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冠学
在田畔、路旁蹲下去跟草說话,是我最愉快的事。
各个角落有各个角落的草。有时我不出门,就在屋角边访草,或者反过来说,草到我家来访我了。一连下过一二十日的雨之后,那大树底下的屋基或后墙上,就不期然有一片新绿吸引住我的目光,苔藓和小冷水花不知几时来我家了。
萧、艾、蒿是“草原三姊妹”。艾、蒿庭下就有,萧则随着童年时光一起消逝了。于是,萧成了我的童年时代的象征,每怀念起童年时光就会想起萧。那一年我在近山脚的荒地上发现了一小群落萧,仿佛见着童年时光返转。不久后再去,那些萧已杳无踪迹。一个小学生在那里放羊,问我何所寻,我说寻萧。小学生笑着说,搬家了。我问搬到哪里去了,小学生说搬到无人的地方去了。的确,这个时代有人的地方万物就不好存活。最近我在绝对无人到的山脚溪床沙地上发现了一大片萧。啊,但愿这个地方永远不会有人到,好让我的童年时光跟萧草群落一起长驻!
11月起,小金英(兔儿菜)遍地都是,随着朝阳的升起,满田野绽开千千万万朵黄金似的小花,灿烂地闪烁着千千万万点的金光,仿佛大地随着季节来到,那土层中蕴含着的金质就凝聚着开成了花,要来增饰此地美丽的冬春二季一般。这个季节一到,我就频频拉动围墙门的门闩,门闩再不生锈了——而且雨季也过去了。小金英随着日出展蕊,直开到晌午便一齐闭合萎谢,第二天晨光开了它又随之而开。这半年花期的田野,上下午截然是两重世界。下午在田野间走着,会觉得上午直似幻境。但是这一两年来遭村人当药材无保留地采拔,景观已经衰残。
春天一到,满阡陌到处是黄蝴蝶,一会儿停在草尖上,一会儿飞起,千点万点,明明灭灭,起起落落,停下时是蝴蝶花,飞起时是花蝴蝶——我一直将它看成世上唯一会飞会舞的花,是异常珍贵的景观,却也随着童年时光消逝了。今年年初,我在一处已枯的豆田看见了约50只的小景观,凝视良久,看到惨淡且褪了色的童年时光,不由感到一阵凄然。
村里每个人都记得全村人的名字,在村道上遇见,不单是点点头或挥挥手,而且还互相唤名。田野里的草,对于我,就跟村里人一样,在路旁、田畔遇见,我总要唤唤它的名字。有的,我甚至会站在一旁告诉它:“你晓得吗?你有许多名字,也唤这个,也唤那个。”比如萧,也叫香蒿,又叫青蒿,又叫茵陈蒿,台湾农人还叫它蚊子香——农家大量用它来为牛熏蚊,使得萧很快趋于绝灭;而现在农村没有牛了,萧或许可以复苏了。
英国伟大的散文家乔治·吉辛喜欢遇见不认识的植物,借着书本的帮助,下一次看见它在路旁闪耀时叫出它的名字。能够叫出原是不认识的草名固然快乐,但熟悉的草,唤着它熟悉的名字更加亲切。
我不是食草的动物,但我没有草便跟食草动物一样活不下去。我固然喜爱孤独,但若不是天上有千万点星星,地上有亿兆根青草,我一刻也无法孤独下去。其实我有这么多的伴,我并不曾孤独过。我所谓的孤独,只是求脱出世尘的熏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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