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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儿的长城

时间:2024-05-04

白涛

昨夜微醺,今晨起床看见又落了雪花。在塞北,雪花只在无风或微风的阴天飘落,大风一起那雪花就散作冰霰了。北望阴山,朦胧的灰白模糊了视线,那山竟兀自隐去了。我感觉在两种天象下阴山是看不到的,一是眼前的飘雪,再就是暴雨狂风的发作。都是因为能见度过低,遮住了视线,人的目力不能穿破云雾与沙尘。山,还是那山,并未游移尺许,人却是已经看不见了。

今天,是农历乙卯年十二月十五,大寒。天骤变,雪花飘。季节开始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位于北纬40度,东经110度的包头,是典型的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除四季分明外,每当遇到某一节气,气候总要突变。我自幼生长于斯,这种感觉越来越准确强烈。节气就仿佛这块地域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老病根,时候一到必然发作。而惊蛰、春分与清明又最有让人意想不到的一种突然,这种突然带来的竟全部是风。惊蛰是微风中带着一丝料峭,春分与清明就不那么客气了。蒙古高原在西伯利亚巨大气旋的推动下醒来,黄河和它形成的冲击平原在沙尘暴的推搡下也开始蠕动。春分与清明的风沙从来没有低过五六级,而且每一年春天都没有失约,总是踏着步点准时来到。我想节气就是苍天老爷子在自己过节吧?你看他多么随意潇洒,在不同的节气要弄不一样的魔术。就像今天,大寒日,雪花落纷纷。

每到节气就很难看到阴山,也想不起长城来了。遥想此刻的秦长城,正披着白雪的大氅,逶迤行走在苍茫山海之上!此时此刻,就是斜倚在它的台楼墙角下,仰首望远,每个人的内心都会卷动起如雪的浪花,潮湿的目光紧随着长城傲岸的身姿延伸西去……那雪花在长城铁色的青石上叠加着叠加着,长城在雪雾中消隐了。

长城,你的祖爷爷是谁

万里长城中国独有,世界奇观。长城,几千年来和中国老百姓一起挣扎着存活下来,延续了一代又一代。自秦汉始,风云沧桑的长城穿越时空的经纬,飘摇到了二十一世纪该是多少代传人了?

长城的祖爷爷是谁,它会在哪儿呢?

当然不在八达岭不在慕田峪,肯定不是嘉峪关也决不是山海关。“敕勒川,阴山下……”在疆域广大的中国北部,在古老的阴山南北和黄河两岸,在游牧与农耕民族彼此往来征战的高原、大山、丘陵、平川上,长城的祖先们肩负着黄河的斗篷,在雪花漫卷的岁月里,蜿蜒于高原与大山之上,袒露着黄土的肌肤,峥嵘着山石的骨骼!长城,比我们印象中感觉到的苍老许多许多!长城,自从站起身来的那一天起,尽管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的儿孙绵亘不绝几万里。它的创造之父,它的祖爷爷,它的“根”却至今犹在,正与一座比它还要苍老的大山——阴山山脉互相依偎着,赫然挺拔于北国高原。

阴山山脉及其东西沿线的南北方,历来是游牧与农耕两大文化展开攻守拉锯的地带。在它的南方,在游牧与农耕还未真正大规模冲突起来的时候,战国七雄的魏国首先筑起长城,这段最早的长城并不是防备北方胡人的,而主要用以抵御秦国的强有力进攻,它的修筑时间大约在公元前三百六十一年(魏惠王九年,秦孝公元年)前后。由于魏对秦的战争履履失败,被迫采取守势而兴修长城。这段魏长城南起陕西华县东,北抵包头西边的阴山脚下,前后修了将近十年,终于在魏惠王十九年“筑长城,塞固阳”(《史记·魏世家》)。时间走到公元三百二十五年,七雄之一的赵国武灵王赵雍即位,赵国开始走向空前鼎盛时期。武灵王为摆脱腹背受敌的被动局面,在全国大力倡导“胡服骑射”,筑长城以求“驱胡攘地”。《史记·匈奴列传》载:“赵武灵王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高阙即今包头市西两狼山口。赵武灵王心怀广大,力主革新。史书上记有此君身材高大相貌不俗。他所倡导的“胡服骑射”采用游牧民族长处,穿短装习骑马练射箭,他本人不但身体力行,即使在临朝时竟也还穿着胡服。他当年的军马场就在现呼和浩特大黑河畔。军事上的改革使赵国成为七雄强国,不但北破林胡、楼烦,攻略中山之地,还达到了南可袭秦国的程度。他一边“胡服骑射”,一边从魏国学会了修筑长城来保卫国家。武灵王长城起自河北宣化,经内蒙古集宁、呼市、包头、五原而入狼山。从现存遗迹看,虽断断续续逶迤曲折,但大致是沿阴山山脉的走向而西行,时而飞架山腰丘陵,时而穿破山谷平川,并不时有凸起的烽燧连接呼应,煞是壮观!多年前,我曾与一干人攀上位于土默川大青山下的一处土筑烽燧,举手加额眺望黄河,指点过那一处豪迈的北方山河。

战国时代七雄争霸诸侯争峰,割据称雄的大小国家都曾修筑过长城,魏、赵、燕、秦,以至像位于河北的戎狄中山国也学着修筑过,但总的看来规模都不能算大,长一点的三、四千里,而且大多数没能连起来。比起秦统一后,始皇帝在原赵、燕等国长城基础上修筑起来后经几代扩展延长的西起临洮、东达辽东,巍巍然万余里的雄关龙脉来,要逊色得多。但战国早期的长城毕竟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出现的真正意义上的长城,毕竟是后来不断修缮达到一种完美的长城,它们才是长城儿孙们真正的祖爷爷。

骏马长城谣

你修长城

我也修长城

你的长城叫城

我的长城叫墙

你的长城是泥土和石头

我的长城是骏马和马群

你的长城在山脊

我的长城在马背

你的长城今还在

我的长城消隐了

从前就没有长城

以后也不会再有

长城总会消失的

我的骏马呢?……

一九九二年八月,我刚从阴山以北的乌兰察布草原回到城市,在魂魄游移的当日午夜记下了这段诗,原拟题为“长城外面是故乡”,“骏马长城谣”是副标题。在后来的反复读改中,反而觉得这副标更贴切,更有“骏马长城”的意味。这段诗也真如隐于深山的古长城一样沉默着,在我的软皮簿里一待就是八年,一直没能拿出来发表。本身像这样的诗,在当今所谓诗坛上哪个编辑会去欣赏它呢?像这样与一般人眼中伟大的长城唱对台戏,甚至充满“敌意”的文字,普通的读者不太容易理解,这也是我们必须正视那些固有的所谓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的一个前提。endprint

阴山南北广大的草原地带,是中国历史上许多北方游牧民族生息繁衍的所在,自旧石器时代就已经有了人类的早期活动。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就有“黄帝北逐荤粥,合符釜山”的说法,记下了北方游牧民族在远古时代与中原华夏民族接触的第一笔。商、周时期,北方早期游牧民族猃狁异常活跃,经常袭扰西周的边塞,周宣王履次出兵防御,命令大将南仲在狼山之下的河套一带修筑城堡驻扎军队。《诗经·小雅》“出车”记载着这段史实:“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城彭彭,旗兆央央。”形容南仲将军的队伍旌旗猎猎战马啸啸的场面。《诗经》又载:“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意思是说:天子命令南仲筑城于朔方(现河套一带),南仲将军战功显赫,终于将猃狁远逐。西周南仲将军率兵修筑的城堡,是一座座单体结构,配有烽火台,但城堡和烽火台都是单独矗立,其间并没有城墙连接。尽管《历代长城考》称之为“周之长城”,也只能说它是长城的萌芽或雏形,是不能算作真正的长城的。

自西周始,北方草原继猃狁之后,又出现“戎”、“狄”直至匈奴、契丹、回鹘、女真和蒙古,中原民族也随之严加防备,开始了人类大规模修筑长城的活动。而在广大的草原上游荡惯了的牧人们早已习惯了来往于阴山南北,他们的思维并没有随农耕民族的思维而发生变化,也去修筑那些城池边墙。这一个个草原上的骑马民族的统治集团延续了游牧与远征的快乐生活,他们乐于与农耕者玩耍守城与攻城的游戏。戎、狄过于弱小,自不必说。在华夏历史上,是西汉时渐渐强大起来的匈奴将这种游戏的规模扩大了百千倍,直至威胁到中原国家政权的稳固。也迫使汉王朝不得不倾其全力去应付,上演了一出出极具意味的史话。公元前三世纪,匈奴崛起于大漠南北,其控制的地域“东近辽河,西至葱岭,北达贝加尔湖,南抵长城”(林幹《匈奴史》)。在冒顿单于时代匈奴是统一的,后分裂为五单于争雄。五单于中除呼韩邪居于漠南外,其余都在漠北不愿与汉朝媾和,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郅支单于。匈奴与汉经常打仗,议和的时候不多,时间也不长,而争夺最为激烈的地方自然是阴山下的牧野沃川,也就是现在的呼和浩特、包头一带。匈奴自称为“胡”,他们的音乐韵律优美自然,乐器发达,现在人们常见的二胡、四胡,包括吹奏乐器笛、箫、胡笳之类,大都源自胡地。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匈奴人在公元一二一年被汉朝大军击败,失去祁连与燕支二山,将士们悲愤不已,怒极恨极痛极伤极而吼出这般凄苍绝望的歌!他们牵马于长城之上,在满目的秋风中极目南天,身后的毡包飘着青烟,马群散落着,这时候,身旁胡笳声犹似旅人不尽的呜咽……“失去了祁连山下那放马的好地方,失去了出产胭脂的名山大川,我们的妻女的脸上没有了光泽……”。胡笳据说是一种两头尖尖中间弯弯的管乐,可惜我未曾见过,不曾聆听会是怎样一种韵致和调式,我猜想应与陶埙同类或是极相似极相似的一种味道!不然,历来自视高大的中原汉人中的名士官家怎么会争相去学着吹奏呢?蔡文姬是被胡人“掠”去的,曾学会吹奏胡笳,不说她了。后来的晋代并州(现太原市一带)刺史刘琨吹弄的胡笳,据说竟能吹出“出塞入塞之声”,真真怪也!而身在汉地的匈奴人听说后齐集刘琨宅院,一同听他吹笳,几曲终了,竟纷纷有了“怀土之切”,想念起草原了!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

这样坦荡美丽的蒙古游牧家乡,理应以一生的风暴历程来守候着它。

我也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一个游牧人的后代远离了先祖的草原是可悲甚至是可耻的。这种悲辱感远不是过眼烟云般短暂,而是时时刻刻都在噬咬着离乡者的心!身在异地,长久地甚至一生都得不到心灵的安宁!蒙古人作为游牧民族的真正承接者,世世代代没有背离过自己的草原和高原,他们追逐水草放牧白云,与城市保持着某种距离。即使搭乘长途汽车偶尔到城里看看,也很快会回去,回到属于自己的一片辽阔中去。对他们来说城市没有吸引力,那是别人的地方,不属于自己。

而这些城市总在蒙古高原以南,总在长城以外的某些地方。

两个人的长城

长城,只属于两个人。

长城,不论它多么雄伟浩大,多么漫长袅远;也不论它是身矗何地,蜿蜒过几重历史的高原与大山;更不管它拥有多少敌楼堠堡,几处烽燧壕沟……长城,也只能属于两个人。

两个属于不同种族的人。我们共同的华夏祖先。

这两个人,一个钟情于耕种,一个喜好于游牧。

这两个人,一个收获稻麦果蔬,一个占有驼马牛羊。

这两个人,一个居南,一个在北。

在他们中间有一座阴山,更有一条黄河。

后来,在他们中间又出现了一处屏障和界线,这个有别于高山大河的人造障碍,便是长城。

人,从直立行走的那一天起就失去了安全感。筑起长城就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安全,与对手划定疆界,向对手发出警告和威胁。当初,修筑长城的人想得多好!和小孩儿玩过家家一模一样,划一条线为界,不许你过来你就不可以过来!过来就算犯规,就要遭受惩罚!最早的长城就是由两个国家的皇帝、两个做邻居的人为防范和阻碍对方而修筑起来的。后来临近的几户也争着建房砌墙,互为防守。再后来,这几户邻居不得不联手去修筑更大更高更长的长城,因为一个从未会过面的远方劲敌,一个新的强邻骑着大马从北方高原上下来了……

原来以为那座高山那条大河能将沙漠风暴彻底隔绝的梦想倏忽破灭!原来未曾料到在大山大河的北边儿还有着更可怕更威胁到安宁的邻居!

这些游牧民族神武响亮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大漠南北,这些令耕种人惧怕而又无奈的名字,踩着马蹄悠扬的节拍走进了中国历史的典籍,再也没有下来。他们依次是:荤粥——鬼方——林胡——乌桓——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鹘——契丹——女真——蒙古。原来在大河以北的高原上竟有过这么多的兄弟存在着!他们一个个都骑在马上,身着裘衣,怀揣羊腿,背负弓箭,游牧或奔袭于东起大兴安岭西至阿尔泰山,南抵阴山北坡,北达贝加尔湖萨彦岭的辽阔的蒙古高原上。很早时候的一天,这些游牧人当中的几个人顺着狂烈的北风纵马跃上了阴山之巅,举手加额向南方瞭望——他们望见了一条从未见过的浑黄的大河在阳光下闪着金子的光芒,大河两岸麦浪滚滚瓜果流香。他们在想:那大河的南边肯定还有更美的地方,在大河的下游肯定会有更富饶的村庄和从来没见过没尝过的珍奇蔬果,应该去看看去拿一点回来,再把这秘密告诉身边的人。于是这几个牧人扬着马鞭打着唿哨冲了下来,待马儿跑软了腿终于到了大河边上。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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