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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幸福的一天

时间:2024-05-04

小时候,我常常觉得住在山上的我们是全世界最倒霉的孩子。

我们住在台湾花莲县玉里镇的半山腰上,每天上学那半小时路程就像是一场闯关大冒险。首先我们得经过阿娇家,她家养了几只坏脾气的火鸡,火鸡就算待在老远的地方,只要看见我们经过,就会气冲冲地追着我们跑,如果跑得慢被啄一口,那可是不得了的痛啊。

接着要经过坟墓和火葬场,如果焚化炉的烟囱没有冒烟,我们就可以安心地经过;如果冒烟就表示焚化炉正在运作,黑色的浓烟就会从烟囱里滚滚涌出,直冲天际,那时刻最是恐怖了,我们宁愿被火鸡扑倒啄两口,也不愿意看见烟囱冒出浓烟,那就意味着有人死了,炉火正把那个人焚烧成灰。

离开了坟墓,接着来到紧邻学校的无尾溪,无尾溪平常是干涸的,我们从溪床上踩着砂石而过;下雨才有溪水流动,下大雨溪水就暴涨,水流湍急,小孩过不了溪,得站在岸边等候大人背着过溪。

那年,我小学四年级,妹妹刚入学。强烈台风来袭之后的隔天,我的小哥和他的同学早早就不见人影,我牵着妹妹的手上学。阿娇家的房子被大水冲垮了,一只湿漉漉的火鸡无奈地看着我们,它的伙伴们不知哪儿去了。火葬场前的路被水淹没了,所有的木头都漂浮在水面上,我们闪闪躲躲地涉水经过。终于来到无尾溪,无尾溪暴涨成一条不断吼叫的愤怒大河。许多家长穿着雨衣背着小孩过溪,老师和校长也来来回回背着学生到对岸。

我和妹妹站在溪边等着大人背我们过溪。每个小朋友的爸妈都背着自己的孩子过溪,我们的爸妈在家里忙着,台风把我们的果园捣毁了。每一次面对溪水暴涨,我就很羡慕住在对岸的同学,他们真幸福,上学路上没有火鸡,没有坟墓,也没有大水。

我们等了很久,都不见大人过来背我们。“当——当——当——”学校早自习的钟声响起,我心里急了,怎么办?要迟到了!

“我们自己小心走过去好了。”我牵着妹妹的手,踩进溪水里,我们一步一步地走,愈接近溪流中央,溪水就愈湍急,我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开始感到害怕,滚滚黄泥冲撞着我的脚,要退回岸边已经不可能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就快到了。”话才说完,抬脚往前跨步的时候,我感觉手上拉扯的力量变大了,我看见妹妹的身体漂了起来,我用双手握住妹妹的手,和溪流拔河。

不要啊!不可以,不要放手,不要放手,抓紧啊!

妺妹的手慢慢地像泥鳅一样地从我手中滑岀去,溪流赢了,稀里哗啦地讪笑着将妹妹带走了!我想大叫,声音却出不去;想哭,却也哭不出来。我看着妹妹小小的头像一颗西瓜在水面上一会儿下沉一会儿又浮上来。妹妹漂流了五十米后,一个大人看见了,大叫着追跑了几步,溅起高高的水花,终于追上把她捞了起来。

这下我终于哭出声来了!我的哭声淹没在溪水声中,雨水泪水刷洗着我的脸颊,我模糊的视线里,看着那个大人把妹妹抱回对岸,弯着腰看起来像在安慰她,并要她赶紧回家换衣服。妹妹转身就走,她全身湿透,装满水的书包一路滴着水,她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过溪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妹妹被溪水带走的样子。接下来,我想象着各式各样的画面:全家人会怪我没有把妹妹照顾好,害得妹妹差一点儿就死掉,爸妈可能会抡起竹子打我一顿;哥哥姐姐们不会责怪小哥抛下两个妹妹自顾自地去上学,只会怪我为什么不多等一下,一定会有大人背我们过溪的;爸妈也不会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暂时放下工作带我们渡过那条可怕的溪,他们更不会怪学校为什么不搭一座桥,只会怪我没有拉紧妹妹的手!

这一天漫长得就像一个世纪那样长。

终于放学了,我胆怯不安地回到家,妈妈坐在屋檐下择菜,阿婆在灶前起火,爸爸在修补被风吹得半倒的鸡舍,妹妹陪着小狗玩,他们和平常一样,忙着自己的事,看也不看我一眼。

妹妹的书本一本一本地摆在屋顶上晾着。

怎么回事?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妹妹差一点儿死掉这件事?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很久很久以后,我成为作家,想写家乡的故事了,我和妹妹提起这件事,并且告诉她,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害怕下雨,只要下雨我就不想出门,心里就觉得不安。

“哎哟,你不用感到愧疚呢,那一天是我最幸福的一天哪!”妹妹叫了起来。

什么?什么意思?你最幸福的一天?

妹妹这才告诉我,那天她全身湿透得像一块刚从水里捞起的毛巾,滴滴答答地晃进庭院,爸爸妈妈和阿婆全都停下手边的工作围着她问着:“你怎么了?”妹妹立即哇的一聲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诉说自己如何被水冲走,如何被大人捞起来。

妈妈红着眼帮妹妺换掉湿衣服,爸爸小心翼翼地将妺妹的书本从书包里取出,温柔地用毛巾将书本上的水吸干,接着将铅笔盒里的水倒掉,将铅笔、橡皮擦拿出来一一擦拭。雨停了,阳光出来了,爸爸将书本移到鸡舍屋顶上整齐地排列好,不时地趋前将书本翻页,让每页都可以晒到阳光。

妹妹一脸幸福满足地坐在客厅的门槛上,看着爸爸为她做的一切,她很高兴,爸爸今天是属于她的,他放下园子里的工作,只为她一人服务;妈妈也是,不仅帮她洗澡,还煮了一碗红糖姜汤给她喝,那滋味甜美得到现在还齿颊留香呢!父亲和母亲浓浓的爱,让她忘记了那条可怕的无尾溪。

她当然也没想到在学校的我,是怎么熬过这艰难的一天的。

当我终于写完家乡的故事,我害怕下雨的毛病,竟然就很神奇地被治愈了。

选自《儿童文学》2019年第5期

张友渔,台湾儿童文学作家,专职写作二十余年。涉猎少年小说、长篇童话、电影剧本以及想象力写作教学,出版了《闷蛋小镇》《今天好吗?公主殿下》等四十余本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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