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绕是故乡

张建国

我家原是大陆善城一带小有名气的大户，新中国成立前夕，我的爷爷陆宝贵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携家带口，来到了宝岛台湾。不久，爷爷用从大陆带来的钱，投资办起了陆仕实业公司。在爷爷的悉心经营管理之下，公司逐步发展壮大起来，爷爷喜不自禁。但是，随着公司的发展，一股浓烈的思乡之情，也一次又一次地袭进爷爷的心头。“一定要回故乡看看！”爷爷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故乡，尤其是年老之后，这种思念之情更是刻骨铭心、魂牵梦绕。然而事与愿违，直到大陆改革开放后，爷爷才得以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大陆善城陆家洼村。

首回故乡

这年，爷爷、父亲还有我，几经辗转，终于从台北来到了大陆善城。

善城有座汽车站。走出汽车站，爷爷已是心潮澎湃，然而我的感觉却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虽已改革开放，但善城的贫穷与落后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没有的士，也没有到故乡陆家洼的公交车，我们只好租了辆人力三轮车。尽管如此，坐惯小车的爷爷，还是迫不及待地上了三轮。可出人预料的是，刚刚坐上三轮的爷爷又立马缩了回来，不无忧虑地说：“咱们还是返回台北去吧！”我的父亲不解地问：“爸，你不是一直都想着回故乡吗？现在故乡近在咫尺，你怎么又打退堂鼓了？”爷爷叹了口气说：“想当年，咱们一家卖掉房产土地，不辞而别，实在对不起四邻、对不起乡亲。如今40年过去了，乡亲们都已过上了平静的生活，咱们一家却又突然出现在乡亲们面前，乡亲们又会怎么看、怎么评价咱？再加上咱世代大户人家的身份，乡亲们会不会像对待阶级敌人那样，对咱嗤之以鼻？要是那样，我们怎么办？”父亲说：“你不是还有个堂侄吗？咱们就去堂侄家里，其他人咱谁也不见，还不行吗？再说了，你不是一直想回乡祭祖吗？现在要是不去故乡了，又如何祭祖？”父亲一番话提醒了爷爷，爷爷略加思索，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车。

陆家洼村后有座山。就要到陆家洼的时候，爷爷没让直接进村，而是让车夫把三轮车拉到了村后的山坡上。三轮车还没停稳，爷爷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顺着羊肠小道，就急急忙忙地往山坡上走，一边走还一边四处张望。不久，爷爷终于在一块巨石前停了下来。巨石前有七八座石坟，石坟前有两座石碑。爷爷来到石碑前，弯腰一看，石碑上的字依然清晰可见。爷爷用颤抖着的手抚摸着石碑，自言自语道：“是咱家祖坟，是咱家祖坟，一切都好，谢天谢地！”爷爷赶紧招呼父亲和我，还没等我们摆好事先准备好的祭品，爷爷一连几个头磕在地上，两行老泪也流了下来！

爷爷见到祖坟如同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不想，这时一位老人慢慢向我们靠了过来。老人上上下下近距离地打量着爷爷，然后惊讶地说：“你不是少东家陆宝贵吗？你、终于回来了？”爷爷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老人，忙问：“你是……”“我是给你们家放羊的杨孩呀！”老人指了指山坡上的一群羊，说：“你看，我现在还是放羊！”爷爷看了看羊群说：“你真是杨孩？！”“这还能假？”“我好想你们啊！”说完，两位老人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杨孩老人拉着爷爷的手，有说有笑地来到村口。村民们闻讯，纷纷走出家门，街道两旁很快自发形成了两条长长的欢迎队伍。一位村民说：“宝贵哥，你还认得我吗？我是狗剩呀！”一位村民说：“宝贵叔，听说你在台湾干得不错呀，都当上公司大老板了！”就这样，无论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们都热情地和爷爷打着招呼，爷爷已是应接不暇。这时，爷爷的堂侄风风火火地迎了过来，不无埋怨地说：“叔，你回故乡，怎么事先也不打声招呼，我开着我的小四轮（拖拉机）去善城接你，保准比你们租的三轮車快多了，也平稳多了！”大伙一听，开心地笑了，爷爷也开心地笑了。笑完，爷爷害怕乡亲们不待见我们、敌视我们的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然而，看着乡亲们那张张热情的笑脸，爷爷却在先去谁家暂住的问题上又犯了难。给我们家放过羊的杨孩老人说：“那还用问吗，先去俺家呀。从前我是孤儿，要不是陆少爷家照顾俺，叫俺给他们家放羊，俺早就成饿死鬼、冻死鬼了！现在陆少爷回来了，俺要报陆家的恩！就先去俺家吧！”爷爷的堂侄却争辩说：“得先去俺家，陆宝贵是俺堂叔，俺们本来就是一家，不去俺家去谁家？先去俺家名正言顺！”杨孩老人争辩不过爷爷的堂侄，我们只好先去了爷爷的堂侄家。

来到堂侄家，我们不禁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低矮的土坯房上，早已裂开了两道透着阳光的缝隙，床上的被褥露出发灰变黄的棉絮，家里的大人和孩子也是个个衣衫褴褛。爷爷的泪直在眼里转。这时，爷爷的堂侄一边搬来几个木墩子，让我们坐下休息，一边招呼家里人赶快生火，给我们做些好吃好喝的东西。可再看看屋里，除了萝卜就是白菜，哪里还有其他的东西？尽管如此，爷爷却吃得津津有味。

第二天一早，杨孩老人风风火火地来接我们到他家去住。临走时，爷爷把1000元钱塞进堂侄手里。1000元钱，现在来说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在改革开放初期，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爷爷的堂侄感激万分，也一再推辞，但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些钱。

杨孩老人的家和爷爷堂侄的家相比，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房子比堂侄家里大了些，用来当板凳坐的木墩子比堂侄家的高了些罢了，但做出来的饭菜，依然是萝卜白菜之类的东西。

第3天一早，一位姓张大伯来接我们到他家去住，爷爷盛情难却，我们只好又去了那位张姓的大伯家里。临走时，爷爷还是照例，把1000元钱塞进杨孩老人手里。杨孩老人感激万分，也一再推辞，但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些钱。

就这样，我们住了一家又一家，爷爷也送了一次又一次的钱。转眼20多天过去了，爷爷的口袋也由丰满变得干瘪。最后，爷爷不得不忍痛婉言谢绝了一位又一位乡亲的盛情，依依不舍地再次离开故乡。

再回故乡

10多年后，爷爷病危。临终前，爷爷一再嘱咐我的父亲：“一定要落叶归根！”

为了实现爷爷的遗愿，爷爷去世后，父亲安排好陆仕公司里的一切工作，和我一道再次跨越海峡，回到了故乡。

这年，善城通了火车。走出火车站，父亲和我不禁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善城的街道变宽了，车辆增多了，楼也长高了。为了方便快捷，我们随地叫了辆的士，然后直奔故乡陆家洼村。

听说我们父子要来，村口早有很多乡亲等在那里，迎接我们。见面一阵寒暄之后，这次，乡亲们再也没有因为我们父子先住在谁家的问题发生争执，而是爷爷的堂侄直接把我们领到了他的家里。

再到堂侄家里，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低矮带缝的土坯房早已变成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屋里的家具也是一应俱全，家里的大人和孩子们，也是个个衣着整洁得体。

第二天，在乡亲们的悉心帮助和操持下，按照故乡的习俗，我们为爷爷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举行完爷爷的葬礼，父亲和我正要告辞，不想，爷爷的堂侄却一再挽留我们，要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在陆家洼好好住上几天。他说，要带着我们山前山后、村前村后到处转转，一来也好欣赏欣赏故乡的人文景观，二来也好加深加深对故乡的了解和认识。盛情难却，我们只好留了下来。

第3天，在村主任的陪同下，爷爷的堂侄果真带着我们满村满山地转了起来。一边转，村主任和爷爷的堂侄还一边详细地介绍着情况。真是不转不知道，这一转，还真让我们对故乡增添了不少了解和认识。

最后，爷爷的堂侄领着我们来到了村里的学校。

村里的学校共有5间房子，却容纳了6个年级的170多名学生和18位教师。因为房子少，有4个年级的学生只好合用2间房屋。看着如此拥挤的班级、学生和老师，以及如此这般的教学环境，父亲不解地问：“为什么不建个像样的学校呢？”“我们也想建，方案早设计好了，可是要40多万元的投资。”村主任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你是大老板，不知道我们这些当村干部的难处，现在咱村还不富裕，到哪里弄那么多钱去呀？所以，建新校的事情，只能一拖再拖了！”临了，村主任惭愧、也不无自责地说：“都怪我们这些当村干部的无能，只是苦了这些孩子和老师们了，我们心里有愧，不称职呀！”

这时下课铃响了，师生们听说学校里来了位台湾老乡，一窝蜂地涌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和父亲握手、打招呼。看着师生们那张张热情可爱的笑脸，父亲十分高兴和激动，斩钉截铁地对村主任和爷爷的堂侄说：“建新学校的40万我出了！”村主任、爷爷的堂侄还有全体师生们，听到父亲这一果断的决定，学校里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又回故乡

转眼又是10多年过去了。这年，爷爷的堂侄不幸去世，他的儿子陆路眀在陆家洼村委会换届选举中，当选为村主任。

就在爷爷的堂侄去世不久，我的父亲突遇车祸成了植物人，经营管理陆仕公司的重担，也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这个独子身上。我成了陆仕公司的老板。但由于我是突然接手，缺乏应有的经营管理经验，不久陆仕公司就遇到了问题。先是银行断贷，继而是客户收回了订单，公司不得不停产关门。无奈之际，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跑银行，可嫌贫爱富的银行，就是不肯开口放贷。我陷入了万般的苦闷、烦恼与愤恨之中，想一死了之的心都有。

“嘀嘀嘀、嘀嘀嘀！”一阵短促的提示音之后，我有气无力地拿起手机，点开，一条短信呈现在面前：陆志远弟：近来可好？多次打你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只好给你发送这条短信。本人代表陆家洼村全体村民，诚挚地邀请你——跨越海峡，再次回故乡看看！你的堂哥，陆家洼村村主任陆路眀。

“真是烦人！”看完短信，我把手机一甩，无名之火油然而生，“什么邀请不邀请的，不就是想要钱吗？可是现在，我也在拼命地想钱找钱哪，没钱，爷爷苦心创建经营的陆仕公司就要毁在我的手里了！再说了，我的爷爷、还有我的父亲，前前后后给你们的钱还少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我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身子往后一躺，闭目养起神来。等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又想：这是何必呢？堂哥陆路眀又不在场，我发火他也看不到、感觉不到呀？反正公司现在已经停产关门了，自己也正好有空得闲，还不如来个顺水人情，就此答应了陆路眀的邀请，就再回故乡一趟，一来也好看看堂哥陆路眀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二来也好散散自己那早已伤透了的心！说走就走，我立马给堂哥陆路眀回了短信。

这年，善城有了高铁。当我走出高铁站时，专程前来接我的堂哥陆路眀，开着他的私家车，已等在出站口多时了。

堂哥一加油门，没多久，堂哥的“帕斯特”就开到了他的家门口。下车一看，堂哥家的大瓦房早已变成了小洋楼。我的无名火又腾地一下涌上了心头。“堂哥呀堂哥，我说你人心不足蛇吞象，一点也不为过！”我强压怒火，故作镇定，心里想：“你有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车，我倒要好好看看，你再向我要什么钱，又是如何开口向我要钱！”

走进堂哥的小洋楼里，一桌丰盛的菜肴已经做好。堂哥轻轻一拍双手，从洋楼的里间里，依次走出杨孩老人的儿子、村小学校长等一些老友。我高兴地一一和他们握手，他们却让我坐在了家宴的上首。堂哥举杯，高兴地说：“来，我们共同为你再回故乡接风洗尘、消忧解愁！”3杯酒过后，我已精神抖擞，一切烦恼都忘在了脑后。此时我想，当着大伙的面，这是堂哥开口向我要钱的最佳时候。然而，堂哥却一直没有开口，只是一个劲地跟我碰杯喝酒，还说：“咱们要一醉方休！”我借酒消愁，最后喝得只能扶着墙走。

第二天，堂哥把我带到村后。祭完祖坟，堂哥说，还要带我到处走走。

昔日的荒山变成了绿洲，漫山遍野果实挂满枝头的各色果树，在微风中惬意地摇摆着，又像是在向我们热情地招手。拾阶而上，来到山顶，举目远望，顿感心旷神怡。堂哥现在已是村委会主任，当着他人的面向我要钱确实有失身份。现在堂哥单独把我带到了山顶，目所能及之内，也就我们两人。我想，此情此景，应该是堂哥早就设计好的计谋，也是堂哥向我要钱的最好时候，然而，让我意外的是，自始至终，堂哥说出的话，连个“钱”字都没有。

第3天，到了辞别故乡的时候，堂哥依然没有开口向我要钱的意思。我实在沉不住气了，故意问堂哥：“你这次特意邀我回故乡，难道就没有点别的意思？”“有，怎么能没有？！”堂哥高兴地说。狐狸的尾巴终于露了出来，我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堂哥呀堂哥，你真是个狡猾的伪君子！你向我要钱，自己开口也就罢了，可现在，折腾了一阵子，拐了那么多的弯，反而还要我替你把话说出来，你真够精明、也真够狡猾呀！”我的火腾地一下又冒了出来，正要发作，不想，堂哥却把一个精致的木盒递到我的面前，语气平缓、庄重地说：“这次特意邀请你回故乡，目的就是叫你把这个木盒亲自带回台湾去。”“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还需要我这么郑重地专程来拿？”我接过木盒，正要打开看个究竟，不想，堂哥却把一只手掌按在了木盒上，说：“听哥的话，你还是把木盒带到台湾后再打开看吧，在故乡看，多有不便。”我彻底懵了，这个木盒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无奈，我只好按照堂哥的吩咐，把它安全地带回了台湾。

结局

回到台湾，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木盒，里面竟是一本新修订的《善城陆氏族谱》。我的脑袋立马就要炸了，不由自主地抱怨道：“堂哥呀堂哥，你真够行的，为了一本破《族谱》，竟让我飞机高铁地折腾了那么多天，还神神秘秘的非要我把它带到台湾后再看，你这不是有意拿我当猴耍吗？”我的火腾地一下又冒了出来，拿起木盒里的《族谱》，正要往地上摔，不想这时一张卡片从《族谱》里掉了下来，我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张银行卡。

《族譜》里怎么会有银行卡？是堂哥粗心大意？还是有意为之？我想弄个究竟，就拨通了堂哥的手机。

堂哥说：“卡里有200万，是乡亲们筹集后专门送给你的，密码就是你的生日，请你务必收下。”

我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么多钱？”

“现在信息发达，”堂哥说，“你的境遇故乡的乡亲们早就知道了。乡亲们之所以送你这么多钱，就是要你战胜困难，重振爷爷创建的陆仕实业公司，为大陆、为故乡、也为陆氏争光！”堂哥还说：“其实，这次邀你回故乡，就是要你看看，让你相信，故乡已今非昔比，支持帮助你，故乡有这个实力，乡亲们也有这个能耐！”

听着他的话，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图：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