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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时间:2024-05-04

毅剑

深远的老院子

是的,早已没有一点原本的样子了。

远远望去,那深蓝中泛着土黄色的瓦垅,那屋脊上用蓝色的砖块雕刻成的一排形态均异的鸽子,屋脊中间用薄的铁板剪出的总是锈迹斑斑的风旗,以及两端高耸着的土窑烧制出的狰狞兽头……

青砖剥蚀的墙根,风雨侵袭得深凹又有着长长裂缝的土坯院墙,还有院墙下总爱盯着一队蚂蚁搬家的那个孤独的男孩子。

夏日无定向的微风吹过。这个时候,院南墙根老槐树圆形的绿叶,总是紧随着习惯性地不安地抖动。树杈上正在孵化子女的一只斑鸠静如处子,它知道,时不我待,一年一度的生育责任总需要分秒必争。

霸气十足的红冠公鸡在院子中间走来走去,这是只属于它的领地抑或王国,一群下蛋的母鸡全是它的妻妾,它有责任和义务时刻防范隔壁的同性“芦花”不时地来犯和挑衅。

破旧的木门板上,门锁一直就是坏的,门搭吊更是原本就只是可有可无的饰物。只有白天躲在大门后面的那根硬实木棍还有用场,一直按部就班地在夜里顶门上岗。

干干湿湿的柴草涌进砖泥混砌的炉膛,火苗忽高忽低,炊烟时浓时淡。木制的风箱总是吃力地吹呀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依然吹不尽小院骨子深处的贫寒。

那时候,年已七旬的老祖母还健在。

她踮动一生的小脚像兩只一直旋转的陀螺,总不停闲。她习惯了和她的鸡说话,与她的猪谈心,她的鸡和猪不闹腾了,她又会自言自语。

如今,这一切的一切,都早已不见了。

是的,都——不见了!只有风和那一小片没被水泥覆盖的黄土,似曾相识。

树丫上的鸟巢

许多年了,许许多多的风雨过后,你依然那么一直高高地悬挂着。一群去了又来的鸟儿,也或许它们并不是原本的那一群的鸟儿,在季节的变更中不断地更新着你,这过程,也像我的父亲,翻新那所原本只属于他祖父的旧房子。

居无定所的风,习惯了在岁月深处的日子里穿梭。在接近枝冠的位置,你静心笃思,总是保持着另一种生命的另一种姿势。树叶落了又长,残枝断了又生,你一年又一年孤独的守望,也像树守望着的一年又一年的孤独。

没有谁比你更理解一棵树的思想,你听树在春风里的细语,听树在秋日下的沉思,也听树在雪夜中的叹息和沉重。你细心地观察过树的每一片不为人知的叶子,又无数次地凝视过树的躯干上,那一道又一道粗糙的裂痕。树,不但给了你生命的支撑,也给了你用想象也无法抵达的广阔和深度。

流水的时光中,你怀念着:你放飞去的一只又一只的鸟儿。

沉重的日子里,你细数着:你经历过的一次又一次的飘摇。

有时,你也会想,一棵树的一生,一个人的一世;想一棵树与一只鸟巢的距离,一只鸟巢与一座院子一所房子的距离;也想一片叶子、一只鸟儿和一个人的距离。

你总是静守着一片又一片黄叶的飘落,静守着树的一声比一声微弱的喘息。你了解一棵树的一切,也像树了解你的一切一样,但你毕竟最终也走不进树的内心,就如我最终也走不进父辈的世界一样。

就这样,你一直悬挂在一棵树的树丫上,你感悟了时光流逝,生命抗争和衰老,却又与出生和死亡无关。

破败的寨墙

当我能够记事的时候,它就已是破败的了。

四面环水的村庄,被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土寨墙围堵着。

这是鲁西南一个叫张寨的地方,像黄河冲积的大平原上众多不见经传的村庄一样,饱经了的,那些过多的洪水、过多的泥沙、过多的马蹄和风尘,一层又一层地淤没了它生生不息的战火和农事。

小西门、南寨豁、北寨口、东大门……许多年里,我都不理解小村中这些奇怪地点方位名称的来历,直到我长大又离家多年后,在一次春节回老家,无意间翻阅地方志时才明白。原来,这些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小村地点名称,都缘于那一圈厚实的土寨墙。

相传,这寨墙起源于明燕王的北征。明洪武三十一年十二月,为了提防朱棣造反,建文帝朱允 ,假借打击居于漠北的蒙古贵族对内地的侵扰和破坏为名,让朱棣带五百老弱残兵北上讨伐。兵至中原地区的鲁西南,深知建文帝“让他去送死”用意的朱棣,随在此安营下寨,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势力。所以,这一带的村庄名字,不是叫X营,就是叫XX寨。

距张寨不到一公里的另一个叫娘娘营的村子,据说,就是因朱棣的一位妃子,其间病故埋葬于此而得名。

如今,破败的寨墙早已夷为平地,围寨墙而流动的水沟要么被填平,要么是一个垃圾坑。匆忙的村里人,也很少有人会提起有关寨墙的事。

可在我的心里,它还一直都在,就像那曾经一直被封闭着的小村,它一直都深藏着只属于我的少年,只属于我曾经的梦想,只属于我的记忆和终其一生理还乱的乡愁!

肃穆的家庙

那家庙一直就在。

清一色的蓝砖蓝瓦,在靠近北寨口的东沿,破损的寨墙早已在它的脚下消失,那些曾经依墙而生的鼠洞和杂树,也再没有人能够记起。

这三间看似普通的带着走廊的房子,许多年来,都是张姓家族共有的资产,全村近2000人的张氏家人,在岁月的深处,他们彼此之间均分过许许多多的东西,也曾为一针一线的多少打得头破血流。对于这份资产,却总是只有为它均摊出钱的份儿,从不曾拆分。

对于小村,它是古老的,也是新生的。古老是因为它一直都在,新生又是因为它曾经多次翻修。

一次次,我走近它的肃穆,不是为了膜拜,也不是为了探奇,只是为了一种失落的寻找——那曾经的水泥板课桌,那曾经的琅琅读书声和清脆的童音尖叫。

那位抽烟喝酒又不怕蛇和鬼故事的扈老头,也是村里唯一的外村人。他一个人教着我们三个年级的全部课程,许多时候,他对于我们童言无忌当面脱口而出的“扈老头”,也并不发怒和斥责。

老朽的家庙墙洞百出,常会有一条蛇无缘无故地钻出来,惊得我们倾巢而出,搞得一个上午大家都安静不下来。这时,扈老头总会迅速地跑过去,伸手将蛇的“七寸”处捏住,然后将蛇提到外面扔得远远的。但更多的时候,他会用火柴杆从他抽烟的烟嘴孔中捅出一些烟油来,然后胡乱涂抹进蛇的口中,那条一直不安地挣扎的蛇,很快也就一命呜呼了。

我不知道,许多年后,这小村肃穆的家庙是否还存在。但对于我,它的存在与否,都只是一个遗址。

多年来,我离小村越走越远,早已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一条老死的狗

穿越一个贫穷和饥饿年代的狗,还能够平静地最终老死,对于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而且很幸福的事情。

我与这条狗相遇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那时,我大约正在读小学四年级。一个周日的整个下午,我与小伙伴在当时生产队的牛车屋里,玩一种叫“四角”的纸牌,外面几时下的雨并不知晓,只知道天快黑了雨却越下越大。

我们四散冒雨往家跑的路上,一条在泥水中“呜呜”鸣叫瑟瑟发抖的小黑狗让我停住了脚步。当时,也没怎么多想,我就将它抱着跑回了家。

在那个人还吃不饱饭的年代,增添一张吃“食”的嘴,挨父母的骂是一定的,但它最终还是被那个穷家接纳了。

那些年,由于“成分高”总是夹着“尾巴”做人的父亲,让这条叫小黑的狗更是过早地学会了如何“夹着尾巴”做狗。

父亲总在跟小黑唠叨的同时,也不忘一遍又一遍地叮咛我和弟妹们:外面太乱了,咱们是谁也得罪不起的。再老实的狗,也是畜生,家里不管谁,都一定看好了它,若是让它咬了人,可就闯大祸了!若是咬了穷人,挨一顿臭骂,也可能就算了,若咬了难缠的富人,那就麻烦大了,首先挨骂自不必说,还会被打上门来,狠狠咬你一口……被狗咬了,痛也是一时的,若是被人给咬了,那可是要痛一世的呀!

随后多年,我一直在远离故土的远方漂泊,每年一度的省亲,看到一天天变得苍老的父母之外,还有那条老得熟悉而又陌生的狗,只是,它始终都还能记得我。

“它怎么能站起来了?”又一次回老家,母亲突然惊讶地说道,“它已经好多天不吃不喝不叫也不会站了!”然后,微笑着向我,“看来,它还是能够认识你,起来迎接你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黑,在我再次离家的隔天,它就静静地走了。父亲把它埋在我儿时种植的一棵杨树下,如今,那棵高大的杨树也不在了,但我每次回去,在那片空旷的天空下,还都能够听得到小黑沉重而低沉的叫声。

走远了的祖母

不知道,30多年的路程到底有多远?只是我总是觉得已经走了30多年的祖母,她还一直都在,就像身后那个曾经养育了我的村庄。

祖母应当是小村起床最早的人,总是赶在整个小村还在沉睡的当口,就开始她一天的忙碌:劈柴、烧饭、洗衣,照顧属于一大家子的猪、狗、鸡、鸭和牛、羊。祖母的一生,习惯了走在生活的前面,日子的前面,但她却从不曾拥有过人前面的富足生活、比别人更幸福的日子。

总是赶在时光之前的人,也是被时光催得最先衰老的人。

我是围着祖母的一双小脚四处奔跑着长大的孩子,那两只犹如圆规支点的小脚,支撑了我的整个童年和过多的生活沉重。那所老院子中的一土一木、一砖一瓦,都凝聚着祖母辛苦的心血和希望。

祖母这辈子,迈过了许多泥泞,磕磕绊绊中,挨过了过多的贫困风雨、饥寒、黑暗和委屈。这些,祖母踮动一双小脚总是直面相对,从不曾怕过,也不曾哭过。再难挨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乡间最最苦涩的野菜,祖母也能用一双巧手,做出世间最美的佳肴。

祖母是在一个春天的早上远去的,那时小村大面积的麦子都在灌浆。我和我的父亲守在祖母的身边。整个早晨,祖母都在吃力地大喘着气,有两珠老泪一直在她的眼窝沉着,至死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对我们提到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她听了都是一脸的感恩和欣慰。

但我知道,祖母是孤独的,就像那小村的孤独。

祖母是伤痛的,就像那小村的伤痛。

因为,在我的心里,祖母的模样,也一直就是我身后那个遥远小村的模样。

那些野菜的名字

曾经多么熟悉的面孔,在岁月的深处,它们用自己的生命,充实了我饥饿的童年。

那些,许多许多的,我曾一直都叫得出名字的野菜,在我故乡的田野里,它们一年一度地生长和枯死。简单地绿,悄然地长,微风中,总是显得慌乱和快乐的野菜,它们赶在季节的前头,也跟在风雨的后面。

许多春暖花开的季节,在我所定居城市的郊外,面对遍地无边无际的野花野草,我不敢回望岁月,一些贫困的旧伤习惯性地穿越眼前和身后的日子,让我深陷矛盾、纠结和愁绪的缠绕。

水萝卜棵、灰灰菜、扫帚苗、面条菜……一只柳树条编制的小篮,一把小小的铁铲,一个孤独的少年影子,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的陌生。

一年一度的故土省亲,一年一度的陌生面孔的增加。原本的一群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原本走习惯了的一条路,也不知何年何月就改道了,曾经亲如兄弟的玩伴,许多年后的某一天碰面,忽然就一下子喊不出名字来了。

二狗十七岁时在南河里洗澡淹死了,大刚在三十六岁那年患肝癌离去了,小林早年去了新疆就再也没有回来,张涛一直在不远的县城里做生意,一大家子人搬到城里也已好多年了……一个又一个曾经熟悉的人永远地走了,一个又一个新生的陌生儿来了,故土渐远,亲人渐疏,渐渐只有一片残破的记忆,犹如村头那条早已干涸的河床。

但我一直都深信:那些野菜和它们的名字都还在,它们和它们的子孙会一直苦守着那片贫瘠的土地,像我多年前,就一直静静地守在这儿的先祖们一样,也都曾经有名有姓的在小村中痛并快乐地活过。

就像这遍地的野菜,活着的时候就使劲地生长,死了的时候就平静地把自己交还给大地,也不管自己是否有过曾经的轰轰烈烈。这让我一直深信,在故乡小村的野外,只要我一想到野菜,眼前就会呈现出一片生生不息的绿海。

认识瓦松的过程

长在故乡的青砖蓝瓦之上,瓦松占据的多是一些属于陈年的老房子的房顶。

这种肉乎乎、毛茸茸被乡亲们也称为瓦花抑或瓦霜的植物,一直以来,就让我心生畏惧和厌恶。它们像毛毛虫一样多汁的枝叶,与苔藓灰尘和腐叶为伍的生存环境,使我总觉得它们应当是一种有着剧毒的植物。

这缘由可能来自我还在上小学三年级时,班里最让我们同学们惧怕和讨厌的二胖,他是当时生产七队队长的宝贝儿子。他高大肥胖,由于留了两次级,也比我们同班的多数同学大那么两三岁。仗着他爹的“权势”,更仗着他自身的体高力大,习惯了欺负班里的所有人。可上天罚他,让他患上了“腮腺炎”,在我老家也叫“肿脖瘟”的一种疾病,当地土郎中用的偏方就是将瓦松加少许明帆和鸡蛋清捣碎,厚厚地涂在他的脸和脖子上。这样,一连一个多月,二胖的半个脸和脖子就被“屎”一样的这种东西厚厚地覆盖着。看到他被病魔困扰,我们这些平时被他欺负过的同学,都窃窃欢喜。事实上,自从患了这种病,平日里总爱咋咋呼呼的二胖,也着实安生了不少。

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瓦松属景天科野生多肉植物,清热解毒,止血,利湿,消肿,有治吐血,鼻衄,血痢,肝炎,疟疾,热淋,痔疮,湿疹,痈毒,疔疮,汤火灼伤等多种功能和疗效。我由来已久对瓦松的厌恶,其实,就只是自己的一种偏见和错误。

就像我曾经对雪花洁白的赞美,对乌鸦乌黑的敌意,对猫头鹰叫声的恐惧一样,都是一种没有缘由的偏执。每一种生命的存在,都有其自身存在的理由,也都有选择自己生存方式的权利。

站在山羊生存的一面,我无法责怪一群山羊吃掉了草的茎叶,又啃断了草儿延续生命的根须。犹如我面对故乡的贫瘠,有一千种一万种的理由,也无法责怪,那些总在最低处捡拾生活艰辛的乡下亲人一样。

那眼很深的井

小西门口的那眼水井,是整个小村前面一道街上,所有人和牲畜们共同拥有的生命水源。它曾经养育了小村的几代人,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它浇灌了我最初的人生,我的血脉中一直就流淌着只属于它的基因抑或血性。

每天,它总是过早地被我勤劳的乡亲在沉睡中唤醒,沿它而去的大街小巷还没等太阳出来,就一道道湿湿的了。特别是冬天,井口周围和井壁,全都被厚厚的一层冰覆盖着,难怪祖母一到这个季节,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叮咛贪玩的我,一定要离它远点、再远点。

二爷是队里的饲养员,生产队十多头的牛和驴子一天到晚地用水,让他成为村里上井总是最早的人,三四个一排的大水缸,需要三十多担的水,两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从来没用过二爷惯用的那两只大木桶挑过水,原因是担不动,也从井中打不上水来。事实上,用家里的小铁桶挑水的次数也不多,主要是我一直不怎么会用挂着铁钩的井绳,往往吃力地抖摆多次,还是将挂着的水桶扣不下,灌不上水来。搞不好,还会把水桶给掉到井里去。让水桶一不小心沉到井底,麻烦就大了,本来是帮大人忙的,就变成了帮倒忙了。每遇到这样的不顺手时,父亲就会唠叨着借来邻居家的长绳子,绑了自家里的木柄“铁抓钩”,蹲在井口旁边,打捞多半天。有时,半天时间过去了,自家丢在井里的水桶还没捞上来,提上来的却是一只别人家不知什么时间掉进井中的桶或罐来,这往往让父亲很是着急和窝火。

如今,家家通达的自来水,取代了那眼深井的作用。一户人家新盖的房子,将它完完全全地压在了下面。但拓宽了的小西门口还在,每次路过,我依然能够听到那眼井旁隐约的铁桶碰撞井壁的回声,还是那么的亲切熟悉,又那么的——深远无比!

穿越生死的守望

我刚刚记事的时候,二根爷就已经很老了。

那些年,他习惯了坐在南河的河沿之上,总是一动不动的,一坐就是多半天。如果不是忽南忽北的风掀起他的衣襟,你就会把他当成一座雕塑或者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他的土黄狗总是忠诚地守护在他的周围。当然,狗是很少安分的,不是在岸边的田地里追赶蚂蚱和蝴蝶,就是在不远处的河滩草丛中,一跃一跳地与大大小小的鸟儿们“斗智斗勇”。

二根爷是一个一生都与牛羊、果树、菜园、庄稼亲密无间的人,即便是老了,干不动农活了,他也习惯了站在高处,看着吹着哨子的风走过他熟悉的草垛、土路、田埂和沟渠。

那棵他早年亲手栽种的大榆树还在,好几次生产队里决定要砍了它,都是他拼了老命地保护,才使得它得以留存,最终成为村里最年长和最大的树。村西的八米沟还是他年轻时,带着当时村里30多个小伙子一起开挖的排水渠,如今水渠虽说不怎么用了,但水渠两岸成行成排的杨树却都已成材,看着就让人心动和欢喜。

儿子是村里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毕业后留在城里也已多年。起先是儿子劝,后来是刚参加工作的孙子劝,子孙们都一直想接二根爷去城里住,他就是死活也不去。

儿子或孙子們每次过来探望,他就会唠叨他看好的那块墓地,那块靠近南河沿的一个高土坡,说自己死了,一定要把他安葬在那儿。

如今,二根爷已去世多年,那片土坡上现在是一家桐木加工厂。我不知道,睡在土坡下面的二根爷,会不会被终日不停的电锯吵得心烦心慌?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二根爷一直就在南河沿坐着,在暮色降临时,他起身蹒跚着回家,那只同样也老了的土黄狗,不紧不慢也不声不响地一直就跟在后面……

一座桥还是一座桥

这条小村东头叫东河的河,其实就是一条大干渠。它从小村南边的南河引水北去,横直地阻隔着小村通往东方的路。

一座青砖砌成的拱形桥连接着小村与外面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条东河开挖于何年何月,从我记事时起,它就横贯在那儿。在我生命最初的记忆里,以这条河为背景的镜头画面多于小村的任何地方。

东河里的水,除了靠近桥洞的地方,大多是不深的。冬天我常常呵着冻得红肿的小手沿着河岸捡拾干枯的树枝,也会趿拉着一双破旧的草鞋与小伙伴们比赛溜冰。到了夏天就不一样了,玩水、捉鱼,在桥洞附近水域乐此不疲地扎猛,一天到晚,除了在学校的时间,大多会在以东河桥为半圆的地方玩耍。

我上初中的第一年秋天发大水,破朽的东河桥不堪骤涨的洪流,被冲塌了。这一下子可苦了我们一帮去邻村上学的孩子,从头年的秋天到第二年的夏天,每日来回四次的涉冰水过河,成了我们的必修课,有的女孩子因受不了趟冰水过河之苦,也就干脆休学或不再去上学了。

总以为,一座桥的寿命会很长久的,特别是学习了当时课本上的“赵州桥”又名安济桥之后,我总错误地以为,一个人的寿命怎么也活不过一座桥的年龄。但事实并非这样,东河桥从我记事起,重修了不下五六次了,每一次似乎都比原来宽了,也结实了,但实际上还是比原来显得窄小和损毁得快。

可不知怎的,许多年过后的许多年,我还是只记得东河桥最初的样子。这背景的画面中,总有那么一个人,他悲壮却又依依不舍地跨过东河桥去。随后的多年,他努力地在异地的风中行走,却一直秉持着东河桥的纯朴和默默无言的负重。

我不知道,一座修了建,建了又重修的桥,还是不是同一座桥,就像一个大难不死抑或死而复生的人,还是不是同一个人。

但我觉得,东河桥还是东河桥,在我迎风行走的所有日子,只要一回头,我就能远远地望见它,并以它为点,重新找回岁月深处的那条通往回家的路。

上数三代,我们没有多少人不是土地和农民的孩子。

我们可以不要老屋、不要老院子、甚至不要祖坟……但总还需要一条灵魂回归的路,百年之后,送我们漂泊的一生回家。

是的,我一直都在身后的那个小村里找你,过度的开发和严重的污染中,我总也找不到你,找不到那个曾经的世界和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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