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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土道

时间:2024-05-04

空气在干渴中烦躁地嗡嗡低叫着、跳动着,到处是一片沉闷的红色。红的太阳辐射出万道火辣辣的黄光,像无数条干裂的舌头在伸动,它们贪婪地吮吸着风从遥远的湖边带来的一点儿水汽。水分被汲尽了,风中只留下那些直往人鼻洞里钻的干灰,这些灰的粉末堵得人喘不过气,它贴附在鼻洞里,让人觉得鼻子里有滚烫的小虫用尖利的爪子抓得你火燎燎地疼。

辽远的红土道,看不到起点,也看不到尽头,它被行人踩得發岀结实的白光,坑坑洼洼地硬邦邦躺在这片宽阔无垠的红土洼地上,在夏日正午的日头曝晒下,它像一条被烤得无力挣扎的巨蟒,一动不动地昏睡着,没有一个人在上面行走。

但是走来一个人了。是个一丁点儿的女孩子,穿着很短的白裙。她像团耀眼的白光,在红土道上慢慢地移动过来。

女孩子慢慢走近了,她的短发被汗和尘土揉得乱蓬蓬的,裙子的后背和肩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汗水在上面画出了几个淡黄的大圈儿。女孩子的脸蛋白里透红,红得透亮,仿佛一碰就要破开了。很娇嫩的一个女孩子。

她的鼻腔里疼得厉害。有一条虫子,正缓缓地沿着鼻壁爬出——一条湿漉漉的虫,带着腥味儿。女孩子用手摸摸,是血,她从来没看见过自己鼻子里会流血,她吓了一跳。

女孩子停下脚步,站在火红的道上不动了。她张开嘴,用嘴巴一下一下吸着气。一阵热风刮来,抽打得她一抖。太阳的光芒钻进她乱蓬蓬的黑发,热辣辣地烤着她的头皮。她用舌头舔一下干燥的嘴唇,微微仰起头来,不能决定怎样去止住鼻血。那血在她的唇上很快凝成了一朵花。

也许该听妈妈的话,不要在大热天跑去找爸爸。而且自己偷偷就跑了出来,还不知妈妈在家里会怎样着急呢。昨晚看了电视,今天最高温度三十九摄氏度。但是,女孩子一定要在最近几天找到爸爸,她向班长保证过,一定要找到花苗。是蝴蝶花,开起来比真蝴蝶还好看。

可是走了好久,怎么还走不出这条红土道?半年前女孩子走过这条路,她记得那天爸爸带着她,在这道上走了不到三小时就走到了公路,一上公路,就可以乘坐公共汽车,直接开到爸爸调去工作的湖畔了。今天走了多久呀!女孩子再看了一次手腕上的小电子表:怎么?现在都快下午一点了吗?

可以回去。沿着这条红土道,往回走,就能回到家。在这时候,那幢亲爱的小平房正隐在树阴里。哦!凉飕飕的小院,凉飕飕的冰箱,汽水瓶一提出来直冒冷气,妈妈摆弄着金鱼缸里柔嫩的水草。气泡、青苔……一株绿莹莹的浮萍被妈妈从缸中提出来,水珠丁冬丁冬……妈妈说有一个巫婆能把小姑娘变成那么小的小人鱼,住进鱼缸的石山洞里去。

女孩子站在那里,站在烈日、热风、红土道的中间,她像一颗很软的石子,就要被化掉、消融了。她张着嘴,淌着鼻血,望望前面道路的尽头。道路没有尽头,最远那地方,颤颤巍巍地在热浪中波动着,蒸腾着,一会儿灰红,一会儿黑亮,一会儿莹绿,刺得她闭起了眼睛。她慢慢转过身,往回跨出了步子。一步一步,她慢腾腾地往回走,泪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女孩子让泪水流,让鼻血流,流到下巴、滴进领口的时候,她“哇”地哭出声来,猛转回身,一步步重新往前走。

“就是要!就是要!”她嘴里嘀嘀咕咕,仿佛跟人争辩、跟人吵架似的,“我就是要拿到花苗,爸爸那里有好多好多!”一簇簇的蝴蝶花,黄的、紫的、花的,晃晃悠悠地开放在女孩子眼里,开放在她教室的窗台上,风一吹,它们扑扑扑地飞起来——多好,这是女孩子顶着大日头,沿着红土道去爸爸那里为全班找来的!这是她找来的蝴蝶花!多漂亮的东西,比真蝴蝶还好看呀!

这么想着,她加快了步子使劲儿往前走。她恨刚才想后退那些想法,不然,现在又走得远一点儿了。“没出息!”她骂自己,“没出息!真没出息!”

那几只花盆还空着,他们说可以种上蒜苗。真羞人,可以种上蒜苗!种蝴蝶花呀,我们可以把蝴蝶花作为班花!老师和同学全转过头不约而同地看她,女孩子红了脸,憋足一口气说:“我能找到,真的能找到!”老师盯着她说:“我们就等着你吧!”

女孩子回头望望身后,又望望前面,什么人也没有,红土道旁稀落地长着几棵小树,像半新的对天倒插着的大扫帚。一只黑猫,箭一样地从树干下射了过去。

女孩子摸出手巾,抹了一下眼泪,又抹了一把鼻血。“我才不是娇小姐呢!我现在,走得蛮精神的!”她一边在心里这样说,一边发现自己耷拉着一只肩膀。她马上直直身体,对幻想中站在道旁拿着蒜苗的几个男娃娃说:“你们才是娇小姐!你们才是娇小姐!”这样说着,她自己舔了舔嘴唇笑了起来。

可是头怎么这样痛?痛得昏沉沉的,前面的路倾过来斜过去越来越不平。仿佛已不是她在走,而是路在走,路一摇一晃地,向她撞来、向她撞来,就要把她撞倒了。“我要跌倒了,快跌倒了,我会死在路上吗?现在可不能死,等我拿到了花。等我把花抱在胸前……”她想着,忽然想起电影里一个英雄。模模糊糊地,她想起了那电影里许多片段,想起她在看那部电影时,哭了好几次。邻座的女伴悄悄问她:“如果是你,你敢不敢坚持?”她想了很久,回答说:“可能敢!真的。”

真的,她有时就是犟得很。人家说女娃娃生得娇,她就在下雪天脱了鞋赤着脚去踩雪玩;人家说独生子没有毅力,她就把葵花子一颗颗剥出来,剥了两大瓶给妈妈。不,她不娇,也不懒,她能走完这红土道。她只是有时候忽然有点儿害怕,比如刚才看到了鼻血。但她可不怕死,真的。

我不怕,我不。女孩子嘴里机械地喃喃着,两只脚机械地移动着。这双脚仿佛不长在她身上,她很奇怪它们为什么没被路撞倒,一前一后永无休止地往前走,好像被两条线往前牵着。走吧,脚,走到了把你们泡在湖水里好好洗一洗。女孩子看着自己一双裸露在裙子外的小腿,她看到黄红的灰土裹了一层在它们上面,汗水又把腿上的灰土冲得稀里糊涂,这双小腿现在真不好看,不像是她的。

这红土道啊,红里闪着黄光。你要是躺下来,过一晚后吹过来的红土也许会把你埋了的。女孩子现在真想躺下来,让红土埋了。埋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永远睡觉了,睡觉好舒服呀!可是现在不能死,现在可以坐一坐,歇一歇。就要到了,就快到湖畔了。

有一个伴儿也许好得多。哪怕是一个男娃娃。应该是一个男娃娃。那种很勇敢又会保护女孩的男娃娃。女孩子脑子里,开始悄悄描绘一个男孩子的模样,如果有这么个男孩……

她看见一个穿牛仔衣的男孩,背着一个大行李包,领着她在一片金黄的沙漠中跋涉。女孩子盯着他的背影问:“你愿不愿意回头看我?我现在脸上很脏,你愿意回头看我吗?”男孩子慢慢回过头来,他的脸很英俊、很熟悉,有点儿像女孩子的爸爸。接着她又想起爸爸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妹妹的脾气朝我,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到!”女孩子喜欢爸爸叫她“妹妹”。

可是这太阳,它怎么这样欺负人呢?它跟着你不放,非把你照得眼睛发酸、脑袋爆炸开来不可!它的嘴像千万只蚂蚁,在你身上咬出一粒粒痱子。从此以后,女孩子恐怕在冬天也不再盼着太阳出来了。还有这红土,被太阳烙得像一口平底锅,毒毒地烫人的脚心。还有这双腿,这会儿怎么像绑了两坨大石头。

哎呀——你们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们别以为我会认输了!我也凶着呢。女孩子使劲儿在红土道上踏了几下,气呼呼地恨一眼天空。

女孩子决定不再去注意脚疼和头晕。她恨不能把短裙脱去了,全身光光地甩着手走。她动手去揭起那条湿黏黏绷着她的白裙子,可是她看见了太阳:太阳里面有一个黑人,嬉皮笑脸地盯着她。坏蛋!女孩子骂,放下了手。

数数数字,数一数路旁的树吧。一棵、两棵——这树太难看了,像一副副被晒枯了的死人骨架,真恶心!——我肚子疼,肚子好疼,妈妈,我真难受,忍不住的难受。他们说人如果有罪死了后就要被地狱里的火炼一遍。他们说有一个通红的火盆。也许比这里还厉害。烧吧,现在就烧我一遍,这娇气,这怕苦,提前就烧掉才好……四棵、五棵——妈妈,我吐了,吐了一地,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真想漱漱口,真想把全身洗洗干净。

现在好了,现在好多了。妈妈,现在我舒服多了。我只是有些饿,我真是饿了。妈妈,吃过饭了吧?从此以后我要爱惜粮食,馒头真是好吃得很的东西呀!谁说我不喜欢……馒头,还有嫩玉米……

数到第几棵了?重新开始吧。一、二、三,这棵树,倒是有几片叶子,像一把破伞。嗯,早上出来怎么忘了带一把伞或者一把扇子呢?如果在蒲扇上浇满水珠,一扇,风就把水珠洒到你脸上,这是女孩子过去发明的。等拿到花,她要用这种带水珠的蒲扇给花扇一扇。花啊……

对了,要向妈妈讨一个水壶,早上浇一次水,晚上浇一次水。花是怎么喝水的呢?它的叶子吸不吸水呢?叶子肯定也要吸水的,就像我的嘴唇一样,就像我的喉咙一样。嘴唇和喉咙,它们干得多厉害呀!它们并不喝水,是肚子要喝水,它们只要水润一润就行了。如果现在有一大杯水,咕咚咕咚,从喉咙里灌下去,从嘴唇边淌下来,多么畅快呀……叶片上只要洒上水,它们就会一抖一抖地挺立起来,精神得要命……上甘岭也是缺水,伤员的喉咙里渴得好痛……想一想湖吧,那么大一湖水……

女孩子清楚地記得爸爸他们那里的湖。湖水不是绿的,是海那样的蓝色,比海还美丽,最深的地方带紫色,边缘的地方带黄色,凉得瘆人——真怪,一想到湖,身上怎么就不那么热了?想湖吧——湖,湖,湖……只是,太阳怎么老跟着我?有很热的湖吗?听说还有沸腾着的蒸汽湖呢……真想睡觉,闭上眼睛,想着在湖里走,想着现在我正走在湖里——可这是一个蒸汽湖呀!那就想着我是在冬天的蒸汽湖边……

什么声音从后面响起?女孩子的耳朵动了动,她相信自己听见后面来了什么。她向后面转过头去。

——果然,来了一辆自行车,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刺眼的白光在车轮上闪烁。

自行车驶过女孩子身边,自行车驶到前面去了。自行车又停了下来。女孩子站住,眯起眼睛望着骑车的人。

“上车吧!我带你一段!”骑车人说,他打量着女孩子。

女孩子脑子里慢慢转动着骑车人的话,突然心中咚咚地跳动开来,她咧开嘴,笑了,一下向他扑过去。奔到车前,她摔了一跤。

骑车人把她弄到车上,推着车子往前走:“你的手好烫,你一定病了,这么大热的天!”

“我刚才吐了,我还流了鼻血。我以为,我就要死了呢!”女孩子说,眼泪快流下来了。但她却冲骑车人一笑,她脸上的笑容被汗水、血迹和尘土弄得很滑稽。

“也没这么严重。只不过……你那张脸笑起来真吓人。你要去哪里?”

“去找蝴蝶花。”女孩子说。骑车人看见女孩子眼睛半闭着,仿佛说着梦话,她的嘴唇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

“去哪里找蝴蝶花?”

“爸爸那儿,东湖。”骑车人诧异地回头盯了女孩子一眼,忍住了要说的话。一会儿,他说:“快了,快到公路了。”

到了公路边,骑车人回头望望闷声不响的女孩子,女孩子歪在他背上,闭着眼,嘴巴微微张开,快睡着了。骑车人感到女孩子的身体软软地拱着他的背,他觉得仿佛自己也发着烧。

骑车人推着车子在公路上走。

女孩子睁开眼,望望四周,又望望骑车人流汗的后颈。忽然,她揪住骑车人汗透了的衬衫后背,哑着嗓子叫起来:“走错了走错了!我要去东湖!我要去爸爸那里!”

“从这儿往回走四个站,就是东湖。”骑车人说,“你走绕道了,走过了头。不要急——我送送你。我先带你去看看病,你在发烧。”

女孩子似乎没有听懂。她扭过头望了一阵远远地被抛在后面的红土道,觉得刚才是做了一个很热很火的梦。只有在梦里,她才会糊里糊涂地走了这么远,而且只一个心思走走走,也没好好想想是不是走绕了道。她伤心地哭起来,心里决定回去后不能让老师和同学知道她竟有这样笨。

“我不要你送,我能找到爸爸那里,真的。”她对骑车人说。

“你爸爸在哪个单位?”

“情报局。”

“情报局的蝴蝶花全换了美人蕉了。”

“……那……我就要美人蕉!”

第二天早上,几株硕大的美人蕉红艳艳地开放在女孩子教室的窗台上。起先要种蒜苗的那男孩说:“美人蕉这么大,怎么能种在窗台上呢?真有办法呀!”

又过了七天,星期一的早上,窗台上的美人蕉换成了蝴蝶花。

那个男孩在窗台前绕了几圈,大声地说:“真不错!嗨!确确实实是有办法呀!”

女孩子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只顾对身旁的女伴说:“起初老师真不相信它们被带了这么远还能活过来。后来老师说就把它们作为班花吧。”

蝴蝶花火辣地伸展开花瓣,无声地吐出一片红土道上的气息。在它们记忆里,老是走着一个浑身滚烫通红的女孩子。她紧紧地抱着它们,就那样不停地走啊走啊走。周围一片红……

选自《神秘信物》,新世纪出版社2016年4月版

韦伶,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出版有《幽秘花园》《山鬼之谜》《树的屋子》《寻找的女孩》等小说、散文多部。曾获国家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家大奖、台湾“好书大家读”年度好书奖等各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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