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周冲
青春片太可恨了。
本来已经活得不痛不痒、恬不知耻,以为生活就这样了,这不,看到少年们被水洗过的目光,忽然满心悲伤:原来,这一生都是一个舒服的错误。
我们曾经也是少女啊。
那么挺拔,那么天真,那么像一个人形磁铁,吸引和被吸引着,要同一个年轻的身体和一片未知的领域,建立生命的联系。
那时候,院前桃花开,屋后李树白,爷爷奶奶都还在,坐在破旧的藤椅上,一个讲自己的当年,一个讲中国的过去。半导体收音机里,单田芳也在凑热闹,将《三侠五义》讲得杀气腾腾。远处层山静默,群鸟起伏,母亲在厨房做晚饭,木槿环绕的地坪里,一地黄碎光。
那时候,又轴又倔,念书念到很晚,因为要争第一。苦读至深夜,困得不能自已,蜡烛翻下来,将被褥烧出无数个黑窟窿。次日挂在竹竿上,往来者曰:“看见没?全校第一就是这样来的。”
那时候,我们都喜欢《神雕侠侣》,尤其痴迷古天乐,大家在宿舍里聊起他,各种声调、轻重和音色,争相表达同一个意思:“帅帅帅帅帅!”也喜欢刘德华,但因为他太像我爸,对他的好感大打折扣。钟汉良还是一个鲜肉型歌手,外号“小太阳”,是新宠,比不上过儿的爆棚人气。十多年后,风水轮转,他和他地位变换。
那时候,买了软皮笔记本,扉页写着:歌本。全班一个一个互相抄歌词。递给某个人,眼睛低着,但身上长了无数只眼睛。“你的字好,帮我抄首歌吧!”这句话准备了几天,依然说得惊心动魄。
那时候,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去跳舞,归来时也是一个人。凤凰山下一片疏朗的灯光,路边有一家饼店在卖桂花茶饼,我没有钱买,只能闻闻香。有一天,一个平时与我关系并不很好的女同学说:“我请你吃吧。”虽然就一个,却香到了今天。
还有一些名字,一些故人。时至今日,仍然年轻,仍然带着露水,仍然代表那些梦,“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那个明亮的时代里,石榴花恣肆地开,大树在田野上披头散发。
他立在楼下,骑着单车,一脚点地,一只手抄在裤兜,高声唤楼上人。过了一会儿,几个人下来了,打着尖利的唿哨,像一群巨大的白鸟,在暮色里骑着单车,飞快地离开。
午夜时折回来,一路唱着歌,唱的是《一无所有》,剧烈的、嚣张的、荷尔蒙到处流淌。唱到后来,别的人已经歇了,只有他还在唱: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
一生再没听过这样的声音。那样无畏而璀璨,将余生的其他日子,映衬得如同暗淡的荒野。
想起来,日间无意对同桌说:“我喜欢这首歌。”他坐在旁边,听了去。
但他不是我心仪的人。
停在我心尖上的少年是另一个,长长的刘海,篮球打得行云流水。但我不敢说,也不会说。暑假里,走很长的路,去镇上的公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有时候,他接了,无话可聊,只是说:“你的作业写得怎么样了?还有一个月开学呢,好无聊哦……”
那时候,阳光撞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像夏天的爆米花一样炸开,“噗噜噜”滚滚而下。
青春是不懂得将就的。
必须有一道闪电,“倏”的一下将我们击中,早一秒不行,晚一秒不行,正好在那时那地看见那个人。此后的岁月里,都在甜蜜的后遗症中,将那一刻的晕眩拉得很长,无限长。这才配在一起。
有一天,唱歌的男孩叫人来教室找我。出去后,他在走廊的另一端木木地站着。
那是一个和现在一样的夜晚。天上一片零碎的星光,远处一片零碎的灯光。穿堂风来来往往,教学楼像一个肺气肿病人。我们靠着栏杆,谁也不说话,也不动弹。
两个尴尬的人。
不是欲语还休,也不是“嘘,你听,万物静默如谜”,只是掏空心窝子亦无话可说。就那样杵着,每一寸空气都在纠结。
学校组织去看《泰坦尼克号》,他坐在我前面,板寸头棱角分明,整个过程,一直坐立不安,一会儿朝左边看看,一会儿朝右边看看,就是不往后扭头。
散场时已近黄昏,一簇一簇的人挽着挤着,热烈地反刍剧情。一回头,在密密匝匝的人群里,我看到了他的眼睛,瑟缩的,疼的,仿佛鼎沸人声和车水马龙都和他没有关系。一生遇到过很多目光,唯有那一眼,令我至今想起依然难过。
就是这样。
只有这样。
没有徐太宇,没有反抗过权威,没有倔强地维护过自己的利益,没有为了一个人将一项技能练得出神入化,只是读书,只是考试,只是用幻想给平庸生活做人工呼吸,让一花一树一晨一昏都重新幽幽地闪烁。
其余乏善可陈。
遇见一个人,她说:“年轻时,不癫不痴不坏,想想实在于心不甘!以后犯了错误,就不会轻易被原谅。”
前天去看《我的少女时代》,身边坐着一个和母亲同辈的女人,一个劲地抹泪。落幕时,幽幽地叹息一声:“唉……”
唉……多想推倒重来,多想把这虚度的十多年全抹掉,多想重新爱,重新破坏和建设。然而不可能。
所有的往昔,都是一个人身份的基石。林真心因为徐太宇,成为今日的林真心;而我们因为小明、小红或小强,成为今天的我们。
自有荣光,也自有悲伤。
自有堅强,也自有彷徨。
在《我的少女时代》里,有人说:“青春总会因为一个人,开始闪闪发亮。”听得我几欲泪下。
我忽然觉得,“少女时代”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形容词。
我们一生中最怀念的质地,最干净的情感,最柔软、最执拗、最悲伤的状态,最欲语还休的那个人……都被它温柔地定义,然后,贮存在生命的词库里,用以修饰我们无趣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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