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王福军

乡民政科科长韩福祥一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通常男人喜好的“酒色财气”4个字，他至多沾上一个“酒”字，不过即使喝酒也只是下了班在家喝点。可是这天晚上，他不仅喝了大酒，还赌起了钱。

这时已经快过年了，韩福祥顶着寒风骑着电动车来到西山村村部，此行有项重要工作，就是核定来年享受低保的对象。这项工作一向颇有难度，因为有的村干部会弄虚作假，把低保名额给他们的亲戚朋友，说不定其中还有黑色交易，稍不留神就会中他们的圈套。在原则问题上，韩福祥是不会让步的。

不出所料，韩福祥对村干部报来的低保名单产生了怀疑，因为这跟他平时掌握的情况有出入，于是就着名单和几位村干部一个不落地核实起来。但核实来核实去他心里还是没底，毕竟自始至终听到的只是村干部的一面之词。最后他决定暂不下结论，明天挨家挨户走访一下再说。

这时天色已晚，韩福祥正要走，老天忽然下起雨来。村干部便拦住不让走，说天黑路滑，雨打在身上又冷，出了事谁承担？韩福祥想想也是，这样的寒冬腊月天，冷雨打在身上可不好受，万一冻出病就麻烦了，再说晚上正好再把工作聊聊，于是便答应不走，就在村部办公室借住一宿。村干部一听立即兴奋起来，一迭声地嚷着弄晚饭。韩福祥忙制止他们，说：“随便吃点就行了，如果弄太多菜，我马上就走。”

村干部一听笑个不停，说：“韩科长，你这是暗示我们多弄点菜吗？告诉你，这是在农村，不是城市，又在晚上，即使想弄什么好菜，也得弄得到啊是不是？”

在村主任家，说笑间几个菜端上了桌，果然只是几样家常菜，最多有点鱼和肉而已，就现在的生活水平而言，这几样菜确实太平常了。韩福祥这才放下心来，可随即吃了一惊，因为村主任拿出两瓶酒来。

那竟是两瓶相当名贵的酒。韩福祥嚷道：“这可不行，快拿回去，我只吃饭，不喝酒。”

村主任笑道：“韩科长，我得郑重表明我的态度：一，现在是下班时间，不是工作时间，同时在我家里，不是在饭店，所以喝酒是纪律允许的；二，这酒是去年过年时我外甥孝敬我的，来路正大光明；三，今晚的酒菜全是我私人请客，绝不走账报销。韩科长，难道这点面子都不给吗？”

韩福祥一愣，好个伶牙俐齿的村主任，说的话句句在理，都把自个逼到墙角了。可是，这酒要是一喝，明天的工作可就难开展了，那时再否定村主任上报的享受低保名单，好意思吗？

他还在犹豫，有人已半真半假地嚷了起来：“韩科长，皇帝还与民同乐哩，你总是端着架子高高在上，是不想跟我们群众打成一片吧？是瞧不起我们吧？”

另一位也跟着喊：“韩科长，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哩，你就让我跟你沾沾光开次洋荤吧？”

事已至此，韩福祥就是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了，再说以后工作还得大家配合，关系搞得太僵是不明智的，只好摆摆手说道：“不然，就少喝点吧，点到为止好不好？”

大伙顿时一声欢呼，然后说说笑笑地吃喝起来，当最后打着酒嗝放下筷子时，那两瓶酒都已见了底。在这样的氛围下，要想不喝尽兴，根本不可能。韩福祥开始还想劝大家少喝点，但两杯酒一下肚，见大家情绪这么高涨，根本就不忍扫大家的兴了，何况他也好酒，连他自己不知不觉中也放开了量。

村主任脸一片酡红，笑嘻嘻地提议道：“长夜漫漫，哪里睡得着？要不，摸两圈好不好？”

韩福祥懒洋洋地歪坐着，一听这话刚要本能地反对，早有人“哗”的一声倒上了麻将，又七手八脚地来拉韩福祥，韩福祥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坐在了桌边。

韩福祥对麻将根本就不精，只是稍会一点点，可今晚奇怪了，总有人点炮，和得那叫一个痛快。几圈过后，面前的钱竟码了一大堆，估计有好几百。韩福祥可兴奋坏了，突然间无缘无故心里一凛，像是触动了什么。

于是韩福祥定定神站起身，说：“暂停，我到后面方便一下。”大伙一听也一同起身，说一起方便一下，于是把钱揣好一同来到屋后，屋后几步远有个公厕。

实际上韩福祥方便是假，想冷静一下是真。他总觉得今晚的事有点不对劲，所以想出来让冷风吹下头脑，好把事情捋捋顺。

此时雨已经停了，方便完的韩福祥正拼命想着这事，臉一侧，猛地一惊：前面巷子口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借着路灯认出来了，是警察，而且是派出所所长。

不好，肯定有人暗中通风报信，警察这是抓赌来了！那派出所所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谁的账也不买，一旦被他抓住那就是死路一条！这时身后的一位村干部也看到了这一幕，颤着声说：“刚才那位像是派出所所长……”

韩福祥再也忍不住心头恐惧，说：“大家快跑，千万不要被他抓住，抓住了一定死不承认！”说完掉头就跑。他这一跑，大伙立即撒开腿玩命地跑。

那几位是本村人，所以四散开后立即往自个家中跑，而韩福祥只有一条路可去，就是回乡里。虽说有好几里路，但也并非遥不可及，毕竟比起工作、声誉来，这点苦算什么？

谁知刚跑了没多久，身后就有脚步声传来，不好，警察追来了！韩福祥脑子飞转，看样子跑不掉了，目前最要紧的是赶紧扔掉刚才赢来的钱，这样一来就死无对证了。

前面恰好有个破旧的院子，院子内还亮着微弱的灯光。韩福祥不及细想，掏出钱往里就扔，然后撒腿就跑。老天保佑，三弯两绕之下警察竟被甩掉了。

这几里路韩福祥也不知是怎么跑下来的，肺差点跑炸了，一路上跌了好几个跟头，当跌跌撞撞地一把推开家门时，忍不住双手合十连呼侥幸，总算躲过一劫了！

可是，另几位会不会被抓住？万一被抓住了，他们会不会招出自己？党员干部聚众打麻将，虽说只是小玩玩，但也不合适……

这一夜韩福祥根本没有睡好，一段一段的全是噩梦。

早上，当韩福祥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眼泡虚肿神情恍惚。这时有同事告诉他一个消息：昨晚派出所接到报警，西山村进了小偷，所长亲自带队，结果把两个小偷当场抓获。

天哪，原来是抓小偷，自己吃了那么多苦，担了那么多心，却只是虚惊一场！韩福祥这下完全放心了，忍不住躲进卫生间大笑3声。

谁知正笑着，忽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热闹得不得了，还有人大叫：“韩科长，韩科长在哪？”

韩福祥吓了一大跳，心说又怎么了。出来一看，却是几位村民敲着锣来了，当中一个瘦弱的女人一见韩福祥，流着泪就要下跪，可把韩福祥吓得不轻，赶紧拉着她不让跪，又让到办公室里，然后几位村民满怀感激地说出了一切。

原来这个女人是村里相当贫困的一户，婆婆和男人都有病，整个家庭就靠她一个人苦苦支撑。可是，当她听说昨天村干部报上的享受低保对象没有她时，她再也撑不住了。

夜里，在服侍婆婆和男人睡下后，她拿出麻绳决定自杀。正要把头套进去，忽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一看，正看到一样东西飞进来，惊讶地拾起来一看，却是一个钱包，鼓鼓囊囊的全是钱，怕有2000多。

2000多元足以度过一段日子了，女人一下子明白了，这是有人可怜自己哩。原来世上还是有温暖的，这么一想女人慢慢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女人说到这里泣不成声，韩福祥却早就听傻了。昨晚自个扔的“赃物”竟在无意中救了一条命，乃至一个家庭。

可他有一点不解，便问道：“可是大嫂，你是怎么知道钱包是我扔的呢？”

女人掏出钱包，那正是他韩福祥的钱包，里面有他的身份证。韩福祥这才恍然大悟：昨夜扔赃物时，情急之下竟把钱包一同扔了出去，钱包里原本有钱，加上赢的钱，确实有2000多。

这时陪同大嫂来的村民怯生生地问道：“请问韩科长，来年低保户有她家吗？”

韩福祥笑着一点头，说：“大嫂，你听错了，你们村干部报上的享受低保名单里有你。现在我可以正式告知你，就你家的情况，你家肯定享受低保。大嫂，以后可不能做傻事啊，政府是不会忘记你们的。”

在大伙千恩万谢地走了老半天后，韩福祥还在呆呆发愣，心里一时什么滋味都有，半晌掏出手机打通西山村村主任的电话，转过身跟乡会计借了一点钱。

不大功夫，昨晚喝酒打麻将的那几位全来了，个个一脸的惭愧，还有满满的后怕。

韩福祥让大伙坐下，倒上茶，先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最后咳一声，郑重说道：“我们昨晚劫后余生是假，大嫂劫后余生才是真，好險啊！”

韩福祥说着从怀里掏出钱来，那是刚才跟会计借的，说：“这是昨晚赢的，不，我在昨夜里已想明白了，说难听点，这叫变相行贿，现在还给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干？无非就是要我高抬贵手，同意你们报上的低保户名单。可昨晚的情形你们也都知道了，我们差点就把人家一家子害死了啊！”

几位村干部听了直抹冷汗，说：“太吓人了，一旦出了人命，我们一个也跑不掉！韩科长，我们错了，现在该怎么办？”

韩福祥站起身，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打麻将的事我会跟领导汇报的，我愿意接受处罚。现在你们马上跟我到村里，把贫困家庭再仔细核实一遍，坚决做到公平公正公开，并且，对刚才的那位大嫂家，以及别的贫困家庭，再送一次温暖。记住，这回是正大光明地送温暖，行不行？”

大伙站起身，响亮地答道：“韩科长，我们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