,声称,我讨厌在积水里游泳。池子的角落漂着叶子之类,很烦。根据日记原文,Y夫人觉得地面滑溜溜的更衣室有些恶心。她还在墙壁上看见一块鼻屎。不能让观众一大早就遭遇生理不适的体验,深町和他的制作团队把游泳地点从宾馆改成山中湖。湖面如同一大块绿色的翡翠,Y将自己投入其中。
Y畅游的同时,深町给碗里的谷物碎倒上牛奶,用勺子搅了搅。晨梦的完成度很高。他在很少使用因而不显脏的厨房里,同时置身于山中湖的湖水中央。拜辅助脑的科技所赐,人可以同时在此又在彼。他选的是Y夫人视角,此时,又凉又滑的湖水亲密地拥住“我”,比情人的怀抱更温柔细腻。
深町对效果很满意。现在扮演Y的高桥晴子是第二任,共感力比第一任出色。T的演员也换了,不过是临时的。上一个患了抑郁症,经纪公司不得不将其送去疗养。
晨梦的全称是“晨间视梦”,延续了从前的晨间剧的时长,十五分钟容纳不了多少情节,重要的是日常感和伴随性。各家电视台三百六十五天在播晨梦,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深町工作的星尘台曾以《安妮日记》引领收视率的高峰。然而,全剧播完不到一周,安妮的主演因服用药物过量身亡,而且新东京市的自杀死亡曲线出现震颤的高峰。这些事件与晨梦是否有关,到现在也没有哪家机构给出确切的解释。
有件事連小孩都懂。晨梦的表演和观看建立在辅助脑的基础上。我看即我在。演员成了安妮,观众代入演员,同样在每天十五分钟活过安妮的人生。
不妨假设,虽然剧集没有讲述安妮的死亡,如同天边乌云般不断逼近并终将吞噬少女的命运,将不祥的阴影投在观众的脑髓深处,驱动他或她动手结束真实的生命体验。
其中几名死者的家属向星辰台提出诉讼,要求赔款。台里找了多名专家,作了公开声明,以示观众的死与晨梦无关。当时安妮带来的伤痛已消散,新一季历史剧的收视数字惨烈。对手电视台在议会搞了一系列动作,新规草草颁布,禁止晨梦出现血腥暴力场面,并要求主角不能以悲剧结束。那之后,星尘台一直没出过能再现辉煌的晨梦,直到去年开播的《富士日记》。为了区分,台里把新剧叫作《新日记》。
新日记在技术上做了创新,双主角叙事,观众可以选择Y夫人或T先生视角。从统计看,观众群体的五分之四选了Y。毕竟她是日记的执笔者,作家夫妻生活的顶梁柱。她采买,负责开车往返东京市区与山梨县的山庄,做饭,洗晒,种花,遛狗,游泳,爬山,在冬季和女儿玩简易雪橇车,与周边各色人等打交道。如果用游戏做比喻,她才是主线任务。舍她选T,大多数时候将沉浸于思考、写作和观望,够无聊的。
深町换上西服打好领带,离开公寓楼。倘若有所谓的上帝视角,俯瞰他居住的区域,会看见若干枚巨大的圆环铺在地表。环形公寓的中央是公共活动区和菜园,有兴趣种植的住户可以认领一块地,出品的菜蔬由物业的网店统一销售。曾经,深町和妻子女儿住在近郊的独栋,过着堪称体面的中产生活。如今他孑然一身,搬到位于十一区的公寓单间。只能自我安慰,至少尚未沦落到脏乱差的四区或九区。
城铁车厢一如既往的拥塞,充斥着发胶摩丝、香水和除臭剂的气味。乘客们大多正在观看视梦、日录或和亲朋好友脑话聊天,人人双眼空无,直视前方。深町忍住了查看收视率数字的诱惑,拿出口袋本的《富士日记》。全套三本书,他反复读了两遍,自以为记得大部分细节,有时仍有初见的惊艳。
《富士日记》的作者Y夫人在文学史上是个特例。她一直作为T的贤内助,打理家务,担任司机,T晚年身体衰弱,她负责记录他的口述,整理稿件和邮寄。乍看之下,她是他的附庸,唯有两件事体现出她本质上的独立。她偷偷学了车,自作主张在富士山麓买了一块地,后来盖了山庄。T不知道妻子隔三岔五外出是去练车,还以为她有了外遇,内心惴惴。日记始于昭和三十九年七月,那年她三十九岁,T五十二岁。写日记是丈夫的要求。他可能早就看出妻子的文学潜力,找了个借口,说让她给富士山的生活留些记录,亲自备了本子,画了封面,并写下“富士日记”四个字。
日记持续十三年,直到T过世。除了大雪封山的季节,夫妻俩在东京市区和富士山之间往返生活。房子虽然地处偏僻,每日里打交道的人不少。管理处,杂货店,修车厂,住在附近的作家大冈升平,T的好友竹内好。
深町随手翻到的这一页,竹内好第一次来了山庄,三人围炉吃寿喜烧。Y写道,“牛肉带了点紫色,还煮出了泡,我想着吃了会不会有人死掉,结果吃起来味道正常。”这一情节在去年刚开播不久出现,尽管技术上无法实现味觉的再生,但收视率数字颇佳。
“我们两天没有吃饭镜头了对吧?”深町发消息在群里。
蚯蚓最先回复道:“明后天的大纲也没有。所以是五天。”
“那不行,得改一下,后天让他们吃饭。”
为什么人们愿意以视梦的形式进餐呢?深町搞不懂。不懂也没关系,观众爱看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幸运的是,Y对饮食的记录近乎强迫症,节目组得以翔实地再现。扮演Y的首任女演员是公开的素食主义者,深町在面试时对她说,不能假吃,我们好不容易搞到这些食材,可不是什么人造肉,为的就是逼真感,你别浪费了。她睁大眼睛,仿佛在说,真残忍。当然她不可能说不。她出道以来第一次有机会演主角,要不是晨梦的收视数字几年来一直不佳,也轮不到她这样的新人。
从城铁车站到电视台大楼,短短五分钟的路程,深町接了三个工作电话。他不喜欢用脑内通话,边走边说出声,引得行人侧目。第三个电话来自蚯蚓,她有轻微的社恐,总是尽量打字,看来情况紧急。
“长冈来了。”蚯蚓的嗓音听着像个女高中生。她是技术员出身,随着新日记热播,升任制作总控。按理也算个中层,可惜外号根深蒂固,几乎没人记得她的原名叫鬼见薰。
深町讶异道:“这么早?约的十点。你让他在会客室坐一会儿,我马上到。”
长冈透是最近炙手可热的男明星,生于高天原。
自从国土的大部分被淹没在海底,政府在高海拔地区新建了若干聚居区,新东京、新大阪、新名古屋。新东京位于从前的那须高原。城市被巨大的防护罩包裹,气候全由人造。深町并不特别怀念旧时代,一方面是小时候的记忆早已模糊。像他这样满足于现状的人,也会对高天原怀有某种程度的好奇心。据说那是富人们扎堆的所在,具体位置连住户也不清楚,总之是某个高原,甚至可能不在旧有的日本版图。地球表面在这几十年间的变化不小。
总之,长冈在和普通人不同的世界出生和长大。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当演员,他本人在不同的访谈讲过十来个版本,应该没有一个是真的。
如今的制作微调手段足够精细,视梦的人物形象和真人可以完全不同。按理,演员长什么样已不重要,但并非如此。要成为演员,首先得容貌俊美,身材超群,另外,综合评定的共感力也不能差。毕竟视梦的主角是以“感受”牵引观众。至于他者的感受为何能投射到自我,个中机制,只有蚯蚓他们那帮技术出身的人懂。对深町来说,事情很简单。共感力数值显示这人是个好演员,OK,那就让他演,收视数字会证明他到底行不行。
让长冈出演T是上头的决定,收到通知后,深町上网查过关于长冈的评价。对他来说,年轻一代的日语相当费解,充斥着缩略语、黑话和符号。看起来,很多人为长冈的脸和身体疯狂。也有人討厌他,说他缺乏共感力。如果把那些表达晦涩的网络行话翻译成标准日语,大概是:我绝不会选长冈演的角色作为主视角,简直就像喝了隔夜的尿。
为求客观,深町花钱点开一部由长冈演主角的影梦。是个关于冲浪的片子。透过长冈饰演的年轻男人的视角,深町感觉到阳光、海风、海水在冲浪板下的波动。共感力还行。深町得出结论,看了十分钟就关了。
深町对蚯蚓说:“你觉得长冈怎么样?”
她像是困惑地答:“很帅。怎么?”
深町本想接着问,你对长冈的共感力和网上的差评之间的错位怎么看?转念作罢。问了也不会改变什么。
看到坐在会客室沙发上的长冈,深町的第一印象是,不能相信视梦和网络。真人的皮肤黑很多。
两人寒暄,聊了几句后,他对长冈说:“不好意思,我没明白您的意思。”
“我刚说过了,我想演Y夫人。除了她,其他的角色我没兴趣。”
深町飞速思考。反串的例子少见,倒不是没有。反正五分之四的观众选的是Y的主人公视角,对“我”来说,性别只是概念。至于那些选了T的观众,可以靠后期制作把他们眼中的长冈变成女性。他不敢自己定夺,用脑话接通副部长井上。长冈说他只能接受Y夫人的角色,之前怎么没人向我透露?
井上的回复在大脑一隅闪现,宛如一个念头。没事,答应他。
高桥晴子怎么办?
新日记火了,需要更有名气的女演员,半年前,素食小姐被换成了晴子。原本深町有过上不了台面的念头,等长冈来演T,可以适时放话给媒体,让他们炒作男女主演的绯闻。现在变成“双男主”,想想就让人崩溃。
井上说:给她违约金。好好哄一下。
事情就这么定了。井上肯定不是此刻刚听说长冈的异想天开。头头们向来预先知道一切,做出评估和考量,拈出弃子,置放新子。男明星扮演Y夫人,会成为新的关注焦点。
挂断脑话,深町冲长冈摆出尽可能诚恳的笑。“好的,回头我们和您的事务所谈一下合同细节。您想从哪天开始?棚里正在拍明天早上的一集,您愿意的话可以观摩。”他边说边再次琢磨长冈为什么这么黑。新东京的阳光经过防护罩的过滤,紫外线的含量不足以让皮肤变色。那不像是特意用紫外灯晒的,更像是毫不掩饰的阳光造成的。
某个地方有那样的太阳,还有不一样的空气和风。
冒出来的念头不合时宜,深町把它用力塞回去,带长冈到制作室。这是间顶棚高达三层楼的大房间,实拍影像与三维建模叠加,投射在房间中央。
Y正在隧道里开车,周围黑乎乎的。出了隧道,她像是松了口气,停车往椅背上一靠,拿起副驾驶的纸包,从里面抽出一片什么塞进嘴里。
那是烤鱿鱼干。深町知道,她刚去过杂货店。车经过的隧道会有一场重要的戏,原定下周拍。到时候坐在车里的Y将不再是晴子,而是长冈。
长冈拿了头盔戴上。制作中的剧集需要外接设备才能和辅助脑连接。深町径自走到正在忙碌的蚯蚓的身后。她是房间里唯一没戴头盔的工作人员,面前九个屏幕正在呈现实拍、叠加、建模和其他信息。她仰头盯视屏幕,肥胖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舞动,这架势总让他想起进食的章鱼。他敲了敲她的肩,她抖了一下,像从梦中惊醒。
深町低声说:“晴子要被换下了。”
蚯蚓说:“哦。”
“替换她的是长冈透。”
她眨动眼睛,这才看向他。他给出善意的提示,“在你身后。”
蚯蚓的脸红了。白年糕变成染色年糕。他饶有兴致地观望她的反应,虽然体重超过两百斤,毕竟是个年轻女孩。
“我们……也换成长冈吧?”
他说得隐晦,她听懂了,脸上的红潮迅速退去。
“深町老师,还是算了吧。真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拒绝帮他做事。
晴子开始演Y夫人之后,有一家公司找上深町,说愿意高价购买晴子的拍摄素材。他没问对方打算拿这些素材做什么,心知肯定是用于色情梦。他找了蚯蚓,让她打包数据。蚯蚓做人低调,不过谁都知道她是台长的亲戚,他觉得由她执行操作会安全些。
就这样,晴子各个角度的脸,细微的表情,被分门别类地存储,送到了中间商的手中。最终,购买色情梦的消费者获得快感,做事的人拿钱,深町觉得很合理。
然而只过了一个月,蚯蚓就不肯干了。起因很可笑,是因为她在城铁上遇到一个色狼。深町搞不懂为什么色狼会盯上一个超重的女孩,可能有些人的品味比较独特。
对深町讲述自身遭遇的时候,她哭了,边哭边说,没有人帮我。每个人都连在辅助脑上,看他们的股票、社交媒体、视梦或游戏。当时的感觉特别不真实。正好车在一个站停了,我赶紧挤出去。离台里还有几站,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想过报警,可又羞于把我的经历给人看,所以只是去车站洗手间洗了裙子。
她所说的“给人看”,指的是辅助脑的日录。有不少年轻人习惯全天开着,截取有趣的片段上传,分享自己的视角。不像经过精密制作的视梦包含味觉以外的各项感官,流窜于社交媒体的日录只有视觉和听觉的部分。
她边擦眼泪边说,您不觉得满天飞的素材很可怕吗?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人拍了拿去卖。
那一次,深町花了好一番功夫,总算让蚯蚓放弃了退出的想法。他讲的都是些寻常道理。晴子作为一个女演员,素材总会从这里那里泄露出去。我们不做,自然有人做。你觉得外面流通的以她为原型的色情梦会伤害到她?才不会。那样的制作越多,说明她越红。
蚯蚓以前爱穿宽大的印花连衣裙,让人想起蓬松的沙发靠垫,露在外面的肥白的腿像两根白萝卜。自从那次城铁的不快遭遇,她的裙子变长了,拖到脚踝,颜色也尽是肃穆的单色。
今天的蚯蚓一身铁灰色的直筒裙,整个人如同大铁块上面顶个脑袋。深町有些怀念她倒霉的花裙子。准确地说,他怀念听话的她。
“你又怎么了?”他尽可能温和地问。
“我,我没什么。”她一紧张就有些结巴。
“可以给你加两个点。”
她沉默片刻。“不是钱的问题。别在这里说吧。我是真的觉得不合适。”
女人惯有的含糊其辞。一个“不合适”,可以有多种解读。她感到不安全。她的道德感再次泛滥。甚至有可能,她是长冈秘而不宣的粉丝,不愿背叛偶像。深町有些遗憾自己不是宋晨,没法和她打友情牌。蚯蚓在台里唯一的好友宋晨是中国来的技术员,三年的劳务合同还剩半年,他失踪了。台里为善后颇为焦头烂额了一阵。
无论蚯蚓拒绝的理由是什么,深町认为自己肯定难以理解。他向来不会怀着道德上的优越感轻视做色情梦的同行。大家都是造梦人,并无高下之分。说到底,人的欲望就那么些,吃好吃的食物,和好看的人性交,看不一样的风景。
成为不一样的人。
最后这一项才是视梦的本质。你可以成为安妮、Y或T,尽管你无法逃离你自己。
可能的话,深町很想把向高桥晴子宣布解约的工作直接推给法务部门。但业界就这么大,考虑到以后还有打交道的时候,他请晴子收工后到附近的咖啡馆一叙。
银桥咖啡馆据说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内部陈设和旧东京时代一个样,可见店主的阔绰。店面不大,照明幽微。长吧台边上五个圆凳,隔着走道有三组小圆桌,一边单人座,另一边的长沙发座靠墙,硬皮靠背与坐垫呈九十度角,并不舒适。深町进店的时候,高桥晴子坐在最里面的沙发座上,双膝并拢斜放。资深女演员总是随时摆出面对镜头的状态。深町在她对面坐了。
店内以低音量流淌着几十年前的老歌,深町依稀记得小时候听过。那时他和妈妈住在秩父。妈妈在家庭餐厅打工,顾客主要是周边居民,大多从事牧场的工作。年幼的深町喜欢去牛舍玩。空气里有干草味儿、奶味儿和牛身上的气味。他的理想很简单,长大以后要成为牧场的一员,踩着长胶靴,身上是塑料围裙。他上小学的时候,牧草地变成了建筑工地,机器的噪音取代了从前的宁静。国内的空气满是动荡,有些人相信专家们的预言,逃往高地,有些人坚持留在原处。然后是那一天,在电视上看见东京被海水吞没。他起初以为是灾难片。东京、纽约、上海、巴黎,大城市在电影电视中毁灭过太多次。
“坐在这里,好像在看晨梦。”晴子见他迟迟不开口,主动说道。
他微笑, “晨梦里的咖啡能有这么香?”
“我听说长冈要来。”
她把话题扯到长冈,正合他意。“你们打过交道吗?”
“没有。我很期待和他共演。”
深町努力做出兼具困惑和同情的表情,“很遗憾,长冈是来接替你的。”
她咬住嘴唇。深町做好被泼洒咖啡的心理准备,却没有等到。高桥晴子是个淑女。他有时不禁好奇,她本人上网看过吗?那些有她“出镜”的、无数直逼想象力尽头的色情梦。
“原来如此,他绕过了T,相当精明呢。他是不是听到什么传言?”
“传言?”
“现在演T的那个……”她停住了。
深町提醒道:“朴银河。”
朴银河是韩裔,和因抑郁症退场的上一任T先生属于同一家经纪公司,被塞过来作为临时替补。晴子和他搭档将近一个月,连他的名字也没记住。
她急切道:“朴银河最近怪怪的。我总觉得是受了T先生的影响。组里都在传,T活着的时候每天喝那么多酒,写那种晦涩的小说,他的内心是极度抑郁的。”
“T早就死了。”深町在心里补了一句,就连他的书也完蛋了。
文学的时间性不由人的意志转移。T和Y的時代,无疑Y在别人眼里仅仅是“T的妻子”。随着时间过去,Y的日记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拥趸,T的书逐渐过时,如今更是成了有权限才能读到的“不良书籍”。
“我知道,我们只是演绎。但你有没有想过,替代品也可能变成正品的影子?”
“就像观看视梦的人以为自己在经历真正的人生?”深町哼了一声,“观众会有错觉,我可以理解,但演员……朴银河怎么想不重要,我比较关心你的想法。我们会按合约履行赔款。你如果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对我讲。”
她嫣然一笑,“如果是几个月以前,你们这样突然把我撤掉,我肯定难过死了。但现在就还好。我觉得和我演了Y夫人有关。她是那么强悍,发自内心的。而且我确实也想休息,我最近一直觉得颈椎有问题。”
上个月的剧集包含一场车祸。下山刚过转弯道,Y驾驶的车被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追尾。货车司机哀求她不要报警,说愿意私了。她在路边找了间店铺,打电话给熟人,让对方来做中间人。等熟人来的过程中,旁观车祸的闲人过来和她说,太太,你这样要吃亏的,那边是两个男的,你一个女人,而且你看,他们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你看呢。Y朝货车望去,驾驶座上是沮丧的司机,副驾驶坐的居然是T。可能是为了安慰肇事司机,T跑去和他一块儿待着,还在旁边喝起了啤酒。
制作组内部曾经为要不要做这集内容有过分歧。有些人认为内容太过莫名其妙,不适合拍;蚯蚓等人则要求制作。当然,他们当中不管是哪一方都没读过《富士日记》。制作组的依据是深町的资料包。最后蚯蚓他们赢了,理由是T的举动很滑稽,观众们喜欢他们看不懂的人和事。
隔了两集,关于车祸有段后续。司机付了修理费用,又特地上门道歉。来开门的Y的脖子上缠着纱布。她当时没事,过了两天才发现颈椎伤到了。见此情景,司机愈发惶恐,话都说不清了。Y说,这不怪你,谁让我当时没事呢。她请司机吃了鳗鱼饭。
现代人无法理解在肇事司机的车上与其聊天的T,当然也理解不了Y对司机略显冰冷的善意。仿佛是再次证明了蚯蚓等人说的“看不懂才好”,鳗鱼饭一集的收视率陡然增高了几个百分点。
此刻听到晴子说颈椎有问题,深町苦笑着想,绝对是心理作用吧。总之,晴子不多加纠缠,不漫天要价,他已经谢天谢地了,当下敷衍道,那你好好休养。
难得的休息天,深町坐在疗养院的休息室里,落地窗外是一片草坪,围绕草坪,墨绿色的山茶树篱缀着红色的球形花朵,仿佛这样就能将此地与外面乱哄哄的工地隔开。旧时的记忆提醒他,山茶是秋冬的花,不该在夏天开放。如今什么都乱了套。
旁边的几个人看不出是病人还是家属。除了一对窃窃私语的中年女人,另外几人一脸呆滞地坐着看电视。他不记得上次看到电视机这种古董是什么时候。疗养院有若干禁止事项,观看视梦是头一条。无事可做,深町将视线投向屏幕。不连接辅助脑直接看到的节目也好广告也好,总让人想起儿童乐园的表演,生气勃勃的背后是矫揉造作。
新能源公司的广告出现频率最高,就这么一会儿看了好几条。有一条是向日葵女孩出演的甲烷水合物广告。抹成桃红色的嘴唇张成夸张的弧度,白皙的胳膊和小腿挥来舞去。“MH!”女孩们大喊,“M——H——支撑我们的生活。M——H——不用担心污染。用爱,将MH送到你的身边——”
深町从来没搞懂五个女孩到底谁是谁。之前井上放话说,如果晨梦收视率还是这么半死不活的,你就去做综艺。得感谢新日记,他才不用涉足最烦人的领域。
和视梦不同,综艺等于是赤裸裸的抢钱。要进入场内观众视角,需要花上一笔钱。如果选择主持人视角,即你可以和嘉宾近距离接触,起码得付出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这还不算完,观众们在观看过程中不断给自己喜欢的嘉宾刷礼物,主持人随时关注嘉宾们的收入值,累计越高的嘉宾,获得的互动机会越多,不然就只能在旁边当人形背景板。综艺制作人在业内被称作“马会”,场内的一个个嘉宾就如賽马场上的马,流向节目组的钱分分钟可见,为了获得最大效益,得把群马的出场位次排好了。深町从来没干过这个,想想就头疼。
辅助脑传来要求通话的轻微脉冲,又断了。这里禁止脑话,可能有信号屏蔽。他走出一侧的玻璃门,切到语音拨回去。那边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说:“我刚接到通知。长冈演Y夫人?简直乱套了!”
导演藤原和深町年纪相仿,二十岁之前在中国生活,也就是说,他在国外经历了迁移年。比起日本,中国被海平面吞没的地区只占全国国土面积的一小部分。藤原总是想到什么就立即说出来。深町认为,要么是过于安稳的迁移,要么是中国人特有的直率,造就了此人让人难以招架的风格。
深町说:“我也只比你早两天知道。是上面的意思。”
“我还以为最多再拍三个月,现在长冈来了,难道要继续延个一年?”
晨梦的正常跨度是每周五天,持续半年到十个月。大受好评的新日记迄今已播了十三个月。继续做不是问题,素材有的是。只是因为制作组没人知道究竟何时完结,有些重要情节到底该不该往后压,成了难题。藤原在公开和私下的场合均表示过,他已经做厌了,想换个题材。当初选中藤原,是由于另一个导演没有档期。谁也没想到新日记能火成这样,以前只能算二流导演的藤原倒是因此有了发话的筹码。
深町冷淡地说:“如果收视率够稳,延一年就一年吧。总之还是要看上面怎么定。”
“没有了晴子,我怀疑能撑多久。”
藤原是晴子的粉丝?之前没看出来啊。深町正在讶异,那边又说:“奇梦网上,晴子的小电影可是卖疯了。”
“是吗?我都不知道。你兴趣真广泛。”奇梦网是付费色情站点之一。向他买素材的是中间商,下家肯定不止一家。
“我比对过,他们用的素材,有些是我们这里流出去的。你别太小看这些网站。没了来源,他们说不定会借机使什么坏。晴子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女演员,对他们也一样。也许还更重要。”
深町愕然,这是在威胁我吗?他不禁怀疑藤原是不是和某些网站有什么牵连。他无意识地揪了一片山茶的叶子,眼前闪动通告。您刚才有破坏绿化的行为,罚款一千。银行账户数据随之变化。干净利落。他苦笑,转头看向落地玻璃窗内,正好看见护士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他的心轻微地揪起来。女儿如今和她母亲有七分相似。
“我在秀子这里。回头再说。”他挂断通话,回到休息室。
护士见了他便说:“刚才的检查,各项指标没什么变化,请放心。”
很难说没有变化是好事还是坏事。秀子没有进一步恶化,却也没有半点恢复的征兆。深町蹲下身,让视线与女儿齐平。秀子的瞳孔纹丝不动。她的视力正常,然而她早已放弃观看,或是她的视神经不听从大脑的指令。深町不知道女儿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是意识?还是身体?她患有游戏梦综合征,还有另一个名字拗口的病,代表身体机能失调。
女儿发病前,曾长时间沉浸于角色扮演型游戏梦,并辅以刺激大脑的药物,就像在大脑深处点了一把火,烧得痛快,连渣也不剩。和她一起玩游戏的另外三人都死了。秀子是唯一的幸存者。因为无法确认到底是谁从黑市买的药,幸存者家庭成了被问责的对象。深町打输了官司,为了赔偿那三家,耗尽存款不说,还不得不卖了房子。他知道,台里有人在背后讲,他老婆就是为此跑掉的。他简直佩服那些人的想象力之单调。妻离开家比秀子发生事故早一年。他有时想,至少当妈的不用看到女儿变成痴傻僵硬的模样,接着又自嘲道,她会在意吗?她要是在意女儿、我和我们的家,也不会有当初的选择。
女儿的病是深町堕落的开始。要在以前,把演员素材私自卖给色情站点的行为,他是不屑做的。疗养院的开销很大,就像有只吞噬兽蹲在他的账户余额边上,不断吞下数字。他不得不注册了一家位于太平洋某国的公司——那地方绝对在海平面以下,连个尖尖都不剩——用来收款和洗钱,再辗转把钱打进疗养院的账户。
他陪秀子在休息室看了半个小时电视,不时和她讨论节目,感觉像对墙说话。向日葵女孩又出现了。他扭头说:“还记得吗,你以前也想去参加海选,要不是我拦着你……”
秀子的手指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惊慌地按下轮椅一侧的呼叫钮,跳起来就往休息室的另一头跑。刚到和走廊的口,护士迈着小碎步来了。帽子的颜色表明这是个资深护士。
“怎么了?”对方问。
“秀子的手指动了。就刚才。”
接下来的流程是深町在两年来多次经历过的。看着秀子被搬到呈一百二十度弯曲的病床上,她的后颈、手指和脚趾被贴上连接线缆的贴片,几部仪器开始分析,一名医生两名护士在周围忙来忙去,让人想起围绕蜂后喂食的工蜂。
半小时后,医生说:“很抱歉,可能是您的错觉……”
这同样不是第一次。深町忍住叹气,鞠躬说:“给诸位添麻烦了。”他知道医生护士都不会表露哪怕一丝的不耐烦,毕竟他出了钱。他有时会以为,这就像一幕脚本现成的视梦,他和其他人都是演员,按部就班地完成。他总是扮演那个大惊小怪的父亲。医生扮演安慰者。安慰从来都像疲软的风,他的心湖泛不起半片涟漪。
从疗养院出来,深町没有回位于城西的家,去了西北部的十三区。
新东京的区名以数字编号,据说当初有议员提议沿用旧东京的区名,被否决了。这事每隔几年被翻出来重提。议会根本是浪费纳税人金钱的存在,成日为琐事争论不休。最近的议会议程提到农场人手不足的问题,在野党的草案可谓异想天开,说要采取抽签的方式,从各大城市抽调人手。
农场位于保护罩外,条件恶劣。向来只有几种人在那里充任劳动力:城里混不下去的,犯了轻罪被施以一段时期的社会服务责罚的,以及被彻底驱逐的反能源人士。第三种人在任何时代都有,顶着不同的名头——反美国驻军、反迁移、反阶层分化。
T也属于第三种人。他的一生可谓多姿多彩,出生于寺廟家庭,本该继承家业当住持,大学念了中国文学系,其间参与反战活动被捕,最后还是被送上战场。不知什么原因,他被连队开除,回国后写了《司马迁》,是他后来一系列中国题材创作的开端。日本战败的时候,他在上海一个莫名其妙的学会工作,那段经历在其晚年被写成小说《上海之萤》。几年后,他再次回国,和一干文人每天喝假酒喝得醉醺醺的,在“兰波”酒吧认识了服务生Y。
早在大迁移之前,国家删除了和那场战争有关的记录,从历史文献到小说随笔。如果不是深町因为做新日记得以接触到被封存的T的作品,他甚至不会知道有过一场战争。组里的其他人对此的反应淡漠,顶多说一句,哦,原来日本以前还敢打仗。
从前的岛国,现在的“群岛国”日本,脆弱如浮萍,很多方面需要仰仗其他国家,同时又在内部大搞抓捕外国间谍那一套。弱者特有的神经质。要不是有新能源作为支撑,说不定整个国家会像肥皂泡一样破裂。
我们在做的又何尝不是肥皂泡呢?
怀着这种感想,深町读了T最著名的《富士》,故事发生在战争期间的精神病院,隐喻嵌套隐喻,情节冗长。他开始理解,为什么Y后来的文名超过了丈夫。和她笔下的日常接触,如同分享她的生命力。T的文字只会让人郁闷。于是,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以晨梦的形式,T与妻子的日常被大众窥视,代入,嚼碎了吞下去。
T本质上是个哲人。自家的车被人追尾那次,他爬上肇事者的车,其举动让新日记的制作组以及观众们茫然不解,同时莫名受到吸引,觉得其中有超越我们这个时代的荒诞和无稽,犹如命运本身。
其实,T在一本随笔中写过他当时的心境。他坐在司机的旁边,感觉到——
他的卡车,他的服装,他周围的一切附着的贫穷的气味,往我这边渗过来……我本该不让他逃跑,可我此刻只想尽快喝醉,忘掉自己的没用。妻拥有家里的一切大臣的地位,外交、军事、内务、大藏、通产、邮政、建设,我感到,我的任务仅仅是做她的丈夫。被撞了的我(小说家)和撞车的他(运石头的),究竟该聊什么呢?如果没有撞与被撞,我们对于对方的生存甚至永远一无所知,不是吗?
读到这一段,深町起了一身寒栗,却说不出缘由。他无端地想到,T如果能预知未来,肯定不会让Y留下日记。
深町到十三区是为了找蚯蚓。他们要谈的事不能在辅助脑留下通讯记录,只能跑一趟。以她的收入住不起这个区,估计是家里出的钱。以前来过一回,从城铁车站要走二十多分钟。他舍不得乘出租车。个人使用能源移动,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奢侈,除了钱还要付出点数。和工资不同,点数按社会贡献值分配。算法复杂,政府有个部门专管这个。他还记得小时候公路上到处是车,烧汽油的,用电的。那时国内说话最有分量的公司是东京电力,时代变迁,新能源公司登山舞台,最大的股东是能源部,如果相信街头巷尾的传说,背后是美国政府。世界发生了巨变,同时在某些方面一成不变。
缺乏锻炼,他走得有些喘,在便利店买了水,找了个小公园歇脚。公园空地的一角有棵大树,树冠上满是千纸鹤模样的白色花朵。玉兰,不该是春天的花吗?新东京的绿地总是如此随心所欲,反正园艺部门可以对每块地做气候微调。男孩女孩蹲在沙坑里玩。滑梯和秋千也被尖叫大笑的孩子们占据。旁边的长椅上坐着保姆机器人,几个一组,似乎没有空位……
他的视线停驻在最里面一张长椅。蚯蚓和一个保姆机器人亲密无间地坐在那里,显得突兀。他拎着还剩一半的瓶子走过去,“我正要找你。”
蚯蚓一惊,和保姆机器人一起抬头望过来。保姆机器人是个苗条的女性,和真人有六七成相似,眼睛大得不成比例。
深町看过租用简介,她们会说话,会笑,会照顾学龄前儿童的各种需要。据说其人造感来自削减成本的要求,而且议会曾通过法令,安装AI的机器人不能太像人类。他最后还是没租,嫌贵,作为折中方案,让妻子辞工照顾年幼的女儿。
从蚯蚓的表情判断,自己好像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深町问:“你紧张什么?”
“没,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为了长冈的事。电话里说不方便。”深町瞥一眼保姆机器人,“你家的?”
“什么?”
“保姆。”
“哦,对,我家的。”蚯蚓显得心不在焉。这么大的人还用保姆机器人,看来真不是寻常富裕人家。
“有名字吗?”深町知道有些人爱给保姆机器人取名,仿佛那是家里的宠物。
蚯蚓张开嘴瞪着他,胖脸显得傻气。外表是假象。她的智商远超电视台其他人。肥胖据说是激素失衡导致。科技昌明的现在,仍有医生解决不了的问题,如秀子,如蚯蚓。
“堇。”人工合成的低沉女声说。没听过保姆机器人会主动和外人聊天。深町皱眉问蚯蚓:“你没做什么手脚改过她的参数吧?我们在这里讲话安全吗?”
“安全的,安全的。”蚯蚓连声保证。深町转入正题,“我和那边递过信了,在等回音,如果他们报价合适,你真的不愿意重新考虑一下吗?”
如果有可能,深町也不想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一个下属。主要他不懂技术上的事,重新找人合伙,意味着增加新的风险。
蚯蚓叹了口气,“深町老师——”
他不等她往下说,举手打断,“你就当为了秀子。”
这么说显得卑鄙,但他别无他法。保姆机器人像是对他们的谈话缺乏兴趣,脸朝着前方。
“您去网上搜过长冈吗?”蚯蚓问。
“当然。我总要对未来的主演有个了解,不过当时我没想到他要演Y夫人。”
“我不是指关于他的评价……网上没有他的色情梦。”她说出最后三个字的表情,像吃了什么腐败的东西。
深町的脑子转得很快,“不会吧?你是指,他背后有什么大人物,杜绝了这种可能性?这也太夸张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阐述事实。或者您先等等看客户的回复吧。”
两个人默然片刻。蚯蚓又说:“您看过长冈出道的影梦吗?《无雪之城》。”
深町摇头。他知道那部片子,长冈演一个在农场长大的男孩,成年后才装上辅助脑,来到新东京。萧伯纳《卖花女》的现代版改编。这年头的创作者只会从历史的灰堆里扒拉尚可利用的碎屑。
“和那时比,长冈的进步很快。简直判若两人。您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她仿佛意味深长地说。
深町离开公园的时候,孩子们仍在玩耍,保姆机器人们继续监护主人家的小孩。见惯的城市风景在他眼中显得暗淡了几分。他无法想象,失去额外进账后,该怎么办。在别人眼里,他是身居高位的制作人,只有他自己知道,生活早已千疮百孔。
回到家刚洗了个澡,脑话响了。是深町的私人号码。投射在眼球的通话信息显示,对方是大学时代的朋友柳泽。这都将近三十年沒联系了,他不明所以地接起来。你好,我是深町。
那边说:好久不见。方便喝一杯吗?我来新东京出差。
行啊。什么时候?
今晚。我明天就回去了。
临时约人显得缺乏诚意,不过想到冰箱里让人没胃口的晚餐调理包,深町答应了。外面的食物和酒虽然也是人工合成品,有人一起吃,少些凄凉。
他们约在十一区的一家餐馆,离深町家不远,他可以步行过去。他在正式和休闲打扮之间踌躇片刻,选了前者。怕多年未见的老同学觉得自己在装年轻。
深町和柳泽同级不同系,两人外活动都选了皮划艇部,念大学的时候常一起玩。学传媒的深町是他那届唯一进电视台的,在同班同学眼里,他曾是成功的代名词。工作为他带来的不只是名声和收入,还有婚姻。和妻相识之初,她在台里担任音效师助理。自从妻离开,女儿住院,他不再参加任何同学聚会。倒不是出于自尊心,是不想别人嘘寒问暖,彼此累得慌。今天之所以答应邀约,是因为他认为,柳泽应该不知道自己的近况。
柳泽比他晚几分钟到店里,刚落座就说:“我可是《富士日记》的忠实粉丝。”
深町哭笑不得,所以这才是一起吃喝的动机吗,接下来不会是要明星签名吧?他谨慎地说:“谢谢。可以问问你选了谁吗?”
“当然是T先生。”柳泽要了啤酒。
深町来了兴致,“为什么?”
他注意到,柳泽身上早已没有皮划艇划手的矫健,代之以中年人特有的疲惫。估计自己在别人眼里也差不多。如今的退休年龄是八十五岁,也有人延退到九十岁。深町明年五十,仍属壮年。如果放在以前,算是老年吗?也未必,T动笔写《富士》是在五十七岁那年。
柳泽坦然答:“这还用说吗?可以每天看到那么有活力的老婆,谁都愿意啊。我的同事们有不少人选Y,但那样不就得每天对着没用又乏味的T?我可是理解不了。”
没用又乏味?深町笑了。数据部门每周对网上的反馈加以整理汇总,发给制作组。从宏观层面上,他了解观众们的心理。像这样直接听人讲,感受又不一样。他和柳泽的话题从新日记转到各自的近况,他撒谎道,我忙工作,不太沾家,家里全靠老婆打理。我家就一个女儿,今年十七。听到柳泽的儿子已经工作并育有一子,他骇笑道,所以你是爷爷了,在这个年纪?真少见。
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在按照脚本扮演,这次演的是旧友、父亲和制作人。直到两人分开各自回住处,他才想起,自己甚至没有问柳泽的职业,奇怪的是对方也没提,只说在新名古屋工作。或许信息工程专业的柳泽任职于某个保密部门。
与人交谈带来比平时更锋利的孤独感。
深町很晚都上不来睡意,索性连上奇梦网。眼前跳出提示:您于20XX年X月X日注册过账号,是否用旧账号登录?
是妻离开的年份。那年的许多事在他脑海中的印象甚至不如同时期看过的晨梦清晰。他苦笑一下,登进去,按蚯蚓说的,试着查找长冈“主演”的小电影。为了不引起侵权纠纷,色情梦公司当然不会明晃晃地打出明星的名字,用户可以用某个明星的照片做相似度搜索。
结果为零。
尽管有心理准备,他还是觉得一片空白显得太不寻常。换上晴子的照片,出现了两千多条搜索结果,标价不一,其中一个假装是历史正剧的特别贵。观众将会扮演德川家某一代的将军,晴子则是“我”的大奥中的一员。大奥由一众女明星组成,所以价格才这么离谱。
色情梦的行当看来比我们的工作赚钱多了。深町的自尊心稍微受挫,也就没兴致再花钱看蚯蚓提到的那部三年前的影梦。他还记得《无雪之城》评价很糟,奇怪的是不影响长冈的走红。也许长冈背后真的有什么人。
Y夫人从晴子换成长冈之后的五天,新日记的收视率涨了三点五个百分点。制作组的人没有不意外的。都知道长冈红,没想到影响如此巨大。
深町个人更加讶异的是,长冈是有演技的。
受到老同学的影响,最近深町一直从T视角观看Y(长冈)的一举手一投足。男人演女人容易显得矫揉造作,深町和组里打过招呼,实在不行就用半替,即除了表情用长冈的,身体用AI模拟。结果根本用不着,经过面部和身体微调的长冈映在T的眼中,的的确确就是Y。
可以每天看到那么有活力的老婆,谁都愿意啊。柳泽的话激起内心的涟漪。深町让数据部门把T视角观众的分析报告做出来。和他想的一样,选T的人变多了。观众们喜欢看到长冈扮演的Y。
这一天,深町比平时早到台里,发现蚯蚓来得更早。其他技术员的座位空着。他去茶水间给自己和蚯蚓倒了咖啡。深町一向没什么领导架子,蚯蚓自然地接过咖啡道谢。他倚着她旁边的桌子问:“你是不是一直都没用年休假?不想去哪里玩一下吗?”
“我在攒点数,想去欧洲。不过得等新日记播完才好请假吧。”
机场位于保护罩外。不管你是去其他城市还是国外,每出入一次保护罩,都要耗费点数,离开的时间越长,使用点数越多。深町在刚工作的头几年也想出国去看看,不时查看点数余额,等他发现国外的开销有多贵,就不再看了。
不过,如果不是女儿的缘故,靠他现在的收入,也不是出不去。
蚯蚓生得晚,对只要买张机票就能随意出行的时代缺乏概念。深町小时候被爸妈带着去过一次鹿儿岛的爷爷家。没想到那成了他仅有的飞行记忆。都说人类科技持续在进步,仅就交通的便利性而言,让人无法苟同。此外,他小时候有许多的海外影视,来自各个国家各个语种,配音或原音带字幕的。视梦影梦终结了这种全球联通,说是技术上尚未实现不同语种的辅助脑勾连。舍得花点数到国外玩的人也只能连接日本的服务器。深町觉得,那等于只有肉身到了异国,精神还停留在原地,所以他年纪越大,对出国越缺乏兴趣。
想到这里,深町说:“可惜啊,在国外也看不了当地的视梦。”
蚯蚓抿嘴,露出一个介于微笑和嘲讽之间的表情。她啜着咖啡说:“深町老師,您觉得AI和我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这是个五岁小孩都能回答的问题。高智商的人整天琢磨这些吗?他随口答:“AI没有共感力。怎么,你还有别的见解?”
她不答反问:“您看了吗?《无雪之城》。”
“太忙了,还没顾上。”他搞不懂,蚯蚓怎么老揪着这部陈年影梦不放。说不定她就是长冈的粉丝吧,只是不肯承认罢了。这时其他人陆续来了。今天要拍的是重要的一集,关于隧道。Y开车,车上坐着T,经过隧道的时候,车轮轮罩掉了下来。隧道只能走车不能走人,Y正在查看车的情况,T忽忽悠悠走进了隧道——
对饰演那两位的朴和长冈来说,他们不过是坐在传送带上“飞驰”的车里。隧道也好隧道外的风景也好,都是三维成像。棚里的实拍影像同步经过后期合成,转化为辅助脑可感的事实。
深町戴上头盔,这一次他没选T,潜入Y夫人的世界。
隧道内没有照明,一片昏暗。顶棚不断往下滴水,路面坑坑洼洼。每次走这条隧道,能作为路的指引的,唯有前车的尾灯。当灯左右晃动,说明路有大坑,我便小心地踩下刹车减速通行。
今天走在前面的是辆大卡车,遇上坑,它很容易就过了,我没来得及刹车,咣当一下过了坑。又是咣当一声,接着是什么东西滚远的声响。
出了隧道停车一看,右后轮的轮罩没了。我逐一查看四个轮子,一转头,丈夫正往隧道口走。
“不要了!没了也能开!危险,快回来!”他没听到我的喊叫,就像被隧道吸进去一般,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
隧道内传来刹车声和骂声。我蹲在地上。仿佛等了很久很久,丈夫从隧道出来了。双手双脚和裤腿沾满了泥。他来到我跟前,说:“没找到。”
按照原书,此时,Y吐了,吐在了T的鞋面上。过于紧张之后倏然放松导致的生理反应。毕竟家家户户吃早饭看晨梦,这一段被删了,剧本只写了“Y哭泣”。
Y(长冈)的情绪缠绕过来,让深町的鼻子发酸。恰如其分的共感力,比冲浪那部片子更具实感。网上那些人为什么说长冈不行?是故意抹黑吗?好像就连妻离开家的时候,他都没这么难过。现代人习惯了在辅助脑体验中释放情绪,更加自我更加私人的感受,反倒让他们茫然失措。
莫名其妙地,他想起了T的《富士》。以第一人称写就的小说中,“我”在精神病院工作,研究课题是尼采,论文名为《战争与疯狂》。“我”在医院目睹了太多因为参与或逃避战争导致的精神病症状,于是大胆推测,尼采从被诊断到死亡,其间十一年半的疯狂,恐怕不仅源自梅毒,更和他仅仅两星期的战场经历有关。
进入隧道又回来的T。去过中国战场,回国后作为文学研究者再度去往上海的T。
深町知道,T的余生,包括和妻子女儿在山庄的静谧岁月,其实都在黑暗中。
他取下头盔,努力挣脱晨梦带来的爱人失而复得的震颤,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长冈简直不是人,这也太逼真了。
下班后,深町去了公司附近的神社。
穿过朱红色鸟居的同时,辅助脑与外部的通讯断开了。断网无声无息。深町有种错觉,仿佛脑袋深处有什么“咔哒”一响。他条件反射地伸手抚摸耳后的突起。生在大迁移之后的人,通常在六岁植入辅助脑的末端。像深町这种旧时代的遗民要晚一些。深町装上辅助脑是在十二岁。那是第一代产品,后来更换过两回。就像以前的人依赖手机,现代人没了辅助脑便寸步难行。
宗教场所是禁网的。
据说是为了逃避税务机关的核查。断网,也就意味着在神社佛寺等地可以有不留记录的金钱交易。信徒们事先买好购物卡,往里充值,然后丢进赛钱箱。购物卡常用于人际往来和公司的奖金,总能找个项目用来报税,深町给蚯蚓的报酬也采用这一形式。
這间天满宫神社同时还是个小小的黑市。深町没理会路两边的摊子和四下转悠的顾客们,顺着甬道往里走。他在正殿按规矩做了参拜。站在赛钱箱的一侧,扔购物卡,怕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没摇铃,鞠两次躬,拍掌两次,合掌祈祷,再鞠一个躬。现在的小年轻不懂,有些人站在赛钱箱正中央的位置,挡住了神的道路。
若干年前,深町的妈妈住在疗养院期间,他每个星期到神社祈祷。他觉得这事很矛盾。要寻求安慰,更实在的做法是看一集视梦。对着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灵念念叨叨,还为此陷入断网的茫然无措,其实并无帮助。可能只因为他小时候,妈妈常在下班时带他去神社。那是个小得可怜的稻荷神社,鸟居也是窄窄小小的,久未刷漆,原本的朱红褪成了一种迟疑的颜色,旁边有两只狐狸雕像,眼角上扬、嘴巴咧开,像在笑。
接到疗养院发来的死亡通知的那天,深町照常上班,没请假。回到家,妻抱住他说,你如果想哭就哭出来吧。他呆滞地说,下周,下周有一集会死人,那时就能哭出来了。
结束拜神,他下了台阶,绕到正殿的侧面。三层的木架上挂满了绘马,像一串串不会响的风铃。此地神灵主掌考试运,绘马上手写的祝祷大多和考试有关,也有几块写的是找到男朋友女朋友,还有家人健康之类。他用手捞开左上角挡住视线的几枚绘马,目标映入眼帘。一周前,他买了块绘马,写了字挂在这里。“长冈透,新的可能。F.G.”现在那底下多了一行字。“不用了,谢谢。Y.S.”
Y.S.是那边的交易人山口纱野的缩写,正如F.G.是他的名字缩写。他只见过山口一回。是个瘦削的缺乏表情的女人,言谈举止远比容貌老,可能整过容。她建议用神社作为讯息传递点。她说,任何通讯工具都可能留下记录,唯有这法子万无一失。
先是蚯蚓提出要退出,如今买家也说不要长冈的素材。深町感到挫败。他想起自己上网也没搜到长冈的小电影,不禁犯嘀咕。为什么?和长冈的身份有关吗?莫非那小子真是什么惹不起的大人物?
意外的是,往神社出口走的时候,他看见了长冈。
没了辅助脑的在线功能,视野与平时略有不同。高个子深色皮肤的男人站在卖旧书和陶瓷器的摊子跟前,正低头打量货品,其肤色让深町认出了他。和长冈比,苍白的摊主像昏暗的培养室里长出的蘑菇。附近有个女的也盯着长冈看。
深町迟疑片刻,上前打招呼,“来买东西?”
长冈见到他,像是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明天有发布会,你接到通知了吗?”
“没。这里没信号,我进来有一阵了。什么事?”
“朴银河死了。”
深町盯着他看,“怎么回事?”
“自杀。反正头头们会和你讲一遍,我就不具体解释了。”
深町一时无语。长冈又说:“对了,我注意到一件事。”
“啊?”
“新日记的背景资料是你亲自做的,不是AI。”
辅助脑的便利让大多数人放弃阅读。毕竟文字由视觉到大脑的过程很不经济,用于看一本书的时间,可以从辅助脑获得三倍甚至五倍的知识、经历和感受。另一方面,辅助脑诞生前的大部分人类思维的存档仍是文字的形式,就需要一个转化的过程。通常,完成这项转化的是AI。
制作组每制作一部新的晨梦,都会由AI对背景资料做整理和归纳。接下来,从剧作家到演员,每个人的辅助脑里都有AI建立的全局观。深町觉得那就像吃别人嚼过的渣。他要求剧作家阅读文本,但他也知道,他们就是做做样子。
对深町来说,有井上那句“如果收视率不行你就去做综艺梦”的威胁在先,他这次的紧迫感尤为强烈。此外,他对T和Y有些私人兴趣。T比Y年长十三岁,两人之间有个女儿。和深町的家庭情况完全一样。那对夫妻一同走到了最后,不像他,中途失败,且至今仍在品尝苦果。他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别人的婚姻能穩固,仅仅是因为所谓的爱情吗?T在很多方面具有创作者特有的自私,他的时间、精力和兴趣都放在自己身上,Y一直是服务和奉献的角色,尤其在T身体逐渐衰弱的晚年。他们和女儿的关系也很奇妙。作家父亲和生活上雷厉风行的母亲对她似乎并无期望,让她肆意生长。在他们看来,女儿做什么都做不好,不过没关系,因为那就是她本来的样子。
T和Y的女儿后来成了摄影师。她也有摄影集和散文集留下。
深町读了他们一家三口加起来十几本书,仍未能搞懂为什么T没有像自己一样搞砸了。但他确实触摸到某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其中之一是战争。他们这一代人距离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战争太过遥远,更由于国家刻意的遗忘而陷入无知的状态。T背负着战争经历者的黑暗。对深町来说,T太复杂,太立体,太难以捉摸。
说不定,两任T先生先后出事的原因,就在于此。
他不想因为长冈的话显出慌乱,故意笑了一声。
“是我做的,怎么了?你们这些演员反正只要用辅助脑连一下背景资料就行,谁做还不都一样。”
“确实,理论上是一样的。不过,你为什么亲自看书和做资料?本来不需要制作人做这些。”
“一句不需要可以让太多人放弃。现在还有什么人真正在读书,在思考?当然有,只是很少。就好像来这里买书的人,永远只是百分之几。人不用亲自经历什么。看看视梦,看看别人分享的日录,就等于自己过了相应的人生。我其实挺烦这样的。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要在平时,深町不会这么说话。可能是和辅助脑断开让他心浮气躁,而且,不联网意味着在这里的交谈不会被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记录。
“可是,你看了书,也不等于你就过了他的人生。”长冈像是字斟句酌地说。
深町做了个否定的手势。“等你下次自己看完一本书,也许会改变想法。”说着他想到,说不定长冈还真的看过书,既然他一个人来到黑市。
“好吧,我说不过你。再问一个问题,朴银河的死,你是不是感到内疚?”
深町盯着长冈看。对方一脸的高深莫测。
“你什么意思?”
“听到他死了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内疚。”
深町咽了口唾沫,喉咙依旧干涩。
“你看错了。我,我太吃惊了。毕竟认识的人突然死了,谁都会……”
“你认为,他自杀,是因为你做的背景资料。”
所以绕了这么一圈,死小子是为了把我带到他早就挖好的坑边。深町说:“你有证据吗?”
长冈耸了下肩,“我没有。放心,我也不会去举报你。和你聊这些,纯属好奇。”
“AI没有潜意识。”
这回轮到长冈盯着他看了,好像他刚说了句什么了不得的话,如同牛顿宣称发现了地心引力。
“我们都在学校里学过,AI和我们最大的区别,是他们没有共感力。我相信AI有一天会变得比现在更像人,毕竟现在限制他们的是法律而不是技术。我们用AI的虚拟像拍片,把AI装进机器人,让他们当保姆,总有一天,我们会做出和人类一样的AI,就像你我。长得像不像其实不重要,他们将会拥有共感力,和我们一样用辅助脑,分享相互之间的见闻。当然了,考虑到他们的思维速度,我们很可能被他们踩在脚下,成为进化途中的失败范本。可不管如何失败,我相信存在另一个把我们和他们区分开的边界。没人提到过,我自己琢磨的。人有潜意识,AI没有。你想想看,T死了将近一百年了,为什么一个死人会影响活人的思维?要说新日记和之前的晨梦有什么不一样,就像你说的,是我,而不是AI做了资料。新日记的演员,两任T先生都出了事,我当然会想,是因为我吗?是我在阅读那些书的过程中汲取了什么藏着魔鬼的细节吗?我不知道。没人知道自己的潜意识里有什么。”
长冈微微一笑,“虽然你的假设仍然没有任何论据,听起来倒是很合理。我简直想给你鼓掌。”深町搞不懂他笑什么。一个人疯了,一个人死了,可长冈的表情就像刚捡了一个便宜。黝黑脸庞的明星敛起笑容,又说:“你回家好好休息吧,深町老师,我感觉你太累了。”
长冈没说错。回到家,比平时更深重的疲惫感包裹了深町。他从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也没倒进杯子,按下拉环就喝了起来。他闭着眼,室内照明被眼皮阻挡,投下微红的阴影。一角有数字闪动,是辅助脑在提醒他体内的酒精摄入量。该死的健康监控,喝点酒有什么不行!他正要关掉显示,脑话的提示音响起。副部长井上。
你在家还是在台里?井上问。
在家。他边回答边意识到,脑话不像声音通话那样出卖你的情绪,否则井上会发现他是多么沮丧。此刻是傍晚,按自己工作狂的劲头,确实应该在台里。好在井上没注意到异常,径自说:出事了。朴银河自杀了。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地上。合成塑胶地面冰凉的感触隔着裤子传来。他摩挲着开始出汗的啤酒罐,问: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小时前。他吃了肌肉抑制剂然后去游泳,如果不是疯了,就是存心找死。
为什么?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上一个是抑郁,这个干脆直接去死!你们这个角色没什么问题吧?
以前从没有过这样的事,应该,应该不是角色的问题。
大概是嫌脑话不足以表达愤慨,井上切换到声音通话,“公关部门那边我已经交代过了,他们会给你发回答问题的模板。明天早上有个新闻发布会,你带上长冈。藤原不太会讲话,他就不用出席了。”
“行。”
“别像个保姆机器人一样只会说‘行。你给我查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上头发话了,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期限。还有,在报告没出来之前,暂停让观众选T视角,万一哪个观众也自杀了,我们可兜不住。你没忘记安妮的教训吧?”
“当然没忘。问题是,接下来谁演T?我们现在只有三天的余量。”
“已经安排好了,我稍后发一个联系人给你。”
那头挂了。深町和井上发来的人通话。那头并非他以为的经纪公司,是著名IT企业的子公司。按照初次联系的礼仪,他用了声音。寒暄过后,他发现自己被接进一个视频多方会议,顿觉尴尬。他敞着衬衫领口,背景一看就是居家而非办公室,表情因酒精变得松弛,整个人显得很不专业。好在没人在意他的形象,众人依序开始向他说明新的合作项目的内容。他听了十几分钟,总算搞懂了井上所说的“安排好了”是什么意思。
接替朴银河的不是任何一个他听过或没听过的演员,而是AI。也就是说,这次是全替。
深町抗议道:“等一下,我们的观众通过Y的视角和T打交道,是近距离接触,你们确定让AI扮演不会出纰漏吗?毕竟AI只是虚拟影像,他看起来足够像人类吗?”
其中一个窗口的年轻女子说:“因为是初次合作,您有这样的顾虑,也可以理解。我们可以用最简單的例子说明。”
他的眼前出现了熟悉的画面:向日葵女孩们唱唱跳跳,M——H——支撑我们的生活……
另一个人说:“她们五个都是AI。”
深町让脊背贴近橱柜,感觉坚硬的触碰。他忽然明白了长冈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笑。他刚在神社的庭院里发表了慷慨激昂的关于AI的演说,转眼间,他口中的“未来”就以现在时砸在眼前。
看起来像领导的人说:“恕我直言,您对AI的概念有些过时了。不用担心,我们会给出一个让制作组和观众都满意的T先生。具体怎么磨合,等试拍一集,就会有大致脉络。”
深町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又开了半个小时的会,好不容易熬到散会。他缓缓起身,在地上坐久了,腰和膝盖仿佛不是自己的。他又开了一罐啤酒。
深町没能参加关于朴银河之死的发布会。
如果按顺序叙述,首先,他在凌晨被敲门声吵醒。
上次有人敲门是两年前。警察来告诉他,你好,你的配偶因违反第XX项法律,被送往农场。他后来托了一些人,试图厘清妻的离开背后的真相。获得的消息越多,他越迷茫。他被工作占据了太多的时间,从来没想过她在家都在做些什么打发时间,尤其在女儿念了住宿制学校之后。妻的最主要的罪名,是她参与了一个反新能源组织。他当然知道有类似的组织存在,一直以为那是与自己生活无关的一群吃饱了撑着的人。他终于发现,自己对妻的了解是多么有限,甚至可能他从来就不曾了解过对方。对他来说,受伤的更多是自尊心而非感情。现在回想,女儿开始沉迷游戏梦,和妻的消失也脱不了干系。女儿出事后,他更多地把自己埋进工作,仿佛可以借此逃避。
寺院的晚钟铛铛铛。学校食堂里,有人在用勺敲碗。同桌说,你知道吗,有种新技术叫作辅助脑!啄木鸟笃笃笃地敲出一个洞。树干变成了一本书。他成了啄木鸟。他用尖锐的喙从书上挖了一个字,两个字……
他惊醒过来,意识到刚才的声音和影像只是大脑的幻境,有人在敲外面的门。他从嘴里吐出一大口淤积的空气,起身出了卧室,穿过浴室和厨房旁边的走道,来到门口。门禁系统和辅助脑是连通的,他在几步之间已看到门口站的是谁。不,应该说,是个什么。
保姆机器人。
虽然保姆机器人看起来都差不多,他凭借直觉猜到,门外的是蚯蚓家那个。叫什么来着?她的名字是一种花。
辅助脑从记忆搜取了答案扔给他:堇。
他开了门。还没等他张口问她为什么在凌晨五点多来这里,她举起一个巴掌大小的银色物体,往他身上一按。巨大的冲击袭来。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不像进入神社的那一声“咔哒”,仿佛有道飓风呼啸而过。风过处,只余白茫茫一片。没有网络。甚至没有离线的辅助脑。从十二岁以后,他不再有过这种感受。就像赤身裸体站在大街上。他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你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我是宋晨。蚯蚓被抓了。他们还不知道我的事。我来带你走。”
宋晨?你不是失踪了吗?他们是谁?深町感到脑子不够用。也可能仅仅因为没了辅助脑,导致他方寸大乱。
自称是宋晨同时叫作堇的保姆机器人不由分说地拉住他的手,嘴里说:“来不及收拾,快!具体的我上车再和你解释!”
车?深町的脑子更乱了。他跟着她从楼梯下到一楼,穿过广阔的圆形庭院,从另一端的出口出去。楼外确实停着一辆车,银蓝色的表面反射着街灯。以深町的级别,也只是偶尔动用台里的车,他还在愣神,她开了车门,把他塞进前排,她在另一侧坐了。六座车,两个人显得浪费。安全带自动扣上。她发动车子。居然不是自动驾驶。深町愈加迷乱,眼下自己莫不是在做梦?还是说,这是被新日记影响的梦,以为自己是T,坐在Y的旁边?
堇,或者说宋晨,边开车边说:“深町老师,蚯蚓被抓,是因为她帮你干的私活。现在还没人知道事情和你有关,我带你去机场。”
“你真是宋晨?”
“没错。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说来话长,反正我们有时间。蚯蚓有没有和你讲过,她有一次上班路上遇到色狼?”
深町点头。她继续说:“遇上色狼够倒霉的,更倒霉的是,那是一场有预谋的骚扰。色狼有个同伴,把她的全部反应拍成日录,放到网上。在有些人眼里大概很有趣,一个胖姑娘那么惊慌失措,那么绝望。他们可能以为胖子都不够聪明,像那种笨笨的虫,你戳它一下,它就往边上爬两步。可是蚯蚓很聪明。她当时确实吓坏了,等到回过神,她立刻去搜当天同一时段有没有人发布日录。她本来是想留作证据,虽然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找警察,结果她看见自己被当作恶作剧的对象,被肆意传播,被嘲笑。以她的技术,当然可以把网上的那些碎片删干净,她觉得那样还不够。她来找我,给我看了她被拍到的日录,对我说,这些人应该受到惩罚。
我也是年轻气盛,没多想就答应帮她。哦对了,当时她刚开始帮你倒腾素材没多久,经过这件事的打击,想要退出。是我劝她,再坚持一阵吧,我们要做的不是小动作,需要用钱。再说了,女演员的素材和普通人不一样,她不做自有别人补上。我没和她说的是,我喜欢晴子,买了不少关于她的色情梦。
有些事不去钻研不知道,其中的水很深。在城铁猥亵年轻女孩然后上传日录,看起来是小混混的个人举动,其实背后有个完整的产业。拍的人不知道自己是产业的末端,可能只是有人告诉他,这个好玩,又能来钱,他就做了。如果把整个产业比作一棵树,他们不过是一片树叶。产业的枝干是整个娱乐业。视梦,影梦,综艺梦,日录,游戏梦……辅助脑能够提供的娱乐,所有你想得到的,甚至你想不到的。太庞大了。
哦对了,应该解释下我当初为什么来日本。你不知道日本在国外是个什么形象。对我们来说,你们在一百年前曾经引领娱乐行业,动漫、偶像,后来你们的国土被淹了,各方面都没落了。我来之前,朋友们劝我,为什么去日本,劳务输出有的是更好的选择,日本闭关锁国,到了那边连日常联系都断绝,出了事,家里人都不会知道。其实我就是好奇,有传言说你们闷头搞娱乐嘛,和其他国家的技术都不一样。签了保密协议才来的。来了以后发现,玩娱乐,还是你们强。辅助脑在我们国家只是个工具,帮人更好地应对现实。你们这什么梦体验,简直太夸张了。我怀疑国内的头头们不是不知道,但不敢推行这个。中文有个词叫‘醉生梦死,你懂吗?不懂没关系,总之就是日本现在的样子。人人都活在梦里。”
听她用保姆机器人平稳的女声说出年轻中国男子的心声,深町有种浑身发毛的感觉。他一直以为全世界的娱乐业是一个路数,听宋的意思,居然是日本独有的。如果不是这个保姆机器人故障了疯狂了,说不定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他忍着没有辅助脑的不适,沉默着往下听。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老故事,盲人摸象?国王让几个盲人告诉他大象是什么,有人摸到了耳朵,说大象长得像一把蒲扇;有人摸到了鼻子,说大象是一根长棍子;有人摸到了腿,说大象就好比柱子。我在网络深处越挖越深,我就像一个摸到大象局部的盲人,手里一会是这个形状,一会是那个。我看不到大象。
“蚯蚓走了和我不一样的路子。她开始关心各种理念之下的集会。这年头,每天都有人私下集会。任何事物都可能是他们的抨击对象,新能源、游戏梦、日录。要我说,技术本身没有好坏之分,但既然是日常生活赖以生存的技术,有时就会反过来危害到个人的生活。有人拥护有人反对,也是常理。蚯蚓带我去了两次集会,我觉得蛮无聊的,一群人在那儿义愤填膺地说啊说,无非是宣泄情绪,没什么实在的。怕被查,所有的集会都用了辅助脑干扰。”
深町终于插话:“你刚才给我用的那个?”
“哦,那是个小型的,只能管三十分钟。集会现场用的是大机器,一进门辅助脑就宕机了,像被剥光了似的。”
深町想,所以这种赤裸的感觉,是人所共通的。他开始觉得宋的叙述过于不着边际,也可能此人这么久以来没和蚯蚓以外的人聊天,憋得慌。
“你变成现在这样……和集会有关?”提问的时候,深町的脑子里闪过妻的影子。
“原因和结果之间,不一定能画出一条直线。”宋的侧脸呈现保姆机器人特有的人造感,“对我来说,整件事就像踩到狗屎。第二次去集会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认出了他。”
“谁?”
“长冈透。”
“他去集会?没必要吧。”
“你的反应和蚯蚓那时候一模一样。”宋毫无热忱地哈哈一笑,“来自高天原的明星,社会金字塔的尖尖,他确实没必要去集会。你们的思维方式是固有的,可我一个外国人,和你们的逻辑不同。我想,他也许就是闲得慌。这倒让我有些好奇了,然后我在网上查了他。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猜不到,你直说吧。”
“他的过去是空白。三年前他进入演艺界,那之前,世界上没有长冈透这个人。”
“可能只是你权限不够。”深町说着,忽然有什么在心头一撞。向日葵女孩是AI,那么有没有可能——
宋说出了梗在深町的喉咙口的答案,“长冈透是AI。”
“不可能,AI没有共感力。”深町脱口而出,接着开始自我怀疑。T先生马上将由AI出演。长冈透即便是AI,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自己不久以前还对长冈讲过,总有一天,AI会演化到和我们一样。更可笑的是,倘若长冈真是AI,那么他便是对着一个AI说,AI没有人所具有的潜意识。好像他多有优越感似的。
宋平淡地说:“他在不断升级,或者说学习。我猜,参加集会也是他的学习的一部分。你没看过网上的评论吗?他以前的共感力真的很糟。我听蚯蚓说,他最近的表现惊人。”
“的确。”
“总之,这个事实就是我踩到的狗屎。做技术的都沉迷于自己不知道的。我换了方向,从黑客们那里东一块西一块地搞了很多关于AI的东西,还和蚯蚓一起做实验。她比我底子好,很快成了个中高手。然后有一天,警察来了,带走了我作为人类的肉身。”
“等一下,你,你不是宋——”
“我是啊。或者说我是宋和堇的混合体。我们的小小实验的一次成果。我有宋的全部记忆,从小时候的,到来到日本的这几年。”她转头对他一笑。保姆机器人的笑容总是温柔的,深町却感到寒意。
“记忆。”深町说。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个体在怎样的情况下能宣称自我的存在?如果仅仅凭借记忆,就能宣称我是“我”,那么,被锁在失效的肉体当中的女儿,她如果能逃离那个肉体,如果她的精神确实仍有理智的残片,她就能继续存在。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不去机场。”
“不去你就等着被抓吧,查到你是迟早的事。”宋显得没有耐心。
“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还没搞明白吗?蚯蚓一直暗恋你,虽然我搞不懂你哪里值得她喜欢。一个没了老婆,女儿也废了的工作狂。我不想让她伤心,所以我会送你走。”
“不,不去机场,我要去我女儿的医院!求你了!你可以救她!”深町不顾安全带的束缚,往左一挣,抓住她的胳膊。隔着衣物,人造肌肉和皮肤的触感摸起来很像真人。
她甩开了,“你有没有搞错?我救你一个已经够意思的!”
“求你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哭。有多久没有为自己哭过了?母亲过世,妻子离开,女儿住院,他一次都不曾落泪。他所有的情绪都只能在视梦中释放。此刻,腺体全然不受控制,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
他只是个普通人,他不关心娱乐业的秘密或AI的兴起。纵然全国的民众成为只会做梦的无用之人,和他有什么关系?
新日记中有一幕,T的旧友死去,T哭得像个老人,像个受伤的孩子,像宇宙中的一切都在远离和破碎。他感到自己的什么也碎了。他此刻没了辅助脑,可见的是,他将会失去职业、收入和其他立身的根基。他很清楚,就算宋答应帮他将女儿的意识挪进某个机器人,也未必能重新寻回女兒。就算找回来了,他难道要带着女儿东躲西藏一辈子?还是该直接去农场?他和女儿能在那么艰苦的环境活下去吗?妻会不会在那里?未来茫然无期。他如同踉跄行走在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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