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耿立
我曾经惧怕黑夜,在乡下,那种静得让人脊背发紧的夜,不知有多阔多厚、无法丈量的浓黑且不透明的夜。准确地说,我惧怕的不是夜,而是夜的黑。
那种黑,乡村才有的那种夜的黑,现在在城市是无从寻觅的,它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曾努力想象那种浓黑什么时候在城市的街口走丢了。在正月初一的夜晚,我走在十字街头,看我所居住的小城,那些树上、河上、桥上挂满了“不夜工程”“亮光工程”的发光的现代化的“萤火”,在肆意篡改着夜、侮辱着夜,是这些后来者、外来者把夜变得不再是夜。
夜的形式被改写,夜的伦理被颠覆。
我怀念的乡村的夜,是黑和亮的那种比例的均匀,是原版的而非盗版的夜,星星与萤火与灯光亲密如知己,那些光与黑是本然的、谐和的,如两小无猜一般般配而无渣滓,给人的眼睛和心灵宽慰和福气,带有一种老邻居般的温慰,那样的妥帖。黑有黑的道理和谦卑,光也不显得霸道,暗夜里,微光如萤,灯如豆,星如芥,弯月如痕,如农家女孩的眉。读书的人都知道古代的夜是谦和的,是可以测量的。虽然人们没有发明那样的度量衡,但你知道那黑的深广,虽然你不知道深的尺度,虽然只是一种感觉。《诗经·小雅·庭燎》里就记载着那种黑的深度长度,诗曰:
“夜如其何?夜未央。庭燎之光。”
读这样的句子,给人的印象是:夜没有尽头,那黑也如黑茶的浓酽,一口下去,满喉头都是黑。而现在的夜,却寡淡得多,如几泡之后的茶,黑度不够,厚度不够,浓酽不够,余味不够。这令我到底怀念那种原始、原配和原版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如沉在井底的黑。这是小时作文常用的修辞,当时老师的眉批说这是熟烂的词语,现在却让我感到别样的亲昵,一种远离久违的亲昵。
上初中的时候,曾在乡下昏黄的油灯下读柯罗连科的《爝火》,多年来印象最深的仍是那黑和那爝火。人们说萤光爝火,爝火虽然微弱,但给人的是希望,正因为那夜是爝火的分母,夜的深透,才给了那微弱的火以背景。我在网络找到了译文,不知是不是少年时读的那篇,但接近我少年时读到的那篇。那时我曾抄写到乡间父老造的涩得刺手的草纸上:
一个黑暗的秋夜,我在一条险恶的河流中航行;没有星,没有月,天黑沉沉,地也黑沉沉,一切都是黑沉沉的。忽然望见前面河流的转弯处,乌黑的山脚下,闪动着一点爝火。闪动得又明显,又强烈,并且十分临近。
我很喜欢地说:“哈,老天保佑!快近住宿的地方了!”摇橹的人转过头来望一望,淡淡地说:“还远呢!”
我不相信,爝火明明就在前面,看上去只需再摇两三橹就可以到了。
但是,摇橹的人说话毕竟有经验:我们的船,还在黑如墨水的河流中,航行了许久。中流突兀的怪石,两岸峭绝的悬岩,渐渐地迎面泅来,又渐渐地泅了过去,落到晦暝无边的远处;可是那一点爝火,还在前面,一闪一闪,在那里招手,总是这般近,又总是这般远。
人生,就像在这种险恶的河流中航行,爝火还离得远呢!但是,总在前面,一橹一橹地摇上去,总有到的时候。
少年时模仿着写作文,《爝火》里的翻译词汇经常溜入我的笔下。记得写黑夜是:黑如墨水。老师在黑如墨水那里画很多的圈表示赞赏。乡村的夜就是从墨水瓶里渗出的,不,应该是从砚台里渗出的,那砚台就是曹濮平原里的池塘,到了傍晚,池塘开始面目暧昧。
那些树、草垛、鸡、狗,开始和身旁的参照物界限不明,大家好像接到旨意,开始披上浅灰。此时池塘里的水,也不如白天清澈见底了,像是谁刚刚放进了一块墨锭,层次开始起了变化,上半部分清水里开始掺杂了如烟缕的颜色,下半部分已经有些微微的浑汤了。那时你就知道,“时辰”这两个字,竟然会有这么大的神通,古人用时辰来为时间找刻度: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仄、晡时、日入、黄昏、人定。
那墨锭开始准备的时候,应该是日入,鸡开始归巢宿窝,池塘里的水已经沾染了墨色,还未浓。但墨色已经在天地间共享了,先是风把墨色传播,让平原知道墨分五彩,让父老知道了诗意。你看,那霞色中的烟囱,它们悬腕狂放,如癫狂的张旭怀素,把如椽的画笔随意涂抹,那笔画不再讲究横平竖直,而是浓处如乌云骤至,虚处是雪霁风定,把白当黑。真是行于所当行,至于所不可不至,完全是飞白是天书。炊烟,实在是太超逸了,墨点就恰似一个个黑色的鸟巢悬在枝柯上,远远看去,正是墨点淋漓的垂露……
慢慢地,夜色浓了,开始加深加厚。到黄昏,那时天色以黑色为主色,别的颜色只一点成分;到了人定时辰,是全部被黑暗俘虏了,人开始如襁褓里的稚子被夜围裹,沉进夜的床铺,那是安眠的时辰。过去的夜,承担的责任就是栖息,就是把黑管好,人在黑夜,就如人在子宫里一样安恬。
曾有一年的时间,我住在京城某地下室二层,虽是地下,但那里也是太明亮、太吵闹。一些特殊职业的女性,在地下室的三层,她们是流莺,不是流萤,她们的尖叫她们的洗漱,使夜有了噪音。夜间的光和吵闹,常使我一夜一夜睡不着觉。我用棉花塞住耳朵,用枕巾盖住眼睛,但还是折来折去,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一年时间,病病收怏怏,当时乡间的母亲还在,我回到了老家。母亲看出我缺觉,就不打搅我,把我锁屋子里,我一连睡了两天两夜,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天沉沉夜黑黑觉酣酣,如裹在黑色被子里的蚕蛹。直到母亲唤我吃饭,我才知道48小时过去了。
乡间的夜多好啊,虽然乡间的夜里也有声响,但那是老头老太太们嗓子发痒发出的咳嗽声,几声过后,也就沉静了。偶尔有狗的叫声响起,即将进入梦乡的父老也知道是谁家的人晚归了,低声嚷一句或者什么也不问,就翻个身,埋头继续睡。如果全村的狗乱叫,那就可能是生人过路,或是村里进了小偷,各家各户的人就会披衣起来,手里操起家伙出门查看,或站到屋顶张望。
乡村的夜有天然的更夫,那是狗在值班在溜达,它们可以很随便地站在春夜里,对着天边的月亮发言,或者发情,也可以在电线杆或墙角撒上一泡尿做记号。乡村的狗在夜间活得很自在、很自我,没人束缚它,没人教导它,那样的狗活一辈子才最像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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