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斑马线

县医院的对面，是一溜商铺：百货商店、饭店、日杂店、面馆……进出医院的人从街上横过来买这买那，如过江之鲫；而街上，公交车、私家车、摩托车、电动车，车水马龙，这很不安全。于是城管局招聘了几位大妈，在这个街道两边担任交通协管。

常大媽和关大妈在医院对面负责。她们俩50多岁，下岗后在家里歇着，接送孙子上学，十分无聊。如今当上了交通协管员，不禁喜上眉梢，白发染成黑的红的，穿上少妇们喜爱的中跟鞋、裙子，一下子像年轻了20岁。面对要横过大街的男女，哨子一吹，小红旗一挥，大声喊叫：“走斑马线！”发现强行过街的男女，常大妈就带着关大妈冲上去，大叫：“罚款！交罚款！”

横穿一次马路罚款20块钱，有人不在乎，但也有人很在乎。他们与常大妈和关大妈讲理，做口头检查，总之不想交罚款。常大妈和关大妈不依不饶，做检查的人只拿出10元来。没办法，常大妈心软了，就收下了。可是，罚款凭据上只打印20元，10元的给20元凭据，常大妈和关大妈就要倒贴了。好在少交了10元的人也不在乎凭据，反正自己掏腰包，有无凭据无所谓。

关大妈见收的10元多了，心理有了变化。那天，关大妈要常大妈拿出10元，买了4支冰淇淋，一人2支。常大妈是两人中的负责人，不同意，说：“这罚款要上交的。”

关大妈手指点在常大妈额头上：“猪脑壳。这钱没撕凭证，用点，羊局长哪里知道？”

羊局长是城管分管罚款的副局长。

常大妈笑骂道：“你个老妈壳，大粪挑过去都想捅一指尝尝。”

“买几支冰淇淋，犯好大的错？那些当官的，几千万上亿都收。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买去，你看有鬼喊没得？”

常大妈便把钱交给关大妈。关大妈买了几支冰淇淋来，同常大妈分着吃了。那甜，那凉，爽极了。果然没有鬼喊。关大妈高兴，常大妈也不在乎了。两人就商量着，把那些没撕凭证的钱，一人分一点，吃个早餐、中餐，免得花自己的钱。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一个月下来，少说也吃了600。再把剩余的钱分一点，月工资硬是暗里多拿了千把块钱。常大妈和关大妈如此协管，鼓起了钱袋，好不高兴。

可是，关大妈家里出了情况，不得不离开这个油水十足的岗位。

常大妈一个人管了一天，城管局就安排吴大妈来了。作为资深协管，常大妈在吴大妈面前以领导自居，带着吴大妈，从街道这头走向街道那头，教吴大妈挥旗、吹哨，摆足了领导派头。

中午时，常大妈从包里拿出两张10元，对吴大妈说：“去买两份盒饭。一人一份。”

吴大妈说：“我有钱，不要你出。”只拿一张10元，准备去买盒饭。

常大妈拉了一下吴大妈，以命令的口吻说：“这是那两个只交10元的钱，没有撕凭据的。大家都是这样，落点钱，混个肚子饱。你不要个人拿钱。”

吴大妈犹豫了一下，小声说：“这是罚款，要交公的，我们用了，不太好吧。”

常大妈脸沉下来，冷冷地说：“你这人也是，太胆小了吧。告诉你，城管按凭据张数结账，一分也不会少。”

吴大妈一听，高兴地笑了，说：“哎呀，是这么回事啊！那好，不吃白不吃。我去买。”于是接过了两张10元钱。

常大妈见吴大妈顺从了，立即眉开眼笑：“去去去。你吃了，再给我带来。”

吴大妈走到不远处的快餐店，买了2份盒饭。坐在店里吃的时候，顺便喝几口快餐店的免费茶，姑且当汤喝。吴大妈眼睛一直盯着在街边的常大妈。常大妈风风火火的，在街边基本上没住嘴：“斑马线！”喊得嗓子干，少喊一个“走”字，别人也明白。“罚20！”被罚的人要跑，常大妈就拉住人家的衣角，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吴大妈看着，心里想，这常大妈还真负责。

吴大妈很快吃完盒饭，来到常大妈身边。她把盒饭递给常大妈，然后伸出手里拿着的一次性塑料杯，说：“你吃吧。我给你带了一杯茶。”

常大妈露出笑容：“谢谢。茶给我，你两头走走，多罚款啊！”

常大妈吃饭不是吃，而是往嘴里扒，几分钟就解决盒饭了。她一边喝水，一边走到吴大妈身边，说：“哎，你喊斑马线喊早了。人家刚踏上街，还没有过中线，你一喊，人家就转回去了！”常大妈声音很大，但来来去去的车辆多，声音更大，不注意也很难听清。

吴大妈瞪着眼，说：“这错了？就是不让人横过马路，要走斑马线，过了中线喊，不迟了吗？”

常大妈说：“蠢宝。过了中线，他就不会退回去，得往这边走过来。这时候，你就可以要他交罚款了！你看，我们喊斑马线，他不走，就是不听我们劝阻，罚款没得说的！”

吴大妈恍然大悟，大笑起来：“这是设陷阱，故意罚人家的钱。”

常大妈认真地说：“我们交罚款多，就会有奖金，达不到规定的数，就会扣工资。蠢宝，你是要钱多还是要钱少！”

吴大妈吃惊地瞧了常大妈一会，小声说：“常姐，你名堂多，这样子当不得官。当官了，肯定是个贪官。”

常大妈哈哈大笑：“人人不当官，当官都一般。你以为现在的人，还怕钱多？”

常大妈嘴里说着，忽然朝跑过街道的一个老人冲过去，指责老人不遵守交通规则，要老人交20元罚款。老人说这次犯错误了，下次不犯了。毛主席说，犯错误了就改，改了就是好同志。常大妈不依，说交了罚款才是好同志。

老人低三下四地求常大妈：“大妹子，我一天还挣不到20块钱，你就放我一马。”常大妈拉着老人的手：“这是原则问题，罚款是对你的关心，如果被车撞了怎么办？……”老人忽然举拳高呼：“打倒县长！打倒市长！打倒省长！毛主席万岁！”老人脖子上青筋有指头粗，挥拳时，双腿蹦老高。

常大妈吃了一惊，赶快松手，跑到吴大妈身边来了。

吴大妈笑了起来，说：“那是个疯子。”

常大妈拍拍心口，笑了：“哎呀，小命要紧。我可不能为了罚款，把小命丢了。”

常大妈带着吴大妈，既堅持原则，又保持高度的灵活性，“工作”很顺利，很开心。

一周后，常大妈把没交完的钱，分了一点给吴大妈。吴大妈拿着钱，不高兴了，说：“这几天没撕凭据的钱，蛮多啊，只给我分这么一点点。”

常大妈没想到，吴大妈暗里记着钱数，脸也板起来，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拿多拿少，总比没有好！我是负责人，理应多得一点。你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吴大妈争起来：“你给我太少了吧。我都看到了，十几个人没有问你要凭据！”

常大妈看看吴大妈是个狠角色，指着她鼻子说：“你是生手，等你熟悉了，就可以多分点。有什么可争的！”

吴大妈气乎乎地下班了。常大妈看着吴大妈的背影，很不高兴地想，这吴姐也只是争钱，也不想想自己罚了多少款！多劳多得，这规矩都不讲！

常大妈没有想到，第二天，城管羊副局长把她叫进了办公室，说常大妈中饱私囊，贪污罚款。决定解除合同，希望常大妈交出贪污的钱，不然还要罚款。

常大妈心里直打鼓。是不是吴大妈钱分少了，在局长面前告状了？不过，吴大妈没有证据，死无对证。死猪不怕开水烫，我一口咬定不认账，你羊局长也没办法。常大妈拿定主意，哭闹起来，说自己辛辛苦苦当协管，到头来还背上贪污的臭名。解除合同就解除合同，城管局不能拖着工资不给。结了工资，马上走人。

这时，办公室门开了，吴大妈走了进来。

常大妈见了吴大妈，心里一下子崩溃了。想不到，这吴大妈真反水了，在羊局长面前告状了！但又一想，吴大妈拿不出证据来，光口说也不行。于是骂吴大妈，说：“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自己拿钱请你吃了几个盒饭，你还反咬我一口。”

吴大妈拿出手机，平静地说：“你同我说的话，有录音。你收罚款没撕凭证，有录像。常姐，这些证据，你要看看吗？”

常大妈这才慌了神，不哭了，眼瞪大了，脸黄了。

羊副局长笑了笑，说：“吴局长，这几天您辛苦了。”

常大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吴大妈，倒吸一口凉气：妈呀！这老妈壳，还是什么局长啊。

羊副局长和气地说：“常大妈，吴副局长退休多年了。因为协管交通的大妈们不遵守制度，群众很有意见，一次次举报。为了调查清楚，我就请退休在家的吴局出山了……”

常大妈不等羊副局长说完，呜呜哭起来，说：“唉，都怪我一时糊涂，听了关姐的话，往歪路上走。唉，多得的冤枉钱，我都退掉。我再也不当协管了，不要那几个钱，安安心心当我的奶奶去……”

吴大妈同情地瞧着常大妈，轻言细语地说：“社会风气的好坏，我们都有一份责任。常姐，心里也要有斑马线，大家都走斑马线，生活才会更美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