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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木有枝

时间:2024-05-04

末末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朵紫色的小花,它独自在春风中摇曳,在夏雨里飘摇,在秋霜中凋零,最后在冬雪里被埋葬……

可那,只是一个梦。

我埋下的种子,它到底也没能开出一朵紫色的小花。

2008年仲夏的某一天,爸爸送了一包紫茉莉的种子给我。他告诉我说:“颜颜,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花,只要等到种子开出花朵,妈妈就会回来了。”

我郑重地点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一粒粒裹着浆黑色外衣的种子埋进土壤,然后日日祈祷它们能早日破土而出,长出嫩绿色的枝芽,开出紫色的花朵。那些日子里,我就像一个狂热痴迷着上帝的信徒一样,将等待当成了唯一的念想。

这个念想,众火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横亘我整个13岁的夏日,执拗又神圣。

所以,肖景明,你知道当你毁掉我所有希望的时候,我有多恨你吗?

那是初秋極闷热的一个傍晚,我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院子里的大榕树下乘凉,兀自对着手里那一只长满杂草的白瓷花盆自言自语。

许是我太聒噪扰了你的清静,你才穿着拖鞋出现在我的面前,说:“顾夕颜,你能安静点吗?”

那时我的性格怪得很,就像一只抱成团的小刺猬,身上的芒刺让所有人都望而却步。对于你也是如此,我连头也不抬地说:“嫌吵你别听就是了。”

“你这是蛮不讲理。”你憋了半天,才说出来这么一句。

嗬,肖景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连骂人都不会啊,翻来覆去就只会这一句,所以才被我气得敢怒却“不能言”。大概是因为眼看着自己的“讨伐行动”就要折戟沉沙,你终将目标转向了我怀里的那一个花盆,说:“顾夕颜,你别白费力气了,被开水烫过的种子根本就发不了芽。”

“你胡说,它一定会开花的。”我跳起来反驳,刻意拔高了几个分贝的音量,只为掩饰自己心中的惶恐,却不曾想被几滴滚烫的眼泪出卖所有。

肖景明,你一定不知道吧?其实,那天你在院子里看着我爸爸用开水煮烫花种的时候,我正透过窗子看着你们。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种子发不了芽,我也比谁都更清楚妈妈其实回不来了。

2008年的祖国除了欢声雷动、世界瞩目的奥运会,还有一场劫难。5月12日的那一场地震摇碎了无数个幸福的家庭,也包括我。

我还记得,那个早晨,妈妈轻声细语地哄着满脸不舍的我说:“颜颜乖,妈妈出差很快就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拍好多熊猫的照片给你看好不好?”

她费尽周折之后,我总算瘪着嘴巴点了点头。却不曾想,那竟成了我和妈妈最后的对白。她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群山环绕、竹叶长青的地方。

我不愿意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于是我告诉自己妈妈只是迷路了,她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就像这一盆迟迟不肯发芽的紫茉莉,总有一天会循着春日的阳光和雨水爬出土壤,陪在我身边。

可是你,毁了我所有的幻想,让我连自欺欺人也不能。

你让我怎么能不讨厌你呢。

所以,在你震惊的目光中,我摔碎了那一个白瓷花盆,将剩余所有紫茉莉的种子悉数扔到墙角。我的一番大哭大闹、撒泼叫嚷换来的结果就是,你被妈妈揪着耳朵拖回了房间。我听到她教训你说:“臭小子,夕颜刚没了妈妈,你就不能多让让她?”

仿佛,那时候全世界的人都在包容我,我也理所当然地习惯了不懂妥协,哪怕是对你,也一样。

后来,我再没跟你说过一句话,哪怕我们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怕你总是对我腆着笑脸。

我不得不接受母亲已经离开的事实,是在高一那一年,爸爸带回来一个阿姨,她姓陈。跟妈妈一样的姓,我不知道那是意味着什么,还是只是巧合。

但不管怎样,我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我抱着妈妈送我的那只小熊撒腿就跑,边跑边哭,边哭边喊:“你要是娶她,我就再也不认你了。”

我不管不顾的样子可真是狼狈啊。脚上的鞋子什么时候掉了一只,我浑然不觉。只是忽然觉得脚掌扎心一疼,不知踩到了哪个失意的醉汉摔碎在路边的玻璃碴。

燥热的午后,蝉鸣的街道,鲜红的血液顺着脚掌汩汩地流淌。我从没那么无助过,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流浪者,坐在马路上失声痛哭。我从没想过,最先找到我这个流浪汉的人竟然不是爸爸。

而是你,肖景明。

当你在我面前逆光而立时,我拼命想看清你的样子。可阳光太刺眼,我的眼里只有模糊。意识涣散,我还是没撑住,很丢脸地在你面前倒了下去。

我再睁眼,看到的是爸爸那焦急的面容。他红着眼眶,乱蓬蓬的头发罩在头顶,被医院白色的墙壁映出苍白。

他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颜颜,你不会有后妈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了。”爸爸拥着我的肩膀,我清楚地听到他嗓间的哽咽和颤抖,那是害怕,害怕失去的声音。

“爸爸,你娶她吧。”我若有若无的声音让爸爸顿了身形,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内心的错愕不言而喻。我扯了一个有些牵强的笑容,重复了一遍:“你娶她吧,陈阿姨。”

就算有些牵强又怎样,我总能慢慢去习惯。更何况,陈阿姨对我的体贴已经算是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那种恶毒后妈的桥段根本不会上演,这也算是我的幸运吧?

似乎中暑加缺氧,让我懂事了不少,坚强了不少,对你的讨厌也少了不少——当然,前提是你不要总是仗着救命之恩,在我面前那么有恃无恐的话。

“顾夕颜,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许的,你懂不懂啊?”在家养伤的那半个月,我都快被你这一句老生常谈的话给折磨疯了,关键是你还那么恬不知耻地大口喝着陈阿姨特意为我准备的药膳。

鉴于你确实救过我一次,我也不好再那么毫不避讳地嫌弃你,只能旁敲侧击地提醒你我们之间的恩怨是说不清的。我说:“肖景明,你说过被开水烫过的种子是发不了芽的,那你知道被眼泪浇过的感情该是什么样的吗?”

你茫然地摇摇头。

我说:“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顾夕颜,你还真是没良心。”你皱眉不满地嚷嚷,我撇撇嘴对你的话不以为意,我总觉得自己的论断是很有道理的。

直到有一天,你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拉着我跑到墙角,指着一株嫩绿色的植物说:“顾夕颜,你快看,紫茉莉发芽了。”

那些被我随手扔到墙角、而且还被开水烫过的种子,竟然真的有一颗发芽了。看着那脆弱到几乎透明的枝芽,我想哭却不敢哭。因为眼泪太沉重,它承受不起。

“顾夕颜,开水烫过的种子都发芽了,你是不是也该原谅我了?”你站在我身后轻声说,语气竟不觉有些委屈。

那时你已经比我高出了许多,我仰头看着你,禁不住笑说:“好,那就留校察看吧。”

书上说45度是最完美的角度,也许是吧。因为那一刻映在我眼底的少年的笑脸,是我后来独家收藏的风景。

肖景明,我想你应该是没机会知道自己的演技到底有多拙劣了。因为,我总是习惯装傻,陪着你一起演对手戏。

那一颗发芽的种子是你趁着夜晚偷偷埋进去的吧?我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19岁。那时,武大的樱花开得正盛,我们并肩走在那一条樱花纷飞的小路上。

“你怎么知道?”你心里的疑問脱口而出,随即又意识到哪里不对,只好讪讪闭嘴,孩子气的模样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想了想,我说:“肖景明,你知道吗?你一直都是我眼中的风景。”

对啊,你一直都是我眼中的风景。那个在被妈妈教训了一番之后,还固执地跑来跟我说“顾夕颜,我不想包容你,我只想你跟我们一样”的少年,是我青春里最明亮的一笔,他用自己的光芒带我走出了那一段最灰暗的时光。

“你说过的话还算数吧?”我一个没头没脑的问句,让你有些摸不着头脑,你问:“什么话?”

我说:“就是你背我到医院时说的那句话。”

那天,昏倒之后的事情我几乎是没有记忆的,只隐隐约约听到有一个慌乱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顾夕颜,你永远都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我知道这是你对我的回答,因为昏倒前我的最后一句对白是,我不想一个人。

以前,是多久以前,以后,又是多久以后,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墙角的紫茉莉长成了一大片。

每到黄昏后,那些紫色的小花总会在夜风中悄然开放,和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一起,成了我眼中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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