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小艾
从小我便特别羡慕谢云归有一个博学儒雅的父亲和一个谦和贤淑的母亲。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里,谢云归的父母可以说是很有学识的人,以至于当我还在琢磨怎么才能从父母那里多讨点零花钱时,跟我同龄的谢云归已经能独自阅读多本经典作品了。
听大人说,谢云归的父亲是江苏人,母亲是浙江人,两人均是上海某高校毕业的高材生。毕业那年,他们来到我们北方这座灰扑扑的小城,谢云归的父亲成了一名石油勘探工程师,母亲则留在当地的一所石油子弟学校做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
这座小城因油而兴,汇聚了无数来自天南海北的异乡人,他们在这里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油田人。
谢云归是我幼儿园时期的同学,关系更亲密一些是后来我们成了同桌。跟他熟了以后我没事便往他家跑,除了对他家那满满一书柜的书生出蓬勃的好奇心外,还格外喜欢谢母做的蟹壳黄、鸡肉粥等南方特色吃食。
小时候我妈喜欢给我扎两个羊角辫,我因为贪吃有些婴儿肥,又因为话多古灵精怪格外惹人喜欢。那时,总有大人爱开玩笑说我长大了后要做谢家的儿媳,小小年纪的我似懂非懂,在听说做了谢家儿媳就能天天跟谢云归和他的父母在一起后,我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那时我总是偷偷羡慕谢云归,觉得能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真幸福啊。
时光呼啸而过,在幼儿园相识后,我跟谢云归又一起读完了小学、初中,升入了谢母任教的高中,那是我们当地最好的一所高中,教学质量全国闻名。谢云归一路成绩出众,早早地便迎来了属于他的黄金时代,属于看起来轻而易举便能永远走在人群前面的那种人。
跟许多从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油田子女一样,从小我便对这座小城怀揣着复杂感情。一方面我感谢它蕴藏的丰富石油,给我们提供了相对优渥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却又厌弃它的狭小和闭塞,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恐惧感,仿佛看到父辈就看到了我们的余生。
所以,我从不掩饰我想要离开的决心,甚至这种决心越发成为我勤学苦读的动力,有时抬一抬眼都会觉得小城这方天空太狭窄了,我想去看外面不一样的辽阔天空。
高三功课最辛苦的那段日子,我和谢云归经常晚自习下课后在教学楼顶楼最东侧的窗台前看月亮、聊人生,皎洁的月光温柔地倾泻下来,我与他比肩而立,对明天生出结结实实的向往与期待。
我时常会语气欢快地同谢云归分享我的梦想,我想学新闻,成为一个东奔西走的媒体人,人生前十几年这种困在小城的日子我过腻了。每次听我说起,谢云归总是温柔地注视着我,末了轻轻对我说一声“加油”。
哪怕在每个人都恨不得把梦想贴在脸上加油鼓劲的高考冲刺阶段,谢云归也鲜少在人前提起他的梦想。但我知道,与身边每个恨不得插上翅膀尽快离开小城的同龄人不同,谢云归对脚下这片土地始终有着深深的眷恋,这种眷恋来自于父母十多年如一日对他的教化,来自于小城多年的滋养。高考结束后,谢云归不负众望拿了一个亮眼的高考成绩,填报志愿时他绕过了计算机、金融等一众热门专业,认认真真地选择了北京一所高校的地质工程专业。
起初,很多人对他的决定不解,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谢云归在QQ空间里发了这样一条:“小时候,记忆中爸爸总是要去野外勘察,经常在野外的工作站一住便是小半个月顾不上回家。有时想他了,妈妈便会带我辗转数百公里只为见他一面。爸爸告诉我,这份工作虽然经常让他浑身脏兮兮的,但他的心里却无比干净。直到我也站在人生的岔路口,我才越发明白父辈给的教化,传递给我的对这世界的认知、见解,早已构成我身体的一部分。”
上大学以后,是我跟谢云归相识十几年来第一次分开。我学新闻,他学地质工程,我们学校一个在朝阳区,一个在海淀区,虽然相隔不过一个半小时车程,却有一整个学期没有见面。
我的生日在寒假,生日那天中午我请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在小城最火的那家火锅店吃饭。谢云归有事来晚了一些,他一进门便有同学起哄“哎呀谢大才子来了”。近半年没见,谢云归比以前长高了一些,瘦削挺拔,穿一件深色的长款风衣,有了好看的肩线,许是因为经常在野外勘察实践的缘故,黑了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更显英气。
从高中繁重的课业压力中解放出来后,我们在大学自由生长,每个人变化都很大,就连向来沉默寡言的顾真真也变得话多起来,烫了大波浪,举着手机录小视频发给大学里谈的男朋友看。
在满桌高谈阔论的同学间,我和谢云归倒像两个不合群的异类,在他们谈到尽兴处时,我扯了扯他的衣角借故离开了一小会儿。火锅店对面是小城最大的清风湖公园,这里承载了我跟谢云归十多年的成长记忆。
我望着公园门口如织的人流,他们中有相伴而行的夫妻,有带着孙辈的老人,也有结伴而来的孩子,他们跟小城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一样,共同塑造着这座安静内敛的小城。
我与谢云归并肩而立,那热闹的童年似乎离我们已经很远了,我们沉默得像两道影子。良久,我挤出这样一句话:“云歸,毕业后你真的决定回去吗?”
“嗯。”他回答得利落且坚定,一如当年填报高考志愿时一样。
“我们每个人在这个时代都要分担这个时代的一些责任和使命,为祖国寻找更丰富的矿藏,跟父辈一样,这也是我的初心。”末了,他又补了这么一句,语气铿锵,神情肃穆。
大学那几年我过得越发如鱼得水,不仅在学校记者团逐渐站稳了脚跟,还被系里推荐到知名的报社实习。年少时那个希望放脚四方、行遍天下的梦想就那么实现了,我跟着报社负责带我的记者全国各地四处跑,在行遍祖国的大好河山,体味人世的悲欢离合后,我忽然能有些体谅谢云归当年的执著心意了。
大四那年,小城的油田一项发明获得国家专利,对整个行业来说具有十分广阔的应用前景。我实习的报社接到这一新闻线索后,派我跟一名记者前往小城参与采访,到了才发现谢父正是这项专利的持有人。
彼时我跟谢父已经多年未见,而且这些年我变化很大,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我来。他一如我儿时记忆中那般博学儒雅,缓缓地向我们讲述这项发明专利的来龙去脉。他说起当年大学毕业时选择石油行业的初心,说这些年从事石油勘探行业的收获,倒是对于这个行业的辛苦他闭口不提。由于常年风餐露宿,野外的风沙让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更年长一些,但在他身上我却看到一种格外淡定从容的气质,那种气质我再熟悉不过,因为谢云归身上也有。
采访临近尾声,与我同行的记者问及他的家庭情况,想为这篇稿件补充一些更富情感的内容。提到家庭,谢父的目光变得柔软起来,他讲跟妻子当年是怎样排除万难说服家人从水丰草美的江南水乡来到这荒草丛生的北方小城,在小城的风沙中艰难扎下根来,最后他又提到他的儿子——谢云归,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我儿子学的也是地质工程专业,他放弃了外面更多更好的机会,将于大学毕业后回到油田来工作。”说起这些时,我看到他眼底有自然流淌的笑意。
毕业季如期而至。那个夏天我如愿以偿留在实习的报社成了一名记者,离开校门正式开始北漂一族的生活。而谢云归则真的回到小城成了一名石油人。
拿到入职通知书的那天正是谢云归离开北京回小城的日子,他在微信上给我留言:我回家了,祝你今后一切都好。
如今再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我既心满意足又怅然若失。我们曾共同成长了十几年,但今后真的要分道扬镳了。我用了十几年的努力终于逃离了小城,而谢云归则心甘情愿地回到了那个巴掌大的小城,要去过跟父辈一样的人生。
我最近一次跟谢云归见面是在小城的电影院里,春节期间电影《无问西东》热映。小城的电影院又小又旧,褐色的桌椅配上坑洼不平的木质地板,仿佛连空气中都充盈着岁月的味道。
电影很感人,虽然看之前做足了思想准备,但中途我还是哭得稀里哗啦。电影散场后,谢云归告诉我他将被公司派往新疆的项目工作3年,是他主动报的名,春节过后立即启程。从此,油井、戈壁、荒漠将是他生活的主題,那里的风沙将成为他人生的背景色。
小城深夜的街道上鲜有行人,天空挂着密密麻麻的星星。从电影院出来后,我与他相对而立,他身量挺拔,褪去了少年人的稚气,四周静谧,只听得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我问他:“云归,你会后悔吗?”
“看似艰苦的事业总有人要去做,我是‘油二代,对我来说选择这份事业是继承父辈的事业和荣光,这同样是我儿时的梦想,我甘之如饴,乐此不疲。”他语气坦荡,一如4年前第一次抉择时那样。
我知道,他身上流淌着的是石油人的血液,那些坚毅和责任早已成为他骨血中的一部分。正如他的名字,云归,暗含着父母对他的殷殷期许和厚望。人生这条大路看似四通八达,其实属于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走向冥冥中早有隐喻。
这是他注定要走的路。
我凑上前去,抱了抱他,伏在他耳边郑重地说了一句: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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