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丁芥子,王子伊
(中国美术学院,杭州 310024)
新中国成立以来,影视动画行业蓬勃发展,动画人物形象应“择一”——即参照某一艺术形式,还原出贴近故事的人物形象;还是选择“贯通”——集前代及国外艺术之长并切合当下的实际,融合出一套合适的人物形象呢?下文将选择新中国各时代部分有代表性的影视动画的人物形象,分析讨论之。
角色设计可分为内在设定和外在形象两部分,外在形象可粗分为动态设计和静态外形。动态设计包括人物的肢体活动方式、面部表情,静态外形包括面部、体态、衣饰等。本文探讨的侧重点在于外在形象。
《牧笛》是由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继《小蝌蚪找妈妈》之后的世界第二部水墨动画片。该片以牧童寻牛的故事为明线,以笛声为暗线,整部作品完整地诠释了中国水墨画的意象美,也为中国动画电影留下了难以超越的艺术高峰。
在这部中国水墨动画中,出现最多的人物形象便是牧童。牧童的头发由深浅的墨色写就,面部线条简约,肤色选用传统的赭石色,肤色透明度较低,利于角色在透明度较高的背景中凸现出来,色彩和谐而统一。人物整体形象清新自然,与故事气质相符。另外,牧童寻找水牛时遇到的姑娘、孩童、摆渡人等次要的人物皆服从“小于三种(传统色彩+墨黑+留白)”的配色模式,这样的配色便于统一风格。剧中人物动态都较为生活化,牧童吹牧笛的指法动作与曲调对应的音一致,真实还原了当时的水村山居情态。
水墨画是我国优秀的传统艺术形式,但运用在影视动画中也存在局限性,首先,它的形象需要从传统人物画、花鸟草虫画、山水画里选取蓝本,可表现的题材有限,很难应用于现代题材;其次,它的形式概括,难以交待清具有强烈戏剧冲突的快速镜头转换效果,或叙述故事性强的情节(因为其优势在于散文抒情性);再次,水墨人物形象概括性强,有时个性不足(如剧中三个儿童的形象难辨彼此)。虽然如此,《牧笛》水墨元素、传统色谱及真实细致的动作设计仍具有学习的价值。这部水墨动画可谓动画形象“择一”的典型存在,在表现特定题材时极具特色与美感,蕴含古典的东方美学。
“在《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两部富有浓郁装饰意味美术风格的动画巨作之后,《天书奇谭》沿用了继承改造中国传统美术元素的创作路线,采用了更为细腻的工笔重彩手法,将‘吴门画派’的影响贯穿始终。……角色设计中对于传统木刻、剪纸、脸谱、年画等美术元素的运用更是驾轻就熟,中国风味十足的美术设计在这部影片里达到了顶峰。”①
> 图1 《牧笛》
> 图2 《天书奇谭》
> 图3 《宝莲灯》
> 图4 《哪吒之魔童降世》
《天书奇谭》的每个人物都可以明白地划在善恶两个阵营,“好人”没有邪念,“坏人”便没有善意,简单明了。在文学创作中,作家本该力避这种单薄的人物形象,但是在民间故事和儿童文艺作品中这确实合适。
因此,创作者在面部设计上也吸收京剧脸谱化的设计,每种样式都是一类典型性格的符号。袁公红色须髯,两道蚕眉斜挑入鬓,眉间一点月牙,身着一袭白衣,点明其关公般正义刚烈的性格,以及天神的超然身份;反派阵营的三只狐狸精分别对应丑、旦、生的面貌;县令生了一张鼠脸,黑豆眼,鼻翼上方涂白,官帽上安两个金钱翅,一望便知是鱼肉乡里的“硕鼠”;而小皇帝不谙世事,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臣民的痛苦之上,他的形象一摇一晃如不倒翁,暗示他的幼稚性格与傀儡身份。
动作设计方面,参与制作的钱运达先生曾被公派去捷克斯洛伐克学习动画制作,作品中满溢欧洲式动画动作的幽默感,无论是三只狐狸同步吞下仙丹,还是蛋生把大饼挂在脖子上吃的镜头,人物的一举一动都追求奇趣,符合特伟(上美厂老厂长)提出的要求:老少咸宜,雅俗共赏。
人物静态形象存在变形,兼具民俗戏曲元素;动作时而流露武打范式,时而流露欧式诙谐。源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和导演在欧洲的求学经历,以及国外动画影像(萨格勒布学派作品)的输入等作用,这部影视动画呈现“贯通”的特质。
《宝莲灯》的制作阵容豪华,商业上获得了巨大成功,在国产动画片制作方面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但近20年后的今天回头再看此作,声势浩大之余亦有许多不足。
相比于前几部作品,《宝莲灯》更多地反映中国与美国动画的交流,迪士尼的商业色彩浓重。它的“贯通”与《天书奇谭》的侧重点不同,前作倾向于借鉴其他艺术形式,而《宝莲灯》重动画领域内部的学习。主角沉香的童年形象肖似葫芦兄弟;嘎妹为首的部落人民富有美洲风情,二郎神和嘎妹的面部以配音的明星演员姜文、宁静为原型,也是一大特别之处;陪伴主角的小猴这一设置似乎吸取了《阿拉丁》(1992)中宠物猴的形象;而孙悟空的形象则直接取自于我国20世纪60年代经典动画《大闹天宫》的形象。同一影视动画作品内单个的人物设计具有不可与整体割裂的特性,而《宝莲灯》的“贯通”牺牲人物间的关联性、整体性,形成“东拼西凑”的风格。《宝莲灯》最大的缺陷就在于此。
哪吒与孙悟空同为动画形象中的常青树。《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的哪吒保留标志性的服饰发型,然而黑眼圈、满嘴尖牙的形象邪气乖戾,一开始在观者看来并不可爱、可亲,哪吒叛逆的性格被极大外化。在“丑”的表层特点中,创作者用儿童的顽皮感缓冲他的“恶”。另外,静态形象落实到动态表情,他不时流露对美与善的渴望,以及周围环境压迫时他表现愤怒无力的神态,逐渐扭转了观众态度,很好地运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这样的角色并非不讨喜,而是延长观众的审美过程,营造反差感,更具有记忆点。哪吒的衣着继承前代,但面部设计与角色动态十分现代,并置“传统”与“现代”对比,这个版本的哪吒自始至终的侧重点在于现代感。通过作品诠释,传统“力量至上”的英雄脸谱逐渐过渡为人道主义英雄形象,现代社会的气息逐渐融入。外形上一定的“旧瓶装新酒”利于观众迅速接受,在此基础上叙述新的人物特质,在形象设计和商业利益上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功。
《牧笛》(1963)是经济建设后文革前的文化繁荣的产物,可谓“择一”的典型。虽说精致,但若再推出几部同类作品,不免会引起审美疲劳,这样的一条路不会走远。《天书奇谭》(1983)是改革开放国门打开后的一部动画巅峰之作,它“贯通”中外古今多种形式的艺术,到现在仍有现实意义。中国经济迅速增长时期推出的《宝莲灯》(1999),在文化上虽吸收众家,但却是缺乏自信的表现,人物形象没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虽“融汇”却无“贯通”。《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将神话人物日常化,进行侧重于古代与现代的“贯通”,把艺术创作与人们的日常生活联系起来,这也是艺术的终极目的。文艺创作受经济和文化环境影响,从以上四个例子记述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动画人物形象对“择一”和“贯通”取舍的嬗变历程。
优秀的案例固然存在,但另一方面新中国成立以来的许多动画人物为何“择一”“贯通”的呈现结果不佳?主要原因可大致分为以下四点。
1.优秀的文学剧本难求,导致缺少个性鲜活的人物形象。文学剧本是人物设计的基础,单薄人物设定增加设计者的难度;抑或人物设定存在硬伤,设计者也回天无力,难以创作优秀的动画人物形象。比如《大鱼海棠》,剧本的苍白让观众不明所以,而人物形象更是“日本风”,缺少中国特色。《昨日青空》中,老套的青春片角色配置或许曾带给人们共鸣,但“至今已觉不新鲜”,外在形象设计只在日本动画中找几张典型化的面孔,套上蓝白校服了事。
2.是“抄袭”而不是“借鉴”,设计者的功力不足。《宝莲灯》的人物设计者明显功力不足,没有加入自己的设计观点。设计前期取材对象可选定动画行业外的某种艺术形式,或动画行业内部案例,但首先需深入分析其成因,选择与自身想传达的信息相通的要素进行吸收转化,而不是直接照抄色彩、纹样、服饰、面容等视觉元素。模仿表面是“抄袭”,模仿内在是“借鉴”,香港设计大师靳埭强有言:“我们不是模仿书中的作品,而是要多看书中的文字内容,深入理解图例的创意,学习别人的思考方法”。②
3.设计者对人物形象的认识流于表面,导致人物细节经不住推敲。“动画创作主要形成了三种动作处理方式:其一、夸张,……其二,现实主义的典型动作,……第三,舞台式和风格化的动作表演。”③人物的动作还受年龄、身份、性别、地域等影响,把握住习以为常的动作细节才能润物无声地体现人物个性,这需要一点一滴的生活参悟。例如《龙猫》里小姑娘的笑是咧嘴大笑,老妇人的笑是温和慈祥。当今某些影视动画作品细节的粗糙,导致无论“择一”或“贯通”都难以呈现理想效果。
4.本土化、当代化不足,导致人物形象千人一面。我国影视动画人物设计当然要学习美日领先者,要“贯通”中外,但却无法复制美日。也要跳出某些审美取向的思维限制,谨防迷失自我。美的形式不止一种,不同年龄、种族可发掘不同的美感。“穿长袍马褂的张三改穿西服仍旧是张三。当然变了形象也有了区别,但仍有不变者在。这不能说是“继承”。这是在变化中传下来的,不随任何个人意志决定要继承或抛弃的。”④这“传下来”是民族的性格,也是影视动画人物设计的立足点。即“本土化”。黑川雅之在《日本的八个审美意识》中说:“每个具体的审美意识内都包含了民族价值观的梳理,审美某种意义上就是价值观的体现。”⑤
如果观众在荧幕上只见单一的美,投射在现实生活中的眼光也会被局限,大众难以形成兼容并包的眼光。动画人物作为审美对象,贴合大众审美,也需引导大众审美,在美学中自然地渗透价值观表达。形象“择一”“贯通”与否,人物内核都需要体现当下观众的心理追求,比如《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随着我国对外交流愈盛,中外与古今“贯通”成为有意无意的必然选择,且不断偏重于本土化、当代化的表达。
“意者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自觉之声发,毎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故曰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⑥动画身为近百年前引入的舶来品,输入世界文化,输出于当代观众,“审己”也亦必“知人”。
“择一”还是“贯通”?大师林风眠早已提出四句口号:“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东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⑦本文梳理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具代表性的影视动画人物形象发展脉络,分析部分动画人物形象“择一”“贯通”的呈现结果不佳的原因。呼唤“贯通”而不迷失自我的影视动画人物形象的出现,构建本国影视动画独立的审美体系。
图片来源:
图1:《牧笛》截图
图2:http://www.xxdm5.com/dm/tsqt/
图3:https://www.shobserver.com/news/detail?id=76265
图4:http://art.china.cn/products/2015-11/05/content_8353302.htm
注释:
① 张承志,吕江.中国当代设计全集(第19卷 传媒类编 动画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02
② 靳埭强.身度心道——中国文化为本的设计·绘画·教育[M].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09:158.③ 陈培培.创作、接受及其理论:国产动画的外来影响研究[D].杭州:浙江大学,2016:82.
④ 金克木.书读完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27.
⑤〔日〕黑川雅之.日本的八个审美意识[M].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
⑥ 鲁迅.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65.
⑦ 胡钟华,傅巧玲.艺苑寻踪.[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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