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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融在岁月里的清雅与柔思

时间:2024-05-04

■ 潘顺梅

真正爱花之人,一定懂得惜花。“爱花且殷勤相守,莫让花儿消瘦……”意味深长的老歌,很动人。可侍候花草,一定要有心有时才行。终于清静下来,我开始打理橘树和四季梅。修修摘摘,施肥喷水,冲掉枝上的微尘,沾了露水的叶片,蓊郁滴翠,招人喜欢。橘树,是我多年前看闲书吃甜橘时,遇到最甜的又有籽儿,随手按进花盆中长出的。每看日渐勃发的橘树,颇有几分欣然,移盆时想起屈原的《橘颂》,还一时兴起吟诗弄句:“后皇嘉树南国生,襟怀磊落君子名”,赞南果在塞北扎下了根。梅花,是养在母亲家的一株梅,不知何时结了籽,飘到临近花盆里长出小苗,被我移回家。总觉得四季梅花形呆板,缺少意境,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在我的侍弄下,却十分争气,日日花满枝头,渐渐地,才品出点境界:“娇容逊牡丹,风骨不胜兰。众芳渐次落,梅艳四时鲜。”

意趣偕生的橘和梅,很旺的长势中,讲述着普通绿植的传奇故事。由花而想,园丁的乐趣,不仅在于结果,更在于体味培育的心情,以及在此过程中,孕育和付出的情感。此时我便在这种心境下劳作着。橘树长在敞口的柱型高庄白瓷盆里,梅花却移进矮扁的敞口花盆中。橘树立在地上,四季梅置于花架,高低错落,遥遥相视。恰好斜阳适时探来,余晖中,漫溢出丝丝缕缕的味道。我虽忙乎得有些疲累,可心绪,已融在绿意恣肆的橘叶中和嫣红绽放的梅朵间,一点流连,一点疏朗,一点宁静。我倚在沙发中,轻抚手中茶杯,淡淡的茶香飘逸而出,忽然很想读一会儿书——在我,读书不仅可以“引睡”,还可以“解乏”呢。

想起某天和友人聊过汪曾祺,如果此时蜷进沙发,手捧其书那才最可心,但眼下没有。赶紧上网搜索,锁定汪曾祺散文细细赏读,先生超迈古今的旷达与淡泊实慰我心,就越发读出些滋味。其中那篇由茶起兴,聊茶缘,道茶事,笔调沉静,行云流水。不算久远的历史,如一幕老电影,跟随可转动的镜头,缓缓地,慢慢地,摇向那一边——先生年幼时居住的充满江南意味的老宅,灰调子湿漉漉的青石窄巷,吴侬软语里散发着水乡韵味。那位家学渊厚的先生祖父,在一个暑期里“不知怎的忽然高了兴”,在宅中与佛堂隔墙的储藏室窗前,置一小桌,伴着棚顶吊着的干棕叶,和“臭卤”缸里的面筋、百叶、笋头、苋菜秸的混合气味,教少年汪曾祺读书,而且一天学一章,读的是《论语》。还布下无数篇写“义”文体的文章,每日依旧要练《圭峰帖》和《闲邪公家传》,这些大字小字的极品范帖,是先生的祖父经年珍藏……所有的一切,不动声色地组合在烟雨缭绕的氛围里,潮润得好有意味。笑过我想,在句读间之乎者也深处,一篇篇历经数千载的国风国韵,被多少人吟诵传扬,又被多少人曲解摒弃?而广博的中华文明与厚重的华夏文化,融进一代代中国人血脉里,有多少凝练提纯为精华,又有多少粘滞沉固为栓塞?

还是回来说茶。汪曾祺先生称自己对茶外行,不挑剔,天天喝,而他的祖父,绝对是茶饮雅仕。“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他喝茶喝得很酽,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此番况味,已包罗在先生祖父品咂龙井时的情态中,活脱一个古时读书人立在我眼前,骨子里透着清雅迂旧,淡薄陈奢,而蕴含其间的点滴曾经,也漫过茶韵古香,穿越岁月风景,留在了少年汪曾祺的心灵世界里。那段浸润先生儒学雅意的少年时光,沉融萌化出的深长影响,是先生以后风雨人生中,不同茶味相伴的极酣极酽的生命分量。

我没有先生这样的童年,文化断档的特殊时期,让好多人都没有。我出生在油田,辽阔的大草原,新兴石油工业的沸腾,粗犷的大气魄惊世骇俗、亘古未有,孕生的精神气质和文化内涵,必然具有大工业特色,而绝不会是千里莺啼、水村山郭的细软江南文明。我童年时,政治涡流席卷全国,“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生活处处涂抹着浓厚的政治意味。记得家里有个精美的细瓷茶壶,上面印着“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图案,孙悟空手挥金箍棒,狠命追打衣袂飘飘的白骨精。那时我还小,对物与事的颖悟和审美,同身体一样,远没有发育成长起来。看那茶壶洁白的壶身微凸拢腰,盖口柔圆流畅,壶嘴精巧弯下,壶柄白玉般圆润,这壶在物质匮乏的油田创业年代,还是件稀罕物,却是越看越好看。若干年过后,以今天的审美观解读那把茶壶,依然是件精致入眼的瓷器。

读书的间歇,我为茶续水。龙井平直纤细的茶针,与茶杯极为配伍——说茶杯是不准确的,应该说是一盏小巧盈握的微型紫砂壶。不知道这紫砂属于何品,但那么小的一件器物,无论细腻的质地,还是古朴的颜色,细细端详,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它是我当年为协调某种关系,花掉几踏大元买茶,软磨硬泡后,茶商同情怜我所赠,因为私念一闪,没和茶叶一同送出。后来所求之事未果,因而每睹小壶,即会联想旧事,叹世事艰辛,人心难测,心有不爽,好久不想看它,也更不愿用它。年龄渐长,心境渐宽,思维终于转变达观了,也就释然了,使用了。这把精致漂亮的紫砂小壶,不仅记载着一段生活的现状与无奈,也提醒我如何面对世事,认识世人,让我尤感欣慰的是,它成为我日后读书写作时的忠实伙伴。

手执茶壶,这么想着,一抬头,就看到方才侍弄的橘树与梅花,清清爽爽,好可人,仿佛在向我无声诉答。脑海里是汪曾祺先生闪烁的思想碎片,平实闲适中蕴藏的深邃,恬淡舒暖里包融的厚重。由茶至水,由水至地,由地至人,由人至文化,由文化至人生,如沥沥细雨,洒进我俗躁纷扰的心田。会意由心漫过,品咂先生笔下老北京人喝茶的通透饮法,回忆老舍先生异国茶事趣闻,和与友人探议碧螺春的茶叶精,器却粗,还要用大碗喝的不解,又令我忍俊不禁,联想先生在西南联大七年的“泡茶馆”生涯,在一天天安静的“消磨与沉溺”中,多少思华沉淀在先生心灵深处,发酵凝固成丰厚的学养。

独处中静心梳理,我以内心绕结的俗念、奢欲、寻觅、追求等等,融合在书香、花香与茶香里,它给我烦寞困惑的心以温润以抚慰。身处这个喧嚣的年代仍感孤寂,是耐人寻味的。当我的思绪回到眼前,体悟先生“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超俗越古的恬淡情怀,以及串起先生人生中一段段“清香四溢的柔软时光”,再观照自己,那些消融在岁月里的清雅与柔思,何尝不是使世间净朗温润的情怀和给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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