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我叫苏米兰,大家叫我米兰,只有石小路一本正经地叫我小苏。石小路是我老公,实话说,他长得不帅,五官上半部分还可以,到鼻子以下就不行了。最难看的是嘴巴,牙齿乱七八糟,又尖又小,像啮齿动物。有的人很奇怪,一堆丑得不成体统的五官凑在一起,不仅不丑了,还很顺眼。石小路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和他是高中同学。上高中前,我们在不同的乡读初中,互相不认识。到了镇中学上高中,我们才成为同学。我和石小路在同一个班,第一学年我对他印象不深。他长得太大众化了。那时我们女生喜欢电视里的小鲜肉,宿舍的墙壁和蚊帐上到处贴着他们的头像。相形之下,班上的男同学太逊色了。我们是农村中學,大多数同学是留守儿童长起来的,胆子小,见到陌生人喜欢像受伤的黄鳝那样往后滑。我们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眼里只有小鲜肉,没有男同学。直到第一年暑假结束,我们的目光才落到石小路身上。
那个假期,石小路跟他一个亲戚去山上当了一段时间瓢匠。瓢匠在我们老家那边,又叫剜瓢匠,或者挖瓢匠。多数时间,人们叫他们瓢匠。瓢匠一般春天上山,伐好木,码在林子里干透。做瓢的木头以泡桐为主,轻便、好挖,有时也用刺桐、松木、杉木。后来我听石小路说,他们那次用的是桤木。桤木太脆了,不好挖,也卖不出价钱,整个暑假石小路都没挣到多少钱。隔了好多年石小路才知道,原来教他当瓢匠的亲戚觉得石小路能吃苦,一根筋,担心他喜欢上这一行当后会抢走自己的生意,才让石小路去挖挣不到钱的桤木。
暑假结束后,石小路从山上回到学校。我们发现,他凭空有了一种模仿鸟叫的本领。学校再也不需要起床铃了,因为在起床铃响之前,我们就让大群鸟叫喊醒了。画眉、斑鸠、锦鸡、老鸹、喜鹊、麻雀和野鸡,它们交替出现,站在操场上讨论它们的看法。时间一长,我们慢慢知道,是石小路在学鸟叫。同学们说,你捣什么乱?石小路一脸无辜地说,我没捣乱,我听说清晨起来学鸟叫有益健康。同学们说,你啥时学会鸟叫了?石小路说,暑假我去山上当了两个月瓢匠,学会了鸟叫。
石小路当过瓢匠,这条消息使他像一颗龅牙,活生生地从平凡的同学中间挤出来,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那一颗。在我们老家,瓢嫖同音,真正的瓢匠为了避嫌,不会自称瓢匠,而是谦虚地称自己为挖木头的。石小路的诚实仿佛在同学中间落下了某种把柄。同学们一旦逮到了某个人的把柄,就会把好奇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聚焦在他身上,直到把他的秘密搞得尽人皆知。
经过好事者的不懈挖掘和打听,像鸡爪下露出虫子的脑袋,石小路的隐私一点点暴露出来。他率先被曝光的是他父母离异多年,母亲改嫁了,他的产权归他父亲所有。他父亲好像对这份产权不太重视,也许是想尽快脱单,除了每年定期寄钱回家供石小路上学,他父亲很少在老家露面。同学们一般不会拿父母离异取笑人,大家有分寸,这太伤人了。有恒心者继续深挖,很快,他干爹被挖出来了。
有干爹并不好笑,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为了小孩健康成长,长命百岁,奶娃时就会被拜寄给一个人,以便获得他的庇护。就像请孙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画一个圈,孩子一辈子坐在圈里,百毒不侵,妖魔鬼怪奈他不何。石小路有干爹不奇怪,问题出在他干爹身上。他干爹是块石头。
我们老家拜寄干爹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先挑选一个人。这个人一般要德高望重,家境殷实,身体健康,面相端庄。然后在家里备下一碗水,趁那人不备时,请他将碗里的水倒掉。从那一刻起,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就成了孩子的干爹。这有点像挖坑,不是很正大光明。另一种方式是撞拜。撞拜就是请人看好黄道吉日,拜寄那天抱孩子出门,在路上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孩子的干爹或干娘。这种方式相对公平,凭的是运气,像抓阄,逮到谁是谁。石小路投靠干爹时,用的就是撞拜。后来石小路给我说,他的性格像他干爹。他说,老子当时啥也没看清楚,就入伙了。我说,这也不能怪你。他说,当然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看黄道吉日的瞎子,他连路都看不清楚,怎么可能看清楚黄道吉日?
替石小路父亲看黄道吉日的是个半瞎老头,他拄着点竿,靠帮别人测算未来谋生。别说吉日,他连天气预报都算不准,要不然,他也不会支使石小路的父亲在大雪天抱着石小路出门。那天鹅毛般的大雪像飞糠一般,呼呼的北风冻得狗都不爱出门,雪地上别说人影了,连只鸟影都看不见。
石小路的父亲挂着一串冻出来的清鼻涕,抱着石小路在风雪中行走,像个孤独的无家可归的人。他在大路上来来去去走了两趟,眼看天就要黑了,按照习俗,他如果空手而归,对他亲爱的儿子很不吉利。万般无奈,他看见路边的一块大石头样子比较健康,就抱着石小路叩了头,烧了香,摆了猪头肉,让那块石头成了石小路的干爹。
石头不会说话,它悄悄当着石小路的干爹,只要石小路和他爸爸不说,谁也不知道。可是,那块石头在石小路去学校的路边,他每周要从干爹身边路过两次,就有机会看到有同学往他干爹身上撒尿。撒尿的同学先不知道那块石头是石小路的干爹,他们像狗在路上标记号,随随便便解开裤子的门襟,往路边的石头兜头淋下去。石小路看见了,他说,不要淋那块石头。屙尿的同学说,为啥?石小路哼哧了半天,痛苦地说,那是我干爹。
这一下惹大祸了。同学们不知道那块石头是石小路的干爹时,眼里只是一块石头。在上学路上,他们尿胀了,会淋那块石头,也会淋别的石头,还会淋灌木、泥土、荒草。自从他们知道上学的路边还蹲着一个石小路的干爹,他们就不淋别的东西了,情愿很难受地夹一泡尿走很远的路,也要过来淋石小路的干爹。石小路常常看见他干爹无缘无故地被人浇一身尿,样子异常狼狈。他站在石头边抗议,更加激发了撒尿者的热情,他们情绪饱满,越来越起劲,石小路只好用拳头替干爹解围。本来,他爸爸给他找个干爹,是想给他找个靠山,现在,靠山反倒成了他的累赘。
石小路诚实,厚道,打架也不偷奸耍滑。他跟人干架时,主要是挨揍。每当周一早晨他从家里来学校上学,我们就能看见他像一条钻过树林的撵仗狗,毛发零乱,伤口乱挂,脸上的表情倒还从容不迫。没多久,我们全班都知道他干爹是块石头。男生们多了一个耍法,大老远专程去淋石小路的干爹,仿佛他们不去淋一下,对不起自己的人生。
差不多过了一个学期,同学们才渐渐对石小路的干爹失去兴趣,集中精力准备高考。说集中精力有些夸张,我们学校从来没人考起过真正的大学,最多考几个职业院校,多数不等拿到高中毕业证,就进城打工去了。我不在准备高考的人群之列,我病了,症状飘忽不定,难受得莫名其妙。我爸爸从打工的城市回来,请了个自吹能对怪病手到擒来的江湖郎中,念念有词地给我配了几副草药,让我煎服。江湖郎中提出,要我每天放生一条鱼作为药引子,否则草药无效。我家哪来那么多鱼放生呢?爸爸无计可施,把我丢在家里,又出门打工去了。由于没药引子,我拒绝服药。
我的事很快传到学校,同学们除了派几个代表前来看望一番,也没法解决我的药引子。他们内疚地站在床头,像没做完家庭作业被老师逮到了一样,一脸愧色。慰问我的同学回到学校没两天,石小路带着一铺鱼网来到我们家,在小河边驻扎下来,很勤快地把鱼捞出来,又放回去。我看他忙得像只喜鹊,扶着板壁来到屋外问他,你在干啥?石小路全身搞得水淋淋的,他说,你不是要药引子吗?我给鱼放生啊。
我觉得石小路太可笑了,鱼明明在水里活得好好的,他捞出来,搞得半死不活再放回去,算哪门子放生?我说,鱼本来就在水里,你捞出来又放回去,不是多此一举吗?他惊讶地说,小苏,你也太奇怪了,我不把鱼先捞出来,又哪来鱼放生呢?
石小路很执着地在小河边搞那些鱼,我听他的劝告,把草药吃了。不知什么原因,几天之后,我的病竟奇迹般好了,弄得我一下子成了名人,那个江湖郎中以我为标本,到处宣扬他的医术有多厉害。他的药引子也越来越奇怪了,有三只脚的青蛙,三岁的地牯牛,蝉舔过的露珠,以及雄树叶。也不知道人们是怎样找到这些千奇百怪的药引子的,反正不断有消息传来,他们的怪病好了。
正如同学们猜想的那样,我病好之后,到省城打了两年工,回来嫁给了石小路。我嫁给石小路时,他在县城一个工地打工。那个工地在郊外,离县城闹市中心很远。在城中坐上公交车,到终点站,再雇一辆三轮摩托车,穿过一条刚完工的没有名字的断头公路,就是那个被挖得开膛剖肚的工地。工地也没有名字,人们叫它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很模糊,也很含混,仿佛为了保密才这样叫的。离那个地方不远,有一片针叶林。针叶林外,有一个小村庄。小村庄里住满了猪、狗和麻雀。我之所以知道,是我跟石小路结婚后在那个地方住了一个月,常常看见这些东西穿过针叶林,晃到工地上来吃残羹剩饭。
石小路去那个工地,是他当瓢匠的亲戚介绍去的。工地老板姓张,听说石小路当过瓢匠,以为他会木工,答应他到工地干活。石小路到工地干了几天,张老板发现,他不仅不会木工,连泥水工也做不好,好在他为人敦厚,张老板让他守仓库。仓库里堆满了工地的物资,一般人老板不放心。
我去时,石小路已经守了一段时间仓库。为了显得更敬业,他从小村庄里领养了一条狗。没多久,那条狗丢了。石小路说肯定是它外出胡混时让人揍死吃了。我对石小路的说法将信将疑,时常瞭望工地外的针叶林,希望那条狗能在树林下出现。看过几次,我发现,树林里住了一群乌鸦,它们一会儿在天上盘旋、聒噪,一会儿又像发黑的茄子挂在树枝上。有一次,我指着针叶林里的鸟对石小路说,你看,那里有大群乌鸦。石小路往树林里看了一眼说,那不是乌鸦,是渡鸦。我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乌鸦?他说,你忘了我在树林里住过一个暑假?我认识好多鸟。我说,它们看起来像乌鸦。他说,看起来像,实际上它们比乌鸦大多了。
渡鸦确实比乌鸦大,叫声也比较沙哑。我们老家很少有渡鸦出现,也不知那地方的渡鸦为何而来,靠什么立足。我在工地住了一个月,实在无聊,又回到省城,在步行街一家商场里当售货员。周末的时候,石小路会沿着断头公路跑到山上,跟我通一会儿电话,或者发一段语音。工地的位置太偏僻了,没有手机信号。石小路说,等工地完工之后,就能够接到信号了。我说,你傻啊,工地完工了,你还在那地方干啥?他说,哦,哦,也是。
春节过后,石小路天天跑到山上跟我通电话。我知道,坐在山头上,能够看见断头公路、工地、针叶林和远处的小村庄。石小路在电话里说他在工地上太孤单了,一遍遍地劝我到那地方去陪他。他说,小苏,老板给我涨工资了,他答应每个月给我六千元钱,你放心,我挣的钱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了。我说,老板为啥要给你涨工资?他说,也许是我的岗位太重要了吧。
过了三八节,我又回到那地方,跟石小路住在一起。我开始不想回来,后来觉得石小路可怜,毕竟新婚嘛。加上网购的人越来越多,商场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我索性回来休息一段时间。这一住,住了将近一年。
我回到那地方时,正是春暖花开,针叶林上长出一层新绿,像一个人染了头发。林子里的渡鸦飞走了,上面空空荡荡的,衬托得工地更为荒凉。我到了才知道,工地早就停工了,因为有大量物资堆放在仓库里,石小路得留下来当看守。为了留住他,张老板不仅给他涨了工资,还郑重其事地将一张黑白照片交给石小路,说是老板的亡父,请他帮忙每天上上香。我走進工棚时,石小路正在给照片上香。我吃惊地说,石小路,你在干啥?他放下手里的香说,我在供奉老板的亡父。我说,他怎么可能是你老板的亡父?你忘了?这个人是香港一个演员的父亲,你帮我找药引子时,我给你看过一本画册,上面介绍说这个人是那个香港演员的父亲,他怎么可能是你老板的亡父?石小路迷惑地说,那老板是啥意思?我说,肯定是想让你相信他随时会回来,他回来过吗?他说,没有。我说,你让他骗了,我们走,不在这里干了。他说,不行,工地上这么多物资,我要是走了,东西被偷了我怎么赔得起?老板既然相信我,把物资和他亡父交给我,我就得替他看守好,如果让人偷了,我干爹也帮不了我。
我觉得石小路说的也有道理。按照合同关系,老板欠他的工资,但他看守物资的责任还在,如果被偷了,老板真的可以让他赔。我妥协了,让他把那个假亡父撕下来,把香灭了,同意跟他一起看守工地。
春天过后,工地外的断头公路渐渐热闹起来,有人在那里练习开车,慢慢聚起几个地摊。过了一段时间,有人陆续来到断头公路上,跟摆摊的小贩们做交易。他们骑着摩托车,或者搭乘电动三轮车,或者步行,像农村赶场那样,三五成群,熙熙攘攘,不出一个月,很快就在无名公路上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市场。市场沿着公路,从一头到另一头,绵延数百米。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那个市场是自发形成的。随着交易增多,面馆和食摊也有了,卖馄饨的,卖小面的,卖豆腐脑的。游动摊贩们开着电喇叭,在断头公路上走来走去。电喇叭像个纠缠大人的孩子,一遍一遍地喊叫——凉皮、豆汁、豆腐脑啊,贱卖了啊,贱卖了啊。
在小贩游动的路边,有人用石块圈出一块地,开了旱冰游乐场。离游乐场不远,有一个耍猴戏的河南人。在河南人和猴子边上,有一个踢碗的人。踢碗的人看不出身份,操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他骑在一辆独轮车上,头上顶着一个碗,通过他的演示,围观者明白了,他将在脚尖上放一个碗,然后通过某种技术,把脚上的碗踢到头上的碗里。这个高难度的项目吸引了大量观众,一时连卖旧货的摊子前生意也冷清了不少,人们想亲眼目睹踢碗人把脚上的碗踢到头上的碗里。
看着人们期盼的目光,踢碗人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惜,他没能如愿,脚上的碗划出一道弧线,从他耳侧滚落下来,一直滚到公路下面。他不得不从独轮车上下来,追着满地乱滚的碗,把它拾起来,重新回到独轮车上,继续踢那只塑料碗。踢碗的人像所有身怀绝技的人那样,百折不挠,旁若无人。虽然他一次也没踢进头上的碗里,还是赢得了人们的赞许,获得不少小面额赏钱。
石小路看过几次,受到很大启发。那时我们生活已经困难了,石小路的积蓄和我带来的钱都花光了,他觉得踢碗不失为一个挣钱的好办法,既可以看守工地上的建材物资,又可以到断头公路上挣钱。乐观的想法鼓舞了石小路,他到市场上买回大批塑料碗,在工棚外没日没夜地练习,期望练成独门绝技。还没等他练好,又被另外一件事岔开了。
工地所在的地方,没名字,每天从县城买菜回来,我都要跟没来过的三轮车夫费一番口舌。我从县城坐公交车到郊外,找到城边的三轮车,跟他们说我要去那个地方。如果是来过工地的老师傅,他们一听就懂。如果是没来过的新师傅,要费很多口舌。由于城郊的三轮车全是无照经营,他们一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碰到的基本上全是新师傅。我只要一开口说去那个地方,他们通常会说,那个地方是哪个地方?我说有渡鸦出没的地方。他们说,有渡鸦出没的地方又是哪个地方?我们像说绕口令一样,要说很久,他们才明白我到底要去哪个地方。
进入五月,阳光已经很炽热了,路边的柳树上出现了蝉鸣。那天我进城买了几斤米,费尽周折回到工棚,石小路正站在梯子上踢碗。他没有独轮车,为了惟妙惟肖,他坐在人字梯上踢碗。别说把脚上的碗踢进头上的碗里,能把碗从头顶上踢过去就不错了。我看见他把碗踢到墙上,丢下手里的菜篮子,气呼呼地对他说,石小路,我今天非走不可了,你走不走?他说,我走了哪个看守仓库?我说,你老板不回来,你一分钱没有,你给哪个守仓库?反正我打定主意了,你不走我走。
我话音刚落,针叶林边的渡鸦叫了起来。本来,我从省城回来时,渡鸦已经迁走了;前几天,它们又从别处迁了回来。可能是气温升高了,也可能是断头公路形成的市场方便了它们觅食。渡鸦迁回来,像过去那样挂在针叶林里,跟石小路守在工地上一模一样。在渡鸦的叫声里,石小路走下人字梯,他说,小苏,你为啥突然想起要走呢?我说,我们没钱了,快饿死了,你不知道吗?他说,你别着急,我有办法。我说,你有啥办法?他把人字梯靠到墙边,搓着手说,我准备把仓库里的钢筋卖一点。我说,光有生活费还不行,这个地方没个名字,我每次回来跟三轮车师傅说去那个地方,都要费很多口舌。今天那个家伙不怀好意,以为我是做皮肉生意的,吓得我换了几次三轮车才回到工地。石小路惊恐地说,这是个大事,这地方得有个名字。
迫于生计,石小路暂时放下踢碗的事情,在县城和工地两头忙碌。他在城里找了几家愿意收购钢筋的人,领他们来看货,讨价还价。收钢筋的人认定他是监守自盗,按照贼货,把价格压得很低。石小路像当年维护他干爹一样,冒着挨揍的风险,奋不顾身地保护着自己的名声。他急赤白脸的样子让收购钢筋的生意人慢慢相信,他出售的钢筋确实是用于抵扣他的工资。
石小路忙着用合适的价格卖工地上的钢筋,忙里忙外,不明究里的人,还以为他是老板。石小路不在工地上时,我靠听收音机打发时间。工地上没有手机信号,也没闭路电视,只能听收音机。如果运气好,能听到相声和音乐;如果运气不好,只能听到广告。我在工地上开着收音机,看着断头公路上晃动的人头,听着针叶林边渡鸦的叫声,一时死气沉沉的工地有了几分生气。
卖了六千元钱钢筋的第三天黄昏,石小路从城里扛回来两块路牌。路牌蓝底白字,像一张对开日报大小,跟我看到的路牌一模一样。我看见路牌上有石小路三个字,觉得奇怪,关了收音机说,你怎么把自己名字印到路牌上去了?他得意地说,我为啥不能变成一条路?我说,路可以叫别的名字啊,比如,北京路、上海路、建国路。他说,这条路为啥要叫别的名字?这个地方除了你,就是我。你回来,到石小路,既是到一条路,也是到我这里啊。我是你男人,也是你的路,明白吗?
当天晚上,石小路像个贼人,偷偷把两块路牌竖到了断头公路的两端。第二天早晨,我在渡鸦的叫声中起床,走出工棚,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那条路。我看见工地外,阳光将石小路染成淡蓝色。阳光里,那两块路牌太真切了,它们像一开始就被命名的一样,与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
为了让新命名的石小路尽人皆知,石小路想了个办法,不停地往外写信,落款一样,石小路一号。石小路没有门牌号码,整条路除了临时地摊、游乐场和改装成摊位的三轮车,没有一个固定建筑。唯一的建筑是公路下方工地上的临时工棚,我们住在里面,石小路理直气壮地把这里命名为石小路一号。
石小路卖掉一些钢筋,暂时没有衣食之忧,他放下踢碗,天天坐在工棚里写信。他给所有能找到通讯地址的亲戚朋友写信,请他们务必回信。由于亲戚朋友有限,也不能无休止地让他们回信,石小路又开辟出了一个新战场,天天给电台写信。有时写听后感、表扬稿,赞美电台节目办得好;有时也给电台提意见,告诉他们播音员在什么节目里把哪个字念錯了。他真不是瞎说的。为了写好信,石小路抱着字典,一天到晚在电波里穿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是主管意识形态的领导。
石小路的努力有了结果。一个月之后,天气变热了,针叶林边的渡鸦越来越聒噪。一天下午,在渡鸦的叫声里,一只手谨慎地拍了拍工棚的木门。那时我们午休刚刚起床,石小路的表情松弛而慵懒。听到敲门声,他警惕起来,迅速穿上衣服问,哪个?敲门的人说,邮递员。石小路说,啥事?邮递员说,这里有你的信。
石小路打开门,见到了穿绿色制服的邮递员。邮递员验明身份后,从邮包里掏出大捆信件,不下五十封。这些信件中,有亲戚朋友给他的回信,更多的是电台的公函。不同的电台在公函里字斟句酌,以拘谨的口吻感谢石小路的热心和忠诚,并提出希望,建议他继续收听敝台的广播。
在石小路沉浸在阅读回信的快乐中时,年轻的邮递员一脸疑惑,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东张张,西望望,一会儿陪石小路笑笑,一会儿又若有所思。我知道,石小路高兴并不是因为回信的内容,而是回信本身。他心里明白,只要他能收到回信,说明石小路已经被邮递员搞得尽人皆知了。
我猜对了。邮递员说,他起先以为是恶作剧,怎么可能在一个叫石小路一号的地方,住着一个同样叫石小路的收信人?随着信件越来越多,寄信人花样百出,他才确信,或许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住着这么一个人。好奇心让他带着石小路的信件,走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问遍了所有的人。这条寻找石小路的消息像涟漪,以石小路的信件为圆心,一波一波地荡开,直到整座县城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才陆续有消息传到邮递员的耳朵里,在县城郊外,真有一条路叫石小路。那是一条断头公路,地点在一个快要废弃的工地边,远处的针叶林里有渡鸦出没。
邮递员讲起他寻找石小路的细节,石小路听了很开心,把他给这条路命名的经过说了一遍。邮递员听完,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说,怪不得地址跟收信人名字一样,原来是收信人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路,真是天下奇闻啊,你应该把你的经历发到朋友圈,和大家分享。石小路说,可惜这里没有网络信号。邮递员说,这个好办,你继续写信,我来传播你的事迹。
邮递员离开后,石小路继续给电台写信。电台仍然用谨慎的口吻回信,感谢他的耐心和忠诚。隔个两三天,邮递员就往工地跑一趟,给石小路送信,同时带来外面的消息。他说石小路用自己名字命名道路的事情成为网红了,很多外地人专程跑来参观。他说,你们没发现石小路上人越来越多了吗?
真是的,我们发现,短短一个月,石小路上的旧货市场摇身一变,像个大市场了。上面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公交公司甚至新开辟了一条公交线路,终点站就是石小路。我出门去县城买菜,再也不用说那个地方了,我只要说去石小路,所有人都能准确地把我拉到有渡鸦出没的地方。
在我们卖掉第二批钢筋时,麻烦来了。有一天,我们看见来了一伙人,表情紧张,样子鬼鬼祟祟,像偷食谷粒的鸡。他们到了石小路,迅速亮出手里的工具,把路牌拆下来,放到皮卡车里拉走了。没等旧货市场的人反应过来,叫石小路的那条断头公路又没名字了。
来石小路的人处在短暂的迷惘和盲目之中,强大的生活惯性让大家根本没法摆脱石小路这个名字。当我和石小路知道有人给这条马路新命名了一个合法的名字,而造成旧货市场的人们到县政府集访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那时县城到处是蝉鸣,它们忘情的嘶叫搞得县城昏昏欲睡。我们不知道旧货市场的人到县政府搞了什么事,但效果很快显现出来了。他们集访一个月之后,在一个人影稀落的黄昏,有一个陌生人扛来两块路牌,重新竖在公路的两头。那两块路牌就是前不久被拆掉的,上面的三个字还是叫石小路。我看见陌生人竖好路牌,往工棚走来。陌生人是个大个子,走路一扽一扽的,步履迟缓、犹疑,像一个行走在雷区的技术不太熟练的工兵。
陌生人进屋时,石小路正在人字梯上练习踢碗。他从人字梯上下来,花了好长时间才听明白,陌生人是民政助理。民政助理绕来绕去,啰里啰嗦,等他说完,我们总算听懂了。按照他所说,根据《地名管理条例》规定,只有县一级人民政府才有权命名地名,个人没有这个权利。石小路私自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条路,属违法行为,必须拆除,由县政府重新命名。由于石小路命名的石小路已经用了一段时间,被大家广为传播,形成了某种生活习惯,不愿意接受由县民政局建议命名的新名字。个别人借机从中鼓动,造成了集访,形成稳定压力,县政府领导批示让民政局妥善处置。民政局决定遵从民意,恢复石小路叫石小路,由县政府命名。但是,还是根据《地名管理条例》规定,不得以人名命名地名,经反复权衡,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请石小路改一下名字。石小路冲动地说,不行。陌生人说,为啥?又不用改得太多,叫石大路、石中路,或者,叫石小河、石小山、石小江,跟石小路有啥区别呢?石小路说,我改了名字,干爹以为我是另外一个人了,还怎么保佑我?
陌生人听说石小路有个干爹,以为是大人物,吓了一跳。后来经过旁敲侧击打听,弄清楚石小路的干爹不过是块石头,他放心了,威胁说,你那是封建迷信,我警告你,你的名字已经被那条路占用了,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你必须改名字,否则我就不客气了。石小路说,你怎么不客气?陌生人强硬地说,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盗卖钢筋,如果你不配合,我就到派出所举报你。你自己掂量掂量,是改个名字重要,还是坐牢重要。石小路被吓住了。
陌生人走了后,连续下了两天雷阵雨,石小路受到雷声惊吓,莫名其妙地拉起了肚子。以前,他从不拉肚子,只要是食物,进了肚子就能消化。现在,他变得娇气了,冒着大雨,一趟趟地往野地里跑。我认为,他是受到了陌生人的威胁。他不这样看,他认为自己的肚子是受到了雷声的影响。
过了两天,石小路拉肚子的毛病还没痊愈,陌生人又来了。这一次,他带来了确切消息,他去派出所把石小路举报了,他甚至给我们看了一段他去派出所举报的视频。他这一招太毒了,吓得石小路像得了痢疾,奇迹般拉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他肚子里的东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中午雨停了,到黄昏,针叶林上空出现了漂亮的晚霞,像一枚巨大的红枫叶罩在树林之上。我煮饭时,石小路又提着裤子往外跑,他抱怨说屁股都快拉掉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渡鸦被惊飞,它们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很久没落回树林。我想,石小路可能在针叶林下拉肚子,把渡鸦惊跑了。
那天晚上石小路没回来,我等了整整一夜,我相信他出门拉肚子时让警察抓走了。第二天,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只能去县政府上访。接待我的人长得白白胖胖,样子不错,也有耐心。他让我喝着茶,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叫我隔天再去听消息。
隔了一天,我再去,认定他是领导。因为他掰着指头给我讲了三点,只有领导才喜欢讲三点。他说,第一点,工地的情况已经搞清楚了,张老板没跑。之所以一年没开工,是他想转包。县政府已经安排有关部门找张老板去了,如果一个月内不开工,县政府就要收回开发权。第二点,《地名管理条例》规定,不以人名命名地名,主要是针对领导干部,石小路一个老百姓,被命名了一条公路,不影响他继续叫石小路。第三点,石小路卖钢筋是为了履行看守职责,迫于生计,不属于偷盗。经过查实,公安机关没抓石小路,可能是他胆小,给吓跑了。
亲们,事情就是这样。我把它写出来,不是想当作家,只是想问问,你们见没见过石小路?他好几天没回家了。他离开时走得急,手机丢在工棚里,联系不上他。如果你们见到他,让他赶快回家,或者给我说一声。我叫苏米兰,住在石小路一号。那里没手机信号,有一路公交车。公交车终点站能看见一片针叶林,有一群渡鸦,林边有一個工棚。你们只要找到工棚,就找到我了。
第代着冬,1963年生,重庆市武隆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在《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山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作品200余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好小说》等刊物转载;入选《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中国短篇小说100家》等选本及教辅读物。曾获《中国作家》年度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年度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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