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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寻踪

时间:2024-05-04

■宋软成

沙漠寻踪

■宋软成

油田之晨 版画/王洪峰作

一场风暴过后,沙漠又慢慢恢复了寂静。夜已深了,天空中有几颗寒星依稀闪烁着微弱的光亮。是晴天,大漠中除了沙暴外似乎永远都是晴天。虽然时令已进入三月末,新疆南部的绿洲地带已泛起了片片青绿。但在沙漠深处,干旱依然主宰着这里的一切,夜间气温会骤然降至零摄氏度以下。强大的风暴刚刚过去,凛冽的寒风依然间歇性地掠过沙漠表层,使身居沙漠的人如同置身于隆冬一般。

两峰骆驼静静地伏卧在沙丘下的一片沙地中,这里既可以避开风暴的强势,又可减少流沙对人的侵袭。一到夜里,宗玉程和吕小良就把身体紧紧贴靠在骆驼腹下躲避风寒。他们在离开营地时只携带了一件羊皮大衣,它现在已严严实实地裹在宗玉程身上。即使如此,宗玉程依然觉得浑身奇冷,像掉进了冰窟。他出现高烧症状已是第二个夜晚,高烧使他神志变得模糊,并有幻觉出现。吕小良的状况虽然好些,但刚刚经历了数小时风暴的侵袭,身上仅存的那点热量已被吹得干干净净。刺骨的寒冷使他时不时地打起寒颤,继而又发觉面部发烫,有头晕目眩之感。这时他已意识到,他与宗玉程一样出现了高烧症状。

从第一天拂晓前离开营地算起,他们已在沙漠度过了三天三夜。其实,早在第一天进入沙漠之后,他们便知自己迷路了,后来发生的事也印证了这一点。他们是为了搜救失踪的队友而闯入沙漠腹地的。记得四天前的那个中午,队长蒋孝志和技术员李亮在苇湖与他们分手后,走进沙漠就没有回来,当天夜里起了风暴。宗玉程和吕小良认为,队长和技术员的失踪多少跟他们有点关系。于是,他们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带上武器和食物,牵上骆驼悄悄离开营地进入沙漠,去寻找失踪的队友。

离开营地的第一个夜晚,宗玉程和吕小良就尝到了露宿野外备受寒冷折磨的滋味。出发前,他们准备了充足的食物和饮水,大可不必为吃喝犯愁,可他们匆忙出发忘了备足行装,只在驼峰上垫了一件羊皮大衣。沙漠的春天白昼间天气十分暖和,可一到夜里,气温会降至很低,昼夜之间的温差常常能达到二十摄氏度以上,仅凭身上的春装根本无法抵御大漠的风寒。一到夜晚,两个人只好轮换穿上皮衣休息,一人睡觉,一人则持枪警戒,每隔两小时唤醒对方。这样,他们安然地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宗玉程和吕小良都是沙漠新手,深入沙漠迷失方向纯属正常。但队长蒋孝志是 “老沙漠”了,有十年的野外勘探经历,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按常理说,不该在离开营地后迷路失踪。可令人困惑的是,这一切又是怎样发生的呢?有关这件事的起因,还得从他们进驻沙漠扎营后的第二天说起。

由七辆各种车辆组成的车队,满载着202地震队三十八名队员及各种勘探和生活物资,清晨从县城留守基地出发,在荒原上缓慢行进了约五小时,于当天下午抵达沙漠边缘的第一站目的地,勘探队员们后来把这里成为一号营地。驼队已提前一天抵达这里,并在沙漠边缘安营扎寨。首批进驻沙漠的驼队由十名驼夫和一百余峰骆驼组成,未来几天内仍会有一百多峰骆驼陆续汇集于此。届时,由二百余峰骆驼组成的庞大驼队,将承担起为202地震队实施沙漠地震勘探运送各种物资的任务。

202地震队到达一号营地后,扎起十二座帐篷。除队部营帐外,平均每座营帐住五名队员。食堂是单独的一座帐篷,供伙夫烧水做饭和存放食物。警卫组的营帐则扎在一公里外的荒原上,因为那里存放着放炮用的数吨炸药。一号营地的正前方,就是广阔的塔西南沙漠,放眼望去,起伏的沙漠中随处可见由测量队制作的木制三脚架坐标。202地震队将依据这些坐标测定炮井方位,以沙漠边缘为起点,梯次向沙漠腹地推进,实施远距离沙漠地震测线勘探。

一般情况下,地震队每年春天出工,扎营野外,尚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地震勘探作业几日内无法全面展开。第二天早饭后,各班组只是收拾各组的器材和工具,并无具体工作安排,整个营地显得轻松而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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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小良用完早饭后并没有返回警卫组营地。他起先在队部营地附近走了一圈,又到驼队和驼工们聊了一阵闲话,最后又来到宗玉程所在的钻井组停留下来。钻井组共有队员七人,在整个地震队班组中,除仪器组拥有十名队员外,钻井组属人员较多的班组。这阵,钻井组的人已在组长大王的带领下整理完沙漠打炮井用的工具,坐在一起说着闲话。吕小良走到宗玉程身旁,用手指轻轻触了一下宗玉程,用神色告诉对方,有话要说。

二人来到营帐背后,吕小良小声说:“玉程,你先回去带上水壶,跟我一起到驼队要两匹骆驼,然后到警卫组取枪。你知道吗?我们警卫营地侧面的那片苇湖,听说常有野猪和黄羊进出,我们过去干它一只,回来给大伙改善改善伙食。”

一听说要去狩猎,宗玉程立即兴奋起来。早在乌鲁木齐基地时,他就听说过有关勘探队在野外狩猎的传闻。有些时候,为了改善伙食和解决生活补给问题,勘探队会组织人猎取黄羊和野猪等野生动物。宗玉程自小喜欢玩枪,上小学三年级时,他就修好了一支被别人遗弃的旧气枪,用它猎杀过麻雀和野鸽。后来长大点想弄支猎枪玩玩,当时县城土特产商店有猎枪和小口径步枪出售,苦于兜里无钱,买不起那玩艺。十三岁那年,他辍学跟父亲学钳工手艺,自己动手做了一只火铳,并在县城郊区打过野鸡和野兔。现在要拿真枪去干大家伙,宗玉程不仅仅是兴奋,甚至有一种少有的惊喜。

吕小良所指的苇湖,位于警卫班营地东北侧约两公里处。据当地人说,每年春末夏初,少量雪山融水穿过荒原注入沙漠边缘的这片洼地,形成一个类似湿地的草湖。苇湖面积不大,约有十几平方公里。河床两边和苇湖四周生长着沙漠特有的胡杨和红柳,苇湖中心区域则生长着粗壮茂密的芦苇。由于远离城乡人踪罕至,苇湖附近常有野猪和黄羊等野生动物出没。许多当地人也只是听说这边有个苇湖,而亲临其境的人则是寥寥无几。

二人乘骆驼来到警卫班营地后,吕小良回营帐取了一支冲锋枪过来。地震队共有警卫人员三名,配有步枪、冲锋枪和五四制手枪各一支,负责全队炸药的押运和守卫工作。吕小良今年刚满二十岁,担任警卫工作已满三年,另外两名警卫是去年才招的合同工,都是十八岁的小伙子。吕小良既是班组的 “元老”,也是警卫班的负责人。

途中,宗玉程兴奋之余,心中又萌生了顾虑。他问吕小良道:“我们这样悄悄出来,队上知道了,会不会怪罪?”

吕小良说:“昨天晚饭时我给队长说了这事,蒋队没吱声,好像是同意了。”

吕小良是石油工人的后代,十七岁初中毕业后即从玉门油矿来到新疆石油局,成为地质调查处的一名勘探队员。与一般成年人相比,吕小良体型略显矮小,但人却极为精明干练。在干警卫工作之前,吕小良从没摸过枪,打枪狩猎都是跟队长蒋孝志学会的。蒋孝志长他十五岁,是朝鲜战争中最优秀的狙击手之一,曾荣获人民英雄荣誉称号。蒋孝志遇事冷静而沉着,对下属队员温和而宽厚。在吕小良心目中,队长像自己的兄长,也像长辈,是他最为崇尚的传奇英雄。

今年春节刚过,石油单位派人到南疆各地招收勘探队员,规定年满十六岁即可报名。到国有企业工作是宗玉程的梦想,得到消息后,宗玉程私自改动了户口上的出生年月,又托人到单位开了一份证明。宗玉程虽然刚过十四周岁,但已长有成年人的身高,负责招工的人也没细问,经简单体检后就招到了石油单位。后来,用人单位在外调户籍关系时发现了宗玉程年龄上的疑点,但当时石油单位急需用人,对这种事也未予追究,将错就错地将他编入在册职工的编制。

宗玉程一到乌鲁木齐石油基地,即刻被分配到202地震队,队上安排他与李亮、吕小良同住一间宿舍。李亮年长宗玉程六岁,毕业于石油学校,在202地震队干技术员已满三年。当时是二月下旬,野外队还在冬休,离三月十五日出工的日子还有二十多天。宗玉程有早起练功的习惯,石油子弟小学的操场离宿舍不远,闲来无事,他就早早起床到操场练功。吕小良和李亮觉着好奇,就跟着宗玉程来到操场。别看宗玉程年龄不大,拳脚套路却极为娴熟,动作招式舒展而有力,一看便知曾受名师指点,二人不禁对这个小队友心生爱意。尤其是吕小良,身高和力量虽不及同龄人,但生性倔强好胜,上学时与同学发生纠纷,多半情况下是吃亏挨打,心里早有尚武情结。现在结识了一个练武的少年,吕小良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他主动放下自己年长的身份,每日早早起床跟随宗玉程到操场练武。李亮并无练武的念头,只是一时好奇,跟着二人活动了几天手脚,却因吃不了那份苦,自行打了退堂鼓。尽管如此,李亮还会每天早晨随他们二人来到操场,有时在一边看书,有时会拿出口琴吹歌。短短二十几天下来,三个年轻人几乎是形影不离,亲如兄弟一般。

路途不远,宗玉程和吕小良乘骆驼不到半小时就到达苇湖边缘。安置好骆驼后,二人开始沿干涸的河床向苇湖内搜索行进。由于季节性小河尚未来水,苇湖除中心区域保留部分湿地外,周边并无积水,四周尽是枯草。行进中,只是无意间赶起几只野鸡和野兔,并无发现大型野生动物。越往里走,芦苇越密,有些地方芦苇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像一堵苇墙,行人根本无法穿过。二人只好沿苇丛边缘行进,继续寻找通往苇湖中心的通道。

仅仅用了几分钟时间,他们就在草丛中发现了野猪和黄羊走过的脚印,沿动物的足迹向内行走了不多时,厚密的苇丛中形成了一条不足一米宽的通道。小道不规则,有些地方的草丛被动物踩出一大片空地,有的地方人需弯着腰才能穿过。摸索行进了约十来分钟,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二人循声望去,只见前方约二十米开外的草丛中,倏地窜出一只黑乎乎的家伙,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半大的野猪。吕小良没有迟疑,迅速端起枪扣动扳机,只听 “哒哒哒”几声枪响,数发子弹已射向目标,野猪应声而倒。二人兴奋至极,正准备冲过去收拾猎物,不料中枪的野猪又突然站立起来,惊恐之中竟迎面朝这边冲了过来。苇丛中的通道极窄,两边尽是厚密的 “苇墙”。由于事发突然,吕小良和宗玉程均没有做好准备,惊慌之中只是下意识地紧贴 “苇墙”躲避快速奔来的野兽。好在那受伤的野猪只是夺路逃命,意不在伤人。当野猪从二人面前蹿过的一瞬间,吕小良突然感觉手中的枪械被人用力拽了一下,枪械随即脱手离身。慌乱中朝野猪遁去的方向一望,枪械竟挂在野猪的脖颈上,受伤的野猪携带着枪械眨眼之间就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愣了半晌,惊魂未定的吕小良和宗玉程才如梦初醒。二人虽侥幸躲过一劫,但立即意识到自己闯下祸,立刻沿野猪逃去的方向一路搜索。沿途的沙地和杂草中留下清晰的血迹,野猪显然受了重伤,估计不会逃远。大约追出一公里,他们在一片红柳丛中发现了目标。那野猪趴在红柳下的沙地上,枪械依然挂在胸前,见有人靠近,立即发出一阵恐吓声。二人不敢近前,只得退到一边协商如何解决眼下的难题。

“他妈的!”吕小良骂道,“眼见打中了要害,咋没打死呢?”宗玉程说:“要不我在这儿盯着,你回去取枪过来,补一枪不就完了。”吕小良起初也觉得宗玉程所说在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于是说道:“不行。你想想,这野猪只是受了伤,鬼知道它会怎么样。再说了,听说这一带有狼,万一遇上了,手中无枪,会出大事!”想了想,又说:“还是回去告诉蒋队长吧。我告诉你,蒋队曾经是全军最优秀的神枪手,就是遇上了一群狼,只要蒋队在,不出几分钟准能解决。”

回到营地时,正是开午饭的时间。吕小良和宗玉程匆匆走进队部营帐,见几位领导都在,就把刚刚发生的事作了简要陈述。队长蒋孝志和指导员王延增都是朝鲜战场上的战斗英雄,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可刚刚听完两个年轻人所描述的一幕,仍感到大为诧异。试想,狩猎者的枪械竟意外被猎物掳了去,不能说是天方夜谭,也是闻所未闻。

指导员王延增长得人高马大,也是急性子。听完吕小良的叙述,立刻训斥道:“谁叫你们私下出去的?万一出了事儿,我们怎么向上头和你们家人交代?”蒋孝志向王延增摆摆手,插话道:“老王,这事儿我知道。”又对两个年轻人说:“赶紧吃点儿东西,待会儿带我过去看看。”

宗玉程和吕小良用饭期间,技术员李亮已牵过两峰骆驼,两峰骆驼均备有驮货用的骆驼驮子。按照蒋孝志的吩咐,李亮又回到营帐取了两件羊皮大衣垫在驼峰上,又带了一壶水。蒋孝志有个习惯,乘骆驼去野外,除非盛夏季节,一般情况下,都会随身带上皮衣,以备不时之需。收拾妥当后,一行四人先行来到警卫组营地。吕小良去营帐内取了步枪和手枪,步枪自己扛着,手枪则交给了蒋孝志。随后,四人乘骆驼向苇湖目的地进发。

当几人来到野猪藏身的那片红柳丛时,受伤的野猪还呆在原地。他们在距猎物约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当时,野猪正在昏昏欲睡,听到响声后,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那野猪嘴里滴着血,一副小獠牙可怜地向上翻曲着,眼神里透出惊恐和仇视的光芒。它似乎已意识到自己身陷绝境,几经挣扎,竟摇摇晃晃地站立起来,摆出一副决斗的架式。这时,一副奇异的景象映入了人们的眼帘:随着野猪的立起,那支挂在它胸前的枪械也显露出来。此时此刻,它似乎不像一个行将被杀的猎物,而像一名持枪守卫家园的斗士。

人与兽相持了数十秒钟后,三个年轻人同时把目光聚到蒋孝志身上。吕小良虽然手持半自动步枪,但不敢擅自行事,因为年轻人知道,在神射手面前玩枪,多少有点班门弄斧之嫌。蒋孝志看出了年轻队员的心思,微笑着向吕小良示意:杀了它!受到鼓励的吕小良这才端起步枪,只听 “砰”地一声枪响,野猪应声而倒,不再动弹。

野猪不是很大,重量约在八十公斤左右,足够全队人美美地饱餐几顿。宗玉程牵过一峰骆驼,按驼夫教的口令呼唤骆驼卧下,然后四人合力将猎物安放在驼峰上的驮物架上。宗玉程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狩猎,在他看来,眼前的这头野猪已算是巨兽了。蒋孝志却告诉他说,前年测量队用自制的猎枪在这里猎杀了一头野猪,身长两米有余,体重超过二百五十公斤。测量队人少,全队吃了十天都没吃完。难怪有些队员把这里称作 “野猪林”。

因为时间尚早,蒋孝志和李亮临时决定到前面的作业区域实地勘查一下。临分手时蒋孝志嘱咐两个年轻队员,回营地后帮助食堂的人把野猪收拾了,晚饭做红烧肉。随后,四人分两组在苇湖边分手道别。

石油勘探队常年出工野外作业,生活环境异常艰苦,因而国家给予勘探队员较高的物质待遇。勘探队出工野外作业期间,队员平均月伙食费超过二十五元,比一般地方职工食堂高出数倍还多。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地震队有时会雇用当地牧民赶上一群活羊随队迁移。今年202地震队将远征沙漠,无法雇牧人随队迁移,食堂也无鲜肉储备。今天猎获一头野猪,正好可以改善一下全队的伙食。

下午七时许,食堂的伙夫准时烧好了红烧野猪肉,队员们开始在营地吃饭聊天,有的人聚在一起喝酒猜拳。起初,并没有人注意到蒋孝志和李亮没有如期归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临近黄昏时仍不见二人的身影,这使王延增隐隐感到一种不安。他心里清楚,蒋孝志做事一向作风严谨,时间观念极强,一般情况下会在规定时间准时归队,除非发生意外。像今天这种事,许多年未曾发生过,肯定事有蹊跷。为了减少发生意外的几率,王延增命人通知吕小良即刻带上枪械过来,随他一起到前方的一处高地一探究竟。

这是一座高大的沙丘,若在白天,方圆数公里可尽收眼底。王延增和吕小良爬上沙丘时,天色已暗。王延增用望远镜环顾四周,除能见到不远处的三脚架坐标外,并无发现其他目标。他又命吕小良朝天空放了几枪。枪声可在沙漠中传出数公里远,如果蒋孝志听到枪声,会立刻明白队友的用意。等待许久,仍没有回音。眼看天色黑了下来,二人只好动身返回营地。

天黑之后,蒋孝志和李亮仍没有回到营地,整个营地笼罩在一种不安的气氛中,谁也说不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虽然,两部卡车已经启动,汽车大灯的强烈光束射向大漠远方,可为迷途的队友指引方向,但见不着人回来,王延增内心的焦虑更是与时剧增。他不停地在营帐外走来走去,显得忧心忡忡。宗玉程和吕小良则悄悄站在队部营帐前,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甚至不敢正视王延增一眼。王延增有回从他们身边走过,真想停下来狠狠地训斥他们一顿,可转念一想,若把今天发生的事推到两个年轻人身上,于情于理多少有点牵强,因而打消了怪罪他们的念想。宗玉程和吕小良也看出了王延增的心思,只是静静地守候在营帐外,期待着蒋孝志和李亮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时他们才能如卸重负,回到营帐内美美地畅饮一回。

塔西南沙漠的黑夜空旷而寂静,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重的寒气开始在大漠中弥漫开来。王延增回到营帐内穿上棉衣,刚刚点起一支烟,却突然发现帐篷轻轻抖动了一下,接着就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声。多年的荒漠勘探经验告诉他,风暴将至。正在他不安地揣测着天气将如何变化的时候,整个帐篷突然摇动起来,沙漠风暴骤然到来。霎时,天地被搅得一片昏黑,汽车大灯也只能照到前方几米远的地方,整个营地顿时淹没在狂风的怒吼声中。对失踪流落沙漠的人来说,面对如此恶劣的天气变化,不仅仅是对人的意志力的一种考验,而是极有可能将人推向绝境。

此刻,王延增脑海里出现一片空白,他甚至不敢设想事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和蒋孝志是安徽同乡,一九四八年同月同日入伍,后来又一起参加了解放战争和朝鲜战争。入朝作战期间,他们又同在一个步兵团,他当时担任排长,蒋孝志则是全军最出色的狙击手之一。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若不是蒋孝志及时援手,自己至少有两次可能被对方的狙击手射杀。他们不仅是战友,也是战场上的生死兄弟。从部队转业后,两个人又同时来到新疆石油单位,他们是全处公认的最好搭档。可眼下,生死战友迷失在茫茫沙海之中,前途难以预料,而自己却不能为战友尽绵薄之力。王延增心里明白,现在想什么都是徒劳,他只能暗暗祈求上苍保佑战友躲过生死一劫。

王延增渐渐从迷惘中恢复了理智,蒋孝志和李亮已确认失踪无疑。他立刻命报务员向基地发报,将现实情况通报上级领导,并请求基地给予支援。

外面依然是狂风大作,吕小良不敢贸然在大风中赶回警卫班营地,而是留下来跟宗玉程挤在一个床位上。营帐内一直亮着马灯。到了下半夜,大王和钻井组的其他三名队员已经睡熟了,可宗玉程和吕小良却无法入睡。他们心事重重,深深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自责之中。试想,若不是他们私自跑到苇湖狩猎,蒋孝志和李亮也不会在那个时间段离开营地,更不会走失在大漠中。凡事都有因果,两个年轻人并不怕承担责任。二人私下里悄悄讨论这样一个话题:是否等大风一停,他们即刻带上食物和水,牵上骆驼闯入沙漠,去寻找失踪的蒋孝志和李亮?

吕小良说:“想法是没错。可是,我们刚刚犯过一次错,万一再出什么事,会不会错上加错?”

宗玉程是家里的长子,以往做事有自己拿主意的习惯,一经决定要去做的事,轻易不会更改。宗玉程说道:“现在蒋队和亮子不知去向,再出事儿,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小良,我已经想好了,再闯下什么祸来,大不了被开除了,回家干别的一样活人!”

吕小良说:“事情是由我们引起来的,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干!”

沙漠风暴来得迅猛,去得也快。几小时后,风暴在拂晓前两小时停了下来。因为夜间寒冷,吕小良临时穿上了宗玉程春秋练功穿的绒衣,宗玉程则穿上了那件出工前才发的羊皮大衣。钻井组的人都在熟睡,宗玉程悄悄把同营帐五人的水壶全收了起来,吕小良背起冲锋枪。准备妥当后,二人轻手轻脚离开营帐,前往食堂取水和食物。

一出营帐,立刻感到一股浓重的寒气扑面而来。拂晓前的沙漠漆黑而寂静,闻不到一丝声响。队部营帐内的马灯一直亮着,不知道指导员是否已经入睡。来到食堂帐篷前,发现进出食堂的帆布门被绳索捆得死死的。宗玉程打开手电筒,吕小良解了几下没解开,索性拔出随身的匕首割开绳子。一进食堂,见营帐内到处都是沙尘,面板上放着三个已经装满水的水壶,宗玉程一并收了。食堂内有剩馍、干馕和罐头,二人胡乱装满了两大包食物,这才离开地震队营地,前往驼队营地牵骆驼。

驼夫们都在熟睡,二人来到驼群中,挑选了两峰备有驮货用的骆驼驮子的壮实骆驼,然后乘上骆驼离开营地,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走进塔西南沙漠。

天亮以后,先是钻井组的人发现宗玉程和吕小良不知去向,营帐内所有的水壶也被人拿走了。稍后,食堂的伙夫也发现少了几听罐头和若干食品,驼队的人称少了两峰骆驼。消息一经传开,王延增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容多想,王延增立即传令下去,所有人即刻停止一切工作,分多个搜索小组,梯次向沙漠深处推进,搜索已被确认失踪的蒋孝志和李亮,以及自行出走的宗玉程和吕小良等人。

正午的时候,沙漠又刮起一阵风。风虽不大,但宗玉程和吕小良留在沙地上的印迹被掩埋,搜索小组唯一的一条线索中断。一天下来,派出去的搜救小组全部无功而返。

宗玉程和吕小良进入沙漠两小时后,天色才渐渐放亮。起初,他们只是沿测量队制作的木制三脚架坐标一路搜寻。几小时后,坐标架越来越稀疏,搜寻目标也随之中断。二人心想,沿坐标搜寻也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假如蒋孝志和李亮能见到坐标,决不会迷路失踪。东北一侧是苇湖所在地,苇湖呈狭长形状,如在东北一侧走失,远距离也能看到苇湖,迷路之人可在短时间内找到返回营地的路线。唯一可能使人迷路走失的范围,应该在坐标架的东南方向。沙漠虽然广阔而平坦,但沙漠地形多处极为相似,闯入沙漠的人,一旦远离路标深入沙漠腹地,很可能如同走进一座迷宫,进而难以断明正确的方位。宗玉程和吕小良经过简单推测之后,立刻离开设有路标的地段,掉头朝东南方向展开搜索。

接下来的一天时间,宗玉程和吕小良与其说是在搜救队友,不如说是在大沙漠中漫无目标地游荡。他们有时会爬上高高的沙丘朝四周瞭望一阵,并分早、中、晚三个时间段鸣枪示警,向失踪的队友传递消息。蒋孝志随身带着手枪,如果听到枪声,肯定会有回应。他们一次次地满怀期望等待消息,又一次次地为失望而充满沮丧。他们不仅没发现失踪者的任何蛛丝马迹,而他们自己也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成了名副其实的失踪者。

身处荒无人烟的大漠深处,任何意想不到的事都有可能随时发生。宗玉程和吕小良首次独立闯入沙漠,尽管他们事先准备了足够的食物和水,但对潜在的危险缺乏准确的判断。令他们深陷困境的事发生在进入沙漠后的第二个夜晚。是夜,他们依旧沿袭第一夜的办法,一人裹上皮衣睡觉,一人持枪警戒,商定每两小时唤醒对方。午夜时分,吕小良紧贴在骆驼腹部安静地睡着了。宗玉程同样身体紧贴在骆驼身上,虽然穿着毛衣毛裤,但仍然无法抵御大漠夜间的奇寒。历经两天的奔波,体能也不如从前,勉强撑过了一个小时,宗玉程竟然被冻得哆嗦起来。他不敢继续躺在原地,而是起身到沙地上活动筋骨。一趟拳脚下来,体内开始微微发热,但体能已经锐减,感觉到十分疲惫和困倦。不得已,又回到卧在沙地上的两峰骆驼之间。看看时间已接近两个小时,却又不忍心提前叫醒熟睡中的吕小良。他试图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可理智已抵挡不住沉重的眼皮,不知不觉中,已然渐渐睡着了。

寒夜中,宗玉程开始走进另一个精神世界。他仿佛回到父母身边,和父亲一道来到城郊的西大河垂钓新疆大头鱼。河面宽阔而水流缓慢,河面上漂浮着大片的浮冰,这显然是在冬季。新疆野生鱼类有冬眠期,父亲从不在冬季钓鱼。他站在河岸边疑惑地望着父亲,只觉脚下猛然一滑,整个人一下掉进冰冷的大河中。他自小就会游泳,可当时怎么也伸不开四肢,任由身体沉入河底。他努力屏住呼吸,顿时觉得浑身奇冷无比,大有命悬一线之感。情急之下,宗玉程大呼救命……猛然醒来,却发现吕小良已把皮衣盖在自己身上,并轻轻地呼唤自己的姓名。这才知道,原来刚刚经历了一梦。

仅仅在一分钟之前,吕小良被一阵怪异的呼叫声吵醒。起身看看时间,才知道自己已睡了近五个小时,心里顿生愧意。再回头看看躺在身边的宗玉程,早已冻得瑟瑟发抖,嘴里仍不停地说着含混不清的呓语,一看便知是受了严重的风寒。吕小良急忙唤醒宗玉程,并把皮衣裹在宗玉程身上。即使如此,宗玉程仍然感到浑身奇寒,由于打颤上下牙不停地碰撞着,发出不规则的令人揪心的响声。稍后,宗玉程又觉得喉咙奇痒,只好坐起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吕小良一手扶着宗玉程的身子,伸手摸了摸宗玉程的额头,发觉有点发烫。吕小良说:“玉程,你发烧了,都怪我,真是!”说着,在自己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宗玉程一边咳一边说:“小毛病,没事。天快亮了,我用皮衣捂一捂,天亮准好。”

随着太阳的升起,大漠渐渐变得暖和起来。宗玉程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症状仍不见有好转的迹象。他一会觉得身上发冷,一会又觉得发热,浑身无力,并伴有恶心。吃早饭时,也只是勉强咽下两片干肉,喝了几口清水,便再无食欲。出发前,宗玉程猛地一起身,忽然感觉一阵眩晕,接着便摔倒在沙地上。吕小良见状大惊,慌忙从驼峰上跳了下来,扶起倒在沙地上的宗玉程。

“玉程,白天天热,不行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天,等你好些了再作打算。”吕小良一边说,一边暗暗思忖,宗玉程出现目前这种症状,纯属自己昨夜的贪睡造成,因而心里很不是滋味。

宗玉程虽然身体不适,但头脑清醒。在沙地上坐了片刻,又起身说道:“蒋队和李亮没吃没喝,拖一天,就多一分危险。我没事,好歹能挺得住。”

二人没有争执,打点好行装后,再次启程踏上了寻找队友的路途。

从时间算,宗玉程和吕小良进入沙漠已是第二天。沙漠给予他们的不仅是干旱和夜间的奇寒,随着时间的延续,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也开始涌上他们的心头。他们深入沙漠孤立无援,既找不着失踪的队友,也无法与任何人取得联系。他们已无法分辨自己身处何地,总觉得太阳是从南边升起的。他们只是在沙漠中盲目地行进着,甚至有几次,他们在沙漠中奔波了半天,却又绕回到了起始的地方。神秘的塔克拉玛干,难道真像它的名字一样,“进得去,出不来”吗?

在沙漠中行进了几小时后,时间已接近正午,这时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片平坦而表层较硬的沙地。刚走到一处沙脊旁边,宗玉程和吕小良意外发现了一个被人废弃的铁制多孔炉具,这显然是某个野外队丢弃的。灶具为长方形,只有一半露在地面,下半截已被流沙掩埋。走到近前细看,沙地上隐约留下人畜走过的印记,好像有人来过这里。吕小良不经意间朝炉膛内瞥了一眼,却发现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拣起来一看,竟是李亮的那把口琴。天哪,原来蒋孝志和李亮来过这里!二人激动之余,禁不住仰天大声吼叫起来,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宗玉程甚至忘了自己已是高烧在身的病人。是的,对于在大漠中苦苦搜寻队友,而几天来又一无所获的两个年轻人来说,这个意外的发现,其意义决不亚于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时那种振奋和惊喜。

激动兴奋之余,吕小良迅速爬上眼前的沙梁,四处瞭望了一阵,没有发现任何踪影。他打开枪械保险,将机头调到慢机,连续朝天空放了三枪。他知道,虽然弹夹里的子弹所剩无几,但眼前的机会不能错过,蒋队和李亮也许就在附近,听到枪声肯定会有回应。期待良久,仍没有任何回音。二人又从激奋中平静下来,他们心里都十分清楚,指望立马出现奇迹,也许是一种奢望。但无论怎么讲,他们至少已发现了队友的踪迹,他们所倾注的努力,也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吕小良说:“队长和李亮肯定还在附近,说不准还会遇上别的野外队的人。”他说这话是有根据的,与202地震队同时进驻塔西南沙漠的,还有十几支野外队,在沙漠中不期而遇也是极有可能的。

想起三天来的经历,宗玉程说:“队长和李亮既然来过这里,说不准很有可能还会回到此地。小良,我们在这儿留些水和食物,假如他们再绕回来,不至于被渴死、饿死。再说,看到水壶和食物,他们会知道我们来过这里。”

二人在铁炉显眼的位置上放了一壶水,又在炉膛内留下一听罐头和几个干馍,然后乘上骆驼,沿着一条平缓的沙脊继续他们的搜寻之旅。

是日下午四时许,也就是宗玉程和吕小良离开废弃铁炉之地四小时之后,又有两峰骆驼各载着一人朝这边走来。他们正是在沙漠中走失了三天三夜的蒋孝志和李亮。虽然时下正是阳春季节,大漠的酷热还远远没有到来,但沙漠的干燥气候却令人难以忍受,没有水,就意味着随时都有死亡的危险。蒋孝志和李亮离开营地时随身携带了羊皮大衣,加上有骆驼的护卫,夜间的风寒尚不能对他们构成致命威胁。然而,他们随身只带了一壶水,当天追赶骆驼时已喝掉半壶,身上仅剩下不到一公斤水。几天来,蒋孝志只是在极度干渴时才敢抿上一点水,以此维持生命的最低需求。

起初,李亮也学着蒋孝志的做法,不到干渴难忍时决不用水。到了昨天上午,水壶里的水已所剩无几,李亮却因干渴和饥饿出现休克症状。无奈之下,蒋孝志只能把仅存的那点水一点一滴地喂进队友的口中,而他自己一天多来却滴水未进。这位狙击手出身的勘探队长,似乎有着惊人的耐受力和意志力,尽管备受干渴和饥饿的折磨,他的嘴唇早已出现几道深深的裂纹,但他依然做着顽强的坚持。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他甚至和李亮一样,早已是身心俱疲,生命体征几乎越过极限。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再遇不上队友或找到水源,他和李亮顶多撑不过一天,或许将自己永远留在塔西南的沙漠之中。

两个人骑在驼峰上昏昏欲睡,若不是靠驼峰两侧骆驼驮子的支撑,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从驼峰上摔下来。不知走了多久,恍惚之中却发现又回到了昨天来过的废铁炉附近。四天来,类似的经历已有过数次,每次给他们带来的感受都是同样的,失望与无奈。正在暗暗嗟叹之际,蒋孝志却意外发现了炉具上的水壶。他用力揉揉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定神一看,炉具上的物件是真的,水壶上还有用油漆写的 “202”字样。一种绝地逢生的感觉油然冲上脑际,蒋孝志忍不住大声呼叫道:“有人来过!”

声音虽然无力而沙哑,但足以让迷糊中的李亮立刻清醒过来。没错,是队友留下的水壶。接下来,他们又在炉膛内发现了罐头和干粮。留在沙地上清晰的脚印告诉他们,来者也是两人两畜,而且离去的时间不长。饱经饥饿和干渴折磨的蒋孝志和李亮终于长长吁了口气,他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或许得救了。

历经数日的煎熬,饥饿和干渴使李亮几乎失去理智。从驼峰上下来后,他抢先拿到水壶,仰起脖子只顾大口大口地喝水,浑然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与他一样备受干渴和饥饿折磨的人。蒋孝志见状,急忙从李亮手中夺下水壶,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你不想活了!”

李亮如梦初醒,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理智告诉他,在没有和队友会合之前,倘若二人用刚才的方式将水喝干,其结果无异于自杀。

蒋孝志拿过水壶,也忍不住一点一点地喝下几小口。这水真好喝,清甜无比,像滋润心田的甘露,真有起死回生之效。再看看眼前失魂落魄的李亮,才仅仅四天时间,原本一头乌黑的头发,早被大漠风沙吹得如同枯草一般;那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已变得又黑又黄;小嘴不仅起满了泡,也出现数道深深的裂纹。望着这个心地单纯的年轻人,蒋孝志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他将水壶递给李亮,说:“想喝,就多喝几口吧。”

李亮摇摇头,没有伸手去接水壶。想想几天来的遭遇,蒋孝志像对待亲人一样关照自己,内心顿生愧疚之意。时下,李亮已难以用语言表达自己的心境。

接下来的短暂时间,蒋孝志和李亮匆忙用完了队友留下的一听罐头和少许干粮,即刻踏上了追赶队友的路途。留在沙脊上的骆驼脚印清晰可见,队友离他们不会太远。他们一刻也不敢耽搁,他们不能失去与队友会师的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机会。

蒋孝志和李亮在沙漠中走失,完全是一件意外突发事件造成的。

三日前的那个中午,蒋孝志和李亮离开苇湖后,就一路沿着测量队制作的坐标架向沙漠内行进,并详细察看了周边的地形,好为下一步展开地震勘探作业拟定一个大致的时间表。数小时后,二人准备动身返回营地。恰在这时,一座沙丘下的枯草丛中突然蹿出一只灰色野狼,从他们正前方不到三十米的地方穿过。当时,二人正牵着骆驼步行,骆驼受到惊吓,挣开牵绳朝东南一侧跑去。骆驼跑出百余米后才停了下来,不安地望着它们的主人和前方的野狼。那狼似乎并不急于离开,而是在距他们二人约五十余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野狼体型硕壮,看去威猛异常。久居沙漠的猛兽好像并不十分惧怕人类,只是好奇地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蒋孝志从枪套里掏出手枪,目测了一下距离,目标刚刚在有效射程之内。蒋孝志举枪瞄准了野狼的头部,对于一名优秀的狙击手来说,在这个距离射杀猎物应该毫无悬念,但在扣动扳机前的一瞬间,蒋孝志临时改变了主意,转而举枪朝天空开了一枪。野狼受到惊吓,转身向东北一侧的苇湖方向逃去。

李亮疑惑地问道:“队长,为什么不杀了它?”

蒋孝志摇摇头,似乎若有所思。稍后,他告诉年轻的技术员,狼是有灵性动物,你不伤它,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刚刚看到的只是一只狼,说不准它的同伴就在附近,倘若射杀了它或者将其击伤,受到伤害的狼群会仇视人类,说不准会寻机报复,袭击落单的勘探队员。开枪吓跑野狼,人和狼之间或许都会相安无事。

驱走了沙漠孤狼,惊魂未定的骆驼却跟他们玩起了类似恶作剧的游戏。他们向前追赶,骆驼就使劲往前跑,你停下来,骆驼也收住脚步,始终与人保持百余米远的距离。蒋孝志知道,近几年由于驼工不足,驼队冬季休整期间,驼群基本处于半野生状态放养,有些骆驼尚未接受过正规驯化,个别骆驼也不大听人使唤。听驼夫们说,近几年来,驼群散放野外,狼群袭击骆驼的事也偶有发生,狼群饥饿时,甚至袭击过当地牧人和勘探队员。骆驼惧狼,也在情理之中。

人和骆驼就这么相持着。试想,沙漠中人的脚力如何赶得上骆驼?被骆驼折腾了数小时后,蒋孝志和李亮已累得筋疲力尽,眼见天色将暗,两峰骆驼这才收住脚步,在一片平坦的沙地上停了下来,静默地等候着它们的主人。

乘上骆驼后,天色已暗了下来,蒋孝志和李亮勉强能看到地下的脚印。他们原打算原路返还,殊不料骆驼仍不听使唤,竟驮着人逆向大踏步向前奔走,仿佛背后藏有狼群严阵以待。二人无奈,数次从驼峰上下来试图把骆驼引回正路,但骆驼还是宁死不从。二人无计可施,只好骑上驼背任其在夜色中行走。骆驼识路,断不会驮着人误入歧途。约两小时后,蒋孝志忽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好像天空抖动了一下,接着大地也微微颤动起来。他们始料不及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沙漠风暴骤然而至。

风暴卷起的沙尘从远天迅速奔袭而来,把天地搅得一团昏黑,分不清天和地,分不清人和物。风暴吹起的沙粒不停地击打在蒋孝志和李亮的脸庞上,令他们感到窒息。两峰骆驼此刻却表现得毫无惧色,昂首迎接着强大的风暴。二人迅速把骆驼引领到沙丘背后,借此躲避风暴的侵袭。

天放亮了,留在沙地上的任何印迹都被风暴吹得无影无踪。日出时,蒋孝志和李亮竟然发现太阳好像是从南边升起的,这多少令他们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他们迷路了,断不清自己身处何地,一号营地的位置更是无从得知。他们只是凭直觉在沙漠中寻找目标,无论朝哪个方向行进,都不敢贸然深入太久。他们心里清楚,一旦误入沙漠腹地,即使有搜救人员前来营救,也将会与他们失之交臂,他们将永远走不出沙漠。

几天来,蒋孝志和李亮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在沙漠中苦苦挣扎着。昨天上午,他们在此意外发现了被人丢弃的铁炉,这多少在他们的心里重新燃起了希望。这种铁炉是野外队专用的,说明曾经有野外队来过这里,从理论上讲,他们已接近了沙漠边缘。兴奋与疲惫交织在一起,李亮下了骆驼后,无力地趴在旧铁炉上稍作休息。那把随身携带的口琴,就是在这时掉入炉膛内的。口琴无意中的掉失,不仅为吕小良和宗玉程提供了发现队友的线索,也为他们自己赢得了生存的机会。

蒋孝志和李亮乘上骆驼,沿着沙脊上留下的印迹一路快速追赶。临近黄昏时,沙地上驼掌的足印越来越清晰,这说明他们与队友之间的距离正在缩短。恍恍惚惚中,他们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枪响。夜色降临了,蒋孝志并不打算留在原地,他试图借助星辰的微弱光亮继续追赶队友,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与队友会合。也就在这个时刻,意外又发生了。

沙漠的春天是多风的季节,天色刚刚黑下来不久,又一场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塔西南沙漠。蒋孝志和李亮不得不停止了脚步,他们不敢在风暴中盲目前行,从而错过与队友见面的最后机会。

是日黄昏时分,宗玉程和吕小良在沙梁下停了下来。宗玉程已是高烧在身,走到这里便无气力前行,骆驼刚刚卧下来,宗玉程就从驼背上滚落下来。从这天下午开始,他体内一会发热,一会发冷,脑袋又胀又痛。伴着间歇性的剧烈咳嗽,强烈的眩晕感阵阵袭来,数次险些从驼峰上栽到地面。吕小良虽然也出现发烧症状,但身体尚能支撑,状况比宗玉程好得多。人与畜歇息下来后,吕小良重新爬上沙梁,四周瞭望了一阵后,举枪向天空中放了一枪。几天来,虽然队友杳无音讯,但他们一直这么坚持着,在期待和失望中度过一个个白昼和夜晚。

宗玉程又开始感到阵阵发冷,身子也不由地抽搐起来。他吃力地脱下皮衣,有气无力地说道:“小良,我恐怕不行了。皮衣你穿上,咱俩得有一个人活着,要不咱们算是白来了。”

听了这话,吕小良几乎要掉下眼泪。他替宗玉程重新穿上皮衣,哽咽地说道:“玉程,咱们是患难兄弟,你若死了,我可没脸活着出去!”

风暴来了,宗玉程再次陷入昏迷。为了躲避风寒,吕小良只得将身体缩成一团,紧紧地贴在骆驼身下。几日来的奔波劳累,加上夜间风寒的侵蚀,已使他疲惫不堪。不知不觉中,吕小良便在狂风的怒吼声中沉睡过去……

风暴持续的时间不长,午夜时分,风力开始渐渐减弱。吕小良第一次醒来时,发觉骆驼已移动过身体,他和宗玉程的半截身子已为沙尘掩埋。天气奇冷,他想起身活动下身子,但浑身僵硬无力,简直无法动弹。更为可怕的是,他的身体也开始不停地哆嗦起来,头部痛胀难忍。后来,他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天色已经擦亮。他用力支撑起身体,只是下意识地从身边的沙地上拿起枪械,朝着黎明的天空连续放了数枪。

稍许,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吕小良循声望去,沙漠远处的地平线上,一对模糊的小黑点迎着白色的曙光渐渐向这边靠拢。目标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他终于看清了,是蒋孝志和李亮各乘一峰骆驼缓缓朝这边走来。他们苦苦搜寻了几天的人终于出现了!万分激奋之下,吕小良一边用力推着身边的宗玉程,一边大声地向队友报告眼前发生的奇迹。深度昏迷中的宗玉程只是本能地哼了几声,接下来便再无反应。吕小良备受风寒侵袭,已是高烧在身,但此时此刻,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迸发出来,他竟神奇般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并举起双手向迎面而来的队友致意。他想疾步向前迎接队友,但刚刚迈出几步,突然觉得双脚一软,眼前出现一片空白,接着便重重地跌倒在沙地上。

两支队伍终于会合了,在大漠中失踪了近四天四夜的蒋孝志和李亮,在经历了短暂的激动和兴奋之后,内心深处又被一种不安的情绪所取代。他们面前的现状是喜忧参半。喜的是,两组人员合成一组,短时间不缺食物和水,极有可能走出沙漠。忧者,宗玉程和吕小良状况有些令人担忧。吕小良已开始持续发烧,病情随时都有可能恶化。深度昏迷中的宗玉程,起初并不知晓他们的到来,只是在喂下了几口清水后,才慢慢苏醒过来。见到身边的蒋孝志和李亮后,只是轻轻一笑,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终于找到你们了!”随后又人事不省。蒋孝志心里清楚,如果不能尽早离开沙漠,这个年轻队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匆匆用过早饭之后,蒋孝志立刻登上附近的沙脊用望远镜向四周巡视。这时,一个意外的发现令他兴奋不已。不远处,一座数十米高的全钢制坐标架进入了他的视线。他知道,那些是国家测绘局负责监制的一类坐标,记得闹自然灾害的第一年,他曾率队去过那里。虽然,他此时已无法断明202队扎营的位置,但他清楚,他们离叶城县已经不远了。

临出行前,他们又遇到了现实难题的困扰。蒋孝志和李亮有了水和食物的补充,身体状况渐渐恢复,尚能经得起下一段的长途跋涉。吕小良虽然已极度虚弱,但意识清醒,还能做最后的坚持。宗玉程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体能已极度透支,若没有人帮助,甚至无力爬上卧倒在地的驼峰上。蒋孝志和李亮将宗玉程扶上驼峰,虽有骆驼驮子的支撑,但没走几步,宗玉程仍不能控制住身体,左右摇晃,险些从驼峰上栽下来。蒋孝志原想用绳索将宗玉程身子固定在骆驼驮子上,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种办法不妥,万一途中发生意外将无法处置。为了不耽误时间,蒋孝志虽已疲惫不堪,但仍决定和宗玉程同乘一峰骆驼,由他抱着宗玉程一同赶路。

走过铁制坐标架不久,前方已出现村落。又向东南方向行进了约七八个小时,一行四人在天黑前抵达县城附近。石油留守基地位于城乡结合部,当他们走进基地大院时,整个大院空空荡荡,竟没有发现一个人影。正当他们疑惑之时,从大门旁的值班室里走出一个看似值班的工作人员。那人一见驼峰上载着的蓬头垢面的四人,先是一愣,面部露出惊讶之色,但很快就变得轻松下来,显然那人已认出了他们。

“天哪,你们果然还活着!”值班人说道,“车和人都派出去了,到处找你们,还以为你们回不来呢。”

蒋孝志已无心听别人说话,焦急地催促道:“快,马上带我们去医院,有两个队员快不行了。”

基地留守人急忙回屋推出一辆旧自行车,他负责在前面领路,四峰骆驼驮着人在后面跟着,一行人快速穿过县城街面,不一刻就到达了县城医院。

宗玉程处在深度昏迷中已有数小时,情况十分危险。吕小良的病情也出现恶化迹象,当一行人来到医院病房门前时,骆驼刚一卧下,吕小良就从驼峰上滚落下来,接着便人事不省。蒋孝志等人急忙协助医护人员把二人抬到急救病房,医护人员迅速为二人打上了吊瓶。稍后,院长也闻讯赶了过来,并为宗玉程和吕小良做了仔细检查。

院长面色凝重,对蒋孝志等人说:“这边小个子队员,虽有高烧和炎症,但脉象稳定,不会有生命危险。”又把目光移到宗玉程身上,口气不太确定地说:“至于这孩子,情况就难说了。我们会尽职的,但病人能否闯过下一关,多半要看他个人的造化了。”

蒋孝志和李亮都没有回基地休息,而是和衣睡在病房外的长条凳上。次日凌晨,吕小良苏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口渴。蒋孝志和李亮倒了温开水,并帮他慢慢服下几口。稍后,吕小良又昏沉沉睡了过去。当吕小良第二次醒来时,已是正午,勉强吃了点基地食堂送来的少许饭菜后,吕小良才渐渐清醒过来。望着另一张床上仍处于深度昏迷中的宗玉程,深深的愧歉之意和一种说不出的酸楚之情交织涌上吕小良的心间。沉默了良久,他断断续续地向蒋孝志和李亮叙说了他和宗玉程私自出行的详细经过。

吕小良仍十分虚弱,才说了一会话,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蒋孝志看看无事可做,就叫李亮回基地洗个澡,回来顺路买些日用品。安静下来后,蒋孝志转身坐到宗玉程的病床前。宗玉程面色苍白,双手冰凉,气若游丝,整个一个活死人似的。蒋孝志双手握着宗玉程冰凉的手,望着这个尚未成年的 “娃娃”队员,心里顿生悲悯之意。他知道,宗玉程是家里的长子,上有父母和年迈的奶奶,下有三个弟弟,万一发生不测,他将如何向孩子的父母交代?况且,宗玉程是为了搜救自己和李亮才闯入沙漠的。心里这么想着,这位曾经在战场上令对手闻风丧胆的超级射手,竟忍不住默默掉下眼泪。

也许是上苍的庇佑,宗玉程在送进医院两天两夜后终于苏醒过来。他神情恍惚,眼中看到的人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着什么,还提到自己的名字,但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不清楚自己是生还是死,只是隐约记得一点往事。他喉咙奇痒,想侧过身咳几下,几经尝试,竟连咳嗽的气力也没有。后来,他发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但分不清那人是谁。最后,他只是无意识地喃喃问道:“我在哪儿?我还活着吗?”说完,又再次昏迷过去。

又过了一天,宗玉程再次苏醒过来。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能分辨出身边的人和物,感到口渴和饥饿。蒋孝志和李亮为他喂下半碗稀粥,还说了一会话。从大漠中出来,蒋孝志又在病床前守护了三天三夜,几乎哪儿都没去。宗玉程发现,队长不仅蓬头垢面,胡子还长出老长,嘴唇上的裂纹刚刚结了疤,神情显得十分憔悴。在宗玉程心目中,蒋孝志一直是那样的英武和威严,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这阵看上去,人虽不到中年,模样却像个老汉。再看李亮,虽然洗过澡,曾经白里透红的面庞也变得灰蒙蒙的,嘴唇依然肿胀着,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同样躺在病床上的吕小良,虽然面带病容,但还是老模样,一张顽皮而处世不恭的脸。宗玉程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但他清楚,自己的模样比他们好不到哪儿去。

宗玉程小声地、断断续续地把刚才的想法说给几人听了,结果在病房内引起一场低声的哄笑。

院长查房时为宗玉程做了检查,脸上露出几日来少有的微笑。他告诉蒋孝志等人,宗玉程身体特征稳定,已脱离了危险。蒋孝志心里一下宽慰了许多,几天来一直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得到消息后,基地领导也到医院探视了宗玉程和吕小良。见二人已脱离危险,便告知蒋孝志和李亮,希望二人尽早归队,因为202地震队行将进入沙漠展开地震勘探。临行前,蒋孝志再三叮嘱基地派来的陪护人员,务必等病人完全康复后才准出院。随后,患难与共的四人在病房依依惜别。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宗玉程和吕小良开始进入治疗和康复阶段。有基地领导的嘱咐,基地食堂每日都为二人送来可口的病号饭,可谓天天有奶喝,顿顿有肉吃。经过十来天的治疗和调养,二人已基本康复。宗玉程和吕小良都不愿待在医院,一心只想尽早归队。他们甚至想忘记刚刚经历过的那场生死劫难。每每说起那几天的经历,仿佛已是许多年前的一段往事,留在他们记忆中的,也仅仅是一场现实的梦魇,既觉得有点后怕,又觉得十分好笑。

在离开沙漠边缘一号营地二十余天后,宗玉程和吕小良再度踏上这片土地。这时202地震队已开赴五十公里外的沙漠深处,并在那里实施地震勘探作业。才离开时间不长,春天的脚步已悄然走进沙漠边缘,放眼望去,苇湖周边的胡杨和其他植物已泛起片片青绿,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之色。一号营地已成为驼队的大本营,约有二百余峰骆驼集中在这里,负责运载地震队生产和生活所需的各种物资。宗玉程和吕小良乘货车抵达驼队大营时,已是当日下午,他们只能在驼队驻地留宿一夜,翌日随运送物资的驼队进入沙漠。

次日清晨,由六十余峰骆驼满载着各种物资的驼队已集结完毕,宗玉程和吕小良随数名驼夫一道乘上骆驼向沙漠深处进发。途中,望着渐渐甩在身后的苇湖,宗玉程和吕小良心中不禁升起一种感慨,不久前遭遇的那场历险仍历历在目。大漠中既有平缓的地势,也有金字塔似的沙丘,地形地貌千奇百怪。起初,驼队沿测量队制作的木制三脚架坐标一路前行,行不多时,前方再无坐标,而是由临时制作的路标引领方向。大约十小时后,驼队于晚饭前到达地震队营地。这个时段,部分班组已经收工回到营地,有些班组仍在现场作业,待在营地的队员不是很多。

临近营地时,宗玉程和吕小良远远望见蒋孝志、王延增和李亮等人已站在营帐外,微笑着向他们招手致意。二人心里一阵激动,未等骆驼停下,就从驼峰上跳到地面,大步奔到蒋孝志等人面前。

几人一见面,就手拉着手相互仔细端详起对方。“都挺过来了,真好!”蒋孝志兴奋地说。随后,四个人像阔别已久的战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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