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武俊辉
《礼记·典礼上》云:“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君子不尽人之欢,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
王文锦将该段译为:“有广博的知识,有很强的记忆能力,而且能够谦恭礼让,努力完善自己的行为而不懈怠,这样的人就可以称作君子。作为君子不能毫不收敛地尽情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欢迎款待,同时也不能过分地要求别人对自己无限的忠诚,这样才能保全交情。”杨天宇译为:“见闻广博,记忆力强而又谦让,多做好事而不懈怠,称之为君子。君子不要求人全心喜欢自己,也不要求人全力为自己尽忠,以使交情得以完美地保持下去。”
两位学者对于该段的解释,有两处不同之处。其一,对于“敦善行而不怠”,王文锦释为“努力完善自己的行为而不懈怠”,杨天宇则释为“多做好事而不懈怠”。两种解释有相近之处,都强调君子要注重道德行为的实践,但王氏以“善”为动词,更强调个体修身的重要性;杨氏以“善”为形容词,更注重个体德行向外的扩充。两种解释都有历代注家注释的支撑,卫湜《礼记集说》引长乐刘氏云:“抑己以崇德,日新力行而无厌怠……此君子所以行日砺而德日新。”《钦定礼记义疏》引刘彝曰:“日新力行而无懈怠,其所以为君子欤!”所谓日新力行,即指不断地在实践中完善自己,《易·系辞上》云:“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孔颖达疏:“其德日日增新。”《礼记·大学》亦云:“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上述注解与王文锦的翻译相契合。
又吴澄《礼记纂言》引陈氏云:“笃善行,行之也。”郝敬《礼记通解》云:“笃于行善而不以少得自止,斯诚君子矣。”杭世骏《续礼记集说》引陈祥道云:“善行自内出者易倦,故济之以勤。”引姜兆锡云:“敦善行而不怠,孳孳为善也。”朱彬《礼记训纂》引陈用之云:“善行由中出,由中出者易倦,故济之以勤。”上述注解将“善行”做整体性的理解,释为寓有美好道德的行为,亦即杨天宇所译的“好事”。此外,亦有注家将两种意见相结合,如孙希旦《礼记集解》云:“敦善行以修身,而不至于怠,则日新不已,而其德日益进。斯可为成德之君子矣。”其为不偏之说。
笔者认为,对于该句的翻译,可将王氏、杨氏二人的观点结合起来理解,译为“努力地多做好事而不懈怠”。要正确理解该句,关键在于对“敦”字的解释。在早期文本语境中,“敦”既有“敦厚”之意,也有“督促”之意。郑玄《礼记注》云:“敦,厚也。”便是言其有“多”的含义,强调前一方面。《易经·临卦》:“敦临,吉,无咎。”《老子》:“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国语·周语上》:“夫民之大事在农……敦庞纯固,于是乎成。”《苟子·儒效》:“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以上的“敦”指的都是“敦厚”“笃厚”“敦实”之意。又《尔雅·释诂》:“敦,勉也。”《孟子·公孙丑下》:“使虞敦匠事。”《晋书·谢安传》:“累下郡县敦逼,不得已赴召。”曹植《赠徐干诗》:“亲交义在敦,申章复何言。”上述的“敦”指的便是“勉励”“督促”之意。再者,是对“善行”的解释。放在儒家视域之下,“善行”通常放在一起解释,如《礼记·曲礼上》:“修身,践言,谓之善行。”又如《孟子·尽心上》:“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此处的“善行”与《礼记·中庸》里的“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的“善”是一致的,指的都是美好的品行或美好的行为。《礼记》作为儒家思想的重要表达,体现着儒家的“美德”观,注重个体道德的向外推扩,故将“善行”做整体性的理解更为合适。综上而言,或可将该句译为“努力地多做好事而不懈怠”。
其二,对于“君子不尽人之欢”,王文锦释为“作为君子不能毫不收敛地尽情地接受别人对自己的欢迎款待”,杨天宇释为“君子不要求人全心喜欢自己”。两种解释都强调君子在与他人交往时,要保持适度原则,而王氏的解释较为具体,杨氏的解释更宽泛,历代注释对这两种意见都有涉及,未有定论。郑玄在《礼记注》中将“欢”与“忠”释为两种具体事物:“欢,谓饮食;忠,谓衣服之物。”吴澄《礼记纂言》云:“饮食之礼,所以致其欢乐……受其半而辞其半,使彼致欢,常有余而不竭尽。”都倾向于前一种翻译。
卫湜《礼记集说》征引了三位学者的说法,更倾向后一种翻译,方氏云:“欢所以交于外,尽人之欢,则人之所以施我之礼厚矣。我或无以报之,则人将有责于我。”游氏云:“古之制里者,于衣服、饮食、辞让之际,固有取于此,然不止于此也。其人于己所求,欢以承命,则其求宜有所止,求而不止,则欢有时而穷,故其人之欢不可求之以尽也。”吕大临云:“欢,谓好于我也,好于我者,望之不深,则不至于倦而难继也。”又郝敬《礼记通解》云:“人有好于己,勿求其好之必尽……如此,则我望人不过厚,而人施于我易为德。”孙希旦《礼记集解》云:“愚谓欢,以情之见于外者言。忠,以意之主于中者言。”亦是与杨氏的翻译更为契合。
笔者认为,杨天宇的翻译更为妥当,理由如下。首先,联系全文来看,“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是分别从“文章”与“道德”两个方面对君子提出的要求,认为君子是学识与品行兼备之人。这其实是就君子人格的内在标准而言的,侧重于人的主体自我修养,接下来所谈的,当是君子如何在外在层面上、在与他人的外在关系中去提升自己的品行。古人认为,君子的修身,既要有内在的道德自觉和德性依归,也要在与他人、社会的互动中得以落实,这即是《周易·系辞》中所强调的“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因而在这一意义上,若前文提到的要求没有具体落实到“名物”层而,则将此处的“欢”与“忠”的内涵做外延性的理解更为妥当。同时,正如孔颖达《礼记注疏》所云:“饮食是会乐之具,承欢为易。”飲食其实是“欢”的一个载体,具有“承欢”作用,而“欢”并不仅限于饮食层而。并且,“欢”与“忠”很明显是并列而言的,王氏若将“忠”解作“忠诚”之意,则把“欢”释作“款待”于前后句意便有失顺达。
其次,放在儒家思想视域之下,此处的“欢”与“忠”其实都是儒家忠恕之道的体现,反映了礼的谦让精神,故将“不尽人之欢”理解为“不求人全心喜欢自己”在价值层面上有更高的适用性。《论语·里仁》篇谈到了儒家的忠恕之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即是以待自己的态度对待人,这是儒家处理人际关系的基本原则之一。《论语·卫灵公》篇进一步阐释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旨在强调自己不愿意的事,不要强加给别人。这样的思想在《礼记·中庸》中成为“絜矩”之道,也正是《礼记·大学》中提到的“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人者,未之有也”。可见,儒家强调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要有宽容、平等的意识,要“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放在此处,便可理解为既然自己未必全心喜欢他人,便不必要求人全心喜欢自己;自己尚不能做到完全忠心于人,便不求他人尽忠于己,如此便能使交情得以长存。反之,如果只顾自己尽兴,无原则地让他人表达对自己的喜爱,而不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即使双方关系再好,最终造成的只是他人的疲敝。这样做,便失去了与人相处过程中“过犹不及”的分寸感,不但是一种非常失礼的行为,而且还会招致别人的厌烦。再者,“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在交往过程中,若只苛求他人,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加负担。同时,《礼记·曲礼上》还强调“夫礼者,自卑而尊人”,不懂得自我谦卑、尊重别人,是与礼的原则和谦让精神相违背的,这也正是杭世骏《续礼记集说》引朱轼所评论的“礼尚辞让……凡事皆然,不第饮食衣服已也。”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杨天宇将“君子不尽人之欢”译为“君子不要求人全心喜欢自己”更为妥当。
《礼记》作为一部重要礼学原典,是中华礼学精神和儒家礼乐文化的重要体现,它对个体层面的修身明德提出了诸多具体要求,以实现“君子人格”为最高目标。对《曲礼》中这一条目的进一步理解,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礼记》的价值追求,为自身的修身实践做更好的指引。(作者系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尼山学堂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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