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羊央离落
很久之后,托格雅琪才明白传承的真正含义,很多往事顺着记忆的长河蜿蜒,总是在最深刻的地方转弯,比如裹着头巾、风霜满目却坚定和蔼的祖母,比如声色俱厉、大发雷霆的父亲,比如满面风霜,眼眸坚定的祖父……由他们组成的往事就像祖祖辈辈生活的蒙古族发源地额尔古纳河,曾经她是那么豪迈有力,承载着成吉思汗的铁骑,并滋养着他们从此奔腾而出,终至震撼世界。
只是,在这之前,托格雅琪一直都无法理解祖母和父亲眼眸中的坚定,血脉中的传承究竟意味着什么。
因为年轻,总以为梦想在远方,仗剑江湖载酒行,酷得一塌糊涂。
于是,在18岁,第一次可以自己决定命运和前程的时候,像很多18岁的年轻人一样,托格雅琪选择义无反顾地远走高飞,倔强得头也没回。
接到南方那所大学发来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像往常一样,清晨东边的霞光将大地和所有绿植都披上了一件温和绚丽的衣裳,一切仿佛都在召唤着新的开始。草原上的风格外爽朗,夹杂着青草的气息,直往人鼻子里窜。从记事起,托格雅琪的家就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尽管自己生在草原边上的小城市,但是草原文化时时刻刻流淌在她的血脉里。
那天是周末,没去文化馆上班的父亲忙里偷闲,又一次拿出心爱的马头琴,一遍遍擦拭。这把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据父亲讲,是祖父留下来的。显然,他格外珍视,只是对于刚满18岁的托格雅琪而言,似乎并不显得那么重要,她不理解为何父亲对待这件事,隆重得像举行一场仪式。
而母亲,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汉族妇女,彼时正将鲜牛奶倒入桶中,她准备让它发酵成酸奶,这是制作蒙古族常用食物酥油的第一步。酥油又称奶油,用杵杠将发酵后的酸奶搅和分离出白脂肪,滤去渣滓,放温火上熬,等到水蒸发后,颜色逐渐由白变黄,冷却后,就变成酥油。奶酪分离出白酥油的酸奶,经过小火煮熬后装入布袋,挤出酸水,成碎块状晾干,就成了酸酸甜甜的奶酪,这是蒙古族民众喜爱的奶食品之一。
这是祖母传给母亲的“绝技”,虽然工序并不复杂,但是只有经过草原的风吹,草原的光照,才能成就最地道的美味。而一个人对味道的记忆往往是固执的,尽管在之后的岁月里,托格雅琪走过了很多地方,闻过很多地方的风,享受过很多地方的阳光,也品尝过很多地方的饮食,可是最为眷恋的还是母亲做的奶酪,终究,那是妈妈的味道,带着家乡的气息。
当托格雅琪展开那张期待了很久的录取通知书,父亲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显然这张录取通知单让父亲大为震惊,这个宽厚隐忍、稳重老实的蒙古族中年男子,他无法理解自己的独生女儿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离开生养她的这片土地。从小,他就注重对她的耳濡目染,家里常常响起蒙古族传统长调歌曲,并且用微薄的工资支撑着她学习舞蹈。不为别的,只是希望她能够将自己认为最该继承的东西继承下来。而且,女儿有这样的天赋,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样的残局,养了18年的女儿,就要离开,带着他所有的希冀,一走了之。50年前的那场离别又一次重演,将这个坚毅的男子彻底击溃。
相对于父亲的愤怒、伤心、无奈等复杂情绪,老祖母的反应明显淡定平和许多,只听到她用蒙语缓缓说着:“长大了,我的小琪琪。”
家人不知道,那个暑假,托格雅琪一直捧着一本村上春树的书看得入迷,书上说:“你要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不准情绪化,不准偷偷想念,不准回头看。去过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听话,不是所有的鱼都会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托格雅琪很显然被这段话深深吸引并且深以为然。在她看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人,有很多不同但很有趣的事,世界那么大,她想去看看。
大学里,托格雅琪就像一只南飞的鸿雁,展翅翱翔在自由的天空。尽管选择了与文艺毫不相关的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可是每當学院需要表演节目的时候,同学们总是不约而同地推荐她,毕竟在其他同学看来,她是天生的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尽管有时候不想参与,但是每次都能取得不错的成绩。
如果不是根植在骨子里的“天分”和与众不同的名字,大致没人能够将托格雅琪与少数民族特别是蒙古族联系起来,她的长相极具江南气息,温文尔雅,小家碧玉。在学校里过得风生水起,托格雅琪像其他女孩一样读书、恋爱,还要忙着不期而遇的各种活动,看起来生活那么的丰富多彩。4年,转眼而逝,毕业的钟声悄然响起。
毕业晚会上,同学们放声歌唱,当那首《鸿雁》传遍大厅,听着听着,她就躲在一个角落里泪流满面。青春潇洒地挥手离去,连同她青涩的爱。这一刻,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每次离开时老祖母哼唱的不知名的长调民歌,那是在送别她最心爱的孙女。
毕业以后,托格雅琪在南方这个最繁华的城市找到了一份薪水和待遇各方面都不错的工作。也许大千世界才真正地铺展在她的面前,她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对家乡眷恋的情思一闪而过。
很快,她被外派到香港、台湾甚至东南亚、美国出差。闲暇之余,还会到新马泰、巴西等国家旅游。
一个人的生活也很不错。可是繁华背后总是落寞,夜深人静的时候,灯火阑珊的街头,她总会想起板着脸的父亲,用衣角擦拭眼泪的母亲,还有祖母,不知道老人是不是又在对着镜子,数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
如果一个人频繁地梦到某个情景,那么大概是太想念的缘故吧。那段时间,托格雅琪梦里总是出现宽阔的草原,幽蓝的河水和站在草原上唱着歌的老祖母。
清晨,她接到母亲的来电,说家里有急事,让她速回。
下了飞机,呼吸着夹杂着青草味道的空气,她竟然有一刹那的恍惚。看到病床上插着呼吸机艰难喘息的祖母,7年来,她第一次泪流满面。
半个月以后,祖母的身体稍稍好转,但是说话很吃力,总是不能吐出完整的句子。
那天太阳很好,阳光透过窗户灑落在床头那束格桑花上。忽然传来那首从小就听的长调民歌《辽阔的草原》:草原土地、牛羊骏马、候鸟鸿雁、阳光云霭、明月繁星、鲜花怒放、流水叮咚,还有父母恩情、弟兄情义、长者训导乃至天下太平、青春生命……
托格雅琪就那么静静地听着,这是25年来最幸福的时刻。尽管她走过许多地方的路,听过许多国家的歌,直到这一刻,她才确认,祖母的长调是世界上最好听的歌。
这个时候,父亲走了进来,右手轻轻按在她的肩头。这双曾经大而厚的手,经历岁月的风霜之后,变得愈加枯瘦,指节上琴弦磨出的老茧是那么鲜活夺目。
父亲第一次对托格雅琪讲起蒙古族长调民歌,讲起祖母的故事。
1957年6月,第一支乌兰牧骑在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的草原上诞生。2辆勒勒车、4件乐器、9名队员,就是这只队伍的全部。后来,随着演出次数的增加,队伍也在扩大,而祖母,就是其中的一个。从60年代一直歌唱草原、歌唱家乡、歌唱党和祖国,祖母的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和热情都献给了这片她热爱的土地。也许,她不懂什么叫坚守,但她在用生命演绎传承的精髓。她用歌声抵御来自外界的一切突如其来的“偷袭”,包括丈夫的离开。
60年代末,托格雅琪的爷爷离开,奶奶什么也没说,对着草原唱着歌,眼泪很快流下来又很快风干,伤心来了一遍又一遍。
我是从广播里得知托格雅琪的最新动态的,距离上次见面又隔了4年。她的声音一贯的温暖,只是时间的风让它更加干练。
奶奶病愈后,她选择了回归。辞掉了工作,考取了音乐学院的研究生,甚至成了小有名气的音乐家,也终于将长调歌曲唱到了维也纳。
电波那头传来了故事的另一个版本:托格雅琪的爷爷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负心汉”。
年轻时候的爷爷长相帅气,拉得一手好听的小提琴,奶奶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卓尔不群的男子。当时喜欢爷爷的姑娘很多,奶奶凭借着蒙古族女孩的爽朗与大胆迅速占据了爷爷的心。
两个人很快结了婚,本可以妇唱夫随,相携到老。爷爷也早已经放下了心爱的小提琴,抱起了奶奶熟悉的马头琴。
可是,在托格雅琪爸爸4岁那年,得知可以出去深造的爷爷寝食难安,奶奶看到一筹莫展的爷爷,当即决定送他远走高飞。只是她没想到,这一走,就是50年。
后来,爷爷辗转来到奥地利,一场大火让他失掉了左臂,眉眼也变得面目全非,不得不放下心心念念的小提琴。
最痛苦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妻子。于是长久地旅居海外,经年无法归来。
主持人问:“后来呢?是什么让您选择重新归来?”
沉默了很久之后,一个温暖浑厚、充满世事风霜的声音传来:“是长调,是我们的歌声。”
广播里随即传来女声长调版的《平凡之路》:“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这是托格雅琪与奶奶合作的歌曲。当它回荡在维也纳音乐大厅的时候,台下有一位白发苍苍的断臂老人掩面哭泣。
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们就隔代相认。他们坚信,血脉里的东西绝不会错。
传承,就是坚守,是一种根植在血脉和灵魂里的力量,从不断流,从不褪色,永远蓬勃,永生永长。宇宙洪荒,不过是一曲长调,一方草原,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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