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玉洁
我家所在的小城曾被大砖垒砌的城墙围着,景春门、来凤门、凯旋门、永定门都建着高高的城门楼,人们每天日出日落时可以听见鼓楼上传来的千声鼓。十一声一叠,三百三十三槌一通……朝鼓楼一望,便望见鼓楼上挂的匾,全城的小孩子自牙牙学语时便先认得那匾上的八个字——“唐封古迹振聋发聩”。
后来,扩建城关镇,城墙、城门楼拆了,东关、西关、北关这三道关也没了,关名还照旧。人们在已没了“关”的东关、北关进出过往,西关住的人朝西街里走,旁人问:“您哪儿去?”总还是照旧地答:“我进城。”
三关台是西关的入口,我的家就在三关台。不长的小街上,曾排列着无数有木窗棂的覆盖着黑色方瓦的木板屋,有着无数条鹅卵石铺就的巷子胡同。街巷和胡同的排列好像韭菜的“韭”字,只不过要多些短横。“韭”字两竖间的空白处就是那些木板屋排开的街,两竖上连接着的无数短横,则是“杨家道子”“瞿家道子”“戢家道子”等小巷和胡同,最底下那一长横,是三关台西边的西关街。
那时候,三关台的小孩子,除了吃饭睡觉回家,周末时都在三关台的粮厂、田畈、渠沟、泉子等地方玩。三关台的孩子们有超级好玩的三关台,就不怎么进城到北街、南街、东关去串。有时候三关台的小孩会朝西到中西关露天电影院或医院玩。医院的楼梯扶手和门前的小水泥斜坡都被当成滑梯,滑得溜光。但三关台的孩子不敢继续朝西走,不敢到小西关玩。那时,三关台的孩子们常唱:“小西关的孩子多,小西关的孩子恶(厉害)。”
还有的唱:“卖豆芽儿卖豆芽儿,一走走到小西关儿,小西关儿的娃子多,一拳打个青眼窝……”
关于小西关的儿歌很多,都不约而同提到小西关的孩子厉害。大概是怕被打青眼窝,三关台的小孩走到中西关都转回来了,上小西关的很少。即便跟大人一起走亲戚去小西关,心里也骇得慌,遇到小西关的孩子不敢瞧,不敢搭茬儿,总是胆怯地绕开。
有一回,我们三关台的几个小孩打架。打着打着,不知谁说了句:“三关台的娃子自己打自己不算英雄,有本事上小西关,跟小西关的娃子比试比试!”
于是,一拍即合,双方立即停手,都极力怂恿对方去小西关逞能比武。你一言我一语都跃跃欲试,却没人领头。
终于,一个黑胖男孩发话了:“走!不怕死的跟我走!”
于是,他们跟在黑胖男孩身后朝小西关开拔。他们头里走,后头很快就跟了一溜看热闹的孩子。
那个队伍本来很短,但走着走着加入的人不断增多。队伍里的人只要看见认识的孩子,就赶紧挥手招呼:“走!上小西关去,排我后头!”
就这么沿路走,沿路招兵买马,队伍越走越长,越走越浩荡。起先是男孩子们不断加入,后来连小姑娘们都好奇地尾随队伍朝小西关进发。还有些孩子见有认得的小孩在队伍里,就也迷迷糊糊跟着一路走。
走着走着,花样翻新,路过自家的门前时,便有孩子飞奔回去顺路拿出一些“武器”。
金箍棒、塑料大刀、玩具冲锋枪、竹棍儿、弹弓、小红旗、海军帽……雄赳赳气昂昂;小姑娘们呢,顺路从家里拿出来花环、纱巾、塑料花……高高举着,花枝招展。队伍越来越庞大,五花八门的点缀也越来越多。吸引得路人注目,于是走得更加昂头挺胸,更整齐,在不知不觉中也更有了表演欲望。忽然,有人起头大喊道:“向前!向前!向前!——预备!唱!”
于是,浩浩荡荡的队伍里小男孩小女孩们齐声唱起来: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歌声响彻云霄,沿路有行人观望,還有许多大人们看着笑着,啪啪啪给队伍鼓掌。这下,大家更来劲了。
前面又有男孩领唱了“我爱北京天安门”“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得声嘶力竭。一直唱到大家把会唱的歌唱完了,队伍安静了一刻,队伍后面的小姑娘们不甘示弱,开始唱起跳橡皮筋时唱的歌:
小皮球
香蕉梨
马兰开花二十一……
前面的男孩们不乐意了……这是什么嘛,不行不行,女孩们唱得一点儿气势也没有。
有人重整旗鼓,起了头,于是男孩们又一起吼道:
我们是害虫,
我们是害虫,
正义的来福灵,
正义的来福灵,
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
女孩们不乐意了。前面的怎么啦?不是唱歌吗?怎么唱起电视上的杀虫剂广告啦?
女孩们又起了头,把队歌的节奏带向了毫无气势可言的路数,她们娇声唱道:
花园里篱笆下
我种下一株小红花
春天的太阳当头照
春天的小雨沙沙下
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
就这么唱啊,走啊,不知不觉,嗓子疼了,腿走累了,越走越慢,高举的花环、金箍棒、塑料大刀也都耷拉下来。走得快挨到西山的落日了,有人开始嘀咕:“小西关怎么这么远哪?还没到?”
咦咦咦,不对呀!前面领头的黑胖男孩停下了,他挥舞着小红旗喊道:“停止前进!停止前进!”
队伍停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这到哪儿了?
“你哪儿的?”有人问身边的孩子。
“我北街的。”
“你去哪儿?怎么混进我们队伍了?”
“我不知道……看你们挺热闹,就跟着一起走了。”
“嗨嗨,你是哪儿的娃子啊?”
“我小西关的。”
啊啊,哈哈,我也是小西关的娃子啊。不一会儿,队伍里辨出了许多小西关的孩子。还有西街的、东关的,大家都不知道是要到哪儿去,是去干吗,也不知道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走进队伍里来的。总之,大家都很兴奋很欢乐。
领头的黑胖男孩发愁了,这分明乱套了嘛。
小西关的孩子们笑嘻嘻地问:“还朝前走不?”“你们去哪儿?”“你们去干吗?”“再带我们玩一段呗!”
领头的黑胖男孩,扭头望望天边欲落的太阳,踌躇了一会儿,问:“这到哪儿了?”
一个小西关的孩子答道:“前面就是红塔镇了!”
“啊?”队伍里三关台的孩子们不约而同地尖叫起来,“天哪,走了这么远,早过了小西关,出了城关镇,都快到红塔镇了吗?天哪,这走回去还得多远的路啊。”
领头的黑胖男孩沉默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做出原路返回的决定,他喊道:“其他各街的解散,三关台的集合回家!”
北街的、东关的孩子不情愿地退出队伍。
小西关的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喊道:“三关台的弟兄们,下回还来啊,再来带我们玩啊!”
黑胖男孩气呼呼地朝队伍喊道:“向后转,齐步走!”
三关台孩子们的队伍回转了,不再挥舞红旗,也不再唱歌,跟被打败了的残兵败将似的垂头丧气朝回走。
等好不容易走回三关台,早有一些听说我们到小西关比武的孩子,站在医院门口迎接队伍。他们挨个看,一边看一边好奇地问:“怎么?小西关的孩子不厉害?你们比武赢啦?没挨打?怎么都没青眼窝啊?”
领头要比武的那个黑胖男孩,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小西关的娃子一看到我们就吓得魂飞魄散,俯首求饒,没等开打,就自觉投降啦……”
有人不信,说吹牛。小姑娘们都说,真的真的是真的啊。小男孩们也说,真的,没动一根指头,他们就纷纷归顺了我们的队伍……
天已经要黑了,大人们在街上此起彼伏地喊自家的孩子回去吃饭。队伍散开,大家挥手说再见,都有点儿说不出的惆怅,意犹未尽,又有点儿说不出的疑惑。
说好的去打架比武的,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明明白白去了,稀里糊涂回来,到底算不算比赢了呢?
当年,我也在队伍里,挥着纱巾,唱着“春天的太阳当头照,春天的小雨沙沙下”。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比武的结果到底算不算赢,只觉得那个下午,很累,但很快乐。
很多年过去,我都长成一个大人了,回想起我小时候跟着队伍边走边唱的经历,仍能感觉到快乐。不过后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管人们说哪儿的人恶和厉害,我都觉得那八成只是传说。
选自《少年文艺》(江苏),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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