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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郑智化收藏起来

时间:2024-05-04

韩松落,作家。70年代生,祖籍湖南,新疆出生,现居住兰州。1995年开始散文和小说写作,作品见于《散文》《天涯》《大家》等处,入多种选本。2004年开始专栏写作,在多家媒体开有电影、音乐、娱乐、文化评论专栏。著有《为了报仇看电影》《为了报仇看电影2:猛虎细嗅蔷薇》《我们的她们》《怒河春醒》《百年葛莱美》等。

编者按:青春是葳蕤绚烂的夏花,青春是悠扬动人的欢歌。尽管时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个人都有过不一样的流金岁月。近期,我们约请了一些知名学者、媒体人、专栏作家,撰文回忆自己的中学时代,和广大读者朋友一道分享他们的青春之歌。我们从2013年第14期开始,连续刊发,敬请大家关注。

中学时代,我们常在一起的四个朋友,热烈地喜欢过一个歌手——郑智化。

把郑智化和这些形象带到我们中间的,是小魏。学校里,他跟我是同桌;学校外,他跟我是邻居。他没有念高中,初中毕业,进了铁路技校;技校毕业,到小站当扳道工。1990年,他每月薪水1000多块,是地方普通职工的三四倍,他又没有别的开销,也不需要负担家用,因此买得起引进版的磁带,一盒十三四块钱,磁带盒子上有唱片公司的标志,“滚石”或者“飞碟”;盒子里有折页的歌词纸,甚至歌手写真,堪称豪华。

铁路职工可以免费乘火车,因此他每周都回来,带着他新买的磁带给我们听:潘美辰、姜育恒、罗大佑、郭富城、孟庭苇、陈明真、庾澄庆、赵传,还有各种合集。假期结束,这些磁带他是要带走的,所以,我们翻录自己喜欢的歌,抄写歌词,连歌词纸上的歌手独白都不放过……有一周,他带回一张有郑智化歌曲的合集来,里面收有《堕落天使》;再一周,《堕落天使》和《年轻时代》的专辑就被他带回来了。郑智化瞬间覆盖了、占有了、吞没了我们对别的歌手的热爱,让潘美辰、姜育恒、罗大佑都成了热身,听他们的歌,似乎就是为了最后能够较为顺畅地理解郑智化。

另一个是小谈。他黝黑壮硕,眉目俊朗,整个高中时代,都留着一种被称为“郭富城头”的发型。那时候,我就读的那所中学,几位体育老师都是学篮球出身,他们调教出了一支所向披靡的篮球队,拿了许多奖,篮球因此成了学校的主流运动项目。而小谈集结了几十位喜欢足球的同学,各年级都有,组建了一支足球队。每天下午,他带着足球队员,在操场边做体能训练,迟到的人还要做俯卧撑。每个周末,他们还会像模像样地踢几场比赛,甚至和附近的部队踢友谊赛。

这支足球队很受校方排挤,举办比赛、日常训练常受阻挠,踢足球因此带上了叛逆的、非主流的、边缘化的,甚至悲壮的色彩。所以,他能喜欢郑智化,一点也不奇怪。他对郑智化的喜欢,近乎狂热,远远超过我们,他哼的唱的全是郑智化的,他一遍遍抄写郑智化的歌词,一个字抄不对,撕掉重来。多年后我意识到,他的这种狂热里,更多的是对友谊的忠诚与狂热。如果对一个歌手最热烈的喜爱可以达到100分,他对郑智化的喜欢就是150分,那50分是交给友谊的,是因为朋友的喜爱而激发的额外的喜爱,是溢出的部分。

还有一个是小杜,他苍白瘦削,也是足球队成员。他性格平静,对什么事物的喜爱都是淡淡的,即便郑智化,也不例外。因为小魏、小谈,还有我,都是那种性急火辣的人,所以我很喜欢他那种淡淡的样子,一直试图学到他的温和,他的不惊不乍,但最终我只学到了他背书包的样子。他总是把书包带子挂在脖子上,让书包挂在胸前,走在路上,老用手捧着书包,一颠一颠。他紧跟着小魏,进了铁路技校,毕业后,同样是去小站,同样是扳道工。在他走了之后,我也像他那样背书包。

他在技校学会了弹吉他。据他的描述,技校里每个宿舍都有一两把吉他。每逢回家,他会带吉他回来,朋友聚会,弹上一两曲,比如《爱的罗曼史》和《致爱丽丝》。这启发了我对吉他的热爱,在我对未来的期待中,有了一件明确的事物:一把木吉他,红棉牌,中号。几年后,我才实现了这个愿望。

我们4个人是最好的朋友。4个人的构架是朋友圈的标准构架,也是最稳定构架,比如,好莱坞的青春片里,一起出场的年轻人也往往是4个人。每逢周末,小魏和小杜回来,我们4个人在小城的街道上并肩而行,高声唱着郑智化的歌;我们去小谈家熬夜,录音机里反复放着郑智化的歌;听到窗外有人用口哨吹他的歌,我们会立刻奔到窗前去看。

印象最鲜明的是一个寒假。学校里没有人,也没有干涉踢球的体育老师,他们天天到学校足球场去踢球。有一次,是在大雪之后,操场上积了厚厚的雪,他们就在雪中踢球,雪后的那种清寂被他们的喊声和笑声刺破。操场边,榆树苍黑,白杨青灰,栖息在树上的鸟雀,被他们的声响惊起,在操场上空盘旋片刻落下,随后又飞起。踢完了球,他们拎着衣服,唱着郑智化的歌和齐秦的《狼》,穿过整个学校和小城,各自回家。冬天的微温和他们声音的回响,我想起来仿佛身在其中。

还有一次是在春天。我们去爬山,走进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在那里看到一片平坦的草地,开满野花,我们就在草地上躺下,用帽子半遮着脸。山谷里变幻着春天的颜色:墨绿、翠绿、淡绿、鹅黄、鲜红、粉红、米白,我们躺在山谷里,听着郑智化的《让风吹》,想着遥远的台北的夜、黑社会、《将军族》《孽子》、火车站、流浪的少年。直到现在,一听到那首歌,那个春天的景色就呈现在眼前。

郑智化是密语,是暗号,用来相认的半块玉佩。

但是,关于郑智化的资讯却那么少,不够我们咀嚼,直到听到他的第5张专辑,我们才真正确认他的腿脚不方便。即便这样,他的歌唱生涯,和我们的人生发生了奇妙的重叠,那前前后后将近10年的生活,几乎都可以用郑智化的人生变动来诠释:我进入大学那年,郑智化推出专辑《星星点灯》;我工作那年,郑智化推出《游戏人间》;他改变歌路,唱出《夜未眠》那年,我正在恋爱。

4个人的命运各有不同。小魏在偏远小站当了20年的扳道工和调度,2010年才调到市里。这20年,他经历了婚姻动荡,养大了儿子,自己变成了一个中年人。他始终对自己工作过的荒原小站念念不忘,时不时开车回去,拍两张照片放在QQ相册里。

小谈高中毕业进了工厂技校,毕业后就留在那个似要倒闭却永远倒闭不了的国营大厂里,在那里工作了16年,买了厂里盖的房子,和同厂女工结婚,生了两个孩子。直到2010年,他终于辞职,开始帮朋友做化妆品生意,后来用装修8间化妆品店积累下的经验,开始做装修。

小杜在小站工作了16年,和从驻地认识的女孩结婚,生了一个女儿。女儿继承了他温和沉稳的性格。一家人的生活安定平和,直到2007年,他死于癌症。他的母亲就是死于癌症,他也没能躲过去。

我们齐聚在小杜的葬礼上。他家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小的花园,灵棚就搭在那里。我们在那里守了3天,小魏和小谈一直在声讨小杜的单位,嫌他们不肯派领导来吊唁。在小杜家人的一再要求下,才来了一个工会主席。在接待来人、吵嚷和声讨的同时,我替小杜写了悼词,公式化的、板正的,方便领导宣读。他们都说,这悼词写得好,但我觉得没把他喜欢郑智化的内容写进去,是一个遗憾。

但是,一个16岁的少年喜欢郑智化,后来他死了,这有什么好说的呢?又该怎么说出来才不显得孩子气呢?

同学们建了一个QQ群,也时常聚会。在QQ群里,他们反日保钓、转发段子;在聚会时,他们感叹时运不济。我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想,原来少年时我们都一样,之后的命运却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异,20年时间,放大着这种差异。

在20多年的时间里,郑智化退出、复出,有一次,大概是2006年,他到小地方演出,因为酬劳没有谈拢,拒绝上台,被演出方架上台去。这种新闻让我心如刀绞。上个月看到《南都娱乐周刊》对他的访谈,郑智化说自己很有钱,在美国有上市公司,4个会计替他打理资产。不管这是真的假的,我愿意相信。

我有很多机会可以采访郑智化,和他一起吃饭,但我都没有去,我觉得我见到的他不是他,而且,想说的太多,也无从说起。我也不再听他的歌,因为那些歌都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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