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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与预言

时间:2024-05-04

来颖燕

《梦城》看起来是一篇典型的科幻小说,但出道就以科幻闻名的默音并没有在已成定局的轨道上徘徊。她愈加自如地穿梭在奇幻和现实世界之间,也更加明显地显露出以科幻之名写生活之实的意念。

故事发生在几十年后的日本——东京被海水吞没,城市中人只得逃往一处高地,一座新的“梦城”就此而起。从此,辅助脑等科技工具无处不在,每个人依附其上,生活在体验梦境的模式之中。一切看起来很美很梦幻,但实际上人生命途却被更深地干涉,更牢地控制。人们并非对此不自知,却还是无奈地陷入沉溺与摆脱这梦境的泥淖之中。

在这样一个纷纷杂杂、离奇怪异的情境中,默音将追光灯打在了一档电视台的专栏节目及一众与之相关的人物身上。那束光里的人们立在现实的大地上,但四周的光晕怪异而混沌。深町吾郎是日本电视台的制片人,负责电视台的“晨梦”节目。这是一档特属于“梦城”的专栏——观众可以通过辅助脑进入剧集中主角的视角,来过剧中人的生活,复刻其中的体验。正当红的系列是《富士日记》,这是根据Y夫人所记录的与作家丈夫T的生活日记所编排的“晨梦”,因为有着双主角,观众可以自行选择进入Y夫人或是T先生的视角。这看起来有趣而令人期待,但经由工具、技术,以及演员本身的“共感力”等因素的共同作用,这档节目有着令人入戏过深的危险。不仅是观众,演员也同样面临着这危险:T先生的第一任和第二任扮演者都陷入了精神困境,第二任甚至还自杀身亡。

虚构是小说的天然属性,而科幻小说更是在此之上加上了一把奇幻的虚火。但悖论的是,此刻浓厚的现实感就愈加必不可缺——唯此,读者才会愿意悬置起怀疑,适应这个奇幻世界里的逻辑和规则。因此成功的科幻小说,正如加拿大作家阿特伍德所说,永远关于当下。科幻的元素是起点,但绝非终点。不然,小说一旦展示完离奇怪异的幻想元素,观众的兴奋点也就抵达了峰值。然后呢?除非有后续跌宕情节的支持,读者的兴致会陷入递减的险境。而《梦城》并非一部倚仗情节取胜的小说。在两万多字的篇幅中,以深町为主的一众人等和“晨梦”所遭遇的困境缠缠绕绕。这个线团虽然线头清晰,却出路不明,虽然谈不上跌宕,却确切地将我们卷入其中——因为我们常常会在不经意间就接手了小说中人的想法,也因为一路向下,我们发现小说中的诸多情境和细节与我们的现实对上了韵脚。作者出入在现实与奇幻之间,也出入在小说中人与我们之间——譬如小说中许多看似是第三人称的叙述,却实际上是人物的内心独白:“他(深町)向来不会怀着道德上的优越感轻视做色情梦的同行。大家都是造梦人,并无高下之分。说到底,人的欲望就那么些,吃好吃的食物,和好看的人性交,看不一样的风景。”这样类似的独白足以直接进到我们心里的角落,吸引我们站在深町的身旁,跟他一起纠结、焦虑,一起在个体生活的困境乃至更庞大的生存悖论中辗转挣扎。小说中许多沉潜入微的意念和细节都影影绰绰有着现实的影子,但这一切又分明发生在离地万里的“梦城”里——因为防止再次被淹,“梦城”在高地。此刻恍然,原来一开始,梦城就是作者所设的隐喻装置,我们仿佛嗅到了寓言的气息,但与现实生活的若即若离,又让这个“寓言”的触角不断外延,不断超越寓言中常常被固化的符号系统。

默音曾说:我的小说里,日本很可能是一重抹不去的背景了。《梦城》的发生地依然设置在日本,但日本已经不仅是底布式的背景,而是立体地参与到了故事的结构之中。默音从最能体现出日本国民性的娱乐业切入,确凿地显露出她对日本社会情状和文化的熟识——这个角度是重要的“一斑”,足以由表及里地体现出诸多的日本社会问题。这些问题是活生生的存在,因而融进了个体生活的肌理之中——看似光鲜的深町的私人生活却是困顿艰难的,于是无奈地为“色情梦”的制作者提供演员的素材;深町的下属蚯蚓纯真正直,在遭遇性骚扰之后,她对工作的态度起了变化;原来T先生的扮演者,得了抑郁症,于是当红男星长冈来出演T成了台里上层的决定,但结果长冈坚持要来演Y夫人,尽管离奇,但即使是现实中的娱乐圈,不也是如此么?演员的人气左右着节目的收视率,其背后是日本民众的审美和娱乐倾向,而他们与色情业的半公开化关系实在耐人寻味……这些问题的可怖不仅在于其本身,更在于经不起“细思”,因为显然会牵扯出更深一层的隐患——深町女儿因为陷于游戏梦而导致的病态、观众因为过度沉溺于演员的视角所导致的心理疾患……这些都让“梦”这个本该恬淡的境界变得堪忧可怖。层层累进之中,默音将一个节目所遭遇的机遇和危机,延伸至对于一个行业,乃至对于日本国民生活情状的思考。

具有奇幻意味的小说,总是与童话有着相类似的底色。写《霍比特人》的托尔金曾经将童话的功能概括为:恢复、逃避和慰藉。所谓恢复,即要恢复清晰的视野,让我们看到事物本该有的样子。而一个奇异的环境就像显色剂,可以掸去被喧沸的尘土掩盖的世相。默音设置的梦城就是这样一个异境,它如此纯粹、肆意地暴露出问题,令自身和这些问题都显得触目惊心。在体验剧中人的生活时,我们每个人都成了剧中人,而剧中人的本质,则是被控制的“局中人”。

或许是意识到只溺于“梦城”之境,不足以显露出这个异境的离奇和危机,默音又提供了更外围的视野:一个来自中国的技术员最后化身而成的机器人保姆告诉深町:“你不知道日本在国外是个什么形象。对我们来说,你们在一百年前曾经引领娱乐行业,动漫、偶像,后来你们的国土被淹了,各方面都没落了。我来之前,朋友们劝我,为什么去日本,劳务输出有的是更好的选择,日本闭关锁国,到了那边连日常联系都断绝,出了事,家里人都不会知道。其实我就是好奇,有传言说你们闷头搞娱乐嘛,和其他国家的技术都不一样。签了保密协议才来的。来了以后发现,玩娱乐,还是你们强。辅助脑在我们国家只是个工具,帮人更好地应对现实。你们这什么梦体验,简直太夸张了。我怀疑国内的头头们不是不知道,但不敢推行这个。中文有个词叫‘醉生梦死,你懂吗?不懂没关系,总之就是日本现在的样子。人人都活在梦里。”

这段外来的判词,彻底揭露了日本娱乐业在表面繁荣之下的暗礁。许多前文留下的谜团此刻被破解,但迷雾并未散去,那雾霭的深处是随“梦城”而来的忧虑——这些在现实里依稀可辨的元素是否在提示我们,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的生活会变成这样吗?对于这个终极问题,默音显然没有打算作答。她摆出的姿态,不是批判“梦城”中人的所作所为,而是对于他们的境遇感同身受,并且让这些生活在异境的人们流露出的平凡气息稳住了整部小说。所以,尽管我们会在这些被暴露在异境中的问题面前止步、思考,仿佛要去层层剥离出它们可能具有的形而上的寓意,但很快又会回到“地面”——这些异境中的人呼吸的是真实的空气,他们是真人;而这些问题有手有脚,会伸进我们的现实生活。她不是意图预言什么,因为她也很茫然,就像写了许多悬测小说的阿特伍德一样会说:“我不是一个预言家,预言真的是关于当下发生的事情……不存在什么未来的。可能性太多了,但我们不知道会走向哪一个结局……”

所以,在安排了保姆机器人这位特殊的旁观者之后,小说并没有作结,而是反转了剧情。一直认可长冈的共感力的深町,突然被告知原来长冈是AI,而在此之前,“AI没有共感力”几乎是这一行的公理——对于技术以及技术自身的演变,我们只是自以为的可控。

默音曾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背景在2012年后的小说,如果不让微信、公众号等事物登场,可以说是没有写作职业道德的。这句话固然很轻易就可以被反驳,但对于默音而言,却是真切的。时代环境与个体命运的密不可分在她的笔下,“夸张”地更迭为科幻元素与现实气息的对垒。她的茫然全数体现在了她对科技与未来的不可控的预感之中,只是即使茫然,她还是要一头扎进那个未知的世界,并且毫不回避這些让她心生不安的技术,但同时又要把这个世界重新安置在现实之中——默音希望我们的注意力依然能够落在她笔下的这些鲜活的个体之上。

“幻想文学作家的独创性尤其在于虚构过程中现实层面视角出现的方式。”(略萨语)熟悉日本的默音,以科幻的手段,从一个精巧的角度解剖了日本,然后将发现和延展问题的线头交到了我们的手中。“梦城”可以是寓言,但,是一个不断延展自身的寓言,它带着别有深意的表情,但并没有降解为符号,因为它要时刻与现实对接;它也可以是预言,但并非预示了未来的走向,而是揭示了将来的去向不明。

默音曾经还为T先生和Y夫人画过像,冷静的用色和清简的造型与“梦城”的气质相合,这让我突然意识到,“梦城”最特别之处,或许并不在于它是寓言或是预言,而是在于,即使被诸多科幻元素侵袭,小说依然葆有的特属于日本的物哀之感——无论她的取景框里有什么,她都持有着同情、体验万物的情感姿态。这就是为何默音的小说笔法冷冽又冷静,却还是会让我们被其中的人情所打动。

(作者单位:上海市作家协会)

本栏目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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