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谒古长城

时间:2024-05-04

嘎玛丹增

我的目光,跪了下去。

爬上长城的时候,我的仰望注定要紧跟匍匐,并被长城反复描述。

古北口、金山岭、司马台、天梯和望京楼,作为古长城的建筑精髓,经过四百多年的凄风苦雨,依然耸峙在燕山陡峭的山脊之上。用沧桑的站立,话语着一个民族曾经的傲骨。不管你是来自美利坚的总统、阿拉伯的大亨,还是埃塞俄比亚的贫民,蜗行在倾斜角高达五十度以上的石阶上,你只有跪着,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爬,方能登临高处,感官和证实长城的险峻。也只有在我们大多忘记的这种姿势中,你才能完成对先人智慧和创造力的顶礼膜拜,成为匍匐和仰望本身。

我没有跪过天跪过地,甚至也没有跪过父母高堂,在长城面前,只有跪着,才能表达我对先人毫无瑕疵的崇敬。

我从金山岭向北川口方向攀爬。这是万里长城中敌楼比较稠密的一段。敌楼设计奇巧、工程浩大,咄咄逼人的宏伟气势,让人油然生起无限的豪迈。这些初建于明洪武元年(1373)、后由戚继光率部加固修整的敌楼,虽然弹痕遍布、墙体残缺、木作门窗全无,仍属我国长城线上原貌保护得最好的段落。游人蚂蚁样爬行在高高的石阶上,脚步虽然纷乱,人人都很小心,生怕身体和声音的高温,加速溶化日渐脆弱的城墙。很多砖石上,都刻着当年烧制兵营的名号,他们被保存在长城的内部,成为讲述和被仰望的部分。

在挑剔的世界面前,万里长城的建筑奇迹,没人存有歧义。所有的目光,都会下跪。

烽烟古北口

可以确定,1933年的古北口,充满了硝烟和血腥。

1931年“九一八”事变,日军占领东北三省以后,难以按捺的殖民野心蠢蠢欲动,侵入华北的战火一触即发。古北口位于居庸关和山海关中段,距离京城仅一百二十公里。这段长城由明朝将领戚继光、谭纶率部,于1567年在明初已有长城的基础上改筑而成。1933年那场至今让人记忆犹新的战火,在国民革命军坚持了八十天的顽强抵抗之后,古长城抵御外敌的社会功用,从此永远丧失。

3月11日拂晓。杨令公庙道人王乐如刚刚走进道堂,燃香还没来得及插进香炉,一阵猛烈的炮声突然飞来,雷一样滚过山原。整个大地开始颤抖。他打开庙门,借助朦胧的曙色,见到对面东关外的土地庙,在一片火光过后,青灰砖墙瞬间被撕裂出几个口子。其时,国民十七军二十五师师长关麟征,刚刚步入这个临时指挥所几小时,正在部署抵御日军防务。日军精锐第八师团和骑兵第三旅团,借助飞机、重炮、坦克的配合,气势汹汹,试图一举拿下通往北平和华北的长城关口。没想到在北关,遭遇了东北军六十七军和中央军十七军官兵的坚决抵抗。闪电占领古北口的企图未果。

战争很突然。虽然日本侵略者的狼子野心,并不是什么深度秘密,国民党对京东以西长城一线的布防仍很薄弱。兵力和军火粮草严重不足,面对日军的强大攻势,通讯设施刹那被毁,后勤运输线中断。上午十时,右翼一一八师将军楼阵地被日军突破。正面一线防守的一一二师,寡不敌众,被逼放弃了古北口正关的抵抗,撤至南关一带,剩下二十五师在前线孤军坚守。师长关麟征于此率领官兵浴血奋战。敌人占领正关后,主力转向二十五师右翼龙儿峪阵地。驻守该地的一四五团,受敌左右夹击,伤亡惨重,交通中断,电话不通,具体战况不明。关麟征师长决定前往支援,并将正面防线交由七十三旅旅长杜聿明指挥,自己亲率特务连赶赴右翼前线,会同指挥七十五旅主力,意图夺回将军楼阵地,解一四五团之围。途中,遭遇日军战斗前哨,与敌短兵相接。仓促上阵的国军士兵,半月前还在徐州、蚌埠驻防,除了迫击炮,既无对空作战武器,也无对日作战经验。部分士兵,甚至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遭遇战中,一位新兵慌急拉开手榴弹引线后,忘了投掷。关麟征不幸被自己的士兵炸伤。七十三旅旅长杜聿明,当即被任命为副师长,代理师长指挥战斗,自此开始了一代名将,长留抗日册页的历史。这位年仅二十九岁的米脂汉子,率部与日军鏖战于古北口与龙儿峪阵地,经过三天三夜的恶战,毙敌二千余人,守住了潮河右岸阵地。我军近四千具将士的尸体,摆满了寒冷的山原谷地。

我走进龙儿峪烽火台的时候,狼烟已经熄灭了八十年。除了不会开口的城墙和砖石,什么也没有。但长城的背后,分明有刀光剑影在上跳下蹿;潮河两岸的枪炮声,仍在时间深处炸响轰鸣。

战争,从来就是惨烈的,既是血腥的杀戮,也是英雄的对决。日军蓄谋已久,战争准备充分。国军开赴前线时,士兵还穿着草鞋和单薄棉衣。毛毯、大衣抗寒衣物概无。三月的燕山春寒料峭,群山高处还有零星的积雪。国军的粮秣弹药补给远在京城,那时没有通衢大道,更无火车汽车,只能依靠骆驼、毛驴和人力推车进行运输。战争开始,日军飞机就紧盯着运输队不放。为躲避空袭,只能夜行,从北平来回一趟,需要七八天时间。无论保家卫国的斗志多么高昂,爱国的热忱多么强盛,抵抗又是多么勇敢无畏,面对装备精良的日军,国军终因战争准备和后勤保障不足,加之通信联络不畅,友军各部毫无协调防御作战能力。古北口长城保卫战,开始就注定了悲剧性的命运。

根据杜聿明将军的回忆,战争进行到第三天,因为通讯不畅,指挥难达,各部只能各自为战,一线阵地相继失守,逐渐退回二线阵地。“河西村内,到处都是溃退的零散队伍。整个阵线后方一遍混乱”。(注)

杨令公庙距离古北口东关不到二百米,供奉着杨家将塑像及其先祖灵位,始建于辽太平五年(1025)。杨业作为北宋名将,曾是辽国最强大的敌人之一。为自己的敌人修建庙堂,这在历史上比较罕见。其实,人民对英雄的敬仰,多与政治和种族无关,有时,统治集团也需要造像一种精神来引领人心。当年辽人修建杨令公庙,除了纪念杨业及其家族,更是为了弘扬“精忠报国”的爱国精神和英雄主义,具有教化民众的政治功用。

八十年前那个春天,也就是杨令公庙道人王乐如,被突发的炮火惊呆那天的次日下午,一四五团派往帽儿山高地的前卫哨组,未得到主力撤退消息,困在一座敌楼里,四面受敌。七个士兵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强大敌人,依据有利地形,与敌军展开了最为惨烈英勇的阻击,击败了敌军数十次进攻。弹尽粮绝之后,他们用长城砖石当作武器,继续抵抗,杀敌百余人。历代君王所期望的固若金汤的长城梦想,似乎再一次得到了实证。日军久攻不下,动用飞机大炮将帽儿山阵地夷为平地。当指挥进攻的日军长官,终于站在久攻不下的帽儿山,面对七具烧焦的中国军人,他的惊愕并不亚于王道士。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阻击自己的只是七个穿着单衣草鞋的普通士兵。我有理由相信,不管这个军官是什么级别,应该受过良好教育,具有职业军人的道德信仰,不然他不会命令他的士兵就地挖坑,掩埋自己的敌人。更不会在倒塌的砖石中找来一根木梁,上书“支那七勇士之墓”的碑文,恭敬地立于墓前。自小习惯了日本军人在中国实行“烧、杀、抢”的纳粹形象,这个日本军曹,竟意外地颠覆了我的过往经验,并留给我毫无来由的良善感慨。就想质疑自己的民族立场,并有可能被国人“八格牙路”的口水淹死。我崇敬英雄的个人情感,确凿无疑,而对那个日本侵略者的所作做为,同样肃然起敬。关于七勇士的故事,在古北口家喻户晓。我是听陪同者张桂芬讲述的。“听老人们讲,日本人当时站在墓前,恭敬得很。带队军官叽哩哇啦说了一通日语,日军们纷纷脱下军帽,向七勇士默哀致敬……”那是军人与军人之间的事情,似乎跟政治立场和民族仇恨无关。问题是,这个在古北口广为人知的往事,至今找不到对应七个勇士的身份,也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可以在抗日将领的名册上找到他们。他们跟传奇和烽烟一起消失了,曾经的历史事实,成了一个只和古北口抗战相关的民间传说。endprint

1933年4月21日。朝河右岸,近五公里的阵线上,战争已经僵持了38天。日军第八师团,并同第六师团主力、有近六千人的第三十三旅,向坚守在此的国军第十七军发起了猛烈进攻。先期驻防的二十五师和一一二师,损失惨重,已经撤至密云县城休整。接防的二师黄杰师长和八十三师刘戡师长,率部进行了顽强抵抗。日军攻势异常迅猛,经过八天八夜苦战,我军后退六百米至南天门阵地继续抵抗。此战歼敌三千多人,国军伤亡也极其惨重。

战争,再一次进入胶着状态。此间,国军派出别动分队,绕道日军后方,进行了多次偷袭,给予敌军后方沉重打击,极大地消弱了日军锐气。

由于国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留在南关坚守的国军遭受重创后,没有及时得到兵员补充。日军又调集了第五师团第十一联队补充到南天门前线,5月10日发起总攻,以绝对的空中优势,在步兵、火炮、坦克的强大攻势下,抵御工事被炮火一一荡平。南天门阵地全线崩溃,人员伤亡不可胜数。剩下残军,被迫撤至大小新开岭阵地。12日,阵地失守。至此,长城抗战古北口战役,惨然落幕。

杨令公庙道人王乐如,从古北口战役打响的第一天,就带领村民开始了救护活动。国军败退后,长城内外,尸横遍野。堆积在街巷、关口、房前屋后的将士遗体,被当地群众自发掩埋于田间地头,或自家菜窖。王道士则带领一帮青壮汉子,爬山涉谷,掩埋了散落在荒野的国军遗体。

死亡官兵实在太多了!相关资料表明,古北口战役我军死亡一万五千余人,敌军死亡五千余人。

日军控制古北口以后,也在收集阵亡遗体。双方各不相扰,只是我军死亡的将士,既无入殓的器物,更无悼念的仪仗,只能就地挖坑掩埋。他们像尘土样皈依尘土,其籍贯、姓名、年龄、音容笑貌等等,让人缅怀的地址,永远秘藏在了燕山深处。在艰苦卓绝的古长城抗战中,他们只是阵亡名册上的名字,仅仅留给亲人们,一个模糊的悼念方向。

谁在墓前落泪

在当地村民张桂芬的引领下,我们沿着蟠龙山脊,西侧古长城行走。这段长城已无城墙,属于古北口长城,比戚继光更早,明初由徐达率部修筑的部分。墙体不存,地表上残留着模糊的墙基。我们眼前的敌楼,也是根据旅游需要,近年复建。长城两侧,灌木丛生。密密麻麻的野山枣树相拥其间,枝头结满密密麻麻的细小果实。站在这里,古北口镇尽收眼底。潮河沿北而来,穿过蟠龙、卧虎两山峡谷,流经河西、河东两个村落,弯弯曲曲,一路向南,非常坚决,一头扎进了烟波浩渺的密云水库。金山岭长城和司马台长城,在更东的山脊上盘龙伏虎,把燕山的险峻和奇诡,推向了只能仰视的高度。

在这块无山不古,有水则名的弹丸之地,历史上有书面记载的大小战役,就发生过138起。古往今来,究竟有多少帝王将相、骚人墨客来过此地,难以翔实考证。那些远去的历史和传说,在张桂芬的讲述中,异样的鲜活生动。

“明初,刘伯温为规划迁都燕京,走遍了燕山。回南京不久,见到孙思邈。对孙说,燕京东北一带瘟疫流行,民众生活在极度恐慌之中。孙思邈于是来到了古北口,快要进村时,见一只白虎卧伏山口,挡了去路。那长虫张开大口,齁喽不止。原来,老虎之前到一农家觅食无果,饥肠辘辘中,将院落里晾晒的腌菜咽进了喉咙,得了哮喘,昼夜难眠。知道孙思邈到来,专门在路边等候。孙思邈说可以给你治病,但你今后不得继续伤害人畜。老虎点头哈腰,立马答应。老虎吃药后,没有几天就好了。‘齁喽爷从此住在山上,不再下山伤害人畜,恪守了诺言……”民间传说,总把历史、愿望和想象纠结一体,很难分清何为真实,何为想象。后来,人们根据这一传说,雕刻了一座老虎的石像,并取名为“齁喽爷”。这尊小型石像,于今就安放在东关药王庙孙思邈塑像前。

流传在民间的“齁喽爷”的故事,也是卧虎山名字的由来。古北口长城由蟠龙、卧虎、司马台三段构成,最早建于北齐六年(555),现存的长城建于十六世纪的明朝,未经现代修整,基本保持原态,属于古长城中最具规模和沧桑的部分。

在当年第十七军指挥所——东关土地庙遗址,已经看不到建筑物的痕迹。坡地之上草木葳蕤,三两根挺拔的杨树香樟,绿叶纷披,一如既往地造形着四季青黄。有“一步三眼井、两步三座庙”之称的古北口,人文积淀深厚。人神共居的关帝庙保存完好,分别供奉着神龙氏、华佗、孙思邈等药王、关公、观音等的塑像。以道教为主的庙堂,在烽烟不断的古北口,从不寂寞。香火鼎盛时期,数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式寺庙达百余座。于今,仍有十多座保存相对完整的庙宇,可燃香火。

古北口,作为华北通往内蒙的重要关隘,历代均住有重兵把守,仅清代就在河西村建柳林营,设提督府。历代扼守边关的将帅们,陆续将家眷带到此地,繁衍生息,渐渐形成了多民族交融共居的场镇。河东村和河西村,居住着汉、满、蒙古、回、苗、朝鲜和裕固等民族,族姓人名十分庞杂,在近三千户村民中,姓氏多达一百三十个。除朝鲜、裕固族人,九一八事变后,躲避战乱流亡于此的居民,均为驻军后裔。

1999年夏天,一对老年夫妇,走进了东关长城脚下的古北口抗战阵亡将士公墓。“老人敬献了花圈以后,长跪不起,最后趴在地上,泪流满地,嚎啕大哭。看到这样的情形,任何人都会感动。这个来自台湾的老人,已经很老了,走路都要陪同他的夫人搀扶。他参加过古北口抗战。他说这一生最后的愿望,就是回到古北口,看看牺牲在这里的战友……”张桂芬说起这段往事时,眼含热泪,声音和表情,均有不可抗拒的感染力量,远胜于我在此间的复述。见过无数的导游,但从来没有一个像张桂芬一样,能够通过声音感染我。严格地说她不是导游,25年前,从邻近的河北滦平嫁到古北口,就深情于这片厚重的土地。她心里装着太多古北口的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可以撼天动地。

下午的阳光,穿过云层,明亮地照耀着抗战阵亡将士墓。灰白色的大理石墓碑,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北平分会,立于民国二十三年三月。文革中,墓地遭到了严重破坏,墓碑也险遭损毁,幸而被村民藏于自家柴房,侥幸逃过一劫。掩埋着三百六十具国军将士的硕大坟冢,长满了青草树木。那是长城内外,到处都可以看到的野生草木。甚至可以确信,它们就是英雄的魂灵——郁郁葱葱,生生不息。endprint

日军1933年5月15日占领密云,直逼京城。5月31日,迫使国民政府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十七军在古北口的抵抗,实为蒋介石作为缓和舆论,增加与日妥协谈判的筹码。战事开始,只是命令坚持,既不及时给以弹药给养,也不给以兵员补充,缺少实质性后援。《塘沽协定》签订不久,国民政府从古北口起运走五百具尸骨,集中安葬于蚌埠。我们在古北口拜谒的将士墓,仍是王乐如道人和当地群众,在山原谷地收敛的尸骨。他们在西山脚挖了一个大坑,一层苇席,一层尸体,共三层,当地人习惯称之为“肉丘坟”。而更多将士的尸骨,仍荒葬于长城内外,早已化作尘土,归附大地。

我的文字,从不适宜歌颂。置身气势恢弘的古长城,只能静心屏息,匍匐着靠近。倾听英雄们,如何在大地深处,粗重地呼吸。

擦身望京楼

在我青春年少的梦想中,曾经希望亲手摘取一片长城的红叶,连同诗歌和爱情,送给自己的恋人。这种愿望,源自当年贴满中国墙壁的红叶满山的长城画片,以及《孟姜女哭长城》的凄美往事。一个青年军官对爱情的真挚情怀和浪漫臆想,于今躺在抽屉里,已被时光打上了咒语般的封印。

金山岭的山原上,没有生长丹枫这样的植物,而野椿树的枝叶尚未殷红。在司马台东十二敌楼里,看到一个中国青年站在卷门处,将一朵白色野山菊,别在了他意大利恋人的鬓角。那女子很年轻,但一点不妖娆,甚至有些肥胖,蓝眼睛里有光,像是爱情。我在暗黑的楼子拱顶下,当年戍边将领的指挥中心,不幸目睹了这个温情的细节,便突然想起了那个早年的愿望。之前,我站在这座体量庞大的敌楼前,望着青砂石门梁上雕刻华美的两朵并蒂莲花,久久不想离开。在同一座建筑,前后两个关于花朵的细节,让我怦然心动了一回。当年的军工们,为何把抵御番兵的敌楼,建成了寓意爱情的城堡?面对将军楼的精致、奇巧和坚固,即便你在硝烟弥漫的战场遇见,也无法把它和战争联系在一起。将军楼规模宏大,箭窗布局极其巧妙,里间东西回廊形似宫阙。玄武岩镶砌的中心圆形拱顶,有如军中大帐,在万里长城敌楼体系中绝无第二。

我们的先祖,如何将那些笨重砖石搬到山脊?有多少军工民夫参与了这项工程浩大的建设?为了建造这个奇迹,在战祸不绝的土地上,究竟花费了多少粮食和银子?又有多少儿女抛尸荒野?古长城的石阶上,走不出我的设问。不同肤色的人群举着相机,快门频动,举止温文尔雅,所有的表情都指向惊叹和赞美。古长城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一个民族多么深重的苦难,完全可以漠不关心。母亲们枯守在窗口的疼痛,孤儿们手执打狗棒乞食远乡的凄苦,寡妇们千里寻夫的伤悲……一切均已远去,留给我们的只是一截城墙,及由此形而上的人类智慧和古迹力量。一个关于建筑史的世界奇迹。当第一个飞船在遥远的太空,传来有关唯见长城的消息,我们曾是那样的欢呼雀跃:这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工程,又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民族!万里长城、埃及金字塔、秦皇兵马俑、毛索洛斯墓庙……事实上,它们的社会功用除了属于战争,只属于那些帝王将相。对于苦难的民众,全是打满补丁的伤口。

我们爬到天梯脚下的时候,已被禁止继续往上爬了。呈直梯状的天梯,也就是一个人的宽度,举步维艰,上下都很惊险。随行的朋友多次到过司马台,但至今没有攀登天梯的体验。天梯封闭前,已经发生多起游人坠入深崖,不幸身亡的事件。上不了天梯,自然无缘建在断崖绝壁之间的天桥,以及可以远看京城的望京楼。攀爬就如此艰难凶险,不难想象,当年修筑天梯的军工和民夫,又该遭遇怎样的惊心动魄。其实,司马台长城东段修到天梯处,已是自然天险,欲从山脊两侧峭壁过兵移卒,纯熟天方夜谭。那么,古人们为何又不惜代价,画蛇添足般地修筑了这段毫无军事防御价值的长城呢?

长城上的管护员,大多是本地村民。他们每天清早离村,带上干粮,徒步爬上自己分管的区段,负责环卫和游人的安全事务。管理方按天支付报酬。我和天梯下的张大伯纠缠了多时,意图明显,想在套近乎中,对我网开一面,放我过去爬天梯。我有信心和把握,登顶望京楼,原本就是奔它来的。在梦想和愿望物质化以后,也许我活着空壳,什么都没有了,但剩下一个不死的无畏。关于红叶和爱情的草草过世,已经让我的遗憾无休,自然不肯放过攀爬天梯的机会。事实上,我的死缠软磨,与当年修筑天梯、天桥、望京楼一样没有意义。张大伯不让步,没有丝毫商量余地。据说当年长城修到天梯处,朝庭来此视察的官员说,边墙修得很好,箭垛也很有创意,但不该放弃东侧制高点。有盘龙无首,猛虎无威之虞,应该一直修到最高那座山梁上。遗憾的是,我不是京城的达官显贵,无权指手画脚。是又如何。在张大伯的原则里,我爬不上司马台长城的顶端,触摸不到仙女楼云遮雾绕的皮肤,越不过天桥的惊险,看不见大平原上那座森森皇城。

长城内外,群山起伏、沟谷纵横。燕山脊梁上的古代长城,以绝对的高度,耸峙在时间之上。那可是戍边将士奔涌的骨血,工匠们粗重的心跳,在长城的腹部龙蛇蜿蜒。他们留下的建筑奇迹,仍将在时间里汗流浃背。不倒的神话已经虽已破碎,但一直在逼着你匍匐,以仰望的姿态缅怀先人。

很想知道,一千六百年前的欧阳修,站在古长城的哪个垛口,留下了“古关衰柳聚寒鸦,驻马城头日欲斜;犹去西楼二千里,行人到此莫思家”。行走在燕山的土地上,你的脚步不经意间,就会惊醒某个古人和某个英雄。

我只有再一次跪下来,凝神驻耳。

峡谷里草木葱郁,深绿浅红。夕阳正一点一点地离开司马台水库,有微风追赶,金波频漾。长城脚下因了这一泓秀水,时空距离,瞬间不存。密云的朋友打算于此打造一处水上乐苑。届时,舟楫帆浆晃悠其间,有琴笛筝箫悠远地响起。灯火阑珊处,可能还有一群少女衣袂飘飘,立于船头琴瑟星月,或蔡琰或嵇康。他们不会用孟姜女的眼泪,缝补长城的伤口了。关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奇迹之于奇迹,属于人民。既不是秦皇兵马俑的奢靡排场,也非皇帝们企图世袭奴役山河的长城旧梦。

燕山深处,秋风乍起,落日的暖黄有如长天浩叹,低回在那些高高低低,日渐苍老的砖墙上面。我的双腿,已经麻木。一片尚未红透的椿叶,从空中飘落,沿着城墙一路翻飞。

我站了起来。扶着黄昏,走向了归途。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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