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王成友
我的父母于上世纪六十年代闯关东来到东北,我和我的两个兄长以及妹妹都出生在东北并成长在那里,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许多沉淀在岁月里的味道成了我一生难以忘却的记忆,那些记忆总是缠缠绵绵绕过舌尖,重临心头,凝聚着人之初的苦难,诉说着过往岁月的尘封往事。每每忆起,温暖如初,依如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照彻整个人生的道路。
豆浆以及马粪
记忆之初是马粪和豆汁的混合味。
那时正是一九七七年,父亲是生产队的“犁大把”,所谓“犁大把”就是春耕时扶犁的人。想象一下,春天来了,在辽阔的东北原野上,广袤黝黑的土地展开一幅壮美的画卷,耕牛奋蹄拉着一只木犁,父亲挥鞭吆喝着,指挥着,那些新翻的泥土散发出诱人的芬芳,这便是我印象中的伟大的父亲。
冬天时候,已经落了几场雪了,生产队依然劳作不息,我常常随父亲到生产队的场院去,场院里的雪被扫到院子周围堆得老高,陶大叔在空地上压滚子打场,他戴着狗皮帽子,呼出的热气在头顶飘荡,冷冻的地面散着黄灿灿的大豆;女人们穿着厚厚的花棉袄藏在堆成山似的玉米秸里,玉米秸上也落了厚厚的雪,妇女们围着花头巾,带着白线手套,母亲也在其中。妇女们把一颗颗玉米从窝窝里剥出来,一颗颗壮实无比的玉米还挂着胡须,就像一个个小老头儿;另外一些人就忙着把大豆和玉米收到仓库里。人们忙忙碌碌,有说有笑,男人粗声大嗓,有逗不完的闷子,女人叽叽喳喳也有说不完的新鲜事,有时候男人和女人们混杂一处开着半荤半素的我听不懂的玩笑,母亲就板起脸来嗔怪着说:“大伙儿注意点啊,我孩子在呢!”大伙就嘻嘻哈哈噤了声。
父亲的任务是在队院的土屋里搓麻绳,我坐在旁边看,他把粗粗的一捆麻线绑在一个杨木板凳上,板凳被坐在屁股下面,他把麻线分成几绺,然后用手指把每一绺都用力捻到一起,直到每一绺都充满了弹力,然后借着弹力,再把它们编到一起,麻线快到头了,再拿一绺麻线续上去,他的手用力扭着编着,控制这麻线扭在一起的弹力不要放松,还不时往手心里吐上一口唾沫,父亲的手总是布满了黑色的裂缝,我常常不解那些裂缝的来历,后来知道都是干燥和冻伤的结果。
我细细地观察着,不知怎么,父亲吐一口唾沫,我则咽一口唾沫,父亲看看我笑了。屋子里光线很暗,嵌在黄土墙上的小木格子窗棂上糊着暗黄的窗纸,窗纸薄薄的,能射进冬日的阳光,水壶在火炉子上哧哧地喷着热气。
做豆腐的老庄头儿走进来,他扎着厚厚的帆布围裙,一边跟父亲打趣说笑,一边摘下棉帽子,棉帽子里热气腾起,他的头发贴在头皮上,汗水渍渍,他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我感到那手粗拉拉的。隔壁就是豆腐坊,豆腐坊紧挨着马圈,从豆腐坊的土墙的裂缝里能看到拴在马棚里的马站成一排,咕噜咕噜地嚼着槽子里的干草末子。
老庄头儿敞开门的瞬间,一股干马粪掺杂着豆汁的味道随着热气扑进来,我觉得马粪的味道真香,有植物的甘甜。豆汁的味道很怪,有豆子糊锅的味。这两种味道都是我最喜欢的,他们掺杂在一起,我闻起来感到很独特,我深吸一口气,觉得胸腔里潮暖舒畅,就觉得饿了,狠狠地吞咽了一下。
老庄头儿转身回去,用半个葫芦做成的水舀子在大缸里舀了半瓢豆汁,转身回来,又带回一股热气,他把舀子递给我,说:“喝吧,垫吧,垫吧,等会儿回家让你妈妈再给你贴大饼子吃。”老庄头儿的笑总是那么憨厚,那么亲切,短短的灰白胡子茬让人想象那胡子上落了雪。豆汁冒着热气,等稍稍凉了,上面就蒙了一层像布一样的脂皮,我用力喝着,嘴唇上沾了一圈白色的豆汁,父亲看着我笑,父亲的笑是那种含蓄的笑,目光里含满了慈祥。我不知道父亲饿不饿,只顾自己喝光了豆汁,父亲还在看着我笑,我也傻傻地笑,窗外的冬阳暖暖地照进来,我感到浑身的毛孔都在舒张。
新年的河鲜
童年,吃饭的经历占据了我大半的记忆。
我还记得父亲在新年将至的冬日里,带着两个年纪稍大点的哥哥到野地里去,砸开厚厚的冰层,从水里打捞那些河鱼回来过年。
冰天雪地的北方,极目远眺,到处是白皑皑的一片,冬日的阳光也显得昏黄无力,萧索的小村庄在雪野里显得孤零零的。我站在我家草房子的门口,看见在雪雾中,父亲和两个哥哥前前后后三个黑点点排成一列,向无边的白皑皑的旷野行进,直到黑点点越来越小了,我的鼻子尖冰冷了,我才转身回屋去。
天色将晚,可是父兄们还没回来。我一趟一趟地跑出家门去遥望,直到遥远的旷野里出现了黑点点了,我的心也跟着高兴起来,那三个黑点点越来越清晰了,我看出是父亲和哥哥从雪白的旷野走回家来,父亲肩上的渔网挂着冰碴子晃来晃去,两个哥哥用一根木棒抬着一个水桶,水桶沉甸甸的。
我欢呼着回来报信给母亲。母亲领着我和妹妹出来看。待他们走进院子,二哥远远地就喊:“妈,累死我了,我饿!”父亲就好像抱歉一样对母亲说:“刨开了几处冰窟窿都没有什么鱼,就走远了些。”
母亲就抱怨说:“没有就回来嘛,看把孩子累的。”父亲就红了脸笑。大哥兴奋地说:“好容易捞了一条大鱼,还让它跑了。”听大哥这么说,我就想象着那是一条多大的鱼,心里失望了一阵。这时我才发现他们的棉鞋都是湿透的,浑然都是冰。打回来的鱼很少,大多寸把长,还能见到蛙类和青灰色的河蟹。
他们换掉湿透的棉鞋,整个脚像红红的猪手,他们哆哆嗦嗦地围着灶火烤了又烤,可还是抖个不停。母亲忙着做饭,几条小河鱼拿来炖白菜,小鱼下油锅的时候,满屋都是鱼香的味道,我禁不住又吞咽了一口唾沫。
这是年三十的傍晚,院子被父亲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能看出竹扫帚划过雪地的痕迹。年的气息浓浓地体现在昏黄的油灯照耀下的贴在灶台前的杨柳青灶王爷画像上,他姿态端详,阔额平颌,看起来十分慈祥。烤了一会儿火,两个哥哥就离开灶火跑去玩去了,我也跟着跑。
父亲在灶火边烤火的时候,也顺便编筐,火光映着他通红的脸,一根根苕条棍在他的手上翻来转去,编成一个个密密实实的蜘蛛网状的纹路。父亲望着我们几个孩子满屋子奔跑着玩耍,顾自忙碌着,不一会儿,他哼起了小曲,曲子尖细悠长,有点像大秦腔,我侧耳倾听,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曲调有时候唱得凄凄婉婉,我就觉得很难受,再看看父亲,他的脸上竟然流下了泪水。这大概是我童年时候记忆最深的一幕。endprint
童年的我们多半是没有忧愁的,素不知生活的苦,但是父亲的泪水里究竟藏着些什么,我至今亦未可知,也许是生活艰辛的苦楚,也许是对妻儿的怜惜,也许是对亲人的思念……我所记得的是我那时突然觉得日子的沉重了,那种贪吃的念头和顽皮的心猛地变得矜持起来。
玉米、毛豆和土豆
最想不明白,今天物质大丰富的时代,吃啥都没味,而童年,越是饥饿,似乎愈发快乐。因为现在能够想起来的美味,都在童年里。
夏季放牛的时候,三五成群的孩子把黄牛撒在野地里,阳光很烈,田野浓绿,正是玉米和头茬土豆成熟的时候,大豆也有了籽粒。这时的孩子们都饿得惶惶。
大伙分头行动,到树林里捡来树叶和干柴棒,点燃了,聚火成堆。然后冯四去玉米地里掰玉米,孙三去土豆地里挖土豆,王二去黄豆地里割豆荚。大家都抱了一大抱回来,满怀的青葱的味道和泥土的味道。
将玉米连包衣一起扔进火炭里,土豆直接扔进火堆里,毛豆则直接放火上烤。大家围着一堆火,揩着汗,翻转着火堆里的吃食,鼻子吸溜着,心里早急得不行,恨不得把带着炭火的香味吸进胃里。
不一会儿,毛豆先熟了,飘出青葱腥鲜的豆味,大伙就你一根我一根拿将起来,剥开豆荚,绿绿的豆,边缘有一点点焦糊的黑色,味道已经是鲜美无比了。剥出一颗来扔进嘴里,不敢咬实了,豆子的热气舔着你的舌头,必须让豆子在嘴里翻几个筋斗,再慢慢地试探着嚼,“哈哧,哈哧”地吐出些白气来,白气里裹着豆子的香和炭火的味,甚是诱人,一群孩子嚼着豆,个个口冒白气,香溢四周。
紧接着,玉米也熟了,从火堆里发出了火苗烧着了玉米外衣和玉米须子的味道。植物的香甜气息随着炭火的烟气缭绕而起。玉米外衣很厚,还不等完全燃烧,里面的米粒已经凝浆,从火堆里扒出来,褪去焦糊的黑色一层,再剥去紧裹着米粒的一层,小心着别伤了手,需在两只手间倒换几个过儿,待最后剥去薄薄的那蚕纱似的一层,玉米那晶亮嫩白的牙齿就漏出来了。啃上一口,香甜的味道溢了满口,玉米成熟的浆汁在喉间回旋、流溢,每个人顾不得揩去嘴角的炭灰,也顾不得擦去粘在嘴唇上的籽粒屑,忘情地啃咬着,吞咽着。土地的馈赠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温饱的力量瞬间涌遍了全身。
几棒玉米下肚,加上之前豆子在胃中的发酵,饱腹感让孩子们懒懒的。
不久,火堆里传出了土豆的香味,几乎没有人急着从火堆里往外扒土豆、剥土豆了。怕浓烈的火炭烧糊了土豆,大伙七手八脚地把土豆扒拉到草地上,晾在那里,任土豆的香味飘溢着。耐不住的,将晾凉了的土豆拿起来,一下子掰成两半,土豆那黄白的肉露出来,飘着热气,慢慢咬上一口,绵甜香软,舌头要不停地卷动,不要让热气伤了舌头,吞咽下去的时候,喉咙发出“咕噜”一声响,入胃都是暖软和惬意。
饭毕,孩子们把掰掉了玉米的杆子选择底部粗实的一段砍削,用牙齿一条一片地剥去外皮,剩下脆甜的杆芯,咬上一口,甜美的汁液直渗口腹,咬着、嚼着,汁液入腹,残渣吐掉,不仅仅是吃食,这是孩子们最好的牙齿游戏,啃嚼间有无穷的乐趣,咂吧一下嘴,把大自然的馈赠品味得有滋有味。
这些美好的食物,只有孩子们可以独享,大人是舍不得吃这些青棒、青豆的,因为这些要待秋天成熟了,做一整年的粮食。孩子们的无知无畏,甚至故意为之,上帝都要原谅,因为他们多半是被饥饿所困,饥饿中的美食才是真正的美食,饥饿着的孩子才知道美食的滋味。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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