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石英
那时他最崇尚纯洁
还钟情于普通人的质朴
在大学暑假回乡期间
为玉米间苗时与她偶遇
她指点他应拔去蔫苗
他告诉她最科学的合理间距
两条粗短的发辫系着夏风
那都市女同学缺少的红润脸蛋
右腮上的笑窝盛满了甜酒
他虽未熏倒,却带着酒香
回校懵然撞上“文革”风暴
他因言论失当触犯“天条”
十年后万幸死里逃生
有位同学冒死代收一封死信
是她八年前由乡间寄给他的——
信中最要紧的话就是“我等着你”
她等他了吗?他无权问
他等着她了吗?更不敢等
又过了二十年,早已不时兴发辫
笑窝里的甜酒已被骄阳灼干
时光是人的指缝间的过客
无暇回头,纵然回头已难辨认
但他还是回了一趟故乡
是为奔母丧的那个夏天
事毕他终还是想起她来
——不知她过得怎样?
远处高树上噪蝉颇不耐烦
似乎在说:你管得着吗?
村外田埂上见一村妇后影
挎着的竹篮里盛满新割的猪草
脚步匆匆,短发上白星点点
或许是风吹绒花故意逗弄?
看走相像她,他尾随着
在雨后泥泞的田埂上
然而,她始终没有回头
蓦地,他停下来
双脚踏在前行者的脚印上
叠印着,前行着
似有某种感觉,这就够了
又何必苦苦追去!
五十年的老友,他病了
他老伴打来长途电话
这病有一个文雅的别名
但我还是直来直去
挑明了就是“老年痴呆”
我毫不迟疑,乘高铁去看他
一进门,他傻愣愣地盯着我
“你是谁?好像有点面熟”
我无言以对,眼泪几乎涌出
“这到底是咋啦,咋啦?”
当年,在那个摧残文化的“革命”中
我们同时被揪出关进牛棚
他只是一个科级的“当权派”
我是一个只出了两本小书的“反动权威”
他比我乐观、坚忍
安抚我“沉住气,总会有头”
为防“立功者”打小报告
他授意我倒装或谐音
清华园叫“华清池”
姚文元叫“张文远”
颠来倒去,熬过了颠倒的岁月
新的一页来临,友情更浓
我还是老本行,为他人做嫁衣
他没有被提拔,却学会了
“生豆芽菜”——用五线谱作曲
还能弹钢琴,常与远逝的洋人
肖邦、德彪西在手指上对话
而今,他突然发生剧变
他那不带秽语的诙谐
还有《早春二月》式的潇洒长围巾
都被谁偷走了,啊?
他那业余侦探般的过人机警
又被哪个掉包了,啊?
这些,都去往了哪里
去往了哪里?哪里……
“你是谁?好像有点面熟”
翻来覆去还是这句话
对他曾相濡以沫的老伴也是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无人回应。无法回应
我出了老友家门。无奈
踽踽走在星光迷离的街道
他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他
此际,整个夜空仿佛都在呼应
“我认识你,我认识你!”
本县改市已过去二十年
有人问他原籍何处,他
回答仍旧是“xx省x县”
有同事笑他为啥如此“格涩”
他也笑说“心事都有个别
《百家姓》上找不到‘槐’姓
你们不也都叫我老槐?”
不过,出书简历上却出点周折
编辑指出“x县已改为xx市”
他郑重答曰“我本是带着高粱花子
来到这个世界,怎敢妄称是城市人?”
然而,填写人事表格又发生冲突
女科员的态度非常严厉——
“你这种做法忒不严肃,而且
过于保守,然后……也很滞后”
他表情无奈,语调讷讷
眶中隐隐洇出了泪水
有谁知:x县是战争中的火凤凰
难忘:当年于县长为掩护群众撤退
自己的胸背被子弹打成了筛子
老于是他母子的救命恩人
x县是英烈不屈的标志名称
最后有人打圆场使他心服
理由是:如今地图上已找不到x县
他在人事登记表上改为xx市
但其他场合个人简历仍写x县
只在下面的括号中注上“今xx市”
折中结果好像是:既坚守传统
又表现了当事人与时俱进
“老槐”老了,但故乡村前的老槐树
尚在;而且结的槐豆角依然
据说可做染料染衣物,今已无人再用
春 归版画/王洪峰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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