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布谷鸟没叫,我的手机短消息提醒设制的是布谷鸟的叫声。
我又看了一遍,确信没有那鸟消息。
大钟楼上的钟声敲了八下,不能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要疯掉了,我熄灭了手中的香烟,拿起手机,拉着行李箱,按原计划直奔地铁站。
地铁站入口处有家小报亭,我扫了眼花花绿绿的报纸和杂志,最后决定买份画报,要不等会在高铁上太无聊了。
“嗨!教授!”
身旁有人叫了一声,声音大得像炸雷。我回头一看,一个满脸大胡子的男人坐在轮椅上,他带着一副老托尔斯泰的表情正看着我。
“你是在喊我吗?”我问他。
他点点头说:“当然啦,要不然,我还能喊谁?”
“可我不是教授,”我说,“而且,我也不认识你啊?”
“你买杂志,那就说明你是个教授,”老托尔斯泰有点调侃地说,“只有教授才傻乎乎地去看杂志,那上面有什么可看的呢,不是美女就是富翁,一个个装逼装得恶心死了,你还不如给钱给我买瓶啤酒。”
我知道遇上个什么人了,我想了想,把刚找的零钱给了他,“麻烦你自己去买吧,爱喝什么买什么。”
他点点头,把钱揣进口袋里,很严肃地对我说:“你虽然不是教授,但你是知识分子,我敢保证。”
我的嘴角歪了歪,他觉得和我的这单生意完结了,不再看我。
“嗨,美女!”他转身对从自己身边经过的一个长头发女人喊,“你的皮包很漂亮,可是被人划开了,你知道吗?”
那女人低头看看包,完好无损,她狠狠地瞪了男人一眼,扭着屁股走了。
“嗨!局长!一看你就是个干部!”他又朝另一个头发梳理得光溜溜,穿着二五式风衣的中年男人喊。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大概装着没听到。
他于是继续喊:“干部,哈哈,你急着去赶飞机吗?是不是?你今天的航班要出事!会像马航370那样栽到深深的海底的!”
穿风衣的男人这回听到了,他转过身来,走到轮椅旁边。
“你再说一遍?你这个乌鸦嘴!”风衣男身材显得非常高大威武,他抬起脚说,“信不信,我一脚踹你个人仰马翻!”
“我信,”老托尔斯泰翻了翻眼皮说,“翻就翻呗,我翻了很多次了,反正再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你别发火啊,你是干部,别和人民群众一般见识,今天要下雪了,而我还没有棉帽子,你就行行好,给我一张大票子吧。”
风衣男慢慢放下了抬起来的大脚,他皱着眉头说:“我不是干部,我也决不会给你大票子的,一分也没有!”他说着,转身走了。
“噢!没有就没有呗!耍什么酷呢!”他的语言还挺时尚的,这一点,不像十九世纪的那个托尔斯泰。
“哎,”我对坐在轮椅上的人说,“你这样子……会把人都吓跑的,你不能温柔一点?低调一点?”
“不,”他摆摆手,“这是我的乐子,你懂吗?”
我准备也离开了,他拉住我,“怎么样,兄弟,我们去喝一杯?我请你,天要下雪了,我很想有个人陪我喝一杯。”
我看看天色,果然,城市铅灰的天空上,涌动着一股股暗云,北风渐紧,这个时候喝上一杯,也是挺不错的,何况我要乘坐的那班高铁也还早着呢。
到了一旁的那个临街的小酒馆里,这个老托尔斯泰突然像变了个人,他忽然沉默下来,不再多嘴多舌,神情也忧伤起来,更像那个俄国贵族了。
我点了一份明火烤鱼、一份卤拼、一份油炸花生米,叫了瓶本地白酒,一人一杯,对喝了起来。
因为天气原因,人们都在忙着赶路,忙着在雪落之前回到他们温暖的家中,小酒馆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甚至能听到小火炉里燃气嘶嘶燃烧的声音。
他喝酒并不像他挖苦人那么粗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掩在胡子里的脸庞慢慢透出一股紫红色,像一根挂着根须的大红薯。相反,我倒是狠狠地闷了一大口,然后看着窗外的行人。我又看看手机,它一动不动,我心想,黄小烟恐怕是真的彻底失望了,不理会我了。她昨晚求了我一夜,让我今天不要离开她,至少把手续办了再离开合城。本来我们是说好了的,三个月前就说好了的,在这一天,我们去登记结婚,我们都恋爱三年了,该有个归宿了。虽然我觉得我并没有做好准备,可黄小烟哭了无数次之后,我终于答应了,我选了这个日子,这个日子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黄小烟给了我一个期限,三个月的期限,我便选了该期限内的最后一天。
昨晚,黄小烟一听说我要出差,她立即系统崩盘,歇斯底里地叫喊着,让我留下来,可我拒绝了。
你说谎,你根本不是出差去!你是躲避!她哭泣着说。
我没有对黄小烟说出我为什么要离开的理由,至于我要去哪里,我也没有想好,我只是在手机上打开购票软件,随便选了个时间、地点,就这么定下来了我的逃离计划。反正这一天,我是要离开合城的。
三个月前,就在我定下了和黄小烟去办理结婚登记的那一天,我就接到了一个匿名短信,短信没头没脑,只是说,还有90天,90天后的那一天,你会遇上一个大麻烦。我以为是一个熟人的恶作剧,并不理会。可是,接下来的每一天,这条短信都会不期而至,像一个倒计时提醒牌,除了数字改变,其他一字不易。这不可怕,可怕的是过了一个月,除了发送这个倒计时短消息外,它又增加了一条行程信息:我每天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一一记录在册,甚至我在外地和黄小烟开房的信息都一刻不差。这真叫人抓狂。
我试着给那个号码回复,对方却怎么也不应答,我甚至诅咒它、咒骂它,它也一声不吭,除了每天发布倒计时和行程单。到了第三个月,我觉得自己确实是要遇到麻烦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麻烦就在那一天等着我,而我还对它是个什么性质的麻烦一无所知,这也太诡异太恐怖了。
我详细地分析了我的人际关系圈,始终没能找出一个作出这个预言的嫌疑对象,我也没有找出我到底为什么将有麻烦。我一个在城市漂着的小职员,无权无钱无背景,只是老老实实地干活,我能得罪谁呢,我能有什么麻烦呢?而且偏偏还在三个月前就给我预定了一个麻烦?再说了,我的麻烦都是自找的,我在这里买不起房、开不起车,将来要是结婚了,有了孩子了,我拿什么来给他们幸福的生活?如果不能,那我结婚干什么?如果不能结婚,那我恋爱干什么?我想起黄小烟父亲警告我的:凡是不以结婚为目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嗨,麻烦。
“我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吧,年轻人,”老托尔斯泰忽然来了兴致,他的两只眼睛活泛起来,“我曾经想过,要是谁肯陪我喝一顿酒,我就和他说说我的故事。”
“哦,”我顿了一下,心想,这年头谁没有一点故事呢?但我没有阻止他,我说,“好吧,你说吧。”
他抿了一口酒,调整了一下轮椅的高度和倾斜度,以一种很舒服的姿势斜躺在轮椅上,开始了他的讲述。
你猜我原先是干什么的?
什么?做生意的?不对,不对,告诉你,我可是个干部,我真的是个干部,当然,现在不是了。
我曾经是我们城市的最有权力的处级干部,那可是一个重点职能厅局的重点处室,我经常被厅长带着去向副省长汇报工作呢,我们处室那一摊子事,我清楚着呢。经常有各个地市的市长、局长来找我,让我给他们地市多一点项目资助、计划扶持等等,我一个处级干部愣是让他们局级干部一个个在我办公室外面排队,而我带着我们处室人员到下面地市出差,那些市长们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都会立即赶来陪我们吃饭,向我们汇报,挽留我们在他的辖区多待几天。怎么样,我够牛逼的吧?
几年前,我们厅的副厅长交流到外省去了,按照慣例,我肯定要被提拔到副厅长,我自己这么认为,同事们也这么认为,有几个兄弟甚至都私下喊我厅长了。
但是,世界上这个“但是”真烦人哪。但是,突然之间,风向不知道怎么变了,我们厅长犯事了,他几位铁杆子也先后被抓进去了,我虽然和厅长走得并不近,但由于我是在他手上由副处提为正处的,我也被认为是厅长那条线上的蚂蚱。这一下,我不仅不能被提拔了,还很有可能随时被薅羊毛一样被薅进去,那可是分分钟的事情。
什么?你说我到底有没有问题?
这怎么说呢?真要查的话,我肯定有问题,为什么给这个地方的项目多些,给那个地方的就少一些?那还不是感情问题?感情怎么来的?那还不是……嗨,这就不多说了。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大压力了吧,我天天一早上班去的路上,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有没有人来抓我走呢?进去了以后,我该怎么交待呢?我是裸官,老婆和孩子都在澳洲,每天出门我都要回头再看一眼空荡荡的房子,也许,早上这一去晚上就回不来了。
更要命的是,这样过了几个月,我头顶上的那一只靴子始终没有落下来,新厅长到任了,也没有对我有什么处置,但对我的传言却越来越多,网络上甚至都有人发帖说我已经进去了,而且还列举了好几项我的罪行,而那些事还真有鼻子有眼,确实和我脱不了干系。有好几次,我远在乡下的父亲都听说了传言,特意打电话来探听消息,以为我已经进去了。原来走得亲密的朋友都集体失踪了,单位的同事也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要来就来个痛快的吧,这样的煎熬实在让人受不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即便是睡着了,也会在噩梦中大叫着醒来,人瘦得近乎虚脱,从150斤直接降到110斤,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晃晃荡荡,脸色也焦黄得像一片深秋的树叶,整个人就是枯藤老树,随时就要进去的阴影便是那一群昏鸦,终日盘旋不去。来个痛快的吧,我心里说,再这样下去,我怕是要死了。
当然,我也不是一个甘心束手待毙的人,焦虑归焦虑,绝望归绝望,但我还是一遍遍给自己打气,咱毕竟受高等教育多年,毕竟也经历过一些事,不能就这样被打趴下了,我一遍遍对自己说,要坚强,要坚强。那段时间,我没事就看关于汶川大地震的纪录片,那里头记录了一头猪,它被埋在地底下,硬是靠着一根水管喝水,啃食着以前猪圈里的木炭,在42天之后得救了,因此,被媒体称为“猪坚强”。一头猪都忍耐下来了,我难道不如一头猪?
那段时间,我灌了自己很多心灵鸡汤。有天,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篇短文章,介绍说一个人如何克服焦虑,让自己更好地应对困境。那文章说,人在遭遇困境的时候要给自己制造另外的麻烦,以此来挑战自己,一是可以转移注意力,二是可以通过克服困难从而生发战胜一切困难的勇气,类似于心理学上的移情。我觉得这篇短文太好了,我决定立即对照实施。
给自己制造一个什么麻烦比较好呢?我想了会,想到了一个。前面说了,我是个裸官,只有一个人生活在国内,出门进门一个人,当然,不包括那些偶尔上门来的女人。这样,也就意味着,我出门如果丢了钥匙的话,那是很麻烦的。我想给自己制造的麻烦就从丢钥匙开始。
第一次,我那天早上出门时,从包里将钥匙拿出来扔在家里沙发上,然后,“啪”地关上了防盗门。这移情效果太好了,那天,我一整天都很少去想进去不进去的事,而是想着下班回家后,没有了钥匙怎么办。
那天下班后,当我站在我家的房门前,我装着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摸钥匙,发现钥匙没有了。我站在门前,打量着我家的防盗门,这个每天供我出入的大门,第一次被我如此仔细地打量。门是好门,是一家房地产老总亲自安排人来为我安装的,稳重、大气、安全,门上还镶了一个仿古式金黄黄的辅首衔环。我看着大门,站立了好久,才意识到,我得找到钥匙,才能进入自己的屋里。一个人要是没有钥匙,连自己家的门也进不了。
我开始回忆这大门的钥匙分别散落在何处,回忆不出来后,我便打电话给我老婆。她一听,便立即告诉我,还有一把备用的,放在她父亲处,当初就是怕丢钥匙,才提前有了预案。她很为自己的这种细致与前瞻的本领而骄傲和自豪,嘱咐我下次一定要小心了。
就这样,去了一趟岳父家,这第一次丢钥匙的麻烦就很快被我解决了,虽然解决得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毕竟也是成功克服了,更重要的是,确实让我丢开了那个之前天天悬在头顶的焦虑,很有效。
过一阵子,焦虑又袭来了,我开始增加麻烦的难度,这一回,我出门后,将身份证、手机、钱包这三样和钥匙一起丢在了屋内。人们常说,现代人最重要的就是“伸(身份证)手(手机)要(钥匙)钱(钱包)”,这一下,我这四样全丢了,我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那天,当我站在我家门前,面对铺首衔环的那只兽头时,我并不急,我在享受着战胜这个麻烦之前的那段时光。夕阳打在我家房门前的走廊上,我站在门前,留下了一个影子,我知道,眼下这个麻烦肯定会解决的,以这样或那样的解决方式,我肯定是会进入我的家门的,此时,我的心是笃定的、从容的,那个另外的巨大的麻烦现在被甩在脑后了,这是多么安详的时光啊。直到天黑尽了,城市的灯火亮起来了,我的两腿酸胀了,我才开始着手解决这个麻烦。
我先是找小区物业,告诉了工作人员我的困境,他们很热心,第一方案是找开锁公司,由他们捅开锁,然后再更换智能锁,以后就可以凭密码开锁了,一次换锁,终身免丢。我没同意,如果那样的话,下次我就没法玩丢钥匙的游戏了。第二方案是从隔壁人家的阳台上开窗,爬上我家的阳台,拉开阳台窗户,从而进入我家,这个方案的前提是,有人愿意爬上七楼高的楼房,而且我家阳台的窗子必须是没有扣住的,因为不敢确保这一点,这方案也被否定了。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后来,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请消防队员开着消防车,架着云梯将人送上七楼,再登堂入室,完成任务。
不一会儿,果然,消防队员开着巨大的消防车,升起长长的云梯,派一个消防队员,从空中进到了我的家,为我拿到了房门的钥匙。我进到了屋子里,那天晚上,睡得特别香。
我开始对制造麻烦这件事上瘾了。但也不能天天丢钥匙,那怎么办呢?我已经一天不能离开制造麻烦了。
那段时间,我绞尽脑汁,制造了很多麻烦。比如,和一个女人睡觉,那女人以前都是来我家的,因为我这里方便、安全,但那天,我偏要在她家,偏要在她和她老公的卧室里。对女人我一惯都还是温柔的,但那天我就是霸道而蛮横,几乎是变态,就在我勇猛地冲突时,她老公竟然真的回家了,都听到开门的声音了,我和她都僵硬地停在一个动作上。我心想,靠,麻烦真的来了。说真的,那一刻,我奇怪地并没有多么害怕,我捂住那个女人的嘴,怕她叫出来。她老公大概是回家找什么东西,在客厅里换了鞋子,走到另一间房间,翻了一下,又回到客厅。女人在我身底下不停地颤抖,眼泪都急出来了。她老公在客厅里喝了一杯茶,又换了鞋,带上大门,走了。我后来想不通,那男的为什么没有进到卧室里来,明明我的那双男士运动鞋就摆在他家进门的玄关处啊,他是没有看见呢还是装着没有看见?反正,那个女人以后再也不理会我了,她把我拉黑了,也好,要不然,对于我这样一个制造麻烦上瘾的人来说,我那段时间肯定会屡屡地去制造麻烦的,总有一天,我和她会被她那粗心的老公堵在床上的。
我那段时间,丧心病狂地制造各种麻烦,明知这很危險,这很麻烦,但我觉得,要是一天没有麻烦,那我就一天活不下去了。更可怕的是,我对解决麻烦的难度指数要求越来越高,一般的掉个钥匙、坐公交不带一分钱、偷个情啥的麻烦根本不管用了。
于是,就有了那样一个夜晚。
这家伙说他是干部,之前我不大相信,但现在我有点相信了,他这一段说得很流畅,逻辑性也很强,不像是说谎,而且仔细看,他举手投足之间,干部的味道还是显现出来了。那是种什么味道我说不上来,但我还是能感觉到的。
他说到上面这个关键点时,停顿了一下,眼神迷离,直直地看着火炉中的蓝幽幽的火光,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我看了下手机,手机还是很安静。今天是最后的期限,为什么今天那个神秘的短消息却没来呢?难道跟我今天的逃离有关系吗?而黄小烟也一个电话没有,这说明她已经不再对我抱有希望了。我们的爱情死在了本来的登记日,挺好的。我想。
我端起酒杯朝对面的男人示意,他微微点头,抿了一口酒,又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他手指灵活,两只筷子稳、准、狠地夹住一粒粒花生米,投进长满胡子的嘴巴里,大概夹了十几粒,才停下来,咀嚼着。
天空更晦暗了,北风吹动着行道树左右摇晃,几片残存在枝头的树叶被摇晃下来,飘落到地面,大雪就要来了。
他咀嚼完了,继续讲述他的麻烦。
那天我没有制造出好的麻烦。夜晚来临,巨大的焦虑就像巨大的夜晚一样笼罩了我,我几乎要急得跳楼了,我几次站到自家阳台前,想象着我纵身一跃,在空中短暂翻腾,然后在地上摔成肉饼的模样。我一边想象着,一边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跳,不能跳,要活下去,得赶紧制造个麻烦。
午夜时分,我强迫自己离开阳台,在屋子里转圈,想着尽快找个麻烦。我眼睛看着大门,突然,灵光一现,这个主意一闪出,我立马不焦虑了,浑身像打了鸡血一样,制造出这个麻烦真是一个天才的想象。
我毫不犹豫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钱包、身份证、钥匙,扔到地上,接着,脱去衬衫、背心、长裤,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条内裤了。没有停顿,我继续脱。
现在,我是一具裸体了。我穿上了一双运动鞋,拉开房门,走出来,大门啪地在身后关上。
走廊里的感应灯亮了,我看看自己,我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我的两腿间悬挂着男人的那玩意儿,竟然莫名其妙地坚挺起来。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看见我,一定以为遇见了鬼。
我没有任何掩饰地走进了电梯,下到小区花园里,小区没有人,我又穿过花园,走出小区大门,也许是夜太深了,没有一个人发现我。
我沿着城市街道的人行道走,我暂时没有去想怎么解决我自己制造出来的麻烦,怎么回到我的家中。我有点享受这深夜的麻烦,它像一根绳索,将我吊出了日常的焦虑。城市一安静下来,天空中就有一种呼吸缓缓吹过,吹得人身上凉润润的,雾露也开始凝结,摸一摸头发,潮潮的。走了好长一段,我忘记了走到哪一条路上了。这一路,我遇见一个醉汉,他抱着一棵树,不停地呕吐,用脸庞蹭着树干说,亲爱的,今天我是为你而醉的。我还遇见了一只流浪狗,它扒倒了垃圾桶,在一堆垃圾里吃着什么,见到我后,它发出了低低的警告声,不让我与它分享胜利果实。后来,我还遇见一对男女,看不清楚他们的年龄,他们正在黑暗中靠着一堵围墙相互啃食着,啧啧有声,我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彼此贴得更紧了,如果可能的话,他们甚至都要挤到墙里面去。
直到走得两腿酸痛了,我才想到我该怎么解决我的麻烦。这难不倒我,我想,首先,只要我穿上衣服,或者说遮住了下半身,其他就好办了。而遮住下半身,也有很多办法,比如,寻找垃圾桶里人家扔出去的旧衣服,比如,路边临时悬挂的广告条幅,撕下来,缠在腰间,也不是不可以。
我这样想着,突然,前方走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
我观察了她一下,她不像是一个流浪者,衣服不破旧,也不像一个性工作者,衣服不够暴露,更不像一个智障者,行动似乎并不迟缓。她没有背包,除了一身衣服,什么也没有,她不像是赶路,不像是散步,不像是等人,她什么都不像,硬要说像什么的话,她就像一个虚假的存在。
我忽然觉得,她简直就是上天送来特地为我解决麻烦的嘛。
她慢慢走近了我。
我站在一棵悬铃木树下。淡淡的路灯光照着树下的一小块地面。
她走到了那一小块光亮处。
我猛地从树的阴影里跳出来。站住!我喊道。
她抬起了她迷惘的脸,并不太恐惧,也许是以为我手上没有刀子。我竭力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又喊了一声,站住!
她站住了,摊开了两手,表示她什么都没有,不值得费力气。我想她是误会我了,我说,借件衣服穿穿。
她又摊开了双手。
我有点愤怒了,我大声说,脱下你的裙子!我说着,指指我的裸体,我需要一件衣服!
她这才明白过来,向四周看了看,大街上寂无一人,她叹口气,做了个伸展动作,从下往上退下了她的长裙,递给我。
我一把夺过长裙,我试着从上往下套,但套不上,我只好撕开了领口,从下往上套,勉强套到了腰部,遮住了下半身,而让她的裙子的上半部耷拉在我的腰以下,这样,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穿裙子的苏格兰男人。而女人呢,她穿着文胸和内裤,独立在晚风中,灯光下,她的皮肤瓷器一样白,她的身材也很好,看起来,她就像是站在海滩浴场上,就差一个游泳圈了。
她没有走开,不仅没有走开,还在灯光里转了两圈,做了一个舞蹈的动作。
我在想,我要不要给自己再制造一个麻烦,比如,劫持这个女人。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新闻,说是一个部队转业的公务员,在自己家的地下室里偷偷地挖了一个大房间,然后诱骗了好几位坐台小姐,将她们禁闭在地下室里,成为他的性奴,直到很久以后才被人发现。我是不是也可以将这个女人劫持回家,就是我的家里,反正我一个人住,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会闯进去,然后,我打造一个笼子关住她?这样,我是不是每天都面临着这一个麻烦,而不再需要去想制造别的麻烦了?
我有点兴奋了,蠢蠢欲动了。
女人朝我拋了个媚眼,嘴巴朝后方呶了一下,我回过头,一个冰凉的物件抵在我的脑门上。
别动!一个同样冰凉的声音说。
我打了个寒颤,抬眼望去,一个猎人打扮的男人正用一管猎枪指着我的脑袋。蹲下!他喝斥道,语气不容商量。
我赶紧蹲下去,同时,斜过头再看一眼那男人,那男人穿着牛仔服,扎绑腿,屁股后吊着一串刀子什么的,腰间捆着一圈子弹袋,头上戴着一顶美国西部片里的牛仔软皮帽。
这也太奇怪了,我以为我遇上一个剧组,在演什么黑帮街头片吧,而我刚好成了闯入镜头中的路人甲。
我准备站起来,问个明白,不料,那男人来真的,他抽出腰间的电棍,直直地杵了我一下,我全身酸麻,跌了个仰面朝天。
蹲好了!他吼道,声音低沉,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
这时,我看见那个女的面带讥笑地看着我,她接过男人递过来的一个背包,熟练地打开,从里面拿出上衣、裤子、帽子,穿戴妥当后,俨然是一个女牛仔,和男人穿的是情侣服。原来,这女人是个媒子啊,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女人穿戴好后,也拿起了一杆猎枪,双筒,全自动,她熟练地装配好后,又从子弹袋里拿出一枚泛着铜光的子弹,塞进了枪膛,然后带着冷笑,瞄准了我。
我说,为什么?
女人笑了笑,移开了枪管,对着对面的一个垃圾桶开了一枪,枪声不大,应该是装了很好的消声器,垃圾桶边射出了一只黑猫,猫呜一声,跑走了。
我说,为什么啊?
男人踢了我一脚说,兄弟,你的好运气就要到了。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看着女人,两个人同时呵呵地笑了,好像我就是一个超级笑话似的。他笑了好一会,然后说,你知道嘛,我是火星旅行社的,今晚你就是我们的旅行项目,我是导游,而这位,他指指身边的女人说,她是雇主或者是顾客。
什么旅行项目?我完全被懵住了,我怀疑我是不是在一个梦里,我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掐了一把自己,靠,痛感十分强烈。
这是现实,不是梦。男人冷冷地说,他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动,这让我很不好意思。他继续说,我们旅行社只对会员开放,会员年缴费最低二百万,而我们的项目非常新鲜与高端,比如,你可以玩雅的,怎么个雅法呢,我这么告诉你吧,曾经有个客户要求与鲸鱼对话,我们就给他办到了,我们专门给他找到了一个地方,位于大西洋边北巴塔哥尼亚的偏远地区,那里是世界鲸鱼自然保护区,在那里,我们与声学专家合作,设计了三个巨大的铜喇叭,矗立在地面之上3米处,它们被海风演奏,发出的声音经常吸引鲸鱼在海面巡游,那个客户就这样达到了与鲸鱼对话的目的,为此,他支付了我们三百万元。要说玩酷呢,我们也有许多项目,比如,你想住监狱了,就可以送你在监狱里住上两天,你想玩流浪汉呢,我们就可以帮你化妆成乞丐,扔在街头,让你沿街乞讨,当然,我们的人会在不远处的角落里暗中保护你。我们还有一个最受欢迎的套餐,那是面向整个家庭的,让妻子扮演妓女,让丈夫扮演皮条客。你说,有趣不?
还有这种玩法的,我吃惊地想,那今晚玩什么呢?
男人像一个尽责的业务员在介绍业务,他说,那今天呢,我们给这位客户设计的项目是午夜猎人。
午夜猎人?
对,男人说,项目流程是这样的,首先,我们得配合客户找到一个流浪汉,然后呢,让流浪汉扮演一种野兽,我们这位客户手持猎枪追杀野兽,对它开枪。
啊?我说,我不是流浪汉。
哧,男人不屑地说,现在说什么也迟了,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么一个货,你就别想跑了,你别急,我们不是白让你干的,我们是讲规则的,你只要扮演了,我們就给你五十万,现在就给,当然,前提是你得活着,而你能不能活着,就要看你的运气了,看你能不能跑得过这位女士的猎枪。
男人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你看好了,密码就是123456,今晚你活过了,这卡里的五十万就是你的了。他说完将银行卡塞在我的手上。现在,请你选择,你要扮演猴子还是老虎?扮演猴子,你可以爬树躲避,扮演老虎,你可以跳入水中游走,二选一,我们只有这两套服装。
我捏着银行卡,想着是上树还是跳水,想了好一会也决定不下来。
那个男人急了,从背包里顺手摸出一件衣服来,是老虎服。
我只好套上了老虎服,设计者挺人性的,不忘缝了个小口袋,我顺手将那张银行卡插在前胸小口袋里。
按照规则,我走出二百米开外后,那位女士才可以开枪射击。导游说:开始。
我便慢腾腾地走着,我得利用好这二百米给我的时间,好好观察一下路况,选择一条逃生路线。于是,你可以看到一个怪异的场景:午夜的街道,惨淡的路灯,一个人虎左顾右盼,一个酷女持枪瞄准,他们影子投射在道路上,像一部动画片。
导游喊了声:时间到!
我立即兔子样跑了起来。刚才我想好了,朝着逍遥津公园方向跑,那里一边是老旧小区,一边是古老的护城河,逼急了,我可以跳水潜逃。我拼命地跑动,耳边嗖嗖嗖地响过子弹声,这个客户可是一点也不客气啊,枪枪不离左右,幸亏我从书上看到的,有一点经验,是呈之字形跑动的,否则恐怕早已经倒地而亡了。我把这一辈子最快的速度跑出来了,好在街道上没有行人没有车辆,我只管放开脚步去跑。那个女人起先还跟得上,不时地打上几枪,但渐渐地,似乎跑不动了,枪声不再响起。跑到护城河边时,我胸膛里像烧着一团火,心脏几乎要蹦到嗓子眼,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庆幸自己躲过一劫,而且,还白得了五十万。
喘息中,我回头一看,却发现那个女人蹬着滑板,滑行而来,她手持猎枪,枪管发出幽幽的蓝光,直直地瞄准了我。我下意识地一头跳进了护城河中,没命地向对岸游去,子弹把水面打出一个个泡泡,我感到我的两腿像是被小虫子咬了两口,我挣扎着,游到了对岸,我是爬着上岸的,在黑暗中,我摸摸两腿,黏乎乎的,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老托尔斯泰说到这里,眯上了眼,好像回到了当年的场景里去,我看见他的眉毛跳动着。
这就是你坐轮椅的原因?我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那个女人够狠,枪枪致命,两发子弹都击中了我的小腿动脉。他睁开眼,端起酒杯,这回,他喝了一大口。
那你后来呢?你那件事怎么了结的?我问。
哈哈,他难得地乐了起来,他说,我都成残疾了,提拔自然没我的份了,我很快办理了病退,原先的传言也消失了,一直没有人来找我谈话,我就这么躲过来了。
你说的那个什么火星旅行社是真的吗?我问。
他摊着双手,反正我说的是真的,我现在天天坐在地铁口看人,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个导游和女猎人。
我若有所思,那,我还有一个问题,那五十万元钱是真的吗?
他扭头看窗外,说,他妈的,真倒霉,那张卡被我弄丢了,大概是丢在了护城河里了。
可惜,五十万啊。我说。
没什么可惜的,他说,我这样挺好,我看似失去了自由,可我觉得我现在很自由。他理了理他那长长的胡须,忽然叫道,下雪了,下大雪了。
天色更暗了,雪花突然落了下来,大朵大朵的,不停地绽放,时间看长了,就感觉雪花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而是从地上生长出来,雪花踩着雪花,堆成了一条通往天堂的雪花之路。
该走了,我结了账,看着老托尔斯泰转动着轮椅,滑行到地铁口,身影很快就被雪花遮住了,而我进了地铁一号线,径直去了高铁站。
高铁离开合城时,地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天地一白。我拿出手机,一直注视着手机的动静,那条我一直等待的消息一直没有出现。
我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的大雪,互相拍照,我忽然有个强烈的冲动,喂,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好不好?免费的。
男孩警惕地问,关于什么的?
我想了想说,是一个不想结婚、恐惧婚姻的可怜男人的故事。
男孩看了眼女孩,两个人对了个眼神,齐声说,那你说吧。
我于是这样开始了我的讲述:
“布谷鸟没叫,我的手机短消息提醒设制的是布谷鸟的叫声。
我又看了一遍,确信没有那鸟消息……”
余同友,祖籍安徽潜山,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台县。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有中短篇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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