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陆七叶是我的朋友,她在离开前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你可以不相信,但我还是想找个人说出来。”
高中毕业之后,只有我还和七叶保持着联系,大概两三年见上一面。她的QQ头像总是亮着的,不隐身也不说话,就在那挂着,如今大家都用微信了,她没有,还是坚持在QQ上给我留言。也极少,一般都是阶段性总结,
“我结婚了,怀孕两个月。”
“没保住,没事的,不用来看我。”
“厂子破产了,不上班也好。”
“又怀上了。”
“孩子有些问题,我决定不要。”
“离婚了。”
二十几年来,我们的联系一直是极为随性的。那天早晨,我醒来后看到一条QQ留言,是在凌晨一点左右发来的,
“我要离开了,我们见一面吧,时间地点还是你定。”
我们约在一间书店的咖啡店里。那天下午,陆七叶拖着只破旧的小行李箱,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她又胖了,自高中毕业后,她以肉眼看见的速度膨胀着,似乎要把所有的不如意都以脂肪的形式转化掉,贴在身上,以示胜利。
“它来找我了。”她写到。
七叶的耳朵仍是半聋,我们的沟通一直都是简单的手语和她混沌不清的声音,再加上书写。我带了一台电脑,以便她写得更快。
“谁,找你干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手在键盘上迟疑了几秒才落下,
“琴童。”
1
一切始于七叶少年时期的回忆。
得从那架钢琴说起,它样式古典,相当老旧,琴身上有斑驳的花纹雕刻。但有人精心照顾着,一尘不染,每一处伤痕都被用心料理过——在这点上钢琴和人一样,是否被良好地照顾,一眼便知。
当搬家工人把它抬进隔壁邻居家的空屋时,恰逢七叶放学,她的目光一下子被琴吸引,天知道为什么,她甚至连五线谱都不认得。七叶摘下眼镜,揉一揉眼睛,为什么这台深咖色钢琴周身闪耀着奇异的光芒,从幽暗里隐隐透出一点金色。
七叶以为后面跟着的还有大拨家具,然而并没有,搬一趟就这一架钢琴,还有一只长条琴凳,和琴很不匹配,簇新的皮质,显然是后来配上的。
七叶的妈妈也探出头来,目光追着工人直抵屋内。那是个两居室,从里头闪身出来个矮小的老太太,似乎专为等待这钢琴的到来。
“小心一些,小心……对,就这样…对,就放在这里。”
她声音轻柔,仿佛在指导一个人怎样抱孩子。
七叶的妈妈轻手轻脚地踱过去,倚着门向里张望。
钢琴就放置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
几个工人离开了,那个小老太太送出来,向她微笑着点头,
“从老家来帮女儿带孩子,这里的房子大一些。”
老人守在门口,没有邀她进去的样子。
七叶妈也不肯轻易撤离,没话找话地聊。
七叶最见不得妈妈一副胡同串子打听闲事的样子,她一闪身进了屋。
“那家新搬来的,很不爱搭理人呢。”妈妈在饭桌上抱怨。
“而且很奇怪啊,屋里可是空的,什么家具还没搬,先把一架老钢琴宝贝似的抬了进来。”
“如果整天弹那个玩意可不行。”爸爸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酒,他喜欢自己酿酒,喝完脸和脖子都是红的,非常吓人。
“你不要再和邻居吵架了,好不容易搬到新的环境……”
爸爸一下子把酒杯砸到桌上,酒都泼了出来,他眼睛也是红的。
如其所料,钢琴声在第二天响起。
那水平实在不敢恭维,磕磕绊绊的,而且反反复复就几个音,压根听不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像是个零基础的人初次练琴。
琴声在每天早中晚各响一次,每次半小时。
七叶爸爸喝了酒,“哐哐哐”地去砸过一次门,
“太大声了,这破琴很扰民哪!”
其实根本就不吵,七叶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想,听上去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用听不懂的语言所说的呓语,比爸爸你叫嚷的声音可是美妙多了。
七叶坐在书桌边,捂住耳朵,准备抵挡接下来爸爸要掀起的一场风暴。
桌上的小闹钟嘀嗒嘀嗒,平静地走着。
然而一切那么安静,爸爸的那句叫嚷仿佛一颗小石块投进了深海,也没有其他人应和,一切静得让人发毛。
不是应该就这么吵起来吗?通常,如果对方家里没有人,爸爸會不停地砸门,直到自己累得气喘吁吁,然后骂骂咧咧地回来,回来后,妈妈会和他开始第二场争吵。
总之,是不该这么安静的。
七叶揉了揉耳朵,站起来,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她走出卧室,还是那么静,妈妈坐在客厅的饭桌边,头扭向大门,仿佛也在观望似的。
然而,有什么不对劲。
现在是周日傍晚,正是孩子们在楼下玩闹的时间,嬉笑声、家长呵斥的声音、自行车铃声、老人们收音机的声音,此时都应该透过他家三层的窗户争先恐后地挤进来。这栋为拆迁户提供的经济适用房隔音效果实在一般,七叶妈妈一直抱怨,楼下一点动静就吵得她整夜失眠。
但是,此时却万籁俱寂。
搬来这几年,七叶从没经历过如此的寂静,就连深夜也没有。
那就像所有通道都被关闭了,不是没有声音,是声音再也无法进入。
七叶下意识地向钟表望去,刹那间她屏住了呼吸。
墙上那副新换的钟,指针停在了四点四十,秒针也不再移动。
“妈……”
七叶轻声叫了一下,却觉得声音刚发出去就像被什么吞掉了一样,好像空气中缺少了什么……七叶思忖着,向前移动着,她想绕到正面去看妈妈的表情,却觉得脖子发凉。
到底缺少了什么呢?
七叶想。
忽然,她发现自己似乎屏了好长一口气。
自己没有在呼吸,而且也不需要呼吸,一点也不难受,仿佛从来没有空气这种东西存在似的。
对,是空气。
准确地说,是失去了让声音传播的介质,空气。
她哆嗦着伸出手去,搭在妈妈肩上……
然而就在那一刹那,一切恢复了正常。
“哐啷”一声,大门打开,爸爸走了进来,
但他看上去如此困倦,和之前醉醺醺、怒气冲冲的样子差很多,现在的他,就像一只醉虾,软塌塌的,一进门就躺进了沙发里,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呼噜声。
七叶不可置信地望向妈妈,而后者早就把目光从门口收回,若无其事地剥着蒜,看见七叶便尖声,
“哎呦,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傻愣愣地杵在那儿干吗?”
七叶猛地抬头。
墙上的钟正常地走着,秒针嘀嗒,五点了。
一切恢复正常,楼下喧闹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地涌进来。
“吵死了,七叶你快去把窗户关上,哎,听见没有,叫你呢,陆七叶!”
那天傍晚的事情只发生过一次。
奇怪的是,后来七叶的爸妈再也没提到过隔壁琴声吵人,七叶也没有问过。只是,她仍能听到早中晚琴声准时响起,还是那样磕磕绊绊,仿佛一段无人能懂的絮语。
2
那是九十年代初期,北京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拆迁。七叶家从胡同搬到楼房,许多拥有好几套房产的人开始私底下出租房子,政策还没有完全放开,也没有房屋中介,但北漂越来越多,一层有一半是租户,而且都是房主的“表亲”。从四邻皆旧人到家家户户闭门不识,七叶很快就适应了。
没人认识自己才好,少女七叶这样想,邻居们都不往来、不说话,爸爸也就不会打架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打到血都流出来,很多血。
七叶记得清楚,那户邻居搬来时,孩子还在襁褓中,年轻的母亲个子高高的,脑后挽个松散的发髻,她紧紧抱着婴儿被,羞涩地向我们笑笑,就迅速转身进门了。跟在她身后的丈夫是个矮胖的男人,戴着眼镜,表情拘谨,从不开口说话,点头就是他的最大限度。最后的是那对老夫妇,个子比夫妻俩都要矮小,老头目光矍铄,总爱背着手,逢人就有礼貌地笑笑,人家跟他说话,他就指指耳朵,摇摇头,意思是耳背听不清。要算老太太最活泛了,这家人的对外事宜基本由她一人承担。
除了上下班和买菜,他们很少出门,偶尔经过门口能听见欢声笑语,还夹杂着婴孩啼哭。
“多少该带孩子出门晒晒太阳啊。”
七叶的妈妈总是这么说,她不太适应漠然的邻里氛围。
新的小区里再也没有原来胡同口那种老人聚集、来往一片招呼的热烈场面,但小家庭不少,广场上常有孩子玩耍。三年了,七叶从未见到那家人带孩子下楼。
“孩子身体不好,医生说少接触外面的环境,细菌太多。”
老太太和七叶妈妈这样说过,“我们就让她跟着妈妈在家练练琴。”
那早中晚按时响起的琴声已经完全融入了七叶的生活,变成一道无人注意的背景音。只是偶尔有人会“咦”一句,这样定时练习,怎么还是这个水平,都连不成曲。
但那家人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能力,总让人在说起他们的瞬间却失去了八卦的兴趣,谈资与兴致渐渐地隐去,就像宣纸上的一抹水痕,最终遁形无踪。
这一家人,就像一道奇特的背景音,融入了这里,却从不属于这里。
三年来,他们和七叶一家始终保持着见面微笑、说上两三句话的关系,聊的也总是老三样——天气如何、买什么菜、吃了么。
那家人严守着一道看不见的边界。
日子久了,七叶妈妈也丧失了热情。她总算彻底习惯了这个冷淡的居住环境,像一只衰老的寄居蟹,越来越少出门。七叶爸爸进了两次派出所,被关过几个月,因为醉酒打人。他清醒的时候表达了懊悔,但拒绝赔偿。
“我下岗了,拿什么赔,我女儿都没有钱交学费。下岗,说让你滚蛋就滚蛋,这就是劳模的下场,大家都来评评理!如今这是什么事儿!”
他在派出所大叫大嚷,总算摆脱了赔偿责任。
但这让七叶妈妈更觉得丢人,比打架还丢人。最后她连买东西也支使七叶去,
“我觉得那个小卖部的女人在笑话我,我还听见他们窃窃私语。”
七叶就无所谓,她下了学就去小卖部买东西,也不说话,就把写好的购物纸条递给人家,日子久了,卖东西的都以为七叶是哑巴,就也不說话了,对她比比划划的。
“我没有听见别人说什么,什么也没听见。”七叶回来和她妈妈说。
“胡说,所有人都在笑话咱们。”她妈妈恨恨地,“尤其是他们。”
她努努嘴,向着邻居家的方向,
“七叶,你有没有觉得奇怪,他们一家,怎么一点都不像呢?那个女儿是北方口音,那个老太太,有次买菜的时候我听见她说了广东话……”
七叶恍若无闻,径直进屋,关上了门。
这样又过了两年,七叶的话越来越少,大家都以为是高三的缘故。
她像一只沉默的虾米,安静地进出,除了十分必要的事,从不开口说话,坐在那里就是弓着腰看书,或者戴着耳机,那时候都是装磁带随身听。
七叶变了,连我在内的朋友们都这样说,渐渐地,她也没有什么朋友了,这个名字变得比空气还轻。直到高考前体检,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传了出来,陆七叶这个名字才重回大家的视线。陆七叶在体检的时候被发现耳聋,而且非常严重,可以说,以测试的结果来看,别说考试和上课,她就是连正常生活也是难以应付的。
七叶的叙述呼唤起我的回忆。
我问她,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聋的?那时候同学们都在猜测,但谁也不好意思问你。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起先,我只是不想听到爸爸喝醉了骂人的声音,后来是不想听见他俩吵架的声音,再后来,我谁的声音也不想听见,我戴着耳机,可是随身听的按键从来都没按下去过。
那你怎么能听懂我们说话的?我惊呼。
我听不懂,但从来也没人在意我有没有听懂。当然,慢慢地,我也学会了一点唇语,最基本的还可以。
你妈妈他们是知道的吗?
七叶摇头,他们根本不在乎。
你一定很孤单,我对七叶感觉抱歉。
但她笑着摇头,好像想说什么,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和七叶对着冷掉的咖啡沉默对坐,她没有继续讲她的故事,我也没有催促。
我们被一种奇怪的氛围笼罩着,彼此都各自跌进了时光的尘雾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叶忽然发出了声音,从喉咙里,乌突突的,但能勉强听清,
“我能听见那个琴声……”
她开始飞快地敲打键盘,完成了下半句,
“我越听不见人讲话,越能清晰地听见琴声。”
就像不确定自己何时失聪,七叶也不能确定,到底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听到那支午夜的钢琴曲。最开始,它只是萦绕在梦中的模糊旋律,渐渐地,由远及近,再近,直到每一个音符都簇拥着她,催促她从梦中醒来。
七叶记得她对这首曲子有完整印象的那夜。那时她的听力已经开始变糟,整天脑子都是混沌的,放学回家倒头便睡,但那夜她在越来越大声的旋律中骤然醒来,音乐并未随着梦境的终止而退去,它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持续着,七叶下床,循声源而去。
她以为自己的听力恢复了,但并不是,她依然听不到墙上钟表的嘀嗒声,听不到窗外的车流声,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她只能听见那支曲子,一首她从未听过的钢琴曲。
正如她所想,琴声就来自隔壁的邻居。
七叶附在墙上,侧耳倾听。
她记得自己哭了。
最初,七叶以为那是梦中的音乐碎片。但它是真的,而且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她无须附耳墙上才能听到,它似乎无处不在,如同一团晶莹的雾包裹着自己。
它总在午夜零点左右响起,大概持续十分钟左右,她确认过没有其他人听到。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耳聋的陆七叶会在午夜自动醒来,那音樂就在大脑中回旋,回旋。
她开始跟着这美妙的旋律起舞。
起先,她只是随着音乐不自觉地摇摆,慢慢地,就像有人轻柔地托起她的胳膊,扶着她的腰身,带她融入这旋律。每一次舒展与回旋,七叶都觉得身体的某个部分被治愈了。这些音符呼唤起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被她深藏的伤口,然后一一抚平与弥合。
七叶闭起眼睛,想起那架老钢琴上的疤痕,每一道都被用心料理过,闪着柔软的光泽,那不再是伤口,而是时间。她闭着眼睛,想着那深咖色的琴身上隐隐透出的金色光芒,安心极了。
七叶觉得胸口里隐隐地酸痛着,有什么硬硬的东西正在这些光里融化着。
后来,她总喜欢打开卧室阳台的门,去到星空底下,那旋律会更清明。它喜欢星光,一个声音在七叶心里说,她在夜风里像枝叶般舞动。
然而她总是不记得乐曲是如何结束的,约摸十分钟之后,她总是会渐渐失去意识,而再次醒来总是在自己床上,恍如昨夜好梦。
3
高考体检后,七叶被母亲领回了家。
从那之后她再未回到学校,自然也没有参加高考。
那时候,街道居委会会为每条街上的残疾人安排工作,曾经也有工作人员找上门去,但被七叶妈妈骂了出去,
“我女儿没有病!她就是不肯听话而已!”
然后就是一只空酒瓶砸出来。
于是再也没有人上门来问七叶是否需要帮助。
“七叶,我很抱歉,我,我们不知道你当时的状况,我们应该去看看你的。”
我抓着她的手说。
二十几年来,我和陆七叶的每次碰面都是聊聊彼此近况,然后话题很快转到我身上。
“快来仔细给我讲讲你的生活,小孩上几年级了?课业忙不忙?怀二胎的感受怎么样,会不会觉得压力大?”每一次七叶总是兴致盎然地这样挑起话头。
我从没追问过她,那么七叶你呢,你的生活又是什么样子的。更从未详细地询问过高中退学后她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终于承认,作为所谓老朋友,从前我没有关心过陆七叶,现在也并不真的关心。
七叶摇头,眼睛亮亮的,宛如少女。
“我很庆幸自己聋了,不然不会遇见它。”
她在我的电脑上打下这行字,仍是用了“它”。
“遇见谁?那首钢琴曲吗?”
“遇见琴童。”
现在看来,那时的七叶陷入了严重的抑郁状态。她再也不用午夜醒来去听那首钢琴曲,因为她几乎整夜都是醒着的。
七叶的爸爸通常从下午开始喝酒,傍晚时分达到高潮,摔东西、打骂,持续不断地诅咒,诅咒工厂,诅咒时代,诅咒这个破烂的小区,诅咒他日夜疼痛的后背,诅咒楼上楼下所有邻居,他诅咒所有人,包括妻子和女儿。
这早已成为七叶习以为常的生活。
黄昏来临时,她会安静地躲出去,午夜前,酗酒的人睡去,她再安静地回来,像一条沉默的鱼。零点的钢琴曲成为她赖以维生的寄托,似乎每天那十分钟美好,能治愈二十三个小时五十分钟的痛苦。
而同时,她也对音乐的来源,那户邻居越来越好奇。
那首曲子,到底是谁弹奏的呢?
是那个母亲吗?还是那个如今已经五岁却从未有人见过的孩子?
为什么他们白天练习时的水准和午夜差异这么大?
又为什么没有其他人听到这首曲子?
这些问题,终日萦绕着七叶,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冲淡了她的抑郁与恐惧。
记得在耳朵还未完全丧失听觉时,她曾悄悄地附在邻居门上偷听,但那道双重防盗门阻隔了大部分声音。令她稍稍安心的是,的确时常有个小女孩的声音,爸爸妈妈的叫。
现在的七叶,只是偶尔在楼下眺望邻家的凉台,
一些女童的衣服时不时被晾出来,毫无异样;
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在五年间日复一日地出门上班,按时下班,毫无异样;
孩子的姥姥每周去两次早市,买的也都是与别家无异的东西,毫无异样。
除了不带孩子出门,他们与常人无异。
但那天晚上,七叶在小区花园里见到了那个女人。
那时已经相当晚了,入秋的深夜,花园里空无一人,那女人披一件毛衣外套,散着头发,显得比白天矮小,她站在一棵老树前,双手抚摸着树干,那感觉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庞。她垂首而立,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七叶离得远远的仔细端详,凭她对唇语的经验,她觉得女人在说着什么。
就这样,连续三天晚上,七叶在深夜花园里见到了她。
她维持着同一个姿态,那个像是在和恋人窃窃私语的姿态,大概半小时后才离开。第四天的晚上,七叶如时而往,却未在树下看到女人,她正疑惑,忽然觉得肩膀被人轻触,转身,那女人正站在她身后。
七叶吓得后退一步,女人微微笑了,她一下捉住七叶的手,轻轻拉着。
那手凉凉的,但是温润的凉,像玉。
七叶被这么拉着,忽然一下子安心了,她不再后退,就站定在那里。
女人慢慢靠近,似乎怕七叶害怕般,她轻轻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将七叶揽进怀里,拥抱了她。
那一刻,七叶听到了许久未曾听到的人说话的声-
“谢谢你的倾听,七叶,我们要搬走了,保重。”
七叶僵立在那里,迟迟没有缓过神。
待她清醒过来,花园里只有树影婆娑和夜风吟哦。
他们要搬走了,七叶彻夜未眠,她感到了恐惧,她无法想象,没有那支夜曲的日子要怎么熬。又要独自面对一切了嗎?
她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挽留那家人,但她必须要告诉他们,那首曲子对自己有多重要。
次日午夜,当钢琴曲准时响起时,陆七叶没有随之起舞,她敲响了他们的门。
“开门吧,我知道你们都在那里,无人入睡。”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钢琴曲戛然而止,门里静悄悄的,仿佛有人在屏息而待。
隔了不知多久,音乐继续,而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那里很亮,仿佛有很多灯在客厅里,然而我只看到一盏吸顶灯。”
七叶对我连比划带咿呀,她兴奋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耐烦敲字。
“那架钢琴就在客厅中央?”我吸了口气,慢慢地接着她说。
不得不说,七叶的这个故事也激起了我的兴趣。
七叶大力点头,
“是的,所有人都围在钢琴边,没有人困倦的样子,好像他们从不在这个时候睡觉!”
“好像,这个时候就是为一种盛大的郑重的仪式所准备的。”我忽然莫名其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七叶挑起眉毛点头,用力拍拍我的手,她小时候一极力赞同什么就是这个样子。
“但是,”七叶的表情渐渐放缓,她开始敲击键盘,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钢琴椅上并没有人。”
她垂手放在键盘上待了一会儿,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琴键在自己跳动。”
她忽然又马上否定了这个表达,迅速删除了这句,重新敲击:
“一颗光球在琴键上飞舞,琴键随着它,弹奏出那首曲子。”
4
少女陆七叶就那么站在这个亮堂堂的客厅里,门在她身后悄然合上。
“我们都在猜,你会哪天晚上过来。”
那个瘦小的老太太主动上前,微笑着轻声说。
真奇怪,七叶能听到她说话,那感觉就像声音在自己脑袋里发声,嗡嗡的。
其他三个人,都穿戴整齐,恭敬地围站在钢琴边上,仿佛在观摩一场严肃的仪式。他们向她礼貌地点头微笑,尤其是那个女人,她向七叶眨了眨眼,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示意。
“先听完这首曲子再说。”老太太揽着七叶站到琴边,站在他们中间。
七叶终于看见了。
她心心念念的秘密演奏者,正在演绎着这支夜夜陪伴她的曲子。
一团鸡蛋大小的淡金色光球在黑白键上轻盈地飞舞着,随着它的节奏,琴键仿如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敲击着,一串串音符诞生在空气里,如烟弥散。
七叶盯着那枚光球,那感觉又回来了,五年前那个万籁俱寂的时刻,那个时间静止、空气消逝的时刻。除了眼前的琴键与光球,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这支乐曲,她什么也听不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一曲终了。
无人鼓掌,那四个人只是以左手抚胸口,微微鞠躬致意。
金色光球依然悬浮着,它缓慢地游弋到七叶面前,似乎在端详她。
七叶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她该害怕的,不是吗?
可是并没有,相反地,她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平静感,她与金色光球对视,那光芒耀眼却又柔和,她凝视光球内部璀璨的光点,有一刹那觉得自己正站在浩瀚无垠的宇宙间,而周围是星云绚烂。
良久,光渐渐淡了下去,准确地说,是消融在空气里,逐渐透明的光球漂浮到老人的脖子前,淡淡的光融入了她喉咙处的皮肤里,七叶惊讶地捂住了嘴。
就在这时,老人开口了,
“你不害怕吗?”又是那个少女的声音。
七叶摇头,她尝试着发问,虽然长期耳聋让她口齿不清,
“你……是谁?”
“我没有名字,我也有很多名字。他们,我的养育者们通常叫我琴童,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这样叫我。”
四人再次向七叶微笑致意,他们不再站在琴边,好像完成了一件重要工作般,大家开始放松起来。老头坐到了沙发上,那个女人的丈夫开始擦拭钢琴,盖上琴盖。而那女人闪身进了厨房,七叶听到烧水的声音。
只有老太太依然面对着她,作为传声的管道。
“琴童……是谁?是什么?”
七叶吞咽了口唾沫,她觉得喉咙很干,她觉得无数疑问纠结于此,却不知如何发问。
老太太笑了,那个声音反问她,
“陆七叶,你为什么来?”
七叶眼观鼻、口观心,为什么?我为什么而来?她一时哑然。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大部分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拖着这具身体走来走去,为什么要去学校,为什么考试,为什么不逃避那场该死的体检,为什么不在爸爸动手打人的时候反抗,为什么要忍受日复一复的屈辱,为什么要忍受这个世界,又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
七叶忽然心生恐惧,不是因为眼前诡异的人事,而是因为她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茫然,真真正正,前所未有。
那女人从厨房出来,递给七叶一杯热茶,并拉她坐下。
“七叶,听我说,今晚发生的事,你之后会渐渐不记得,或者不清晰。”
老人的声音恢复了她自己的。
“琴童离开了,现在是它的休息时间。它刚才告诉我,今晚你来到这里,一定有某些原因,某些我们尚未看清的原因。不过不要紧,过程比原因重要,如果你乐意,可以和我们度过这个夜晚,听一些你从未听过,也不一定相信,未来也或许不会记得的故事。”
写到这里,七叶停住了。
她刚才一直很亢奋,不间断地在键盘上敲打,为了描述琴童,她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半天,仿佛那夜即昨夜。
然而现在她戛然而止,局促地收回手去,愣愣地看着屏幕上那些字。
“七叶,”我拍拍她,“他们给你讲了什么?”
“我……”七叶缓缓地转向我,口齿不清地。
“我……不记得了。”她脸色涨红,眼里有一些孩子样的委屈。
“不记得了?可是你刚才,明明那么鲜明的记忆。”
“我以为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个细节,但当我走近,却发现什么都看不清……”七叶捂住脑袋。
第二天清晨,少女陆七叶在自己床上醒来。
就像从前每回午夜琴声之后,她总会失去对尾声部分的记忆,直接进入睡眠。
她不想下床,不想太快地回到这个现实世界。七叶久久地坐在被子里,回味前一晚的怪异经历,那些画面宛如一张张從画家笔下新鲜诞生的诡异画作,鲜艳欲滴,却没有一点真实感。那团金色光球,那个少女清脆的声音,还有那家人的样子,全部印在七叶脑海中,那么鲜明。
然而,有一些关键的东西丢失了。
是话语,是故事。
只剩下一些碎片在她脑海中漂浮着,
“陆七叶,你为什么来?”
“今晚你来到这里,一定有某些原因,某些我们尚未看清的原因。”
“听一些你从未听过,也不一定相信,未来也或许不会记得的故事。”
“这么说吧,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每天、每个角落都充斥着暴力与悲伤,其力度之大超乎你的想象。然而世界之所以能够维系着平衡,日复一日地运转下去,是因为万事万物都有着自己的调节机制,有黑暗必有光明与之平衡,有悲伤必有欢喜与之中和。简单来说,琴童就是这个调节机制的一部分。”
七叶记得这个部分,是老人所说。
“琴童的职责是修补这个世界的伤痛。白天,它配合着这个世界的节奏工作,乐音磕磕绊绊,像新手练琴,每一个音符都是一束光,融化一点悲伤,驱散一些残暴,是光与黑暗的对垒。”
七叶记住了这些她并不十分明白的话语,但她依稀记得,当老人在诉说这些的时候,她明明目睹了什么,是一些画面,在朦胧的光里,它们配合着老人的声音,宛如一部电影,七叶在那个夜晚曾置身其中。
“夜晚,人类进入睡眠,琴童也开始休息,它休息的方式是尽情地跳舞,音乐就是它的舞蹈,每个音符都是一枚光的脚步,因为黑暗与人心一起在休眠,乐音没有阻碍,便流畅而美妙,那是琴童本来的声音。然而很少有人听到这支曲子,它的频率超越了人耳能接收的波段。那就是你所听到的旋律,陆七叶。”
但无论七叶如何努力,就是想不起那些画面,那感觉就好像你看了一部电影,却忘记了画面,只记得零星的台词。
“然后呢?”
我迫不及待地催促七叶,她一口气写了一长段之后,又开始盯着屏幕发呆。
“没有然后,那天早上,我耽搁了很久才起床,当我决定再去邻居家确认一下的时候,却发现他们已经搬走了。”
后来的事连我也知道,那一度成为当地热门新闻。
聋哑少女陆七叶辍学在家,一年后,因父亲酗酒不慎引发火灾。那场火很大,据说牵连了上下几层楼,父母遇难,幸存的七叶搬去了小姨家,她开始在残疾人工厂工作,听说是做一种擦脸油的。
陆七叶走了和我们不一样的路,除我之外她和所有同学都断了联系。渐渐地,她变成了一个臃肿的中年女人,流过两次产,离了婚。她的耳朵还是不好使,左耳完全是聋的,右耳恢复了微弱听力,她说自己早已不工作,拿政府的残疾人补贴度日。
我也陷入了沉默,和七叶一起。
桌上的咖啡早就凉了,没人动一口。书店人很少,咖啡区域更是寂寥,冷气又开得过大,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七叶,你刚才和我说,它来找你了,是什么意思?”
我缓缓开口,觉得嘴巴干涩。
七叶抬头,盯着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不再打字,用混沌不清的声音困难地说,
“从那之后,我再没听到午夜的琴声,但我每天夜里都会回忆一遍那些话,我怕我忘记它们。二十多年了,连那些话语也逐渐模糊起来,慢慢地,我觉得,那恐怕真的只是一个梦罢了,它并没有发生过。琴童,怎么可能呢。”
“但是?”我抓住七叶的手,它们凉凉的。
“它来找我了,问我是否愿意养育它。”
“养育?”
“是否愿意成为家庭的一员。”
“我不明白。”
“琴童以音乐的方式守护这个世界的平衡,但除此之外,它很脆弱,就像孩子一样,需要一个家庭来守护它,为它保护那架古老的钢琴,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
“就像演员需要一个经纪人和几个助理一样。”
七叶看了我一眼,笑了出来,“你还是那么幽默,的确有点像。”她很久没这么轻松地笑了,那让我想起少女时期的陆七叶。
“但是,我想他们更认可另一种叫法,养育者。”
说完这些,七叶忽然关掉了电脑文档,并以极快地速度彻底删除了它。
我有点茫然地看着她。
七叶喝了一口那杯冷咖啡,然后站起身来,
“我要走了,再过两个小时火车就开了。”
我觉得十分突兀,一下子抓住她的手,
“七叶,你要冷静,这也许是一个骗局。”
七叶摸了摸我的头发,笑了,我从未见她这样笑过。
“七叶,你听我说……”
“那场火是我放的。”
我的朋友陆七叶定定地看着我,我们彼此都像不认识一般。
我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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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陆七叶拖着破旧的行李箱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时常在小区门口看到反邪教的宣传海报,也经常在新闻上见识各种骗局,我为我的朋友七叶担心着,我甚至想到过报警,但要怎么说呢?成年人陆七叶,她是自愿离开,自愿消失的。她没有欠谁的钱,也没有刑事在身,她有随时消失的自由。
每天每天,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就这样沉默地消失了呢?
一年后,我的邮箱里收到一封邮件,信的主题是空白的,寄信人也是隐藏的,内文有一段话:
“全世界有幾万名的养育者,他们聚在一起,成为一个家庭,不是因为血缘,而是因为爱,驱动他们的不是法律,而是伤痛。他们守护着这些琴童,因为琴童守护着这个世界。”
邮件的附件中有两张照片和一段音频。
两张照片有些相像,都是四口人围在一架老钢琴旁,都是一对年轻些的夫妇站在钢琴两侧后方,一对老年夫妇坐在琴凳上,琴凳中间留出了一人空隙,那是一个人类孩子的位置。
两张照片上的人我只有一个认识,就是陆七叶,她瘦了很多,站在钢琴右后方,穿着米色套裙,剪了齐耳短发,整个人精神很多,眼睛里有光,似乎又恢复了少女时代她聋掉之前的灵动。她前方那对老夫妻看着和另一张照片上的年轻夫妇很相像。
我急不可耐地点开了那段音频,那是一段钢琴曲,我从未听过,也无法用语言描述。听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七叶曾形容的那种感觉,“时间静止,空气消逝”,那是不属于人间的美妙。
我将照片与音频保存下来,以备七叶出意外之用。然而当我再次查看邮箱时,邮件消失不见,我保存在电脑中的图片与音频也奇怪地损坏了。
直到现在,我总是不断地想起咖啡店那日的夜里我收到的一条短信,来自陆七叶,这也是关于那个故事我所保留下的唯一文本,那是她所复述的,与琴童的对话:
“你愿意养育我吗?”
“为什么选择我?”
“是你选择了我,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听见了我。”
“我犯过很多错误。”
“没有错误,你只是没有成为你自己。”
“可以补救吗?还来得及吗?”
“永远来得及。”
我的朋友陆七叶发完这则短信,便永远地停用了那个号码,她坐在一趟不知开往何方的火车上,奔向一个无人知晓的未来。
长臂鲁格,本名杜凡。创作探索童话、怪谈与奇幻艺术,有短篇集《四季童话》。文字与绘画作品见个人公号“基督山疗养院”。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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