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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无言

时间:2024-05-04

中图分类号:G6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5312(2020)17-0259-04

内容简介:父亲的角色会因社会发展的不同阶段而显著不同,但父爱永远如一。冯云从小到大,对父亲粗暴简单的作风,在心底形成了无形的隔阂,等到期望和父亲多沟通的时候,父亲因癫痈病药物的副作用已经基本上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在回忆中,冯云看到了父亲因爷爷奶奶家庭矛盾以及社会大背景而造成的痛苦的童年,又因为冯云自己最近也升格为父亲,从而切身体会到当父亲这个角色的不容易。最后,父亲看到可爱的孙子,欣喜万分,喊出了一句话,然后再度陷入沉默,但通过眼神,冯云和父亲已经实现了心灵的沟通和默契。

两年前的春节,冯云陪父亲坐在院子中的芭蕉树荫下。关于那棵芭蕉的来历,冯云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爷爷不知从哪里带回一棵一尺多高的幼苗,栽种在院子门口,说以后就有香甜美味的芭蕉吃了。冯云主动认领了浇水拔草除虫的任务。那棵树后来又发出十多棵子子孙孙,连成一大从,碩大的叶片几乎遮盖了院子的一半。

父亲一言不发地遥望蓝天,偶尔端起杯子眠一口白开水,滋滋有味,仿佛旧日品尝美酒。他像往常一样试着说:“爸,您最近身体还好吧?”父亲没有任何反应,好似雕塑一般。一只大公鸡在他身边蹿来蹿去,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冯云只是春节回老家探亲,平时难得回来。这几年来,父亲的癫痈病不断加重,药物副作用大,造成思维迟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渴望安安静静地和父亲聊聊天。从小到大,他和父亲之间形成了太多隔阂。而他意识到需要多和父亲沟通时,父亲却无言了。

他已经忘记了上一次和父亲促膝谈心的时刻。大三的时候,他头脑发热,觉得方寸课桌再也容不下他的雄心,不顾父亲苦口婆心的劝阻,毅然中断学业,下海经商。此后人生沉浮,吃尽苦头,但他从不肯向父亲服软,承认当初是一个错误的选择。父子二人更是形同陌路人,如果非得要沟通,冯云也往往通过母亲转达。

天气晴朗的冬日,父亲喜欢陷在芭蕉树荫下的藤椅中,仰望着蓝天发呆。当父亲终于觉察到他站在身边时,好像要说什么,舌头在口腔内吃力地挪动着,最后还是说不出来。父亲只好无声地用手比划着。他猜不出父亲的意思,问了几次“您要什么?”父亲摆摆手,放弃了,扭头继续望天。

父亲不望天的时候,总是拿着冯云几年前送给他的小册子一个字一个字、一页一页地翻看。小册子薄薄的,只有十几面,封面磨起了毛边,那是冯云公司的宣传册。父亲一直压在枕头下珍

作者简介:沈汇洋,湖南常德人,现居深圳,中级编辑,英语硕士,从事传媒工作,业余醉心文学创作,偶有作品发表。藏着。他基本上不看别的书了,但每天必读宣传册。只要家里来了客人,他总是自豪地把小册子拿出来显摆。

冯云劝他扔掉:“这小本册子已经翻破了,哪天我再送您一本最新版本。”

父亲不太懂冯云的话,脸色一沉,摇摇手好像是拒绝的意思,然后对着他举起大拇指,脸上笑开了花。

父亲见他坐在身边没事,轻轻推了他一下,手指向院子角落里放的一袋垃圾,撇了撤嘴。他明白,父亲是在指使他去院子外面垃圾桶里扔垃圾。他懒洋洋地不想起身。父亲顿时严肃起来,伸出巴掌,做出打小孩屁股的样子。他只好乖乖照办。每次回家,母亲很少叫他做事,毕竟他是客嘛。倒是父亲常常像吆喝小孩似的,叫他做这做那,当然是通过手势来示意。

冯云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父亲招呼他过去,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橘子,硬要往他手上塞。他接过来,当着父亲的面剥开皮,先给父亲嘴里塞一个橘瓣,再奖赏自己一瓣。

母亲在廊檐下碰巧看见了,嫉妒地说:瞧你们两父子。老头子平常从不吃橘子,他怕酸。”

一提到父亲的病,母亲就抹眼泪。她说,父亲退休后,本该安享晚年,谁知道得了这个怪病。她回忆道,病根还得从父亲年青时的一次见义勇为说起。他到省城出差,在公共汽车上发现扒手,别人都不吭声,只有他一声怒吼:“大白天偷东西,还要脸吗?”结果扒手一伙人尾随他下车,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下了狠手。他头部受伤,在医院昏迷了一个月才苏醒。医生说,年轻时头部创伤是癫痫病的主要原因。

父亲生病前是一个特别健谈的人。不论是和家人朋友闲聊,还是在大会上作报告,他身上好像总散发出一种魔力,能让听众如醉如痴。小时候,冯云最喜欢搬一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身边,听他谈笑自如,乡里乡亲围成一圈,时而哄堂大笑,时而若有所思点头赞许。他是那时候乡里第一个考上大学跃龙门的农家青年,工作之后经常回乡里走动。谁家有难题,他都尽量帮忙。乡里有什么需要向上级反应的问题,他也忠实履行一个政协委员的作用,多方协调解决。冯云每次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跟他回老家时,沿途一路上都是热情的招呼声。

一年前的春节,冯云的老婆生孩子了,是个胖小子。

护士把襁褓放在他怀里。宝宝眼睛闭着,伸出纤细粉嫩的小手捏住他的一根手指。他鼻子突然发酸,哽咽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当父亲。他拨通母亲的电话,报了喜。母亲连说几个“好”字,然后叫父亲接电话,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音。过了几秒钟,仍然是母亲的声音:你爸还是说不了话,不过看起来心情大好。”父亲母亲同时升级为爷爷奶奶,自然高兴的不得了。

老家冬天冷,宝宝太小,冯云怕冻着,那年春节没有回老家。

小孩特别容易生病。宝宝八个月时,吹空调着凉了,发高烧。冯云给他吃了美林,以为可以很快退烧。不料到晚上9点多的时候,宝宝躺在床上,冯云在客厅坐着,突然听到卧室里有奇怪的动静。他跑进去,看见宝宝手脚剧烈抖动,嘴角开始留口水。一丝不祥的念头闪现在大脑中:“抽痉!,勺也紧张得有点哆嗦,不愿承认眼前的事实,但宝宝的症状完全符合抽痉的定义。他把宝宝抱起来,头趴在肩膀上,一只手轻轻拍着宝宝的背,极力控制手上的肌肉力度,尽量轻柔一些,“宝宝,你怎么了?,勺也不停地呼喊。宝宝稚嫩的小手紧握拳头,眼睛闭着,一点反应都没有。宝妈早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宝宝,宝宝……”她只能不停地用纱布给宝宝擦拭口水。冯云两口子看着宝宝人事不醒,没有一点办法。可怕的场面持续了半分钟,宝宝睁开眼睛,手脚不抖了。

“赶快送急诊!洲也吼道,先暂时把宝宝放床上,和宝妈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东西,然后抱着宝宝冲下楼,开车一路疾驰送到本市最好的医院。医生诊断宝宝染上了甲型流感,需要马上住院。等办完住院手续,已经是凌晨三点了。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心里除了焦急还是焦急。宝宝吃了药,病情稳定下来,早早入睡了。宝妈侧身躺在宝宝床上,他摊开折叠床,睡在病床边。

第二天中午,宝宝基本上恢复正常了,在四周装着护栏的病床上走来走去,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宝宝对什么都感到好奇,一会儿指着天花板上的吸顶吊灯,“耶——,任也发出一声,似乎问那是什么;一会儿扒着护栏笑眯眯地盯着进进出出的护士姐姐,直到她们注意到他,摸摸他的脸,他才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开。

宝宝三天后出院了,完全恢复了健康。三天里冯云几乎没有一刻的安睡。朋友们都说小孩容易生病,感冒发烧不用太着急。可是他那几天心里的弦一直紧绷着。回到家,他才有空照镜子:两眼布满血丝,头发乱成鸡窝,双颊和下巴上长满野草一样的胡须,面容苍白憔悴,好像在户外流浪了几个月。

今年春节,宝宝满一岁了,冯云一家三口坐飞机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

宝宝从飞机起飞就一直闹,不肯睡觉,直到下了飞机,在离开机场的大巴上,宝宝终于在宝妈怀里酣睡了,睡觉是他一天中唯一安静的时候。冯云坐在旁边,早已精疲力尽,累得简直要怀疑人生了。

车窗外闪过熟悉而陌生的风景。林荫大道、河流和山丘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子,只是以前低矮破旧的建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整座城市换上了新装。冯云在这座城市长大,直到十八岁去外地上大学,以后回来次数不多。他本来想把父母接到大城市安享晚年。可是两位老人好像已经被时光封禁在这座小城市。这里到处印刻着他们的记忆,把老人和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分开,完全是徒劳的举动。他试过几次,以前父亲没有发病的时候,他每次把父母接到大城市,进家门寒暄之后,父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和你妈这次住一个星期就走。”

小时候,冯云和现在的宝宝一样,调皮得不行,父亲伤透了脑筋。冯云自从有了宝宝,才慢慢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心情。宝宝带给冯云无尽的快乐,同时又带来无尽的烦恼,父亲当年肯定有类似的经历。

冯云的思绪飘回到在父亲身边的日子。

他小时候经常生病。那个年代在农村,缺医少药,很多时候生了病只能用土办法对付。有一年春节,他突然发高烧,陷入半梦半醒的昏迷状态。恍惚间,他觉得身体悬空了,是父亲抱起了他。他眯着眼,发现眼前正对着煤油灯的亮光,一团明亮的火焰朝他扑过来。他恐惧的,下意识用手挡开。不料双手被父亲死死按住,动弹不得。他想用脚蹬,双脚也被父亲的腿紧紧夹住了。“李奶奶给你烧灯火,烧了就好了,”是父亲的声音。他哭喊着:“不要!不要啊!书受人听他的。李奶奶是邻居老太婆。他开始咒骂她,依旧没人理他。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火焰扑过来,狠狠按在鼻子下面的人中穴位上。火焰顿时熄灭,一阵刺痛感瞬间传遍每一根神经,肉烧焦的糊味四处散发。胃中无比恶心,他使劲咽了下去。父亲站起身,把冯云放在床上休息。他继续嚎陶大哭。

父亲站在床边,怔怔地看着冯云,脸上写满了无奈和愧疚。农村医疗条件差,父亲没有其它办法。

冯云生病的几天里,邻居们都在忙着置办年货,可是父亲和母亲哪有心思过春节。好不容易等冯云病好了,父亲才发现家里的煤球烧完了。

父亲对冯云说:“我们去街上买煤吧。”街上就是城里,是繁华的集中地,好吃好玩的地方多着了——冯云生活在农村,渴望去街上玩,可惜一年到头几乎找不到机会。天快黑了,下着大雪,不时有冲天炮在夜幕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口子,然后一声爆响,在天空中炸出一朵火花。父亲拖着板车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天太冷,脚冻得痛。“还是下来走一走暖和,”父亲说。父亲其实并不愿意带他在这种坏天气出门,但是父亲需要有人帮忙推车,无奈之下,只能利用小孩爱玩的天性,把他讴出来。冯云一会儿坐车上,一会儿下来走,和父亲赶到了十多里之外的街上。

父亲买的是现成的蜂窝煤,拖回去即可烧火。平日里,父亲只会买散煤,回去按一定比例混合黄土和水,用手动制煤机做蜂窝煤,再晒几天,就可用了。制煤机只是一个费力气的器械,浪得一个“机”的虚名。它上端象自行车打气筒,下端焊了一个蜂窝煤模子,举起来用力砸在和好的煤堆里,煤泥就把模子填满了。然后双手抓住上端的横杆,提到旁边,两个大拇指用力按活动手柄,手柄通过长杆连着下面的模子,蜂窝煤就从模子下面脱落出来。父亲一次可做几百个,够烧几个月。每次做完之后,父亲浑身漆黑,大颗汗水、煤灰混在一起,大拇指也肿得像鸡大腿,一个月左右才会恢复。

回去的路上,雪积了一尺多深。板车上堆满蜂窝煤,冯云在后面推板车,一车煤实在太重了,父亲一个人在前面拖车十分吃力。父亲双手握着车把,又在车上系了一根粗繩子,斜跨在肩膀上,人往前倾斜用力拉。他们走一会,歇一会。冯云感觉腿好像从身体躯干上断开了,几乎没有知觉。他想偷懒,但看到父亲吭哧吭哧的样子,只能咬着牙继续推车。父亲不时在前面吆喝着:走快点,早点回去有好吃的。,勺奥实所谓“好吃的”,顶多不过是几块辣椒炒的肥猪肉,在那个年代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美食了。路上没人,路旁杉树林里不知什么鸟,被他们惊醒,扑腾几下飞走了,树叶间的雪哗哗地洒落在地上。

在大年三十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他们才到家。冯云一溜烟地跑进堂屋烤火去了。父亲还要卸车,收拾半天才进屋。父亲换衣服的时候,肩膀上赫然露出绳子勒的红印子。冯云抬头看见了,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父亲也有发脾气的时候。

冯云读一年级的时候,有次和弟弟打架了,父亲要求他向弟弟认错,可是他的字典里没有认错两个字。父亲劝说了一会儿,见他无动于衷,立刻发了火,从里屋抓起他的书包,大踏步穿过堂屋,走到大门口,用力把书包甩了出去。“一点道理都不懂,不用读书了!”父亲狠狠地骂道。书包是他的心爱之物,他为这件事心里记恨父亲很久。

父亲还给家里的孩子们立下规矩,中午要睡午觉,他天经地义地认为,小孩不睡午觉对身体不好。可是冯云中午经常睡不着。

那天冯云去父亲单位玩耍,吃完午饭,和父亲从食堂走到宿舍,稍坐片刻,父亲说:“要睡觉了!”冯云只得乖乖地爬上棕榈绷子床,父亲也上床睡在外侧。冯云不知有什么心思,反正就是睡不着,嘴巴里嘟哝着,满肚子委屈。父亲不管那么多,不允许他起床。于是他故意发怪声,手舞足蹈。闹腾了半个小时,还是睡不着,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因为,中午只能休息一小时。父亲火了,揪住他的耳朵,咒骂起来,甚至还往他屁股上用力拍了几下。他只好拿出终极核武器——哭。到这一步,父亲也没辙,衣服往肩上一披,拉开宿舍门,砰性也一声关上,气呼呼地上班去了,丢下他一个人在宿舍里干嚎。

直到现在,冯云打心底痛恨睡午觉。

机场大巴驶过一座大桥。冯云朝上游河面望过去。冬天河水清冷,水雾弥漫。

冯云的老家位于上游岸边一个小村庄。

老家的夏天实在太热,那时没有空调,村民都喜欢在傍晚时分去河边游泳,泡得凉透了整晚都不觉得热。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欢快地游来游去。一天的劳作之后,无论对大人还是小孩,河边都是一个乐园。直到太阳下山,河边仍然人声鼎沸。

一群小伙伴约冯云一起去河边游泳。父亲没空陪。那个年代小孩去游泳给家长说一声,或者不说,家长都不会太担心。每年夏天,都有人溺水,大家知道危险,但不相信厄运会落到他们头上。冯云和小伙伴们蹦蹦跳跳地来到河边,纷纷扑通跳入水中。他们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游泳,岸边河水对大人来说很浅,一米多深一点,不过小孩子站在水中,脚尖是踮不到水底的。冯云双脚突然抽痉了,双手在空中乱抓了几下,身子就往下沉,水立刻涌入喉咙,根本来不及喊救命。幸好旁边一位大人发现他在水中挣扎,立即把他拎起来,送到岸上。他坐在地上,吐了几口水,才哭出声来。回家后,他不敢和父母说游泳发生意外的事。

父亲第二天还是知道了,不问青红皂白,取下堂屋墙上专门挂着的细竹条,劈头盖脸把他抽了一顿。

冯云出神地望着车窗外,想到小时候在河水中嬉戏的乐趣,不觉十分惬意。他又摸了摸头,记忆中跳出父亲揍他的往事,忽然觉得火辣辣地痛。

下午五点多,冯云远远地望见老屋前一大丛高耸的芭蕉树。冯云上大学二年级时,父亲的单位分了房子,全家就搬到城里住了。父亲说,老屋是根,有一天还是要搬回来的。二十年后,父亲光荣退休,不顾母亲的反对,执意搬回老屋。他说,农村的条件可能不如城里,但老屋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都浓缩着几代人温暖的回忆,住得舒坦。

冯云推开院子大门,没有上锁,肯定是母亲特意留着的。他和老婆牵着宝宝走进去,敲开老屋那扇熟悉的大门。母亲打开门,看到站在冯云旁边的宝宝,一脸惊喜。进了屋,宝宝像发现了新大陆,奔跑着到处探索,连厕所马桶都不放过,又叫又跳。父亲安静地坐在堂屋里,没有说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宝宝,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意慢慢从嘴角荡漾到整个面庞。

旅途舟车劳累。吃过晚饭洗漱之后不久,冯云小家庭三个人早早上床休息了。

冯云怎么也睡不着。

他十八岁离开老家去外地上大学,肄业后跃入社会的洪流,在各个城市为了生计而漂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布满了皱纹,背也驼了。冯云觉得有必要和父亲聊聊天,追忆往日温馨时光,消除父子之间的隔阂,可是父亲已经发病了,再也不说话了。自从宝宝出生后,他心中这种渴望越来越强烈。

他已经谅解了父亲多年前粗暴生硬的教育方法,因为父亲自己也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

父亲三岁的时候,是个炎热的夏天,正值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兵员奇缺,在农村到处抓壮丁。爷爷当时年轻力壮,是保长重点“伺候”的对象。爷爷喜欢打流行于老家的跑胡子牌。打牌时人们都很专注,因为输赢事关荷包里不多的几个铜板。为了防止别人偷袭,爷爷只去一家靠近湖边的牌馆,而且他还有绝招:剃光头,故意光着膀子,只穿一条大裤衩。牌馆里闷热,身上大汗淋漓,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猪油。第一次抓壮丁,爷爷的双手被死死压住。不过他并不慌张,按照心里早已排练过的招数,手腕用劲一扭,就挣脱了。抓壮丁的人又往他的肩膀扑过去,却象摸到一条滑滑的鱼儿一样,使不上劲。爷爷轻巧地从围堵的人群之间滑出去,踢开牌馆的后门,扑通一声扎进湖中水遁了。第二次抓壮丁,保长吸取了教训,安排几个壮汉冲进牌馆,用事先准备的渔网从头到脚把他罩住,这回他只好认命了。

父亲目送爷爷被押走时,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抱住奶奶的大腿,眼泪汪汪。父亲没怎么哭,那时生活的含义就是穷苦,要哭的地方太多了。过了几个月,当所有人都认为爷爷恐怕回不来的时候,他竟毫发未伤地回来了。原来,他刚上战场,就当了解放军的俘虏。他有两种选择:要么留下来参加革命,要么领两块大洋当路费遣散。爷爷不愿再打仗,毫不犹豫地回家了。多年以后,当爷爷炫耀年轻时的经历时,作为孙子的冯云暗暗怪他,为什么当时不参加解放军,不然现在一家人都是革命老兵的后代。

爷爷回家后并没有给父亲一个温暖的家,他和奶奶都是要強的人,他们动不动就吵架。他们不是小吵小闹,而是动嘴之后立马动手。一般情况下是奶奶吃亏,不过有一次她老人家绝地反击,用爷爷的旱烟斗敲破了他的额头。从那以后,爷爷标志性的造型就是前额上一个鸡蛋大的肉包,用什么土办法都缩不回去。后来奶奶忍受不了爷爷的家暴,离家到城里给富人家当保姆,一去就是六年,直到父亲九岁小学发蒙才回来。

那个时候,父亲还有个妹妹。奶奶出走后,家里只剩下爷爷、父亲和姑姑三人生活了。爷爷嗜好打牌的毛病改不了,不怎么管父亲和姑姑。家里没有老人,除了有时邻居照看一下,大多数时候兄妹俩只能相依为命,饥一顿饱一顿。

父亲七岁时的那个冬天,奶奶还在城里当保姆,爷爷响应政府号召去修河堤,离家二十多里地,一去就是一周不回家,在工地上风餐露宿。那个时候没有大型机械,冬天农闲时家家户户都要派工去大修水利。父亲会煮米饭,能炒白菜,兄妹两人总算饿不死。爷爷走后第二天,姑姑受了风寒,开始发高烧。父亲不停用冷水给她敷额头,却只能稍微缓解病情。她高烧了两天,有时昏迷,有时清醒。父亲叫邻居家的老人给她烧了几次灯火,就是用燃烧的煤油灯芯烧人中穴位,但也不管用,她还是高烧不退。

天色已晚,父亲决定连夜去修堤的地方把爷爷叫回来。他推开门,回头望了妹妹一眼,然后咬住嘴唇,关上门,踏上田野间的泥巴路。幸好天气晴朗,要是下雨的话,泥巴路面根本没法走。周围一片漆黑,连月亮都不肯出来。父亲借着星光,勉强能看清脚下微微泛白的路面,高一脚低一脚地小跑着,没有一丝害怕。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找到爷爷回家照顾妹妹,越快越好!

当父亲突然从夜幕中钻出来出现在爷爷面前的时候,摔得鼻青脸肿,脸上几道血痕分外显眼。爷爷听到女儿病重的消息,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牵着父亲往家的方向跑。到家的时候,东边已是鱼肚泛白。父亲的布鞋磨破了,脚上打起血泡。爷爷抱着女儿,只见她气若游丝,艰难地睁开眼睛,目光游离,已经说不出话,不一会儿又昏迷过去。爷爷没有其他选择,只是双手抱着她,手上青筋暴起,生怕谁把她从怀中夺走,发疯似地喊着,喊着她的小名,希翼她醒过来。慢慢地,她停止了呼吸,身体僵硬了。爷爷已经哭不出声,只是喉咙里发出野兽困在陷阱中的那种哀嚎。父亲在一旁大哭,幼小的他第一次见证了死亡的残酷。

冯云到家的第二天一大早,宝宝就醒来了,嚷着要下床。冯云只好起来给宝宝穿好衣服。他走出里屋时,母亲正在灶台边准备早餐,而父亲呆坐在堂屋的沙发上,眼睛盯着他身后的房门,期待着,似乎在迎接一个神圣时刻的到来。父亲曾是一位品酒师,把玩美酒,说出那些无色液体中隐藏最深的秘密,是他最大的爱好。在他被病魔折磨的这些年中,他已经变得无欲无求。父亲的神情从来没有如此专注。

宝宝蹒跚地走出来,见到爷爷,好奇地走上前去,歪着头看着,摸着爷爷干裂的双手。冯云说,快叫爷爷。父亲陡然间清醒了许多,浑浊的眼睛闪闪发亮,一会儿摸摸宝宝的脸,一会儿摸摸宝宝的小手,还做鬼脸逗宝宝玩。父亲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没有发出声来。

当天,母亲带领全家给爷爷奶奶上坟。

爷爷奶奶的坟墓位于小河岸边,在突出到水中央的一块沙洲上。对面不远处就是冯云小时候游泳的地方。在他的记忆中,小河宽阔,清澈。可是眼前的河面狭窄得像一条小水沟,飘浮着乱七八糟的垃圾,臭气熏天。据母亲讲,沿河无数养殖场污染了水质,村里人早就不来游泳了。

爷爷十多年前去世了,奶奶更早,三十多年前,冯云只有五岁的时候,奶奶就离开了人间。宝宝以后只能在老照片中认识曾祖父曾祖母了。

母亲把一大卷鞭炮在草地上展开,冯云掏出火机点燃引线,扭头往后跳出几大步。噼噼啪啪,烟气弥漫,然后是满地红雨。全家人跪在墓碑前给爷爷奶奶磕头。宝宝也跪着,似懂非懂的样子,一脸严肃。磕头后,冯云站起来,琢磨着墓碑上的文字,在故考和故妣后面接着爷爷奶奶的全名,宝宝的大名落款在冯云和宝妈名字的后面。那些字鲜红得似乎拥有生命,仿佛要挣脱冰冷石板的束缚一个跟着一个跳下来。宝宝站在墓碑前,咿咿呀呀地辨认上面的字。

天色已晚,全家人一言不發,缓缓地离开墓地,走到河堤上,不约而同站住了,回头凝望隐匿在苍茫雾气之中的沙洲,默默地说声再见。宝宝安静了大半天,忽然发出稚嫩的声音:拜拜——”乘风向着曾祖父曾祖母的方向飘过去。

听到宝宝的声音,父亲浑浊的眼睛湿润了,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用力喊出一句话:我的孙子好乖啊!”

然后,父亲注视着冯云,满脸尽是慈父的关爱,一如冯云记忆深处的模样,可是他没有再说一句话。宝宝摇摇晃晃地走到爷爷身边,粉嫩的小手,牵住他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一起踏上回家的路。冯云跟在他们身后一步远的距离,时刻提防着父亲发病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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