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东旭
私奔
■朱东旭
老 屋 版画/王洪峰作
一
徽州吴镇吴芳培曾是赫赫有名的木材商人,生有三子一女。长子仁忠,在金陵、上海、扬州一带经商,日进斗金。次子仁节,武艺高强,出师后在外地为大商户看家护院兼任镖师。三子仁义,前年县试中了秀才,就等明春三月乡试“金榜题名”了。小女扶苏,如花似玉,吴家可谓富贵一方。
唯一让吴爷揪心的是,开年五月初,仁义被震山书院执事请人抬回家,告之吴爷说前天仁义听赵翰林讲经书时,突然大口大口吐起血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执事说经打听仁义早在三年前开始咳嗽,一年后痰里出现血丝,仁义明知身患痨病,竟想隐瞒病情。痨病属于染疫,属绝症,书院一旦发现患有痨病的学子一律要驱赶回家。仁义害怕书院驱之,故不仅自己隐瞒,还恳求同窗替他隐瞒,言明就是死也要等到明春科场一搏……就这样一拖再拖,直到大口喷血……
面对脸面苍白如纸的儿子,吴爷几乎晕了过去。
吴爷强忍悲痛,急遣家人心急火燎将吴镇“回春堂”陈老郎中和其侄陈小郎中陈之华请到家,一番抢救,仁义总算缓过来,诊断仁义的确患了痨病。
痨病可是绝症。吴爷伤感地捂脸大哭。
面对吴爷一脸悲伤,陈老郎中真心安慰道,吴爷,您老切莫伤感过度,虽说公子痨疾耽误了治疗,但非绝症,很多患了十几年痨病经我之手恢复健康的病者大有人在。日后只要公子放弃功名,休养得体,加之公子年轻,是可以治愈的。
打那以后,仁义遵循陈老郎中自然疗法,放弃功名卧床休息,静养加药疗食补。陈老郎中言之凿凿,此疗法十分有效,曾经治愈过不少痨病患者。
吴爷一边派专人服伺仁义吃药,一边指使女儿扶苏陪仁义说话解闷。经过三个月的治疗,仁义的病情总算有了起色,比如下午脸色再没有出现胭脂潮红,咳嗽一天比一天少,痰中不见血丝。于是,陈老郎中不再给仁义喝酸菜水,改换清补药膳给仁义调理。
随着病情的好转,仁义追求功名的那颗心又渐渐萌发,明明暗暗里又开始攻起书来。后来当着大家的面,老在饭桌上催吴爷送他去书院继续完成他的学业。
一开始,吴爷不同意且黑下脸训斥仁义:“你要命还是要功名?郎中说了,你不仅要继续在家里静卧用药调养,就是日后完全康复,也不宜劳心,则宜劳力……”
仁义不以为然,讥讽道:“郎中的话,大大没必要全信。他的静卧疗法我就不适应,一个人老躺着不活动,照这么躺下去三五个月,就是一个好端端的人也要躺出大病来的。身体不活动如何壮实?”
这话倒实在,吴爷脸色缓下来说:“这个嘛,我也不大赞同的。不过,你如果真觉得身体恢复差不多了,感觉浑身有力,可以温习温习功课!全当玩玩,只要不累着就行。再过两三个月,要是好得彻底,说不定我会同意继续送你到震山书院读书的,好不好?”
等不到吴爷送他,八月底的一天,扶苏正在书房为仁义监书,仁义突然再次大口吐血……
二
“回春堂”陈老郎中和其侄陈之华自然飞快赶到。一番抢救,仁义终于苏醒。
开好药方,陈老郎中脸色沉重地告诫吴爷:“吴爷,我早就对您老说过,公子身子骨太弱,真不能让他攻书了。看见了吧,眼瞅着公子的病已经好到八成,现在,前功尽弃了……要是日后公子重蹈覆辙,我就是华佗,也治不了公子的。我还是那句老话,公子必须放弃功名……不然……”
吴爷心里五味杂陈,心口发虚。吴爷这样为自己开脱:“我也想不到这孩子对功名如此心切,我也是没有办法啊!白天除了我,还有扶苏管着他,一到晚上,不知他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爬起来点上蜡烛攻书、背书,有时干脆躲在被窝里用被子遮亮撑灯读书。我总不能一天到晚守着他吧!”
开完药,陈老郎中给吴爷过目。吴爷瞅着药方,脸色不悦地问:“怎么还是几味老药,与过去并无多少区别呀!无非加了几味止血药而已,这行吗?有没有新方子,让我儿……”
陈老郎中摇摇头:“没有更好的方子了。”突然又说,“听说过采阴补阳一方吗?此病曰喜身病,倘若给公子娶门亲事冲冲喜,一则公子与女子交合,可采女子经血以阴补阳,滋润身子,二则公子日夜有知书达理的女子关照,举案齐眉,红袖添香,说不定还有救的。此方子也有先例的。”
俗话说病急乱投医。吴爷长叹一声,犹豫了几天,最后决定为仁义娶门亲冲冲喜。
徽州男婚女嫁,最讲究门户相对。一是日后相互间有个依靠帮助;二是最好异地婚配,有利于家族兴旺。目前,吴镇很难有适合的人选,就是有镇上人谁都知道仁义的病,谁乐意把女儿当一味药引子呢?倒是二媳玉兰想起一桩旧事:“十年前,婺远有个姓赵的县令曾来家做客,言他小女与仁义年岁相仿,不知嫁人没有?”
经玉兰提醒,吴爷终于想起此事。赵县令是吴爷早年前做木材生意时结识的一位官家。吴爷好生欢喜:“记得赵县令离别时,还摸摸仁义的头说,公子前庭保满,五官端正,发质如丝,天生一副读书料,日后如不出意外一定会金榜题名的。我当时乐了说,讨大人口福,就此我想与你结为儿女亲家如何?赵县令豪爽地当场与我击掌,看来是有缘分的。”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第二年,赵县令染疾身亡,吴爷闻之前去奔丧。随着月落日出,西水东去,日后两家也就断了往来。吴爷想,现在旧事重提,急难之时,再去攀儿女亲家,会不会让人觉得唐突之外别有他图!
吴太说:“话怎能这么明说呢。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总会有难处的,这多年两家虽没有来往,但我们不忘赵县令生前之约前来续婚,就表明我吴家是重情重义的。再说,赵家不知内情,我们前去提亲,人家说不定还感恩吴家呢。”
大家都觉得有道理,剩下的顾虑则是赵县令女儿现在是否名花有主。吴爷说:“无论如何要去一趟,探过虚实,到时见子打子吧!”
翌日,吴爷吴太本想和玉兰三人一道前去,考虑到玉兰孀居不宜前往。于是吴爷带着家佣老金,吴太带着周嫂共四人乘马坐轿赶去婺远。
吴爷、吴太准备了五百两银票,还有一些绸缎布料、珠宝首饰之类东西,这些都是定亲必备的。为了显示身份,吴爷身着五品紫色官袍,专门找县府人请四名清兵护卫一同前住,刻意营造一种排场,一种声势,一种显赫。
赵县令一死,其妻带两个女儿回到赵县令婺远老家,住进一处二进小宅院里生活。门庭冷落和萧条自不必细说,丈夫一死,没有官爵地位,自然断了钱财,日子过得十分拮据。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女儿靠养蚕、织布,给富人家绣衣做鞋,兼养鸡、猪、鸭、鹅等维持生活,备受艰辛。
此时,赵县令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田英则闺中待嫁。吴爷记不清赵县令说的是他的大女儿还是小女儿,见田英生得标致、壮实,除了一双脚有点儿大外,一切都能让人接受,何况吴爷从不计较女子脚大脚小。
送上礼品说明来意,坐在寒碜简陋但干净明亮的客厅,赵妻送上清茶细言说:“夫君在世也曾说过此事,谁想到后来家境如此凄凉,许多人与事自然都荒疏来往了。世态冷凉,人情淡薄,今日,吴家仍不嫌弃,单凭这点情义,我女儿嫁进你家,我心也就放下了。”赵妻不可能知道其中根由,这门亲事自然十分轻松定夺下来。
田英摘桑叶未回,赵妻带吴爷吴太到后进参观蚕房、织布房,知道田英白天养蚕,晚上织布,有一双巧手,是一个勤劳的女子,吴爷吴太心里先是惊叹后是接受,紧跟着是实打实的满意和欢喜。
田英挑着桑叶回家快接近晌午,她素面朝天,浑身短衣打扮。母亲看见了,快步出客厅随田英闪进蚕房,飞快地对田英说明来者之意。田英先是惊愕,后是平静地盯住母亲。母亲将目光避开伤心地说:“不论怎么说,家道中落,能攀上吴家官宦、富商大户,也是你的福气。”
听着耳边蚕宝宝吃桑叶的沙沙声,田英脸上失去了温馨和喜悦,满目凄怆,心里一寒便答应了。再说自己也到了嫁为人妻的时光,俗话说:“女过十六夜夜春,不在梅边在柳边!”田英已经成熟了。
住了一夜,请过算命先生,俩人生辰八字十分般配。想着仁义的病一天也不能耽误,吴爷同赵妻商量,路远来一趟不容易,能不能马上带田英走?却被田英拒绝说,等春蚕卖掉再说吧!吴爷吴太等不及。田英说,如果等不及,我同意走,但必须另加两根金条,以回报母亲养育之恩。
虽然有点狠,救儿子要紧。吴爷同意了。归途中,吴爷选择离吴镇不远处的一个村落,将田英暂时安顿在朋友家里,便于日后娶亲。
回府第二天,吴爷把仁义叫进自己书房言明娶亲一事。不料仁义不同意,理由是年纪小,不想结婚且发誓:“等我取得功名,至少也要中举,方可谈婚论嫁!”
吴爷口气严厉:“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该娶亲了。”
吴太过来劝道:“我的儿,人生两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一旦完婚有了一喜,接踵而来的就是二喜,多好!”仁义犟着,显示出执着和顽强。
吴太求他:“我的儿,还不是为你好,就答应吧!”吴太差点儿把秘密说破,仁义气嘟嘟甩袖而去。
吴爷吴太还是有对策的。几天过后,吴太寻过由头要扶苏当说客。扶苏在后园瞅佣人喂鸡。一说此事,扶苏嘟起了嘴:“妈,你们真会闹,小哥身子骨已经被功名闹空了,现在你们又要为他娶亲,大张旗鼓地一闹,若要是再将小哥闹累了,怕就没治了。”
“婚事从简嘛!等你小哥身体痊愈,明春一旦高捷,再隆重地庆贺双喜临门。”
扶苏伤心了:“我小哥身子怕受不了刺激!”
女儿伤心,吴太也抹起了眼泪:“仁义是我的骨肉,我能不心疼吗?我和你爸也是出于无奈,才按照陈老郎中冲喜一方治疗你小哥的病。”扶苏惊异:“结婚冲喜也治病?”
吴太强调:“能治病。镇里就有许多男人患下病,娶回女人冲冲喜,后来就好了。想不想你小哥病好呀?你还记得仁义那几回的事吗?这说明你小哥心里也是想的。”
提起此事,扶苏的脸刷地艳红,不再跟母亲啰嗦,转身去找仁义。仁义在他的书房,摇头晃脑,双手背后,唱吟《孟子》章句:“仁则荣,不仁则辱……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扶苏接上唱吟《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扶苏一来,仁义脸上顿放光彩。上前握住扶苏手,责问她又去哪里疯了,又忘了给他梳头了。从小到大,仁义脑后长辫原先一直由吴太亲自梳洗打理,不知什么时候起,扶苏开始为仁义梳头了。
俩人来到仁义卧室梳妆台前。仁义端坐在鼓形紫檀圆凳上,面对明光铮亮的铜镜让扶苏为他梳妆,乖巧得像个孩子。扶苏手忙着嘴里说:“刚才妈叫我去,说你要大喜了!”
“喜从何来?是不是家里张罗着为我娶亲?我不娶!”
扶苏停下,眼瞅着镜里仁义那张俊美而清瘦的脸,睁大眼睛笑眯眯地问:“为什么不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呀!今后娶了嫂嫂,这样我就用不着伺候你了。”
仁义反身抓住扶苏:“这么一说,我更不要了。”
“这又为什么呢?”
“我怕失去你。”
扶苏扑哧一笑:“又说疯癫话了,是你娶老婆,又不是我出嫁,我还不是天天在家里陪你吗?娶吧,对你有好处的。”
“我说过,至少中举后才娶亲。”
“其实,娶亲和中举相互间不碍事的。查村查进士屡次不中,后来娶亲第二年就中了进士,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天大好事儿呀!”
“你也同意我娶?”
“当然同意了,到那时夫妻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多有诗意啊!”
仁义伤感:“我喜欢一天到晚由你陪我,像小时候一样,白天俩人一块儿打闹,晚上睡在一起说话那才惬意呢。”
扶苏羞仁义:“又胡说了,我们已经是大人了,还能像小时候两小无猜吗?”
仁义默然无语。想到小时候自己和扶苏睡一个被窝,晚上睡不着,你捣我一下,我呵你一下,打打闹闹,多快活多惬意。谁知不知不觉变成大人了,父母让他俩分床独眠,童年的快乐一瞬间变成了回忆,心底的惆怅和失落可想而知。
扶苏可能也是这样吧!记得吴太将扶苏安排上阁楼起居那天,扶苏抱着仁义,也是不肯离开的,且哭得一塌糊涂,气得吴太狠狠地打着扶苏的屁股,强行拖走了。当时扶苏的哭闹,只有他小小的心,再明白不过了。
后来,他去震山书院读书。半年后他回家探视父母,当扶苏闪出的一瞬间让他大吃一惊,想不到扶苏泡发米一样成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扶苏身着宽松的对襟小花袄,胸脯丰满夺人眼目。当时,他激动的内心奔涌出一股冲动,不避男女有别古训,把扶苏抱住了。就是这一次,他突然感到扶苏身体特别的柔软温馨,还有一股穿透力很强的体香,冲得他心口火辣辣的莫名发烫。
几个月后,仁义从书院回家消夏。徽州的傍晚,暑气渐渐退去,夕阳的余晖里依然释放着炎热的秋燥。仁义歪在床头看书犯困,于是,下床先用凉水冲一把脸,接着精神爽朗轻脚上楼想听扶苏弹一个曲子解解乏。
没想到扶苏正在闺房洗澡,门虽然掩着,雕花窗敞开着。扶苏刚好从盆中起身,白玉一样的胴体、丰满小巧的乳房……女人最为隐蔽的区域,竟那么逼真生动,像夺目耀眼的闪电撞入他的眼里。
蓦然间仁义晕了过去,咕咚一下瘫在地上。最后还是扶苏听出响动,出门发现是他,将他搀起,奇怪地问:“小哥,你怎么啦?”仁义羞得头也不敢抬。
扶苏回眸一瞅窗棂,脸面蓦然通红。扶苏想小哥一定看到了什么,被吓坏了。
一会儿,扶苏开始坦然无谓。小时候,他俩常赤身被母亲按在盆里洗澡,相互戏耍打水仗,开心至极。
扶苏轻松笑起来:“你看见什么呀!就是看见什么,我是你妹妹,怕什么呀!要是还想看,我脱了让你看个够!看多了,你就不会这样害怕了。”
扶苏身披撒花睡袍,胸口的敞开处隐隐的乳房在颤抖,双手正要脱。
仁义惊恐慌地摆手:“小妹,别这样,我们是大人了,虽是亲兄妹,男女还是有别的。”
过了几天,扶苏将这事当笑话悄悄告诉了吴太。吴太表面上不惊不炸,内心则惊恐万状。第二天编个理由,借口说夏天楼上热,把扶苏安顿在自己卧室右间厢房里睡。
此刻,扶苏把仁义的辫子梳好,坐到凳上对镜开始整理自己的发髻:“小哥,听话,答应我,娶吧!”
仁义想了一下,突然扳着抚苏的肩膀调皮地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我们不许反悔!”
仁义避开铜镜里扶苏火辣辣的目光,心里慌乱,结结巴巴地说:“我要是娶了,你必须同往日一样陪我读书,陪我习字,早上你还得给我梳头,好吗?”
抚苏一笑:“只要你老婆不吃醋,我会像过去一样伺候你,行了吧!”
“举手长芳芬,二情同依依。”俩人像小时候那样,各自伸出小指拉了钩。
三
就这样吴爷选择了一个良辰佳日,八人抬花轿将赵田英抬进了门。
洞房花烛夜,芙蓉帐里男欢女爱,田英并不陌生。出嫁前,妈妈曾给她看过春宫图,私下也传授过这方面的技巧。再说这事属男女性之本能,还用细说吗?无师自通啊!
不用说新婚之夜必然是风生云起如胶似漆,仁义很满足,十分惊异男女之间性事竟那么生动奇妙,夺人魂魄,喜欢的心像被蜂蜜填得满满的。田英呢?夫家富裕,夫相儒雅英俊,身为秀才,日后一旦高中,就有可能当上父亲那样的官儿,夫贵妻荣,大富大贵的日子不就在眼前吗?
天至微明,新婚夫妻早起要向父母请安。不等公鸡打啼,田英就悄悄起床,羞着脸忍着下身隐隐的疼,脸上涂抹淡淡的妆,以掩盖昨夜眼眶的晕色。然后将满头秀发盘髻脑后,打成徽州婚后女子发结,同时也向自己宣告少女时代的结束,一个新妇时代的开始。
接着,将昨夜垫在身下的那块白绸布收好。上面沾满了一个处女含苞初开、滴洒在上面的女儿红,请安时是要给婆婆过目的。
公鸡啼鸣第四声,田英轻轻摇醒仁义。田英为仁义穿戴完毕,牵仁义来到铜镜前要为仁义梳发。想不到仁义说:“你歇着吧,等我妹子扶苏来为我梳头呢!”
田英一怔,突然一笑说:“现在你有妻子了,还用小姑梳吗?从今以后,我会为你梳的!”仁义沉默一会。接下来不声不响乖巧地坐在镜台前看着镜里的自己,打量着田英一双粗糙的手,突然问:“你行吗?”
田英轻语:“我手虽然粗糙,梳理还是行的!”
田英果然手指灵巧,一招一式,风生云起,一时半刻,将仁义发辫梳理得十分顺眼。仁义感觉到了,田英梳理的手艺不赖,不亚于扶苏。
小夫妻弄好一切,天已大明。请安时,吴爷吴太早早坐在书房兼客厅等候他们了。桌上放有两杯人参汤,放进冰糖已经热过一次了。尽管小夫妻姗姗来迟,吴爷吴太脸上没有责怪之意。新婚燕尔贪睡一点儿,也是人之常情。
徽州风俗早起晚睡间请安,这种尊长礼仪,由于居家过日子,天长日久,逐渐成为程式化,见面并无多少话要说。吃口茶,说几句闲话,有事商量一下也就散了。
夫妻喝完参汤,吃碗莲子欢团。吴太笑着轻问田英:“带来了吗?”田英明白婆婆的意思,点点头。
吴太起身牵着田英的手:“田英,你跟我来。”
吴爷客厅左侧有间暗房,那是吴太的香房。每月初一、十五吴太都要进去烧香拜佛,重要祭日像清明、冬至、除夕,除要上坟祭拜祖宗外,大家还要进吴太的香房里再祭一番。
吴太香房设置十分讲究,正墙悬挂吴家上祖遗像,皆为披蟒腰玉(都是花银子请画师绘的),正中竖檀木一块,上书“天地君亲师三神位”字样。呈阶梯状的祭案台前搁一尊观世音鎏金铜像,再前是香炉,左右分别是银烛台,中间两侧依次供奉着吴氏家族列祖列宗的牌位。靠左最下摆放着仁节的灵牌。香房里一年四季燃烧着檀香。
第一次走进香房,田英的感觉是怪异和陌生,还有少许的神秘莫测。闻着檀香,仿佛自己的身体渐渐飘浮在虚幻的世界里,弥漫着下对上的畏惧。
吴太把田英交上的白布放置在供品桌上,拉田英跪在供桌前包有红绒布的跪垫上,点上两炷香。香气缭绕的氛围里,吴太双手合一,闭目念叨一番,身子一起一伏,然后对着灵牌叩头。田英不由自主学婆婆的模样,双手合一,一磕再磕三磕,机械麻木。这头是对谁磕的,她不甚明了,也不想明了。香点了,头磕了,吴太并没有起身,表情严肃庄重地打开白布。瞅见上面贞洁的血,吴太喜形于色,接着又磕了三个头,这才拉田英起身,将白布交给她说:“收起来吧!这东西比女人命还重要的,懂吗?”
四
客厅里,吴爷、仁义两个人坐着,相对无言。吴太牵田英手从香房出来拐进卧室小客厅。面对婆婆,田英十分拘谨,坐姿端正雅致。
吴太说:“田英,妈在这里想同你单独说说话儿。”
田英施礼:“请妈指教。”
田英知道,当新娘的翌早向公婆请安完毕,还要一并接受婆婆训导的。那些训导话无非日后怎么孝敬公婆,尊重叔伯姑嫂,一言一行必须符合“三从四德”“女儿经”里的教导,以及新家里的许多规矩、礼节,包括每个人的脾气、个性、喜好等都要涉及。
说话前,吴太将自己手腕上戴的龙凤翡翠玉镯褪下戴到田英手腕上:“这是做婆婆的心意,你收下吧!翠玉是有生命的,老天会保佑你的。”
田英很感动,抚摸着手镯,心里热乎乎的,暗暗许诺:“今后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女人。”
接着田英听婆婆说:“田英,做了吴家媳妇,从今往后无论生与死你都是吴家女人,至于日后怎么尽女人贤惠和孝道,书上说的和居家女人日常行为、举止,这中间的距离,是要靠悟性的。你家虽然家道中落,你们母女养蚕、织布吃过很多苦,但毕竟是书香门第,《四书》《女诫》之类的书一定读过不少,我就不说了。”
田英施礼:“日后还靠妈多多管教。”
吴太一笑:“说正经事吧!自你与仁义结为夫妻,你就是吴家媳妇,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也应该让你知道的,吴家为什么这么仓仓促促把你娶进来。”抬眼瞅着吴太,田英满脸不解,她确实不知道其中奥妙。
吴太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像块石头砸进田英心里,突然一沉,接着又是一沉。
“你现在也许不知道,日后就会明白的。仁义打小身体虚弱,弱冠后又因科举功名十分刻苦,体质更加弱不禁风。中了秀才后,前年乡试落第,这对他的打击更大,于是他格外努力发急发狠,日夜攻书,突然有一天患上了喜身病。知道喜身病吗?”田英想了一下,脸色蓦地一红,先摇头后点头。吴太站起身,把后背留给田英。“仁义病若要犯起来是很厉害的,时间一长你就会知道的,这里我就不说了。我提醒你,今后你要全力照顾好他,他是个书呆子,身子骨哪怕有一点点好的迹象,他就不要命地全心投入功名书里,你要时刻提醒他关注他,让他多多休息。另外,晚上尽量少与他房事!新婚燕尔也就罢了,知道吗?”
田英满脸燥热,浑身火一样发烫,且羞耻难当。昨夜房事清清楚楚在眼前来来回回地重演,龌龊得恨不能跳进水里把自己洗个干净。“儿媳知道了。”
“知道就好。从今天起,我把仁义交给你了,倘若他的病再犯,莫怪我做婆婆的不给脸面了。”
五
女人心是细的,不多久,田英发现丈夫体质单薄得好似纸片儿,虚弱和无力无处不在。是不是新婚房事过多呢?田英听人说过这句话,女人虽好却是剐肉的钢刀,男人精血有限,岂能夜夜消耗?
明白这点,想到婆婆的叮嘱,田英却茫然若失。初做新娘,她实在难以把握男女间房事的限度。什么叫多?什么叫少?比方一天里,或者十天半月,男人要女人几次为好,两次、三次、五次、十次……
有一点田英是明白的,陷在蜜月里,凭直觉她已经感到丈夫与她房事确实贪了一点儿,头三天,仁义每夜至少要她两次,有时甚至三次五次,弄得她招架不住,疲惫不堪。但仁义的精液一次比一次少,有时根本就没有……
男人夜夜欢爱,田英初做人妇,女子矜持羞涩和对男人的敬畏,她想拒绝也是不敢的,只好顺其自然。
私下里,她偷偷观察丈夫,并不觉得丈夫与往日两样。虽然身体消瘦,时而吃药,肋骨根根可见其形,但人还是儒雅精神,读书背书、写字吃饭一切都很正常。倒是自己由于睡眠不足,早起梳妆,瞅见眼眶又黑了一圈,明显消瘦多了。
田英想,男人就是这样吧。
在吴府,田英过门不久就和二嫂玉兰很合得来,两个女人经常说些私房话。玉兰天生一副慈悲相貌,精明乖巧,处事慎重,与人为善,这样的女子很符合徽州家教。玉兰是二哥仁节的妻子,仁节从小习武,成人后一直在徽州府镖局里做事。娶玉兰前曾与一名妓女相好,但始终不敢对家人言说。家里为仁节娶回玉兰,仁节和妓女还是偷偷地好,偷偷耗着有情有意有家室的岁月。为了与妓女长相厮守,家中如果没有大事,仁节一般是不回家的。玉兰聪明贤惠达理,知道真相后,没有出现悲天悯人的模样,有一次仁节回家,她尽完妻子的责任后,大度言明道:“仁节,你要是真心喜欢她,娶她回家做小吧!”
仁节抱着玉兰伤感地说:“你虽然大度,可大大和嗯妈是不会答应的。”
玉兰轻语:“我去说说看,好吗?”
第二天一早,玉兰果然去找了公公婆婆,不料遭到吴爷一顿臭骂:“好啊玉兰,你当妻子竟贤德地让自己男人讨一个妓女回家,你同意了,我还没脸面见人呢,你死了这个心吧!”后来,仁节在一次护镖途中身中盗者两刀身亡。他与玉兰生有一子,玉兰说:“我是不会再嫁人的。”
在吴府,玉兰不仅深受吴爷吴太信任和喜爱,放心让她料理家务,处理内外杂事,而且吴府上下佣人丫环都乐意与她交流。田英也是这样,初来乍到,缺个什么需要什么,她总是对玉兰说。只要她开口,玉兰总能满足她。一旦她做错了什么,玉兰也会为她出点子,私下在吴爷吴太面前也为她说好话,给她的生活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烦忧,同时她也得到许多的安慰。有一次,她伺候仁义服药,仁义正在挥笔摹写“八股文”。田英担心汤药凉透,不好进口,止不住多催了几次,没料想仁义突然挥手把药碗打翻,药汁顺着田英头直向下淌。当时她就懵了,自己满脸满身的汤药,仁义连一眼都没看,依旧写他的文章。
性格要强的她,心头轰地一下冲出一股愤激,还有怨气,瞪了仁义一眼,摔门而出,衣不换头不梳,面目冷峻拿着药碗,慢慢地在吴府各处走动。黑黄的汤汁顺着她鬓角刘海滴到绛红衣裙上,引惹得吴府上下佣人丫环一片惊呆的目光。自然有人飞快地禀报吴爷吴太,有人上前关切地问:“二奶奶,谁将您弄成这样了?”
田英怨声:“是义官泼的!”
田英想出吴府让吴镇人瞅瞅,告诉世人嫁来吴家冲喜的女子在吴府就是这样遭受迫害的。但田英这个目的没有达到,没有出大门就让吴太支使女佣急忙拦下,吴太黑着脸说:“你已经这样张扬够了,还想出门丢人现眼,败我吴家贤德之风?那好,如果你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回来!”
田英顿感木然,一时无措。玉兰飞快跑来,将田英拉进自己卧室,打来热水,找出干净衣裙给田英换上,好言相劝:“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我知道的,我会向太太说的。你也要原谅仁义,他太用功了,你要学会忍让。”
稍晚,吴太展着一丝歉意,主动过来安慰她,说不知内情错怪了她,给她十两银子:“扯块好料,我叫你玉兰嫂替你缝一件新的。”
不用说,玉兰在吴爷吴太面前肯定替她说了话,不然不会有这么好的结果。
这一次,她们在一起说私房话,是玉兰拐弯抹角问她与仁义云雨一事的,当时她羞得慌乱,恨不能用锅灰把自个儿脸糊个三花样,火烧火燎低头羞赧无语。玉兰摸摸她的脸轻轻一笑:“有么子羞的,夫妻那档事谁人不知!说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沉默半天,田英到底还是隐了实情:“每晚不过两三次吧。”“每晚都要吗?哎呀,你们太那个了!这样会坏身子的。小夫妻虽然青春年少,三四天一次就不得了了,何况仁义身子骨虚,十天半月一次就足够多了。”
田英吓得心口咚咚乱跳。玉兰身为过来人,应该说,她是知道男人在这方面的能量的。
最后玉兰告诫田英:“记住,如果嗯妈问起你这事儿,你就说八九天一次。”
奇怪的是婆婆并没有问,倒是几次大家一起在餐室里用餐,瞅着仁义埋头吃饭一副很香的模样,吴太夹块鱼送进仁义碗里,笑眯笑眼地说:“近来义官儿吃饭真的挺香,脸上好像也长了肉。不错,义官,多吃一点儿。”
背后,也曾暗中听公公婆婆议论仁义的病:“想不到陈老大夫的冲喜方,用在仁义身上,真那个了!”
六
现在田英的生活倒是十分安逸,再也用不着起早摸黑织布缝衣,种田种菜伺候畜牲,用不着一年两季春秋茧的劳苦。面对舒适生活,一开始她很不习惯,总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劲,每当伺候仁义起居完毕,仁义进书房读书,她就悄悄溜进后园帮助伙计种菜喂鸡取乐。吴太多次善意说她:“你是主子,尊卑有序。不要整天在后院同下人们一起劳作,你要知书达理,你要红袖添香嘛!”
田英当然知其意。她开始读书了。仁义书橱顶天立地,里面那些书对她都是陌生的,公公书房里也有许多书,很多书她都没有读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她要读书,仁义不反对,但不准她在他书房里读,这样更好。她首先读的书是新安医学,有关痨病的根治方法。于是她知道了男子一旦患了痨病,虽然时而会出现生理上的性冲动,如果将冲喜作为治病良方,恰恰又是致命的。
仁义管不住自己,白天用功读书,晚上在她身上折腾损耗精血。田英明白,久而久之,仁义哪能经受得起每日的消耗?有天深夜,田英伏在卧室书案上小睡。三更梆一敲,田英起身为仁义弄过夜小吃。天空悬挂着一轮残月,月光充满了清冷的色彩。田英从炉上端来人参红枣桂元汤,走进书房提醒仁义:“义官,该歇夜了。”
仁义沿着书案打着团转正在吟背 《礼记·儒行第四十一》。仁义道:“此节尚未熟透,我再背一遍,你给我监书如何?”田英提醒:“我父亲在世时曾经说过,历代科考从未出过这方面试题,知道一些也就行了吧?”
仁义合上书,也觉得肚子饿。吃着夜宵说:“但我倒有某种预感,说不定明春乡试会出自儒行的,有备无患啊。”
既然这样,田英便不再言。父亲在世时,自己曾读过一些书,父亲一死家道中落,日夜忙于生计,便荒疏了许多。丈夫已是秀才,又曾乡试一次,一定懂得比她多,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就止口。
仁义一边吃一边唱:“儒存不宝金玉,而忠信为宝。不诉土地,立义以为土地;不祈多积,多文以为富。”
田英捧着礼记,凑着灯光替仁义监书。就在这时,仁义突然以袖掩口转过身子,终于忍禁不住、惊慌失措蹿到书房一角蹲下身体。黑暗里,田英听见了仁义连续地咳嗽。
田英拿灯过去,弓身一瞅,脸面就灰了。仁义坐在地上,地板上有一摊红色,像几朵碎红的牡丹盛开着。
是血!
田英惧血。由不住惊叫一声就晕了过去,手中的青花瓷烛灯叭地一下,击碎了夜的寂静,是否也惊动了吴府呢?
等田英醒来,哆嗦着端着另一盏灯去寻仁义。仁义躺在床上,静静地瞅着她一动不动。仁义抓住田英的手。仁义手冰凉。仁义笑着的脸上写满了歉意:“吓着你了吧?”
田英浑身颤抖害怕至极:“您吐血了。”
“嗯妈没有告诉你?我早就有咯血的毛病。”田英心里一下起亮了。体会出新婚第二天婆婆叮嘱的话,早就包藏着最为恐怖的一幕,现在终于呈现出狰狞面目了。
仁义说:“你不要怕,我目前还不会死的。”
田英抱着仁义哭起来:“您把毛巾给我,我要拿给大夫看看,我要请陈郎中来看您!”
仁义摇头:“还是不说好。娶你这一个多月里,我已经偷偷吐过几次了!”田英明白了仁义为什么平常不让她随便进出书房。
田英坚持出门告诉吴爷吴太,仁义拉着她的手黑下脸训斥:“你敢!”又觉生硬,拍拍田英的手说:“英,你要听话,这事谁也不要告诉啊,一旦说出来,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懂吗?”“您叫我怎么办呢?”仁义从书案一个抽屉里掏出裹成一团的毛巾对田英小声说:“趁人不备,到后园井里打水悄悄洗掉,然后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不吃药行吗?”
“陈郎中不是早为我配了药丸吗,还有酸菜水,我不是天天也在吃嘛。但我知道,我现在吃和不吃都是一样的。”
田英抱住仁义压抑着哭。想到玉兰嫂子那天有意无意地问起她和仁义的房事,而自己本来就是被吴家娶来当作一味药引子用的,如果张扬出去,说不定吴府会把仁义的犯病责怪到自己头上。
田英为自己的命运开始担忧起来。于是,她决定按仁义的意思瞒着,过一天算一天吧!但不安和害怕时时潜伏着,像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潜在一个不为人知的暗处,不知什么时候蹦出来要了她的命。她很难在其间做一个很好的选择。
七
以后的日子,看太阳东升西落,瞅月亮阴晴圆缺,打量着岁月重复交替和更新并没有出多少色彩模样。唯一不同的是仁义吐血的频率越来越快,原先三五天,后来一天一次,有时一天竟达两三次。
最让田英恐怖的是,仁义继续攻书,继续吐血,晚上依旧与她房事,无节制反复在她身上挥霍自己不多的精血。在一次房事后,目睹仁义的虚脱,田英决定必须做出选择。
田英说:“义官,您要听话,您不能这样贪,身子会垮的。”田英说:“义官,《大学》云,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义官,您这样贪,四书五经怎么能装进肚子呢?”“义官……”“你不要说了。你知道我患的是喜身病,陈郎中说,患喜身病的人必须要同女人同房,需要与女人经血相通,病才能好的,你不想让我好吗?”田英亮明自己的观点:“我近来读了不少新安医学,这并不是好方子。陈老夫子为什么要给您开这种方子?他是无方可治了。”仁义苦笑无语。
记得有一次仁义吐完血,仍旧要她。闻着仁义嘴里的血腥味,田英在仁义的身体下面实在受不了,本能地用力推开他,不料反遭到仁义一个耳光:“贱货!你是想叫我早点死吗?”田英的心像针扎一般痛。
田英什么时候变得聪明起来。三更一到伺候仁义吃完夜宵,听着四更梆响,田英主动把自己脱光,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平静地躺在床上,等着仁义。每次云雨,她真切地体会到仁义的身体越来越轻,轻得仿佛一张纸。她害怕这张纸被风不经意地一吹飞走了,于是,不知不觉地双手抱住仁义。仁义后背湿津津的,渗透出很粘手的虚汗,田英心里很疼,多次哭着细语相劝:“义官,您要是再不听话,真会死的。”
“英,我知道啊。但我一见你身子,我就控制不住。我没有办法。”
常常是这样的场景,房事之后,两个人相拥而哭。
岁月不停地重复着往事。
终于有一天,仁义吐血一事被扶苏知道了。
纯粹是偶然。扶苏画了一幅牡丹,欢天喜地地找哥哥、嫂子欣赏或者指点。仁义书房门虚掩着,扶苏进门前没有敲门,调皮地悄悄而入,本想吓唬哥哥,进门才发现仁义蹲在两大书柜间夹缝里对着痰盂吐血。
“小哥,你怎么又吐血了?”扶苏见状惊恐万分。
抬眼见是扶苏,仁义把巾儿藏进袖袋。但痰盂里的血无论如何掩饰不掉,仁义无可奈何一笑,笑得很凄凉。“不碍事,不碍事,偶然吐了一点,就一点儿,不要紧的。”
“你不是对我说,还对大大、嗯妈说你病好了吗?不吐血了吗?”好在扶苏对小哥吐血司空见惯,惊恐的心情片刻也就平静下来,不慌不忙将仁义挽起,送回床上躺好,接着为仁义倒来一杯热水漱口,然后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仁义的头发,还有骨瘦如柴的手臂,心疼至极:“小哥,我去请郎中看看吧?”
仁义摇摇头,暧昧十足地把扶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好久没有这样对我了。”
扶苏回答:“嗯妈不让我来。说你有小嫂伺候,我再来会不方便的!不说了,请郎中去。”
仁义拉住她不放:“你不要走,你在我身旁,我什么病也没了!”
“我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大前天,我俩还在‘怡园’玩呢!我还为你弹了一个曲子,你忘了?”
仁义眼睛注满了水:“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扶苏脸刷地一红明白了,羞涩一笑,像个小母亲似的用指尖点了仁义的鼻梁:“你以为我不懂。我现在既不是小时候的那个黄毛丫头了,你也成亲了,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滚一个被窝,在一个盆里洗澡,每天给你梳头洗面吗?”
仁义还想说什么,扶苏捂住他的嘴:“别说了,我什么都晓得。”扶苏暗思:小哥一定让病魔弄糊涂了,无论过去和现在还是将来,无论小哥怎样地喜欢她、疼她、爱她,也只能是兄妹之间的手足亲情,与爱与情是无关的。
不过,当仁义将虚弱的身体依偎在扶苏温柔的怀里时,扶苏则没有拒绝。
田英就在这时撞见了。刹那间,田英浑身仿佛置身烈火中,热得发烫。在她有限的生活阅历里,她从没见过一对亲兄妹亲热得像夫妻般,让人毛骨悚然。虽然她没有兄长弟弟,但有叔伯兄弟。十二岁那年她来了初潮,很害怕,吓得哇哇大哭。妈妈告诉她,这是经血,是一个女孩变成女人的标志,她成人了。妈妈说,从现在起,你是女人了,男大避母,女大避父。你没有父亲,但有叔父、伯父,还有许多叔伯兄弟,你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啊,要学会避开任何男人。打那以后,她的叔父、伯父好像再也没有抱过她,她也再没有与同龄的叔伯兄弟玩过躲猫猫、打千秋的游戏。
双方的尴尬总是免不了的。扶苏站起来,脸上的绯红羞赧十分明显,叫了一声嫂子后,扶苏瞬间恢复了常态:“小哥的病在您的调理下,真好了吗?”
田英打来热水,要为仁义洗脸漱口。扶苏冷眼旁观,半晌突然问:“嫂子,您知道我小哥吐血的事吗?”
田英没有回话,瞅着仁义苍白的脸,关切地问:“是不是我一走,你又吐了?”
仁义点点头,手指指向门框边的痰盂。
田英精神垮了,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捂脸哭泣:“小妹,你既然看见了,我也不想再瞒下去了。你小哥在这两三个多月里,是经常吐血的!我刚去徽水河边洗净了你小哥昨夜吐的血,没料到我一走他又吐了。小妹,你要劝劝他,让我请陈郎中来……”
“您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不告诉大大、嗯妈,您为什么不去请?”
面对一连串的责备,田英说:“让你小哥说吧。”
“小妹,不要怪她,是我不让她请的。”
扶苏悲痛欲绝,不顾一切地抱住仁义失声痛哭:“小哥,您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仁义倒很平静,轻轻地抚摸着小妹的头,无限伤感:“小妹,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再说大大、嗯妈为我的病,他们已经很痛、很累了,娶亲之后,他们见我身体日益见好,看着他们高兴,我想,就让他们多高兴几天吧。”
“不!这不行的!”
“好妹妹,你要是心疼小哥,就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小哥求你了。英,你替我向小妹下跪求她吧!”
田英瞅了扶苏一眼,默默地对着扶苏跪下去。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田英为仁义煮好银耳莲子汤,看他吃完后轻松自如进了书房。田英陪着吴太、扶苏三人逛夫子庙,途中吴太问起仁义的病况,包括她和仁义的房事。吴太再次叮嘱:“男人都是贪心的猫,总是不知道节制的。性情来了就要,也不管是否能受消,这就要我们做女人的学会避让克制,好让男人少来事,要让男人养精补血。这样身体才能结实,这样女人一辈子才有好享受。”
田英脸色绯红,哪里还敢直言事实,只有点头的分:“嗯妈说得对,媳妇心里明白。”扶苏离得远远的,有意回避着。
吴太说:“知道就好!义官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身为义官女人,就是一千个不干你的责任,你也逃脱不了干系的。”
这话像刀,田英毛骨悚然。
田英明白仁义可能对扶苏同样隐瞒了许多真实情况,仁义这样说话分明是在替她遮掩,替她着想,隐隐地表露出对她处境的同情,还有一种信任和体谅,一种夫妻间的默契和恩爱的绝唱。
临别前,扶苏冷冷地对田英说:“小嫂,小哥的病,吃药丸怕是不行的,我看还得要去 ‘回春堂’找陈家郎中来看看,要不抓汤药也行。大大和嗯妈那里我去圆场,就说小哥伤风了。”
八
吴镇“回春堂”药铺,地处镇西口,前后两进。前进店堂十分宽敞,设有柜台和专门为病家准备的条椅。柜台后是一排药橱,抽屉脑上贴着药名。左右是两个宽大厢房,都是病房。田英走进“回春堂”药铺时,陈老郎中的侄子小郎中陈之华正在柜台后碾药。双脚踏在石轮柄上前后推动,在嗡咚嗡咚声里,捧着药书,嘴里哼着调儿。
小伙子长得虎头虎脑,一脸憨厚。眉宇之间特别见精神,仿佛藏着许多东西,让人捉摸不定。
田英身着水红裙裾,清秀的脸因为走得急,又被春风浸透,从里向外溢出美丽光泽。
陈之华是认识田英的。他放下书,脚并没有停,碾磙子依旧在石槽中嗡咚作响,像雨后渐去渐远的雷声。陈之华从柜台后伸出头笑眯眯地看着她走进他的眼睛里,一笑:“小娘子,有事吗?”
田英站在柜台前,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陈之华,见小伙子浓眉大眼一笑还有两个酒窝,不知为什么脸脖子刷地一红,害羞地头一低说:“找你家老叔!可病家太多……”
陈之华站起来:“我也是郎中!我叫陈之华,你家又有谁的龙体或者是玉体欠安了,我可以治的。”田英没理他,眼睛四处张望。“是不是你家秀才老毛病又犯了?”“你怎么知道的?”“我是郎中。你家秀才自打得了那病,我和老叔不知为你家秀才把过多少次脉了。”
田英不再言词,扭过脸去。她将目光投放在门外。门外是吴镇老街,正逢早市末,嘈杂声和喧哗正在渐渐退去。山里人背着、扛着从镇上买的猪、鱼、盐、布和针头线脑等日用品,吵吵闹闹,嘻嘻哈哈往回赶。
偶然几声很响的吆喝还是有的:“樱桃哎……五香豆哎……”声音拖得特长。
田英轻声问陈之华:“你家老叔呢?”
“我老叔刚被人请走了,你没有碰见?”
“啊,那怎么办?”
“怎么办?老实告诉我,是不是秀才又吐血了?你来这里是不是想请我们瞧瞧?”田英瞅着陈之华,点点头。
陈之华说:“不过,现在不行。老叔一走店堂没人,我是走不开的。这样吧,我按老方子开几服药,你拿回去煎了给他喝下先止止血,反正我知道你家秀才的病就那么一回事儿。”
“小郎中,我家义官是不是得了喜身病?”
“你才知道哇?”
“得这种病的人是不是经常吐血,而且十分厉害?”
“病到一定时候,才会大口大口吐血的。”
“能治好吗?”
陈之华停碾,瞪眼看着田英,捋捋头呲牙笑笑:“我们做郎中的,这话还真不好说。”
不说就不说,郎中都是这德性,再好治的病也不会打保票的。主要的是现在陈之华走不开,那就开药,这样更好,省得郎中进门惊动吴爷吴太,仁义犯病之事就很难再隐瞒了。田英心里一松,默许了陈之华的安排。
临走,田英认真地对陈之华吩咐:“小郎中,如果有人问起我家义官的病,你就说伤风了,好不好?”
陈之华不解其意,瞬间似乎又明白了什么,摸了一下头,脸上慢慢浮现出淡淡的悲哀:“好!我替你瞒着吧。哎,小娘子,苦了你,对不起啊!”这一句话听来意味深长,但明显含着温暖,田英心里一酸将脸磨开。
九
田英、扶苏合谋隐瞒仁义犯病一事自然不可能长久。有一天田英从“回春堂”药铺回家,进门不远撞见吴爷陪位远方来客出门,吴爷瞅她一眼停住问:“田英,仁义伤风还没好利索吗?”顿时,田英的心蹦到了嗓子眼。好在心里早放有几句话,面色沉着灵巧回话:“大大,快好了。郎中说,还要吃上几服巩固一下便没事了。”吴爷走了。田英心里落下石头,最怕的是吴爷要是看药那就完了。
田英明白,仁义已经病入膏肓,汤药下去无非缓解一下吐血。正像仁义所说吃和不吃都一个样。更要命的是,仁义并不在乎他的病,白天仍旧刻苦读书背书,抄录古文,练习“馆阁体”,这是雷打不动的,且十分重要。晚上他还要习练八股文,五更夜深睡前,还要在田英身上宣泄。作为妻子,田英除了红袖添香,小心伺候外,对于仁义苦逐功名和毫无节制的宣泄,她实在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心里很急,心急如焚,特别面对仁义频繁房事,她不知该向何人倾诉。
有一次她曾羞赧地对扶苏说了,扶苏红了脸:“嫂子,此事我不懂,您叫我怎么劝他?我相信您会有办法的。”
田英垂泪:“我没有办法。”
田英真的没有办法。比方有一天,她从“回春堂”抓药回来,因为走得急,心思惦着仁义,一身香汗迈进内屋,见仁义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写文章。田英不动声色悄悄去厨房用木桶打来热水,虚掩房门独自在卧室擦洗身子。
就在这时仁义突然撩开布帘,二话不说把赤裸的田英抱在怀里。
“义官!您要干什么?”
“要你。”
“不行。您昨天要了,现在又要,这是不行的!您身子骨吃不消的!”
仁义管不了许多,欲火中烧,把田英按倒在床上手忙脚乱地脱自己衣裳。田英裸着身,羞愧难当,拉着床单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心想这一次坚决不准仁义上身。
第一次大白天面对丈夫裸样,仁义的骨瘦如柴还有裆下那个黑长粗鄙的男根,田英心里泛起恶心,她闭上眼睛心里更坚定要拒绝这一副可憎恐怖的身体再次进入。
“义官,嗯妈一再叮嘱我,叫您要节房事。陈郎中也说,房事要节,要养精补血。”
“屁话,就是陈老郎中叫我娶你回来冲喜的。冲喜冲喜,就是每时每刻要你!要你!要你!”
田英双手将被单抓牢:“现在我已经嫁过来了,喜也冲了,从现在起一个月一次,这样,你的病才会好彻底。”
仁义要以行动表明自己态度,用力扯田英身上的被单。两次未成,仁义已经力尽气竭,黑下脸,一改平日儒雅气,恶狠狠地威胁她:“放不放?”
田英心疼了:“我现在改口,半月一次,好不好?”
田英再次软心:“答应我,三天一次,我就依你。”
“不行!”话音未落,田英脸上挨了仁义一巴掌。这是仁义第一次打她,就这一巴掌,将田英内心不屈的脾气扇出了火星。田英怒视仁义。“您敢打我……我在家里从来没有人敢打我……”
“谁叫你这样……”
“今天就不让……”田英说得斩钉截铁。
仁义血红了眼睛,扬手又要扇。田英抓住仁义手腕,凭着青春气力,还有犟脾气怒气交加,稍稍用力就将仁义从身上推开。可能用力过猛,还有仁义的弱不禁风,仁义最后像一截枯空的树干咚地一声栽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田英管不了许多,趁机麻利起身,慌慌张张穿上衣裙。整理停当回头瞅一眼躺在地上的仁义,简直像死人,无声无息。田英害怕了,小心翼翼俯身瞅,看见仁义嘴里向外吐血,鲜红、鲜红的稠血,十分恐惧。
“义官——”
惊恐万状的田英,不顾一切先用湿毛巾堵住仁义的嘴,然后跪在背后,将仁义从后面扶起,轻轻地拍打仁义,等待血止将仁义抱上床,然后从草焐里摸出药,用嘴舔舔还有点热,手揽住仁义,一手端碗把药麻利地灌进仁义嘴里。
仁义脸色苍白如纸,软绵绵的像泥摊在田英怀里。田英害怕家里人撞进来,一喂完药,手忙脚乱地迅速为仁义穿上内衣,接着将卧室地板上的血擦干。
过度冲动一番的仁义吃药后,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睡去了。瞅着仁义睡姿,田英喘息一会,想到刚才可怕的一幕,真正的害怕和恐怖不约而至。田英想,仁义犯病一事,再不能隐瞒下去了。
田英找扶苏商量,扶苏也是六神无主:“小嫂,您说怎么办,我听您的。”
田英想了一下,镇静地对扶苏说:“我想,我这次明去‘回春堂’请陈家郎中时,你去大大嗯妈那里,直说仁义又吐血了,是因伤风起病的,知道吗?”
田英把陈家叔侄请进门,仁义依处在昏迷状态。吴爷、吴太、扶苏等人立在床边,焦愁苦涩全堆在脸面变化着,一会儿是黑,一会儿是黄,一会儿又变成紫色,已经分辨不出具体色。
田英心里发虚,无声无息立在人后,暗中察颜观色,目光紧张地来回穿梭在众人脸上,还有陈家叔侄郎中给仁义瞧病的那双眼睛和面孔。卧室很安静,“怡园”鸟儿在啁啾,还有风将窗帘扬起飘逸的姿态。
渐渐地田英紧张害怕的情绪,仿佛被这份怪异的宁静过滤而去,心境突然踏实下来。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害怕了,我为什么害怕呢?又不是我的错!
诊断完毕,陈老郎中开好药方递给吴爷过目,奇怪的是这次吴爷仅扫了一眼就将方子交给其侄陈之华,转身就走。陈老郎中大步跟上诡秘地把吴爷拉到门外一侧,轻声细语一番,不知嘀咕什么。但田英却从陈老郎中那种异样眼神里捕捉出一种不祥之感。
陈之华背起药箱,对着发怔的田英说:“走,跟我抓药去。”途中,陈之华小声叮嘱她:“今后你要多加小心,说不定你要遭罪啊!”此言果然被陈之华言中。
田英拎着六服三天量中药回吴府,准备上厨房拿药罐煎药。扶苏神色忧郁且紧张兮兮地跑来,她似乎哭过:“小嫂,妈妈叫您去一趟,这药我来煎。”
田英心里一颤:“出了什么大事?”
扶苏不语,可能不敢说,慌慌张张接过药转身走开。
“一品居”吴爷书房里,田英撩开门帘,一眼就瞄见吴太黑拉着脸,端坐在太师椅上。田英上前请安,然后垂立一边:“嗯妈,您找我!”
“给我跪下!”吴太大声吼叫,因为生气,脸有些变形,冷血、狰狞。“你说,义官儿身体本来好好的,怎么又犯了?什么时候犯的?”田英跪在地上低头无语,再说,她也不敢面对婆婆那张施威的脸。“我不知道。”“你还想隐瞒?扶苏已经对我说了。我问你,你同义官一起起居,你早就知道义官的病又犯了,为什么一直瞒着我们?”
田英无言可辩。她忽然明白了,对人千万不能信任过度,这是自己给自己开的一剂苦药,怪不了别人!她现在的唯一选择只有沉默,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咬牙低头,内心感到某种的痛,一种被人出卖的痛。
吴太拍了桌子:“说呀!你以为上次你给义官儿煎药,当我不知道?还谎说伤风,义官儿病了这么多年,吃什么药,一闻药香我就能闻出几味药!”
吴太说:“原以为把你娶回家,要你全心全意照顾好义官,可你,你……我真说不出口,你是个骚货!”
骚货?这两个字太刺心窝,太侮辱人格了!跪在地上的田英有点承受不住,顿时浑身被火烙住了,一热一烫十分难熬。最后田英终于大胆抬头,她用二指撩开额头从发髻上滑落的一撮黑亮柔软的发丝,冷眼勇敢地注视着婆婆,口气硬硬地问:“嗯妈,您老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提醒我,现在反倒责骂我?还骂我骚,我哪里骚了?在吴府骚了哪个男人?”
“我问你,你同义官是怎么同房的,一天几次?一月几次?”田英脸刷地一红,想不到婆婆竟这样开门见山、赤裸裸地询问他们夫妻间房事,是有违礼数的!
田英避实就虚:“您最好问义官,他是男人。”
“我现在问你,义官身子多么虚!而你年轻气盛,怎禁得起你每日的掏?是不是想借此加害于他,你好重新嫁人?”
“嗯妈,您不能这样侮辱我!那好,既然您做婆婆的不怕羞,想知道我们夫妻间房事,我说了,您别后悔!”
于是,田英一字一句,把这一个多月来仁义对她的所作所为,明明白白和盘托出,还想说得再透,吴太终于忍不住了,脸色铁青大骂:“放屁,我儿子是个读书人,功名比什么都重要,他会这么贪吗!还不是你日日夜夜像个狐狸精一样在我儿子那儿撩骚,是不是?”
“我说什么您老都不会相信的,我还是那句话,您老最好问义官!”
“嗯妈……”不知何时,二嫂玉兰悄然走进,后面跟着吴爷,还有扶苏。
扶苏满脸愧色上前扶田英起身,田英不领情地甩开扶苏,对视着吴太斩钉截铁地说:“嗯妈,当着老爷、二嫂的面您要还我清白。”
“你还想威胁我?我告诉你,我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会要你垫棺材的。”
“垫就垫,我不怕死。”
十
仁义再次卧床养病。这是陈老郎中最后的忠告:“再不卧床,就是华佗再世也是治不好公子的。书不要再碰了,收起来吧,救人要紧!”
其实,陈老郎中不说,仁义也会卧床的。他已经轻薄如纸片,像一片树叶、一张白纸、一片羽毛。
陈老郎中冲喜疗法,不过是拔苗助长。现在仁义躺在床上,眼睁睁目睹着吴爷指挥佣人将书房里的书装进箱子里,然后咔嚓上了锁。
仁义泪流满面,轻声地哀求:“大大,您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更伤心欲绝的是吴爷,他老眼汪水,不敢回头看一眼仁义,心里之痛比仁义厉害不知千倍万倍。
自打仁义卧床起,在吴太的安排下,田英生活开始出现一些变化。白天仁义由扶苏陪着说话解闷、喂药吃饭。间隔扶苏偷偷读几页“四书五经”给仁义听,解释朱熹注经,偶尔弹上一曲。田英呢,白天负责煎药,然后将煎好的药端给扶苏,由扶苏伺候仁义喝药。她才收拾房间,打扫卫生,洗衣浆衫,搀扶仁义大小便,因为这些事扶苏是做不得的。
隔三天五天必然要去“回春堂”给仁义抓药。为堵吴太嘴,更为仁义身体,征得吴太同意,田英单独睡在新添置的一张小床上,夜里拥衣而眠,半睡半醒。仁义稍有动静,她好随时起床伺候仁义。
针对吴太这种安排,一开始吴爷不主张,当发觉仁义不仅不反对,倒显得异常兴奋的模样,还说要是扶苏不干,他就以死要挟,弄得吴爷也没办法。谁也不会与一个快要死的人计较的。
随着日子的走动,田英内心慢慢地滋生出许多微妙而复杂的情愫,这样的结局虽然得到某种解脱和自由,更多的则是心酸和苦涩,还有醋意。这是否意味自己已经开始被丈夫嫌弃!至少现在是一个不再有爱和被爱的女人了。
自从扶苏把真相告诉吴太吴爷,这就表明她们姑嫂间因合谋隐瞒仁义犯病事实的情感结盟已经告一段落。此事在田英心里产生的芥蒂,至少在情感上,不再像过去那样与扶苏亲近了。
听天由命吧!该她做的,她要做好。一旦无事可做,她便默默地主动避开仁义和扶苏,去厨房或帮助潘厨做下手,或逗逗玉兰嫂的儿子德贤。有时扯块布料,为自己剪裁一件合身的裙裾,从玉兰嫂一堆绣花图案谱中选择一种满意的图案,为自己裙袍镶上撒花裙边,打发时光。眼不见为净啊,田英对自己说:“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些。”
扶苏呢,面对小嫂的刻意回避和对她的不满情绪,她十分清楚。按说她不应该这样的,她这样做等于剥夺了小嫂亲近丈夫的权利。小嫂的生气和不露声色的冷漠,使扶苏陷入很难的处境。
扶苏私下对仁义说过几次:“小嫂懂得也很多,四书五经、琴棋书画都比我好,可您每天老让我陪您,小嫂生我气了。”她一说仁义就哭丧着脸拉着她的手不放:“好妹妹,我活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你就不能多陪我一天吗?”
扶苏泪水涌出来,抱着仁义。她不忍心拒绝。
扶苏也曾向田英表明心迹。田英表面笑说:“你们兄妹血浓于水,我毕竟是外人,这样最好。”话里的裂痕和妒恨浮在面上,刻在心里,难以抹去。
有一次,田英煎好药端给扶苏,正去客厅抹桌,偶然间从半开的窗户突然发现仁义一边吃药,一只枯骨般的手伸进扶苏的怀里,扶苏照旧给仁义喂药,任凭仁义的手在胸间游走,表情十分坦然……
当时,田英一阵燥热,接着浑身的鸡皮疙瘩,恍如隔世般瘫软在椅子上,将许多听到的看到的集中起来反复掂量,感到仁义这样做是在有意报复她。也有可能仁义一直暗恋着妹妹,而做妹子的又乐意接受,自己目前不过是仁义情爱上的替代品而已。
我该怎么办呢?挟带着一股恶意,她转身去厨房帮助潘厨做下手时心生一计,告诉周婶说扶苏要她去拿仁义刚换下的衣裳。周婶为人处事脑里少根弦,不知其用意,真去了仁义房间,很快周婶惊恐万状地空手跑回来告诉她:“田英,不得了了,义官中邪了……您快去……”田英暗暗一乐,心里明镜般地跑进自己卧室,只见扶苏靠在门框上暗泣。扶苏前胸敞开,露出艳丽的内衣。见到田英她一边掩怀,一边顾不上曾经的龃龉,抓住田英的手哭起来。
田英装着糊涂,问了半天,扶苏羞辱万分地言道:“小哥想要我……您也许不知道,每当您从房里走开,小哥总要摸我胸,为了小哥的病,我默许了,可今天他一反常态竟将我按倒在床上,要不是周婶……”
田英不露声色,掏出手帕给扶苏擦泪,刻意轻声细语这样安慰扶苏:“你是她的亲妹妹,原谅他吧,这都是病魔折腾的,你看我……”
远远地见吴太赶来,田英有意扯下自己的衣裙。她要让扶苏和吴太看看仁义留在她肩头、胸脯、乳房上清晰可见的血痕牙印。田英大声说:“看见了吧!一到深夜,你小哥常常不顾死活,多次爬上我的小床。我说过,为了他的身体,我是不许他再碰我的,他得不到我,就咬我、打我……”
吴太给了田英一巴掌:“放屁,我家义官知书达理,他会是哪种人吗?他一定是被魔鬼附身了,眼睛看不清了把小妹当成你了。我要请道士驱鬼!”
十一
很快,府里上下传言纷纷,仁义身上附了邪魔,魔鬼附身要请道士驱鬼的。
吴太带了周嫂上齐云请教道士,讨个驱鬼法。道士说:“先得请戏班唱一段《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或者是《姜太公斩将封神》戏文,然后有道士手持桃树鞭抽打仁义,把附在仁义身上的鬼怪赶出来,姜子牙将其斩后,再让姜子牙封他一个神,仁义的病就好了。”吴太无不担忧:“我家义官身子细弱,哪经得起桃鞭抽呢!”
周嫂插话:“义官的女人代替行不行?”
道士说:“不过,她可要装扮成丈夫的模样才行!”
这好办,驱鬼之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一问吴爷,吴爷黑脸不同意:“别听道士胡言乱语,治病要听郎中的,道士有什么本事!桃树鞭能治病吗?张家儿媳患了病,请道士驱鬼,人没病死,倒是让桃树鞭抽死了!”
吴太坚持要试:“桃树鞭又不是抽我义官,是让田英代过的。”这样一说,吴爷哑口,可嘴上嘟囔:“你非要一试那就试吧,只是苦了田英。”
为驱鬼,府上老金去十里铺请来专门替人驱邪送鬼的傩戏班唱敬送邪魔戏,《姜太公斩将封神》就是其中一出。
驱鬼前一天,吴太才与田英说起此事。当时,田英心间先是麻木后是疼痛,低头无语。吴太等不及了:“我是为了你们好,就这么定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十几名道士涌进吴府,在傩戏锣鼓声里,吴太、周嫂按照道士意思,把田英从里到外剥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仁义的马褂。用一块黑布把仁义的床罩起,指使田英躺在床上,再盖一件仁义的银色长袍褂,准备让道士行法。
一个道士头戴道士帽,身穿红绿青三色道袍,罩傩戏钟魁面具,手提银剑先到供桌前点上烛火,奉上供品,挂一幅八卦图,烧上黄表纸,焚香叩头一番,双手合一,嘴里叽叽咕咕念着道经,然后飞舞利剑,摸出一张鬼怪图,用剑头刺穿,嘴里吹出一口气,竟将那张鬼怪图点着。火光中,五名道士陷在锣鼓声里,手舞足蹈起来,弄得卧室里乌烟瘴气。
当傩戏班封神戏在“怡园”唱到神鬼乱、妖魔毕露时,一个道士开始用桃鞭用力抽打田英的身体,抽一下,道士喊一声:“去也,去也,去也,姜太公封神啦!做个神仙好快活,莫在人间遭人罪。”
四月里,天气渐渐炎热。田英身着单薄,趴在竹床上,桃鞭小指般粗细,薄薄的单袍无法阻挡那种刺痛。一开始田英忍着,后来终于忍不住了,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好了,好了,魔鬼走了,做神仙去了。”
戏班和道士们各自领了银子走人。
田英被道士抽得浑身是伤,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地。她在卧床养伤的日子里,吴太吴爷没有过来看她,倒是玉兰多次请陈之华为其治创伤。有玉兰的精心伺候,田英的伤好得较为彻底。可能就是从那天起,田英的心开始硬起来。俗话说最毒妇人心。绝望中,田英心里开始萌生尽快结束这一切的想法。仁义,你快快去死吧!因为仁义一天不死,她的命随时可能成为吴府人拿攥的工具。
一个女人的心一旦绝望,歹心溢出,会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残酷事。打那以后,田英侍候仁义表现得格外殷勤。比方煎药,她依陈老郎中叮嘱跪着煎药。但陈之华说:“田英,你别听我叔的混话,煎药先泡半个时辰后,盖上盖,不让透气,然后大火烧开,再用小火煨半个时辰后,将头汤倒在大碗里,加水用小火再次煨开倒在碗里,日后每次煎药,将头汤倒一份掺进二汤三汤里,这样药力就均匀了。”
陈老郎中说的要跪着煎药的确是鬼话,陈之华教她的煎药法却是真话,但田英偏偏要信鬼话,一直跪着煎药,她就是要做出一副孝烈模样给吴府上下人看,以事实证明她是一个好妻子,是多么真心虔诚地希望丈夫的病早日康复。然而暗中她会将头汤药水倒掉。
白天,仁义睡眠过多,到了晚上自然没有瞌睡。这很好。为了引诱,田英为仁义洗擦身体前先关上门,然后解去内衣,套上一件半透明单薄如纸的纱衣,一走一动丰满圆润的身姿像水豆腐一样在仁义眼前晃悠,跳动着妩媚。田英突然间的变化和她的万种风情,每每使仁义按捺不住自己的性欲……一旦要她,田英笑着,将单薄外褂脱尽,露出洁白如玉的身子,扭动着摆出许多挑逗激发男人欲望的姿势……
……仁义伏在她的身上,虽然她没有快感,却故意发出快乐的呻吟……仁义毫无生气时,她主动伸出温柔的手抚摸仁义羞处……她还从古书里学妓女玩弄男人的技巧,骑在仁义身上,好几次将仁义压迫得大口大口喷血。
田英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现在,田英不仅不害怕血,还会及时地在仁义将血喷出前,灵敏地把毛巾塞进仁义口腔,这样血不会沾到床上,还依旧鼓励仁义享乐。
田英青春美貌的胴体,加之温柔和妩媚,总是让仁义处在迷幻里,常常显得更加兴奋。
仁义不止一次喜欢地对田英说:“英,当初你要这样对我,我就不会嫌弃你了。”
人参是补品,过量就是毒品。一个体虚的人,若人参用量过猛,也会使人丧命的。田英夜里做夜宵炖稀粥,熬莲子人参汤,参汁浓浓的。
一开始,田英这样做,偶然会觉得愧疚,心里有时也很矛盾。但想到自己所受的苦难,想到吴府,包括仁义对她心灵与身体的伤害,她的心瞬间便坚硬起来:“你快快死吧!你早一天死,我才有出头之日。”
十二
仁义的痨病在田英的计谋里还能好吗?随着岁月的流失,仁义离死的日子真的不远了。
就在仁义与死神越来越接近的时刻,田英与另一个男人的情爱不知不觉渐渐地酝酿成熟了。这个男人就是“回春堂”的陈小郎中陈之华。
坦率地说,田英与陈之华偷偷相好,是顺其自然,不存在谁诱惑了谁,谁主动,谁被动。
仁义每天都要吃药,隔三天五天,田英必然要去“回春堂”抓药,听完仁义的近况,陈之华会在原方上增加或减少几味药。
每次复方,田英都很准时。当太阳透过吴镇老街古巷的马头墙,情意绵绵地依偎在“回春堂”金灿灿的招牌匾上的那一刻,陈之华已经将店门打开。店里新来的小徒弟清扫药堂,陈之华用鸡毛掸掸去柜台和药橱上的灰尘,待一切清理完毕,陈老郎中才从后进出来,开始坐堂。陈之华忙碌着查看药橱抽屉里的药量,然后适当增加,接着开始进进出出到库房里配药。
田英一到,陈之华一般不会马上给田英配药,他做事喜欢按部就班,一件做好再专心做另一件,这样田英只能等他。他一边忙里忙外地配药,一边同田英说着话。有时田英也会帮陈之华做点小事,于是两个人身体和心的距离自然贴近了许多,在轻声细语里偶然也会发出压抑的笑,眉目之间闪烁着异样的色彩。
久而久之,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就像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就会落下来。有一次,陈之华进大库房拿药。小徒弟在后院帮药工切药,陈之华就叫田英给他搭把手。库房门敞开着,但有隔墙,是可以掩人耳目的,两个人自然就放开了。
陈之华问:“田英,你家秀才最近吃了我配的药,怎么样了?”这样的话,陈之华每次都要问她,田英表情寡淡,不咸不淡反问他:“药是你配的,我男人的病好不好你应该知道的,现在倒反过来问我,你这郎中怎么做的?”
陈之华多次品尝了田英的厉害,总是一笑了之:“那当然,我叔父一家世代行医,在徽州也算数一数二的,我当然知道。”“知道什么?庸医一个!”“什么!你骂我庸医?”陈之华有点不服气,脸面僵硬了。田英感受到了,瞬间嫣然一笑:“我没有说你,你是名医,行了吧!”
现在,当陈之华再次这样问:“田英,最近你家秀才吃了我新增加的两样药,应该大有好转吧?”
“屁!吃了等于没吃。”
“这不可能的……”陈之华正要辩解,陈老郎中突然在库房外咳了一声走进来了,对田英说:“小娘子,我说过,郎中开药仅仅是药,重要的还得靠心养,还要有诚意,每次煎药是不是都跪着了?”田英点头。
陈老郎中转身离开,田英嘴边掠过轻蔑的一笑,然后妩媚地盯住陈之华,嘴巴则带着嘲讽:“我说过,你们叔侄都是庸医没错吧!”
陈之华不笑了,黑着脸低声问:“你实话告诉我,你家秀才现在病况到底如何!我新加了两味药,按说是有效的。”
田英调皮地把手指放在嘴上,睁着明澈的大眼盯着陈之华,轻声一笑,突然十分认真地问:“之华!”
这是田英第一次叫他名字,显得格外亲切。
“之华,我问你,我家仁义还能活多久?”
“不好说。若按照我的新方子吃下去,虽说不能痊愈,至少还能活上几年的。”
“我要你说真话,能活几年?”
瞅着田英明澈的眼睛,还有眼神里的忧伤和悲哀,陈之华心里一酸。他一直同情面前像花一样的小媳妇,并担心着她的未来。想到正是叔叔一句搪塞娶亲冲喜的鬼话,才让这个女子将美好的青春耗在一个快要死的男人身上,确实是罪过。因此,每次在吴府目睹田英的倩影,怜香惜玉之情涌出,渐渐地田英的音容笑貌不知不觉在心里生下了根。后又听说了田英的身世,知道田英曾是才女,更加惋惜和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了。
陈之华说:“你家秀才的病早就是晚期了,一时半刻的很难见效。我老叔建议吴家娶你冲喜,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寻个借口安慰吴家而已。”
“你们为什么不说实话?”
“医家能对病家说实话吗?再说,我们郎中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我们都要绞尽脑汁去治的,这是医德!”
“你们还讲医德?那好,现在我再问你,我家秀才到底还能活多久?”
陈之华想了一下,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按我现在开的方子吃下去,再加上好好调养,不近女色,三五年不成问题。”
“能不能在药里加点什么东西,我想让他早点死,行吗?”
“这恐怕不行。做郎中的,可不能干那种缺德事!”
“那你就眼睁睁瞅着一个如花似玉的鲜活女子,白天黑夜陪着一个快要死的人受尽折磨,日后说不定还要做陪葬品不管?你说,你们这是缺德还是伤德?”
陈之华哑口无言。田英双手捂脸无声而泣。当陈之华发现田英指缝间滴出大颗大颗泪珠的瞬间,他被打动了,飞快地放下手里的药袋,冲动地将田英搂在怀里。
“田英,你别哭,你一哭,我心里更加难受,这事你得容我想想,我想想!”此刻,田英虽然脸面通红,浑身发烫,但头脑却十分清醒。顺着势态,她有意将柔软无骨之身泡在陈之华怀里,让他搂着,双手也紧紧抱住他,把原先压抑的哭故意轻轻地释放开来,啜泣着说:“不,我不信命,我相信自己。还有你,我相信你。”
后来,田英推开陈之华,含着泪亲了他一下,接着又是一个甜蜜的笑,扭着好看的腰肢向外走去。出门前,田英还没忘记给陈之华一个暧昧的笑。
渐渐地,陈老郎中有些察觉。有一天,陈老郎中对陈之华说:“你千万别打小娘子的主意,不然你会吃亏的。”
陈之华嘴硬:“叔,没那回事儿!我们偶尔说几句闲话而已,谈不上喜欢!”
陈老郎中慎重告诫:“没事就好。如果有了什么,老叔无法救你。”
“怡园”的清晨,总是涂抹着天然的安静。家佣清扫过的“怡园”十分清洁,田英的身影陷在芭蕉树下,跪在那里用竹扇扇风炉,炉上架了一个药罐子。汤药一烧开,田英扫一眼四周,除了清晨的鸟儿吵吵闹闹,并无人迹。于是,飞快地把刚开的药汤倒进“怡园”的下水阴沟里,然后再从桶里舀上冷水,接着从内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包,从里面捏了一点药放进罐里,再次煮沸。等烧开后,随即用沙布过滤掉药渣,将汤药十分虔诚地放在怀里温着,坐在一边等着扶苏来将药端给仁义。当扶苏身影一消失,她才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想,新的汤药仁义吃下去还能撑多久呢?田英心里还是没底。虽然陈之华没有告诉田英这副药里具体增加了什么,田英聪明也不想问,有默契就够了。
在仁义连服两剂药后的那天夜里,奇怪的是仁义在她身上特别猛烈,一夜竟然要了她三回,最后一次仁义像一个死人一样爬在她的身上无声无息……
那是仁义的最后一次疯癫。从此,仁义再没有上过她的身。
十三
最近一段日子,吴太经常去探望仁义。仁义脸色延续着死前的苍白,吴太心痛如刀绞,但又毫无办法。
吴太每次去,仁义不再面对母亲,脸朝里躺着,呼吸近乎游丝。吴太抓住仁义的手仿佛抓着一节枯骨,剩下的只有掉泪的份儿。
每当扶苏端药进来,吴太随即起身回避。因为扶苏每次给仁义喂药或者喂饭,仁义的手总要在扶苏胸脯里游走,场面的尴尬和羞耻,吴太只能选择离开。
一般情况下,仁义吃完药或者吃完饭,田英开始伺候仁义。大多数时间仁义睁着空洞的双眼,一只手在田英怀里,一只手攥着田英的手总是这样说:“英,我不行了,我一走,你怎么办?”
“您会好的,您不要灰心。”
“你不要安慰我了,想你嫁过来至今,仅过了几天的好日子,我心里挺愧疚的。我其实也巴望着自己早点走,人总归一死,何必牵扯折磨别人呢。”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仁义每次说这话,总像温暖的糖水灌进田英心窝,将田英暗藏的硬心软化了许多。她抓住仁义的手,不说话,心里想着另外一个男人也说过这样的话。
记得那天,陈之华在一个僻静地方,抓住田英的手问:“英,秀才死了,你怎么办?”田英睁着美丽的眼睛瞅着陈之华,一脸无奈,一脸茫然。陈之华说:“跟着我过日子吧!”
“仁义还没死,说这话是要犯忌的。”
“要是他死了,你敢不敢跟我走……”
田英眼里涌出泪水,咬着嘴唇狠狠地瞪了陈之华一眼:“这不是私奔吗?”话虽这样说,田英并不是生气的意思。仁义过早地油干枯尽,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当时,田英微微斜倚在柜台一侧,一只脚轻轻地踏着地面,将目光投向店堂大门外面。“回春堂”门面开得挺大、挺阔,此刻,阳光斜斜地胡乱地抹涂在对面书有“当铺”和“酒店”的布幌上。无数的山里人从门框里匆匆而过,杂乱无序,吵闹声此起彼伏。
田英突然回眸盯住陈之华:“你说下去……”
“我已经写信去了北京,等父亲回函,我们就走。”
“去北京……”
“是呀!你不是答应过吗?”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怎么变卦了?你真想替死人守节?苦苦地守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让吴家为你在镇头路边竖个牌坊?”
“我从来不稀罕什么牌坊!”
“那好,我准备回到北京后开个药铺,行医卖药。你呢,做我的老板娘吧!”
“老板娘!”田英苦笑,“我不想做老板娘,我倒想跟你学医,尝尝百草药,看看世上有什么特效药能治好痨病,省得世上许多的女人为痨病男人无故冲喜,害苦了女人。然后呢,跟着我喜欢的男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中进中举。”
“你怎么也有这种念头?你家秀才就是被功名磨成痨病的!”
“亏你是郎中!仁义患痨病绝非功名所致,而是天意安排。”
“扯远了,你还没答应我呢。”
田英拎着药一扭身子,送出妩媚一笑:“还是等我家仁义死后再说吧,说不定我会随你离家出走的!”
“说定了。田英,你知道吗,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十四
仁义死的那天,一点征兆也没有。
那一天,天气格外晴朗,鸟儿欢快地啼鸣。田英从外面晾衣回来,突然见仁义沐浴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在清凉的山风里奇迹般坐在台镜前为自己梳头。
田英被仁义的举动惊呆了,赶紧上前,想为仁义梳理。仁义推开她:“让我最后为自己梳一次吧!”
田英只好一边站着,瞅着仁义的一举一动,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更让人惊诧的是,今天仁义身上发出的气味一改往日腐气,变得好闻极了。
梳好头,仁义回头对田英绽开一笑说:“英,我肚子饿了,想吃粥。”
田英如梦初醒,慌慌忙忙用五指稍稍梳理几下头发,小跑着去了厨房,瞬间弄来稀饭,还有发糕,还有生姜。
仁义吃得很开心,甚至有些贪婪,发出很响的声音。这是仁义最近三个月里第一次不用人喂,是自己吃东西。田英垂手一旁,用惊奇又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内心涌出许多惊讶和喜悦。
仁义说:“英,吃完这饭,我就要死了。我死后……你怎么办?”
田英走近仁义,抚摸着仁义的肩安慰他:“又在咒自己了!您看您,今天脸色多好!自己起床,自己梳头,自己如厕,自己吃饭。大大、嗯妈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
“这是回光返照,我是知道的。现在趁小妹不在,我还是要问你,我死了,你怎么办呢?”田英无言回答,觉得心里藏匿着无数的青蛙蹦上蹦下跳得厉害,笑了一下:“非要说吗?”仁义抓住田英:“你要是不说,我是不会走的,不然我走了,心里会不安的,我们毕竟夫妻一场。”田英心里一热,有些感动。田英感觉仁义的手很温热,带有丝丝的力度,带着微微颤抖。老实说田英始终不想也不敢正面回答。她不想对一个临死的人说谎,更何况她真的不知道,仁义死后她将何去何从!仁义凝视田英,神情安然,一字一句地说:“英,你听着,我死后你放心嫁人吧!千万不要学玉兰嫂守什么节,做什么节妇!都是孔孟之道害的人。我已经写好了休书,要是日后家里人不许你再嫁,你将休书拿出来给他们看。”
田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杵了一下,很疼,接着一股热流灌满了全身。老实说,自从嫁到吴家冲喜,仁义给她的都是伤害,精神的、肉体的……没料到,仁义临死前会说出这种关切她的话,还暗中写好休书,她能不为之感动吗?
田英的泪水哗啦一下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主动把仁义搂在怀里说:“您不会死的,不会死的。”田英第一次惊恐地感觉自己失去了重心,变得如此空荡。
正说着扶苏来了。田英抹了一把泪,唏嘘着对仁义说:“我为您煎药去。您会好起来的,我们是要白头到老的。”
走到门外,田英最终还是被伤悲击倒,扑在廊柱上,放声大哭。
“怡园”很安静。
扶苏也是第一次惊喜地看着仁义自己吃饭,止不住地欢天喜地依偎在小哥身边,调皮地歪着头打量仁义:“小哥,今天气色蛮好嘛!”
仁义刮了一下扶苏的鼻梁:“好像是比过去好多了。”
扶苏说:“要不要出门走走?要不要为您弹一曲?我好久没有给您弹曲了吧?”
仁义摇头。解下腰佩挂在扶苏颈上:“小妹,这个玉佩送给你,作个纪念吧。”
扶苏不解:“好好的送我这个干什么?这是嗯妈送给您驱邪避灾的!”
仁义说:“我已经用不着了。别忘了,我如果死了,你要记住我!因为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是真正疼爱我的。你去把我的琴拿来,我想为自己弹一曲,我要送送我自己!”
扶苏热泪盈眶。
仁义弹的曲子是元代王仲元的《双调·清江引》。
茅斋倚山门傍溪,
镇日常关闲。
安闲养此心,
去住从吾,
对一个稳便处闲坐地。
“怡园”回廊一侧,在仁义这曲没有忧伤之意,且悠扬的旋律声里,田英第一次满含真心实意跪在石板上为仁义煎药。扶苏赶过去,默默地跪在田英身边,轻声轻语:“小嫂,这怕是小哥最后一碗药了。”
这一次,田英流着泪将原汁原味的药汤交给扶苏,示意她送给仁义。扶苏目睹黄药,笑了笑,笑得无限凄凉:“我小哥再用不着受苦了。”
仁义接过碗,将药全部喝进肚里。
十五
仁义死了。
仁义的病让吴府总是处在忧郁、悲伤、劳苦和恐慌中,仁义走的时候却显得干净利索,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麻烦。
人生应该是欢乐的,但谁也不曾料到,一生常常会经历那么痛苦的磨难。仁义也许觉得自己对家人折磨太多的缘故吧,故他死得静悄悄的,给吴府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局。
扶苏和田英哭泣着,用衾被把仁义盖上。
按徽州风俗,仁义年轻死于恶疾,属于恶哀,入土为安就可以了,无需大张旗鼓地操办。吴爷甚至没有让家人通知在外经商的长子回家奔丧。吴爷说:“义官儿病了这么久,家人对他如此尽心尽力,也算对得起他了。”另一个原因,天已经燥热,长子远在金陵,来来回回要五六天,仁义在家也放不住啊!就这样仁义平静地、毫无张扬地入土为安了。
对于仁义的死,老实说,田英的内心是平静的。因为仁义的死早在意料之中,更因为仁义给她的痛苦远远大于给她的幸福。她希望他早死,只有仁义的死她才能获得新生。
想不到仁义一离开,面对如此空荡的书斋和卧室,到处残留着丈夫的痕迹,想到仁义死前对她说的那番话,面对休书,一种物在人亡的悲痛,每每让田英内心陷入深渊与迷茫,还有无法抑制的思念,像徽州山里每天清晨的霜降,紧紧覆盖了她,让她感受到深深的寒意。
一日夫妻百日恩。仁义毕竟是她的丈夫,一时半刻怎么能忘怀呢?吴府里的人听得出来,送葬那天吴府哭得最伤心、最凄惨的是田英。
徽州习俗,新寡女人是要为丈夫守孝的。日子平淡安静地过着,闲散下来的时光,田英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的未来。她毕竟年轻,才二十岁。仁义死前嘱咐她:“英,我死后,你最好早点儿嫁人!”陈之华多次求她:“走吧,跟我去北京,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两个男人的话,田英相信他们都是真诚的祝福和希望。
田英也多次问自己:“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如果真要改嫁,就嫁给陈之华吧!但具体什么时候改嫁,她的改嫁会不会受到吴府人的指责谩骂和诅咒,还有世人的闲言碎语,田英心里没有底。
徽州风俗,新寡女人绝不能穿色彩艳丽的衣裙。现在田英一身黑色裙裾,一副徽州女人为夫守节的装束。
田英很讨厌黑色衣裳,它像个魔鬼附在身上,让人沉湎、伤感,还有沉重的压迫。因此每天清晨她睁开眼睛看见那套黑裙,就仿佛嗅出仁义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腐气。她不想穿,但不穿又绝对不行。
十天后的一个早上,田英和玉兰嫂在后园菜地里摘瓜果蔬菜,玉兰一见田英还是忍不住夸田英:“你这袭黑裙裾真的挺合身的,要是配上白牡丹,那真让人爱死了。只可惜,我那苦命的三弟没福消受。”
玉兰不是第一次这样夸她,实际上田英并不讨厌,无论是真是假一个人总是喜欢听赞颂之语的,何况玉兰的夸奖并没有刻意恭维。
玉兰现在又夸自己,田英一脸愁容,口无遮拦地说出了心里话:“其实,我最讨厌黑色了,你就别夸了,刚嫁过来不久就守寡,欲哭无泪啊!还好看吗?好什么好?如果你那样说,我也不反对,就在黑裙胸口绣一朵白花吧,再在裙边镶一条白色是否更好看一点?”
玉兰说:“当然好看啊!当初,缝制孝服时我也曾想绣上,可又怕不合适,就免了。”
“白,也是孝嘛!”
玉兰答应了为田英绣。在吴镇,玉兰的女红是出了名的,她不仅会缝制各种男女衣裙袍褂,尤其擅长绣花,什么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镶得花边人见人爱,让人惊叹不已。除镶滚花外,她还会根据每一个人的身段和喜爱,在不同季节,做什么样的衣袄,选择什么样的图案,镶上什么样的花,都做得恰到好处,而且花样图案决不重复。
在玉兰的房间,田英吃着玉兰特为她冲的春茶,一边看玉兰为她的黑裙胸口绣白花,继续说着知心话。
玉兰问:“想过没有,今后怎么打算?”
田英摇头,无语。玉兰逼问:“真的没想过?”
田英睁大眼睛,认真瞅着玉兰,目光里有许多疑惑:“想叫我说真话还是假话?我说了,你别生气。我早想过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一直守节的!仁义去世前也叫我别为他守什么节!”
玉兰脸色顿时阴云密布,沉默不语,眉头、额头都是心事了。后来玉兰轻轻叹口气,喃喃自语也道出真心话:“要不是德贤,我也不会的。”
刹那间,两个人都沉默了,内心沉重,目光定格在“怡园”里。五月末的阳光里有一抹绛红色,给“怡园”涂上了热闹火热的色彩。
后来,田英问玉兰:“二嫂,一个女人死了男人,非要守孝三年吗?”
“这么说,你连三年也不想守了?”
“不是这个意思!”
玉兰认真了:“其实,礼记里那些个条条框框,也仅仅是框框条条而已,女人守或不守,大都在于家境和女人自己罢了。有女人守三个月的,有守六个月的,也有守一辈子的,守三个月和三年的居多。”
“二嫂,你帮我出出主意,我是嫁,还是守?”
玉兰抚摸着手里的绸布料,答非所问:“守节也好,弃节也罢,这对女人来说,并没有多少关系的。失节无损于自己,守节也无益于别人,一切皆有命安排,顺其自然吧!”
田英不满意玉兰的回话:“你说这话等于没说,我是要你给我拿主意的。”
“你不是早有意中人了吗?让我猜猜,一定是‘回春堂’的小郎中陈之华吧!”
这一句不亚于石破天惊,半空炸雷。田英吃惊不小,顿时浑身热血向上冲,惊恐万状地为自己辩解:“二嫂,你别瞎乱胡猜啊!人言可畏,让家人知道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玉兰暧昧地拍拍她的脸,笑了笑。
这时扶苏手拿一件衣衫来了,看样子也是让玉兰给绣花的。顿时,三个人都变得紧张起来。自从仁义死后,扶苏突然对田英冷若冰霜起来。原先两个人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说翻脸就翻脸了,弄得吴府上下莫名其妙。
仁义死后的第四个七日,田英、扶苏竟然在仁义坟前争吵起来。
徽州风俗,死者每隔七日,未亡人必须为死者祭典一次,共有七个七日。除了第一个七日,以后死者的长辈和同辈不必拘泥于形式,可去也可不去。
这一天,扶苏、玉兰还有周嫂带着供品和冥纸陪田英一起去仁义的坟头祭典。仁义葬在吴家祖坟山上。黄土新坟上的招魂幡和孝吊钱依旧醒目地在风中飞舞,继续抒写着生者对逝者的悲伤与不甘。
扶苏跪在坟前,抚摸着牌上刻的仁义二字,伤心欲绝地啼哭。玉兰和周嫂同样跪着,红了眼睛唏嘘着摆设供品,烧着冥纸。田英没有哭,她跪在仁义碑前,披麻戴孝,沉默着,悲伤着,把一张张黄表纸丢在火里,风来了,扬起的纸屑在她头上飘荡。这些日子,田英已经被悲伤和痛苦折磨得抽血似的抽走了满脸的光彩和丰润的透明,消瘦和蜡黄掩盖了青春的本色。
扶苏哭着,突然冷酷无情地责问田英:“你为什么不哭?”田英生硬地回答:“你怎么知道我没哭?”
扶苏搬出孔子:“归哀不哀,吾何以观之哉?”
田英则答:“暗泣惊天动地,你知道吗?”
“我是知道的,你嫁过来后,得知我小哥患了痨病,你就一心一意巴望着我小哥早点死!他一死你就解脱了,快活了,什么义,什么节,早丢在一边!是不是?”
不能不佩服扶苏的敏感。想到对仁义的背叛是不道德的,是有违伦理良心的,田英心中不仅一阵悸颤,目光避开扶苏锋利的眼神,低头烧纸。
扶苏不依不饶:“你说话呀?怎么不说了?”
玉兰、周嫂劝不住扶苏,田英怒火突然中烧,终于喷发而出,悻悻地把头上的孝巾扯下,冲着扶苏大喊大叫:“什么叫义节?你知道孔老夫子为什么把二字连在一块儿说吗?没有情和义哪来的节和孝?你说,仁义给了我多少情义?而我给他的则是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还有女人的一生……这还不够吗?我老实告诉你,我哭够了,也不想再哭了。要哭你哭,你就是哭死了,仁义也不会转世娶你做老婆的!”
“你……”扶苏顿时急白了脸,上前要扭打田英,被周嫂、玉兰拉下。
打那以后,扶苏和田英仿佛是死对头,但逢早晚碰面,两个人不是你挖我一眼,就是我在你面前吐口水。一日三餐面对吴爷、吴太,两个人也明目张胆地坐得十分遥远,相互间阴沉着脸,没有客套,没有寒暄,没有礼数。田英想,也好,倒省了许多口舌。今天再次偶然相遇,又不可能避让,看来一场舌战免不了了。
尽管玉兰百般左右关照,两个人之间的芥蒂之深,一见面争吵还是开始了。
扶苏心直口快,立马冷言冷语,夹枪带棒:“小哥尸骨未寒,你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给谁看呢?”
田英反唇相讥,句句也是刻薄狠毒:“义官走了,我是想穿得好看一点,别人不看就给自己看,你嫉妒什么呀!而你呢,你的官人八字不见一撇,就开始私绣荷花包了,真不知羞耻!”
“我喜欢,你能把我怎么着?”
“那是的,谁也管不着谁。就像我,我想把黑裙滚个花边,你也干涉不了我。”
“我当然干涉不了,但我知道,我小哥未死前,你的心早就花了!”
“我怎么花了?花了谁了?捉奸成双,你今天不给我交出人来,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会有那么一天的,等着瞧!”
扶苏丢下衣衫拔脚悻悻离去。临走,扶苏撩开竹帘儿还回头咬着牙说:“我迟早会知道的!”
扶苏知道什么,知道她与陈之华之间私通吗?
扶苏一走,田英心情也因此变得十分糟糕。抓起黑袍扭头也离开了,任凭玉兰跟在后边三呼两叫,她也不理。
穿过“怡园”。“怡园”沉静在固定不变的人为营造的景色里,那些个假山、竹林、芭蕉、花果之类的树木,还有五月绽放的花卉,散发出各自的香味,此刻均在田英的眼里黯然失色。
田英一路掂量着扶苏脱口而出的话,心里当时确实震惊。自己与陈之华的私情,难道被扶苏窥出了端倪?可能吗?自己对此事可是十二分谨慎的,何况她与之华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唯一的可能就是扶苏的聪明,和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男女之间情爱的敏感。是的,在仁义病重期间,自己一次又一次与陈之华的来往、交流,眉宇间、一句话、一个眼神不可能不流露出情动、情语。
这世上许多人,做下的许多事,自以为天衣无缝,遮人耳目,其实,有些事还在心里,怕早就让别人捕捉了端倪了。
知道就知道了,知道又怎么样呢!仁义死了,我已尽了一个妻子的职责了。再说了,我不守也是仁义的意思啊!
十六
回到卧室,田英无力呆痴地瘫坐在椅上,瞅着黑孝裙,泪水不知不觉滚下来。
卧室陈设仍旧保持着仁义在世的状态:书案、手稿、书柜、八仙桌和条台上的花瓶,以及挂在条台上方的一幅山水画。左右是对联,左为:三更灯火五更鸡,右为:卧薪尝胆炼好钢。对仗虽不十分工整,却是仁义手书,表明了仁义的志向。唯一不同的是,花瓶中间那个由仁忠从上海购买回家的洋人的自鸣钟,换成了仁义的牌位,牌位前一尊紫铜香炉,点着檀香。
田英十分讨厌檀香,总觉得这檀香挥发的气息仿佛是仁义埋在地下渐渐腐烂的气味,她真想灭掉,但又不敢。吴太经常来这里坐坐,她要在这里与天国里的儿子说话。
除了每天她要浸泡在檀香气味里,还有仁义使用过的一切物品,静静地扎根在固定的地盘里,以物在人亡的方式,表明着仁义至今还活着,虽然无声无息,则很顽强,似乎要与他的未亡人继续将岁月延续下去……
“仁义,这不公平,你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折磨我呢?”
田英走进仁义的书房,同样是极浓的檀香味。案头堆积如山的是仁义的手稿,不知什么东西支配着,也许是浓郁的檀香气让田英受不了吧,田英随手将一张写满文字的宣纸搓成细细的纸媒,放在檀香上点着,烧了一张,接着她又点着一张,这样一烧似乎屋里的檀香味淡了许多。她瞅着火光,继续烧,火光里似乎渐渐浮现出仁义的面孔,仁义笑着说:“烧吧!烧吧!全烧掉吧,让世上读书人要一回属于自己的快乐吧!”
“好吧,那我就让你快乐吧!”
于是,田英把仁义在世誊抄的文稿和仁义写的文章,一张接一张地点着了。她看着手中火在空气中跳舞,觉得很愉快。这火光和宣纸燃烧后产生的气味至少能驱除房间的腐气,给她带来一些温暖。
不知烧了多少张,扶苏蛮横地冲进来,疯子一样且惊恐万状猛力向田英身体撞去。田英猝不及防,连着身边太师椅一起轰然倒地。
扶苏一边哭一边恶狠狠地责骂:“想不到你这么狠心,要烧我小哥手稿,后年春天我小哥还要赶考闻捷的。你不知道吗?你是知道的。”
田英被扶苏的异常举动惊呆了。醒悟过来的田英见扶苏哭着把仁义的手稿,还有仁义时常背诵圈阅的四书抱在怀里。田英坐在地上,没有起身,也不想起来,用眼睛冷冷地打量着扶苏,一字一句冷笑着回答:“是的,后年春天,你陪他乡试去吧!”
扶苏跪在仁义牌位前哭着说:“小哥,你看见了吧!你走后,你存放的文稿,放在这里我再也不放心了,我带走了,我替你守着。”
“好哇!你最好把仁义的灵牌也带走,总算成全你了!”
“我迟早有一天会带它走的!”
扶苏抱书准备离开。田英冷脸把一张古琴放在扶苏胸前:“这个你也带走,我不稀罕。”这古琴是她刚嫁过来时扶苏送的。猝不及防,古琴从扶苏胸前摔落在地,突然的清脆断弦声,酷似铳枪射出铅弹发出震耳的轰鸣,两个女人都吓了一跳。仙鹤凤尾的古琴弦几乎全断了,只剩下两根。正应了古人言:琴是清高之品,却不是东西。它不会给人带来富贵幸福,只有忧思怨恨!
扶苏一走,田英不知由什么样心情支配着,竟用残弦胡乱地用力弹着,曲调杂乱急促带着愤恨。
隔着不远的玉兰听到了,她匆匆碎步赶去,她要制止田英不能让她弹下去。吴爷吴太要是听见这种怪声怪调,必然招引许多麻烦。玉兰走近田英,伸出纤细素白的手搭在田英肩上,一句话不说,把安慰的意思传递给田英,这就够了。
不是吗?现在她俩都是寡妇,无论欢乐还是悲哀,其本质并没有多大区别。当一个女人在失去男人呵护的日子里,她们该用什么东西去填满属于情感的、属于生理的、属于物质的?
玉兰掏出手绢递给田英劝道:“别弹了吧,若再弹下去,连我都受不了了。”
田英停下伏在琴上伤心地哭。
“田英,你不要哭了,一哭就不好看了。”
田英仍旧泣不成声:“二嫂,你听见了吗?扶苏刚才说的是什么话?不错,我是个寡妇,但更是一个女人呀!花朵一般的年龄,难道我不应该穿得好看一点吗?还拿什么节义杵我。”田英突然抬起脸,猛地抹了一下亮晶晶的眼睛,盯住玉兰问,其实她也是在问自己:“二嫂,你说什么是节义?对我来说,只有男人对女人有情有义,那样才有可能换来女人对男人的情爱和节义,你说是不是?凭心问,仁义给了我多少情,多少义?说一句犯忌的话,仁义爱的不是我,仁义爱的是扶苏。”
玉兰脸色一变:“瞎说了,哪有亲哥哥爱亲妹妹的?”
“就是有。是扶苏亲口对我说的,我还没有嫁过来时,仁义就经常偷看她洗澡,而扶苏明明知道则装着糊涂。仁义生病后,为什么执意要扶苏伺候他,目的就是要摸扶苏的胸脯,扶苏不仅默许还允许他摸她的下身……仁义快死了,扶苏不止一次对我说小哥是世上最爱她的人,要不是他亲妹妹,她会把身子给仁义的,她要让仁义死而无憾!”
玉兰吓得捂住田英连珠炮的嘴:“田英,你千万别对别人胡说八道了。倘若传出去,一旦被恶人告上祠堂说兄妹乱伦,官府判成逆案,是要诛九族的。”田英冷笑:“我要是瞎说天打五雷轰。”玉兰认为田英并非栽害,无中生有。自己也曾亲眼见过仁义窥视扶苏洗澡,那样子简直像贼一样的龌龊、肮脏。玉兰不想再乱想,一想此事,就觉得自己仿佛也被人剥了衣服,赤身裸体暴露在一个陌生男人眼里,怎么洗刷也干净不了了。平心而论,一个大家族众多男男女女杂住在一起,虽有许多礼教伦理规范束缚,偶然男女之间、上下辈之间也还会发生许多不为人知的许多肮脏不合礼数的勾当。在吴镇公公扒了媳妇的灰,小叔私通亲嫂,哥哥奸了弟媳,岳母喜欢俏女婿的故事,时有传闻,但从来很少有人将此事告上官府,就是东窗事发,大多数由族人自行解决,大不了留下闲话,让世人说三道四,作为茶余饭后的谈笑而已。
但此类毕竟不属一个血脉。如果亲哥爱上亲妹,亲哥偷窥亲妹洗澡,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有违天道伦理,那是绝对不允许的。
“怡园”里阳光灿烂异常,带着初夏的暑气,还有风,还有花香,真是一个美。田英的目光陷在“怡园”里自言自语:“这世道我看透了,记得父亲在世时,家里每天都是宾朋满座。父亲一过世,门前车马之稀,世态炎凉之寒,虚伪得让人都觉得生活在梦里、云里、雾里,谁肯怜悯我们母女仨?但凡听到的倒是一个个满口的仁义道德,做的则是男盗女娼的事。就说大大、嗯妈千里迢迢上我家求婚这事吧,整个吴家都在合谋欺骗我,欺骗我妈,把我骗来成亲,仁何在,义又何在?”玉兰想,田英也在指责自己啊!玉兰低下头说:“对不起!”
十七
夏天一过,秋天转眼跟来了。徽州人习惯赶早做事,俗话说三个早上一个工。秋高气爽,早晨空气清凉如水,干起活来精神十足。这会儿,太阳还在东边迟疑未出,玉兰、田英在后园里采摘蔬果,后园生长着茄子、辣椒、豇豆、丝瓜、葫芦、南瓜、黄瓜,一切长得那么可爱。老金和男佣从茅厕挑粪浇园,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粪便味。吴家女人习以为常,这才是徽州女人本色。
正忙着有说有笑,周嫂过来说吴太昨夜贪凉,半夜突然发热咳嗽头疼起来,要田英去“回春堂”请大夫给吴太搭脉。
一出吴门,田英一瞅浑身上下的黑色孝服,突然间闪过一种大逆不道的念头。她急忙转回身换了一套自己特别喜欢的衣裳穿上。她要见心上人,是不能穿孝服的。女为悦己者容,她顾不了许多。
“回春堂”店铺门已经大开,老药工和小伙计正闷头打扫店铺台阶。陈之华在柜面内清点药柜,添加药材。
田英进门咳了一声。田英的咳嗽声陈之华太熟悉了。陈之华眼睛一亮,喜出望外:“你终于又来啦!”惊喜地奔出柜台。
婶母下河去了,叔父这会儿尚在梦里。一切安静美好,无人约束的陈之华把田英迫不及待地拖到后堂一个堆满中草药的房间里,眼睛上上下下把田英打量一遍接着评头品足:“怪事了,你今天怎么好像比过去还好看多了……”
田英在陈之华凝眸下,羞涩妩媚却大胆地问:“我还不是和过去一样,现在又哪里好看了?”
陈之华捋捋头发,一时语塞。田英笑了一下,心里是明白的。她下意识瞅瞅自己的装扮:一件半新葱绿秋香五色内衫,外套撒花桃红的对襟衫,配着水红镶青色花边的裙子,腰束一条蝴蝶结子穗五色宫绦,脚下蹬金花边小鞋,越发显得蜂腰酥胸。自己瞅瞅自己,也觉得挺有点那个——风情。
“你坏!”嘴里骂着心里特甜,快乐地伸手娇嗔地想打陈之华,手刚伸出,就被陈之华紧紧接了,顿时一股热流恰如炮引,顺着肩胛骨一路滋滋地叫着燃过来,接着轰的一声就在心里炸出个巨大的火球。不容细想,陈之华已顺手将田英扳倒在地,紧紧地压上,跟上的还有嘴。
本能地挣了两下,田英整个身体就像着了火,软酥如泥,在陈之华发烫的身体下面迅速燃烧,伸出双臂情不自禁地抱住了陈之华。两个人就在草药间宽衣解带,什么“三从四德”,什么贞节操守,早如一缕青烟袅袅而去。
“之华,我要死了,你会把我弄死的!”
这话就像一句谶语。
三天后,谶语果然应验了。
陈之华根据田英言说的症状,认为吴太一定是受寒导致伤风,也可能陈之华心虚,没去吴府给吴太搭脉就开了药方,把药交给田英了事。
三天之后,吴太病仍没见好。这天早上,田英又去抓药。这一次,田英很久没有回来。
田英很久未回,吴太把进屋请安的扶苏叫到身边:“你去‘回春堂’看看,你小嫂抓药怎么抓到现在?”
仁义一死,扶苏很少与田英说话,两个人之间的芥蒂越发根深蒂固,就这样一天天不声不响堆积着仇恨,只要见面,三言两语,话不投机,像一口浓痰卡在咽喉处。
现在吴太指派她,她不能不去,何况又是母亲患病。扶苏简单收拾一下自己,撑把油纸花伞遮日出门。
进入“回春堂”四面一探,没有瞅见陈家叔侄。老药工于堂侧一处,切着药片。老药工大拇指留着长长的指甲,方便切药。他很耐心,很仔细地将桔梗之类的药切得薄如纸,这样的药工已经不多见了。
扶苏碎步上前轻声问:“请问大夫,见着我家小嫂了吗?”
老药工半天半死不活地抬起头,瞅了扶苏一眼,低头又继续切药。扶苏知其脾气并不生气,耐心站在原地将一脸如花的笑靥赠给老药工,没有离开的意思,目光则四处搜寻。老药工最后起身似乎不耐烦地抬了一下头,用嘴歪歪后堂。
扶苏心里掠过一丝近于惊异的快感,想到田英平时多次与陈之华眉目间的秋波,禁不住泛起某种恶毒之念。她今天就要闯进去看看田英和陈之华在后堂里,这一男一女会干些什么勾当。
扶苏轻手轻脚摸进去。偌大的后院晒满了草药,奇怪的是并无一人。晨起的太阳,金黄地照在院落里,四周很静寂。扶苏定下神,仔细一听从后院一个小房间里传来一种清晰的窸窣声,混合着断断续续有点古怪且暧昧的呻吟,像青蛇般钻进耳膜。扶苏撩起裙裾,踮起脚,猫捉老鼠般顺声摸去。走到门口,突然猛地推开小屋门。一刹那,扶苏整个人都僵硬了,脑袋轰地一炸,满目金星碎银。
尽管扶苏心里有些准备,但此景此情她还是忍不住尖叫一声,随之惊恐万状地拔脚朝家狂奔,连油纸花伞也忘拿了。她奔跑的速度和仓惶的样子让吴镇过路人吃惊非常:“怎么了,吴家小姐中邪了?”
奔到一处幽静小巷,扶苏跑不动了。她弯腰捂胸大口喘着,香汗淋漓,然后蹲在地上虚脱般无力,最后一屁股瘫坐在墙角,面色苍白。
田英从后面紧紧追赶而来。她挺身扶苏面前,一脸的凶狠,一手拎着中药,一手用扶苏的花伞顶着扶苏的胸口低声说:“扶苏,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抬头瞅一眼田英凶狠苍白僵硬的面孔,扶苏咬着牙一言不发。经过短暂休息,扶苏现在显得很镇静。她用五指梳理自己纷乱的头发,不看也不理田英。
“你说话呀,看见了什么?”
田英向扶苏逼近一步,伞尖立马就对扶苏用了一点力,扶苏胸口被捣痛了。此刻的田英凶恶无比,像一只母老虎,倘若扶苏再不开口说话,这只老虎说不定就要张口血盆大口,马上把她吞掉。
扶苏从来没有见过这阵势,心里开始发怯发颤。最后她本能地抓住伞尖,想尽力减轻疼痛,躲闪着田英锐利如刀一样的眼睛:“我什么也没看见,行了吧!”
“你如果回家乱说,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说到做到。”
一回到家,田英首先飞快地更换了内衣,并将内衣藏匿起来,然后才出门开始为吴太煎药。现在田英煎药相当娴熟,淘洗、浸泡半时辰,装进药罐里盖实,一次性下满水,炭火煨开后,再用过滤网将药汤倒进一个大海碗里,然后再加水煎开。
田英做着这一切,表面上看似平静如水,但内心狂乱如万马奔腾。不用说,扶苏肯定看见了她同陈之华之间的云雨之事。刚才对扶苏突然的强硬,也是被迫的,这种威吓是否奏效,她心里无底。
“我该怎么办呢?”
心里慌乱,手背被炭火星烫了,被煮开的药汤烫了,她也不觉得痛。
“大不了一死。”
田英只能以死给自己增添勇气。除了一个死,她还能有什么?
奇怪的是,当端着熬好的药汤进去见吴太时,感觉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平静异常。吴太接过药瞅见了她的手被药汤烫红的印记,心疼关切地问:“又烫手了?不要紧吧?”
吴爷坐在紫檀架子床左侧窗户边,手里把玩着吴太搁在梳妆台上的汉代漆器妆套小盒,红黑两色,红为底色,黑为图案,三个敦煌飞天的仙女在这俗艳的红彩里飞翔,那些飘逸长曳的绸带和面部表情栩栩如生。
扶苏在一旁给吴太打扇驱热,目光散乱显得空漠和冷淡,时不时用余光恶狠狠地挖田英一眼。田英内心虽然忐忑,但脸上明摆着无畏和勇敢,一副听天由命的冷酷表情。
田英神情有些恍惚,什么时候回到自己的卧房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她浑身瘫软,柔弱无骨般坐在仁义书案前的椅子上,看着书案,还有案头的笔墨纸砚,然后,她为自己泡了一杯浓浓的苦茶。
慢慢地喝着苦茶,田英目光不时地落在仁义留下的遗物上,心境渐渐地平和下来。
田英问:“仁义,我问你,扶苏会不会把见到的一切告诉大大,告诉嗯妈呢?”
四周空寂。
田英问:“仁义,扶苏会不会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什么也没有看见,你给我一个回话好吗?”
过了好久,冥冥之中,田英似乎得到了仁义的肯定回答:“我不知道!扶苏对你是有戒备心的,趁她还在犹豫不决时,逃命吧,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但刚才送药给吴太时,真的又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这表明扶苏可能没有说,也有可能早就向公婆告密了,公婆没有立刻对她下手,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家里的平静反倒令田英更加紧张害怕。
夜长梦多啊!
田英决定听从仁义的主张,马上离开这里,而且越快越好,吴家绝对不会容忍她红杏出墙的。莫说吴家,就是吴镇任何一家同样难以容忍,天地怕也难容啊……如果不走,怕真只有死路一条。
三服药吃完,吴太再叫田英去“回春堂”复方。
这一次,田英很谨慎。她没有换衣服,身着一袭黑孝服去见陈之华。天气炎热,病家很多,陈家叔侄为病人搭脉、拿药,十分忙碌。
等了一会,陈之华招手让田英过来,问:“还用再来复方吗,其中是不是有诈?”
田英点头。
陈之华起身给田英抓药。临别,田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纸条塞进陈之华手心,转身就走。
十八
第四天,田英从吴家后园逃走,结果在竹林凉亭被吴府人抓个正着。
为这次私奔,按说田英的计划是相当周全的。从吴府后园门出去,沿一条细细长长的古巷,上几级台阶就到了后山竹园那个四角凉亭,凉亭不远处就是通向京都的官道。
白天,田英准备了所需的东西。一块青蓝撒花布袋将必需的衣物,还有银元和一些碎银包好,还没有忘记带上仁义的休书,小心叠放在一本书里。天黑前,她偷偷将卧房门、后园门转芯分别抹了香油,这样深夜时分开门就没有声音了。
夜,很快来了。临别前,田英未忘给仁义叩头、上香,又将仁义的休书放进贴身荷包里。
与陈之华的接头暗号是三声布谷鸟叫。进了竹园凉亭,田英叫了三声,停了片刻,奇怪的是,没有得到回音。田英慌乱起来,不等田英再叫,几个黑影包抄过来。
“三娘子,我是老金,你自重请回吧!”
田英惊叫了一声,仿佛被木棍重重一击,顿时倒地不省人事。
田英是被凉水浇醒的,撩开湿漉漉的刘海,她的目光混混沌沌四下张望,发现自己躺在厢房的地板上,不,应该是仁义在世时读书的书案前。
此刻灯火通明。
书案正面竖着仁义的灵牌。吴爷、吴太铁青着脸坐在太师椅上,背后站着玉兰,还有扶苏。吴太手握一尺多长的铜尺冲她虎视眈眈,灯火在夜风寒气里扑闪着摇曳不定的光,明明暗暗涂在每个人脸上,众人表情光怪陆离,不可捉摸。
“小淫妇,小婊子,你醒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是什么人!你的什么事能瞒过我们的眼睛!你那点小伎俩,还差远着呢!”婆婆严厉愤怒歇斯底里的吼叫,像一把刀剁在案板上,将安静且深邃的徽州剁出无数窟窿,炸雷般轰鸣在吴府各个旮旯!
田英倔强地将眼睛闭上。
吴太手握铜尺站起,狠狠地抓住田英的头发,逼迫田英仰面对着吴太铁青的脸。田英仍旧紧闭双眼,她不想看见婆婆那张因愤怒而变成无比恐怖的老脸。
“你起来,再给我跪下,要对着仁义跪。我要你亲口告诉仁义,什么时候同那个小奸夫勾搭成奸的?”
一切已知晓了。这样也好,田英反倒轻松地嘘了一口气。但心里又在想,吴家怎么知道自己会在这一天逃走呢?
“好哇,你不说!你这个淫妇,就去死吧!”
叭——田英头顶重重地挨了一板,接着又是更重的一板。顿时,一股鲜血像蚯蚓一样从田英发丛里钻出来,瞬间即成为无数条蚯蚓,爬满田英的脸。
奇怪的是田英没有感到任何痛苦,更没有恐惧。倒是从吴爷背后发出了一声惨叫,是扶苏的声音。玉兰伸手将扶苏嘴堵住。
吴太回坐在吴爷身边,回首冷眼对扶苏说:“苏儿,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说小淫妇怎样同那个奸夫在一块做出了奸事的?”
真难为了扶苏,面对众人,她一个未出阁的闺女,怎好开口!主要是现在她眼看着田英头上的血不停地向下流,俗话说山头水人头血,再流下去会死人的。心里的恐惧,震撼得让她词不达意,口齿不清。
“我……我已经说过了……说过了……血,嗯妈,你看小嫂头上的血……要不要先用云南白药止一止?”
轮到吴爷发话,恶狠狠的声音:“让她死!她死了,也是自讨的。她死了,这个家就安静了。”
吴太推开扶苏,手指着田英说:“你要是嫁人,谁也不会拦你的。比方玉兰,我们还劝她嫁人呢,是玉兰决心要替仁官守节的。而你呢?义官儿死了三个月零几天,你就守不住了?村头祖奶奶为你祖太守了四十年寡,那座由朝廷立的石坊,你是看见过的!这我就不说了。说你玉兰嫂为仁节守了这么年,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吗!就是你不想守,我们谁也不会强迫你的,但你偏偏做出了有违吴家门风、有违妇道这么天大羞耻的事,若传出去叫吴家脸面何处放?”
说着,说着,吴太唏嘘起来。
吴爷沉重地叹口气:“实在愧对祖德有违家教啊!田英,我问你,你也是名门大家之后,从小也熟读《女四书》《烈女传》,怎么就不守妇道呢?你父亲在天之灵若有知,也会伤心哭泣的。你又有何颜面见你的母亲?看在我与你父亲的情面上,我再问你一句,你说,你想死,还是想活,由你决定。”
“活,怎么个活法?死,又怎样一个死法?”
“想活,当着众人面对仁义灵牌发个誓,为仁义守节,这样你还是我吴家好儿媳,吴家一向宽厚待人,以德治家。”
“死呢?”
“如果执迷不悟,那就莫怪吴家无情无义无德,明儿送祠堂治罪。”
徽州风俗,良家妇女与人私通,一旦被逮住,奸夫淫妇均要处以死罪。死前男女要先剥掉衣裳,前后写奸夫、淫妇二字,挂一双破鞋游街示众,最后男人送祠堂被众人鞭笞而死,女子则被沉塘或沉石灰坑。
在吴镇,偷情男人一般选择撑杆跳,即将毛竹弯下,把男子双手缚在竹梢上放竹上天,一直到被吊死。偷情女大都被沉石灰坑。村塘是人畜饮用水之处,岂能随便污染?有时也沉河,要先将被惩罚女子手脚绑牢,然后抬到一船上,船行江中,将女子推下去。但大多数女子被沉石灰坑。
首先扶苏害怕得浑身发抖,此事由她引起,她良心有愧。突然,她跪倒在吴爷、吴太面前叩头求饶:“大大,嗯妈,你们不是常说,我们是忠厚人家,要宽厚待人吗,求求你们放过我小嫂吧!”
玉兰也跟着跪下:“大大,嗯妈,弟妹可能是一时糊涂犯了大错,念在弟妹与义官夫妻一场,放过弟妹吧!”
玉兰、扶苏两个人都为田英求情,这是吴爷与吴太万万没想到的。吴爷顿时气白了脸,一拍桌子:“反了,反了,想不到你俩平日里孝顺十足,原来心里竟也藏匿着不忠不孝。三从四德,孔孟贤书《女孝经》读到哪里去了?前朝李氏负夫骨回家歇店时让店主拉了胳膊,李氏认为有失妇人之节,竟将胳膊砍了。曹娥投水寻尸,曹氏引刀割鼻,还有许多为夫守节一辈子的烈女节妇,你们难道不知道吗?现在可好,你们竟为眼前这有违妇德、妇道、妇言、妇行,辱我祖宗荫德的淫妇求情……”
正说着,吴爷突然瘫倒下去,吓得吴太不知所措,扶住吴爷又捏人中又拍胸口。半晌,吴爷才缓过神,扬扬手有气无力地说:“我没事,我没事。”
玉兰、扶苏慌慌忙忙从茶房弄来热水给吴爷的紫砂壶冲上茶,送至吴爷手心。
趁吴爷呷茶缓气的空儿,二人再次跪下,似乎急着要得到一个回话。此刻时间静止了一般,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像棉絮般堵在心口。
还是玉兰打破沉寂:“大大、嗯妈,都是我们的不孝,让二老受惊生气了,我们知罪。但我们只是想,如果二老真要把三弟妹送祠堂问罪,表面上看严肃了家规,但因此吴镇也会人人皆知此事,日后,我们吴家脸面就没有了。田英弟妹纵然一死,那是她自找的,她死了,的确算不了什么,但丢了吴家脸面那可是天大的事。二老可要三思啊!俗话说捉奸成双,单凭小妹一人作证,到了祠堂,几名执事怕也不好随便定罪的,毕竟人命关天。吴家作为吴镇望族,二老德高望重,总不能为此事弄得内外无颜见天吧!”
吴爷、吴太沉默不语。吴太最后将玉兰拖到一边小声地问:“你说怎么办?”
“叫弟妹发誓守节!”
扶苏高高兴兴前去拉田英,被田英愤怒地甩开:“别碰我!”
玉兰过来悄悄捣了捣田英,一语双关地说:“弟妹,当着大大、嗯妈的面就发个誓吧,这样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吗?”
田英铁了心,昏暗的灯光里,言之铮铮:“二嫂,你为二哥守,我尊重你,但我做不到。义官生病期间我曾发誓,他在世一日,我做妻子的伺候他一日,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他要是死了,我的心也会随他去的,但我的身体却不想守。再说,义官也不要我为他守。”
“你胡说!”
田英说着从贴身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我有义官写的休书。”
吴爷从玉兰手里接过休书,瞅了一眼,丢在一边手捂脸沉默不语。
吴太悲伤大哭:“义官儿,你贤德啊!既然这样,田英,我再问你一句,你要是答应给义官儿守节三年,我会将你当女儿一样嫁出去的。”
“我不!”
“这小淫妇,没救了,没救了,真是贱货坯子,算我看走了眼。玉兰,你把老金叫来!”
“老爷,我在这里!”
吴爷在吴太、老金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走到“怡园”。站在“怡园”一角,头顶艳红的吊灯,吴爷沉痛地说:“老金啊,听见了吧!我走后,你把小淫妇门窗都给我钉死,钥匙交给太太。先饿她三天,她若再执迷不悟,你就带人去后山挖个坑,然后将其拉去埋掉。不不,我们是厚道人家,还是送祠堂吧!”
吴爷、二太、老金三人一走,扶苏掌灯,玉兰弄来云南白药,小心翼翼拨开田英头发,将药撒在田英发丝中止血,接着忙弄热水给田英洗脸换衣。
一会儿,老金拿着榔头挨个儿用铁钉钉死窗户。扶苏跪在仁义牌位前哭诉:“小哥,看见了吧,我不是故意的!”
这一夜,吴府的经历可谓惊心动魄。
这一夜,吴府人个个彻夜难眠。
最难受的是扶苏,她抹着泪回到房间,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已。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一向仁慈善良的父母,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田英呢?而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也成了帮凶呢?
她躺在床上,眼泪不停地流……等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天色已亮。是吴镇的公鸡把她吵醒了。
扶苏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并非上茅厕,而是利索地穿好衣服,弓身在镜子前草草梳理了一下头发,便去看田英。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很担心,不知这一夜田英是怎样过来的。
田英住的房子窗户已钉死,门环上了锁,她蹲下身体,透过窗格网纱,用一只眼睛朝里瞄,看见田英正平静地坐在紫檀镜台前,对着镜子向脑后盘发髻上插翡翠簪子。
透过青白的晨光发现田英没穿黑裙,而是一袭雨过天晴的蓝裙衫,下着湖蓝宽摆裙,梅花镶边,那是玉兰的女红。
扶苏觉得田英这样优雅、恬静地为自己打扮,会不会……扶苏不敢多思,惊慌地向厨房奔去。
厨房里,玉兰、周嫂刚从市面上买回日常生活用品,还有早点,同潘厨一起忙着,正将生姜片、茴香豆、稀饭、油条摆在桌上,等吴爷起床用餐。
扶苏倚在厨房门框,扬扬手将玉兰叫到身边,俩人耳语几句。玉兰拉着扶苏急匆匆而去。
来到田英房前,眯着眼往窗子里,玉兰见田英一身端庄,恰如神话传说中的美女蛇,在清凉如水的早上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玉雕。因为看不清田英的面部表情,但她的膝间搭了一根白绸带,玉兰明白了:田英不想活了。
扶苏抓住玉兰的手,抖着声问:“要不要告诉大大和嗯妈?”又问,“小嫂要是死了,我不就成千古罪人了?日后我到了阴曹地府,小嫂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玉兰倒显得镇静,把扶苏拉到一边耳语:“你在这里守着,一有动静你就大喊大叫,千万不能让她死!过会儿我去向大大、嗯妈请安时,探探大大、嗯妈的口气再说吧!”
玉兰撩开竹门帘进去请安的时候,吴爷正坐在书房呷茶,虽戴着眼镜捧着书,满脸的纠结则清清楚楚。向吴爷请完安,玉兰去了吴太卧室。
女佣正在给吴太梳头。玉兰使眼神让女佣走了,亲自为吴太梳头。清晨凉爽的空气里,两个女人说着闲话,七拐八弯,玉兰把话引向田英,探问怎么处罚。
吴太脸上布满愁容:“不瞒你说,我同老爷也是彻夜难眠啊!我吴家百年积善行德,现在竟出了这么一个淫妇!一时还真难办。你说的也在理上,若送祠堂,依祠堂族规法办她,虽然少了些罪过,但心里总觉得伤德,更要命的是话柄让别人攥着,吴家几世名望从此也就丢得干干净净,人前人后还能说话吗?子不孝父之过,女不节母之罪……我若放了她吧,岂不又败坏了家风,变相地鼓励媳妇偷人养汉吗?无论如何也要杀一儆百的!”
顺着吴太的意思,玉兰接腔:“还是您老想得周全,不过,我刚才经过弟妹房间,发现弟妹手里拿着白绫像要……”
“她要上吊寻死?我倒要去看看!”
吴太匆匆叫玉兰抿好头发。两个人正要出去,吴爷挡在了门口,手里拿着本书问:“你们急匆匆去哪里?茶都凉了。”
吴太把玉兰的话重复给吴爷听。吴爷吸了口烟,不惊不慌地说:“她想寻短见,那好哇!死了好,省得我动手,脏了自己。这就叫自食其果。她真要自我了断,我倒会原谅她的过失,说不定我还要报告官府,要官府上奏朝廷给她一个殉夫节妇的名声,我出银子要为她竖一个石坊,还是汉白玉的。”
玉兰浑身打了个寒颤。
吴太突然改变主意,坐在一边椅子上自言自语:“要是她吓唬我们,我们又怎么办?”
“她想吓唬我?玉兰,从今天起,告诉家里人不准给田英一滴水、一口饭,听见了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玉兰嗯了一声。心,像被人捅了一刀。
走出公婆房间,玉兰心情十分沉重,脚步蹒跚来到“怡园”,深深吸了几口气。想着田英的结局,悲怆之情潮水般向她涌来,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正在黯然神伤,扶苏跑过来悄悄问结果。玉兰表情漠然,凄凄回话:“没得救了,只有死啊!”
扶苏木偶一样呆住了。突然,扶苏哭着抓住玉兰的手:“我会救小嫂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嫂就那么饿死!她要是死了,我也对不起仁义哥哥的。”
“你怎么救她?”
扶苏止住哭,胸有成竹地说了自己的想法。玉兰大惊失色:“这样做,你就死定了。”
“死就死,我不怕!”
玉兰抱紧扶苏:“小妹,还是我去吧!现在我这样子活着还真不如田英,我活得真累,我真的不想活了。”
第二天晚上四更后,玉兰、扶苏撬开锁,把田英放跑了。
当田英消失于淡淡月色之后,玉兰和扶苏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田英自由了。
她们私自放跑田英,吴爷、吴太会放过她们吗?
天,在她们的倦意里,渐渐地走来第一缕淡淡乳白色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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