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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记

时间:2024-05-04

张建春

(一)

之于桃花镇,有说不完的话题,她是生我养我的故乡。我已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去表述对一方土地的热爱、眷恋、怨怼、愁绪,但还是愿意用心去演绎。

故乡更多是在走出后,才一次次发现她的美好,发现她可以一次次地捧读和搓揉,可以反反复复地品味,且时时装在梦中,挥之又来。

桃花是古人定位的好地方,在一抹荒凉的土地上,没来由地起名为桃花城,此时也仅是四野茫茫,间杂在荒凉里,几株野桃树闪闪烁烁地开花,而这桃树还是牧鸭人插竹而生的。“十枝桃花九桠开,一枝但等状元来。”歌谣有趣,有趣如童话,如排云见日天空的辽阔,给予了我们无尽想象的空间。小时唱这歌谣做游戏,甚至也插竹于地,期盼种出一片桃园来。

严格来说,我的居住地,离真正意义上发生桃花城故事的地方,约有十华里,十华里是不短的距离,其间能穿插成把的故事。桃花镇的地域发生过诸多变化,肥光、桃花、长安,分分合合,最终走到了一起,成就了大桃花板塊,好在田连地埂,水系相通,风俗约定,也没见生分过,何况人员走动,方圆数十里,早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缘。把故土定位为桃花,自然毫不牵强。

我的家乡属于老长安,文革时有句话十分有名:三河不和,上派有派,长安不安。说的是县域里的三个乡镇,各自骚动不宁。长安不安,真实得很。早年长安就不曾安宁过时日,过兵、闹匪、打仗、饥荒,老百姓日子难过难挨,吃饱肚子,求得长久安宁,一直是人们企求的。

居家的郢子叫蒲塘梢,因一口上百亩的蒲塘得名。蒲塘遍植蒲草,不像其它塘口,水生植物杂陈,纯粹单一。蒲草可编草席,蒲棒可做枕芯,一塘水吃用灌排并用,也可让人骄傲。岗地大塘不多,小时看地图,村落郢子不在,唯蒲塘,在地图上点了个点儿。家为三间草房,在蒲塘的上首,面塘开门,一溜坡地,直通塘口,临塘是祖坟地,老太祖栖息在最大的一堆土里,站坟头就可领略蒲草涌浪、碧水细波。

记事时困扰最多的是肚子饿,记得深刻是前胸贴后背的感觉。都说土地养人,故乡的黄泥板另样,岗地跌宕,十年九旱,缺水缺肥,人用了十分力气,还是歉收无粮。饿的滋味不是滋味,浑身无力,迈开双腿都很艰难。七八岁上学,去五里开外的学校,中午回家是个坎儿,走不动,饿得要命,不走大路走田埂,为的是找点野物填肚子。

五六岁时随爷爷去长安赶集,长安集是方圆二三十里的首集,传说中的桃花城还荒凉着,时而被当作刑场,夜里闹鬼,不结伴而行,会吓破胆儿。长安集也就两条土街,土房偏多,双日子开集,单日子闭集,一早晨的露水集。爷爷挑担荒草,我紧随身后,荒草不好卖,一元钱一担,等了许久才卖掉。爷爷舍不得花钱,买点儿针头线脑儿,剩下的钱塞进贴腰口袋里,爷孙俩匆匆回赶,露水仍打湿双脚。但我记住了去长安集的小路,到了七八岁时,也能独自赶集,买上一些油盐之类。集上的糖果诱人,花上一两分钱买上一粒,一路吃回,甜让归路不寂寞。

许多年里常有梦赶集,如奔赴一场心焦的约会,走呀走的,总是找不到目的地。去长安集的路是泥土路,雨天泥泞,晴天扬尘满天,小时走得欢快,记得牢靠,梦中怎会迷失?醒来时,仔细回味,找不到答案,再次梦中,却又是如此。

下午天晚得早,尤其是冬天,一到五点多钟黑幕就在蒲塘梢拉严了,郢子里老人和孩子流行一种病,叫“鸡瞅眼”,和鸡一样到上穴时,就看不见路了,好多年后,我才知道是营养不良造成的。不过,我记不住,我是否“鸡瞅眼”过,但奶奶有句话记得牢,睡着就不饿了。郢子晚上睡得早,早得和鸟雀们一样。也有讨古的时候,围盏油灯,听爷爷说话,他说过桃花城的故事,把城字咬得紧紧的。奶奶不愿意,说何处有城,爷爷讲是传说,是以后的事,让我们一头雾水。

去桃花城真的让我失望,一条东西向的路贯穿而过,两边是荒丘,一个连着一个,地起伏,杂树和荒草时而搅拌着风,怪怪地发出声响。不要说桃花,连野草的花也干瘪粗糙。我第一次对传说提出了质疑,但也是在心中。十岁时去县城读书,周六回家,周一早去,桃花城正居来去路中,走夜路少不了,最怕走桃花城一段。总有传说,桃花城荒丘边又枪毙人了,搞得夜间走过时眼睛无处放,又不得不紧盯着,生怕不小心冒出若干个断头鬼。

对桃花城的失望,估计是我人生中最早的失落。城是什么概念,至少有小小的城池和高墙,桃花城没有,四野荒凉局促,且还有杀头的事实。在我对故乡所有的梦中,我忽略了桃花城的一段,从没有在梦境中出现,惊吓往往会在脑海中形成空白。夜走传说中的桃花城,肯定是种折磨,折磨的痛比肉体的痛更难忍受。甚至一些年里,我拒绝欣赏桃花盛景的美丽,说桃之夭夭,我会改动为逃之夭夭。在桃花城的夜晚,我不止一次逃过。

(二)

曾不止一次说过,对故乡打得、踹得,骂不得。以蒲塘梢为中心的故土,乃至整个桃花地域,我打过、踹过,用过一切办法去和土地、河流、田亩、塘口、田埂、虫子、走兽较劲,真的一次没骂过、诅咒过。

故乡的路难走,黄土黏脚,沾上水,走一步也困难。七岁上小学,学校设在一个黄姓的祠堂里。祠堂森严,厚实的对开门,高高的围墙,封闭住了一个不大的空间。印像深刻的是一棵合抱粗的柏树,独自地立在院落里,筛下半亩方圆的阴凉,树上结了数不过来的鸟巢,每每吊在柏树上的钟声敲响,总要惊飞一群鸟的啼叫,呼呼地飞入天空。学校设在祠堂,校名定为黄祠堂小学。黄姓的学生自豪,如同学校是自家开的。

祠堂规矩多,学校却乱糟糟的,开学第一天就斗校长,戴高帽、站窄凳,口中还衔着一把乱稻草,口号喊得震天,高年级的学生动手动拳,校长吃了不小的亏。我第一次看到一种目光,幽幽的、期艾的、悯怜的、怨愁的,那是发自校长眼窝里的,让人终生难以忘记。端坐台上的是贫宣队队长,搓着一双老手,半天冒不出一句话,尽着学生乱起哄。课还是上了起来,但第一课斗校长,比任何课都深刻,摆在我们面前的一条路,似乎也因此多出了曲折。

故乡的路让人发愁,说是路,也就是人走多了,在黄泥地上留下的印迹。印迹上不生草,雨天黏性十足,粘上双脚,甩不掉,越拖越多,赤着脚,会拖下一层皮。晴天一包灰,灰眯眼睛,走上一遭,全身灰尘满荡荡的,除了眨动的目光,灰尘如同人的第二张皮肤。那些年,我最期求的是有一条好路可走,走得稳稳当当。endprint

不好走的路也得走,在故乡的路上,我们一路跌跌爬爬,走得吃力,也没见摔伤摔痛过,泥土弹性足,呵护住了我们的童年。前几天和我敬重的一个作家聊天,我说故乡让我吃的苦齐腰深,其实还有半句话没说,故乡给我的甜美,到了脖子上。苦甜交织,滋味复杂。近十年来,我一直在写故土故乡,故乡的一举一动、一草一木、一水一土、一麦一稻,都让我激动不已,进入故乡,似乎就走进了初心。

故乡的美不因贫困走失,她的自然和生态之美,端在丘陵的地域上,怎么都是秀色的大餐。野性的美,美在野性上,野塘口、小渠流、高台地、老村庄、绿稼穑,充满盎然生机,一茬茬青,一茬茬枯,一茬茬荣,反复周转,从没有停止过。我们在这之间,在茬口的交接处,学迈步,长身体,更把根深深地扎下,汲取故土贫瘠中的营养,把故土的汁液榨了又榨。

汲故乡的营养而生,我们长大了,故乡却因此委顿,再也难以走进原始的本源。

回忆中的故乡绝非是她的背影,她用历史说话。比如王古城,四步一棵柳,百步一座桥,早让古老的城池,在岁月的尘埃里反复再现。比如在郢子边的宋墓,它以文化作底蕴,以深埋的土作注解,一地的风流交代得清清楚楚。比如黄小店,抗日的烽火中,国共两党、土匪、民众联手,和日本鬼子较量,以国为重,诠释了中国人的气节。桃花灿烂,不见得就要盛开在枝头上。

不止一次深入故乡、故地,我却突然读不懂她了。启蒙的学校,何日改变了模样,合抱的柏树,又移向何方?对我而言,都是谜中之谜,在不理解中,我学会了谅解。日转星移,还有什么不可改变的。

蒲塘梢陡地不见了,蒲塘也消失了,地表上的物件,遁进了泥土里。能见的仅是一株株蒲草,它们从建筑的缝隙里挤出,绿得可爱可期盼。想起一些故事,在黄祠堂上小学时,雨天衣服湿透,被批斗的校长把我领回家去,非要我换上他女儿的衣服,我害羞坚决不从,校长扒下了我的短裤,调侃一句土话:小鸡鸡都冻缩了。校长是我们的故土中的故土,适宜栽下本地的小苗。还有我邻家的姑姑,扑进水里救出溺水的我,她是家乡的本质,宁愿冒生命危险,也不讓年幼的生命受苦受难。

旧时的桃花地,真的有许多无奈,我们在无奈中,学会了对付无奈。饿着了,有野果可吃,渴着了,有塘水可喝,累着了,有树可倚。有家归家,无家归庙,家庙都寻找不到,还有为庄稼遮风挡雨的田坎。以桃花为标志的故土,何曾亏待过土生土长的乡土人。

十岁离开家园时,在桃花的土地上,穿心地走过,早感知了一方土地的喜怒哀乐。我把十年的时间分解开来,孩提不算,记下的仅是两三年时光,但也是够了,土地乏力,不代表村庄的炊烟没有诗意。在诗情的逸动里,我选择故乡,选择黑暗之中的光明初现,选择泥土和水流,选择播种和收获,它们都是我的亲人,不离不弃。我的第一行诗句是在蒲塘梢写下的,我说,亲亲的故乡我不想出门。滞涩在,劳累的成分比轻松快乐多,不过是另一种快乐而已。

我学会了下地干活儿,知道土地活人,要落实在一个干字上。勤快自是打开土地之门的钥匙,不用,硕大的锁就会生锈。锁锈,门就死了,家乡随之就会死去。

故乡永远是写作者的窝臼,弃之,再无味道。苦苦的日子,美美地过,我的体会已形成多年。

故土不酒也醉,桃花春风,沉醉的是解决不了的愁怨。

故乡转身,累中苦中一片光明。

(三)

在桃花的土地上耕耘,歉收丰收,只是多少都不会空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泥土的地方总能活人,俗话说,饿不死瞎眼的麻雀,有一双手,常在泥土中捣鼓,就足够了。

故乡人多是从江西移民过来的,盘泥盖房刀耕火种,终而有了自己的家园。故乡人适应性强,在一片荒芜中扎下根来,就没想着有一天背离而去,先祖们把泥土盘熟了,洼地栽秧,高地兴种旱粮,基本上靠天收。也平地凿眼,开挖出了一个个塘口,吃水用水全依赖这些塘口,蒲塘就是其中之一。塘是故土最美丽的场所,勃然地洋溢着生命的气息。塘口的内涵丰富,水孕育生命、养活生命,其中包括着众多的俗命。人与自然的对抗,或许就是从挖塘垒坝开始的,至少故乡是这样的。我一直以为,塘是土地伤口,河是大地鞭痕,它们实实在在存在着,土地时而会因之发出震颤。

丘陵缺水,干旱是最不易解决的难题。如今已成为景观的柏堰,曾是桃花大地上,极具感染力的地方,它的水感染土地,从而感染了数以千计的人口。一条小河将柏堰的水和故土蒲塘的水连在了一起,蒲塘的水,又和一棵棵庄稼的根茎对接在了一块儿。没有水,地干涸,栽种的庄稼,一把火也就点燃了。在黄祠堂上学的日子,我天天逆水上学,顺流回家,沿着水气,小小的人,庄稼样生长,饿着肚子,却常顶水珠,不曾枯萎过。柏堰的水贴着一个叫大面积的高台地而过,水上不了台地,大面积只能栽豆点棉,全然地靠天收成。天天在大面积上蹿动,背着书包,默念着能有一天,水上岗头,整体地漂出稻花的香味。就不曾想过,大面积会成为一座城市的一部分,所有的窗口,都被柏堰漂动的水擦亮。这是后话,但后话更是意味深长。

爷爷是我敬佩的人,在故乡他算得上是个智者。小时爷爷常领着我在故土上转悠,他清楚蒲塘梢每一块田地的品性,栽秧种麦点豆,样样安排得得体。走在田埂上,他会叫出每棵草的名字,告诉我,什么样的草可以入口,可以在灾年里救人一命。正因为爷爷的智慧,他用草的思维,救活了许多人的生命。粮食过关,天灾人祸,爷爷领着郢子里人,吃树皮咽野菜,把大青虫烤熟了吃,甚至蜈蚣蛤蟆蛇也不放过。一些草样的命活了过来,因之在我懵懂的时候,爷爷就在田畴上,教我识别香花和野草,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他是怕灾星,过往一样落在我的头上。

苦的日子乐着过,一样有趣。念念不忘的老家,是三间快落架的茅草房,门对开,厚实得很,是用门前的老榆树制作而成的。窗户极小,几根木棍作棂,穿风透雨,阳光无阻挡地飘进,到了冬天,扯上一束稻草塞严实了,寒风钻不进,家暖和,充满了青青禾草味。一家人生活在逼仄的空间里,看日升日落,日子过得紧迫,却坦然,除了想着把肚子填饱,其它的杂念走得远远的。除了夜晚,家门是无需闭牢的,走东家串西家,门永远是敞开的,如乡村人的心灵,敞亮、通风。童年时整日相伴的,就泥土和草,泥玩儿不够,草玩儿不够,当然还有些有趣的虫子到处都是。泥草虫都是脾气温和的家伙,不争风不斗气,全然是不离不弃的好朋友。泥草虫家里就有,四处冒风跑气的屋子,它们时刻有机会,探头缩脑,做半个主人。endprint

那些年天空晴朗,远远地就能看到大蜀山顶,我和小伙伴们常合计,去大蜀山走上一趟,但终没成行。大蜀山离居住的郢子约十华里,对童年的我们就是天大的距离。大蜀山有许多传说,比如有狼,狼专扛年幼的孩子。比如山有野果,甜得粘嘴。比如山上驻军,炮可打到蒲塘梢。大蜀山的诱惑一直勾引着我,常在梦中反反复复地出现,对它充满惧怕和敬畏,以致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牛皮不是吹的,大蜀山不是堆的。也有小伙伴幸运地去过了,回来时一圈人围着转,看他掏出一个个山货,羡慕得心都快掉了。上小学二年级那年,不知怎么的同学们纷纷辍学、转走,一个年级就剩下了我一人,妈妈说,让我转到蜀山小学去读书,我竟高兴得一夜没睡着。第二天,我缠着母亲要去蜀山,妈妈改变了主意,太远,做娘的不放心。和蜀山失之交臂,如果那时去山边读书,除了拥有山,还将第一次离开故土桃花。大蜀山不属于桃花的地盘。

树挪死,人挪活。十岁时,我离开了桃花,去县城读书,新鲜感油然而生,坐在教室里,心却空落得很。此时还没有乡愁的说法,少年不知愁滋味,更不知从此和故乡越来越远,愁绪越来越重。故乡的树长得好好的,我却拔腿离开了家乡,有一种痛楚,时时袭来,那是拽出根须连带泥土的感觉。

(四)

在县城的欢欣没保持多久,对家乡的思念就虫子样啮咬我的心。虫子成群结队,蚂蚱、金龟子、青虫排成方阵,向我扑来。桃花的草木情缘,在我目光里虚晃地疯长,十岁的我,难有一个偌大的容器盛放。许多天里我想得最多的是逃离,逃回家乡,天天和草泥虫打交道。

对桃花的思念,还来自我的学业,到县城上三年级,我竟不会乘法,因在黄小读书时,老师就没教过,时间差,让我吃尽了苦头,常被老师罚站,还被称之为糊涂虫。而实际上,在村小上学,我的成绩最好,学校把我当作榜样。故乡有话,从小看秧子,我的秧子好,把我当作可成器的孩子。故乡的大度和包容,远比县城高。有意思的是,一个没学过乘法的孩子,若干年后上大學,学的是数学专业,成绩一直居于班级前三名。那时我常自忖,对数字的敏感和兴趣,一定是来自桃花的,我数过了稻穗麦穗的颗粒,数过野花的瓣数,只要数上一遍,就清清爽爽地明白。田野广阔,除却生长诗意还生长数字。

我开始很长一段时间,沿着县城到蒲塘梢的村庄,在一条路上反复行走,十五华里的路程,基本上纵贯了桃花。周六放学背着书包匆匆向故乡奔去,周一天麻麻亮上路,到县城小学,大部分同学还没到校。

常走夜路,桃花的路曲折,小路近,小路更难走。夜行中,我为自己的胆怯羞愧,不敢回头,生怕有什么跟着我走,拍下我的肩膀。夜好静,夏天的蛙声聒噪,秋天的虫鸣永不间断,但仍静得可怕。没来由的,我把自己当作了蛙或虫子,只有静到底了,才会发出自己的声响。我为一轮月亮和星星激动,天空透明,它们投下的影子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

常走晨路,是真正的晨,上路时,我还打着瞌睡,晨路有盼头,走着走着天就大放亮了。我喜欢冬天的早晨,寒冷不怕,衣帽包紧了,冷不是事情。冬天有近路可走,冰结得实,可冰上走,走近路,本是十五华里的路程,越冰而过,总可以少走三五里路。桃花的早晨好美,夜露顶在草棵上,野花无所不在,即便是冬天,都会有贴地的开放。

奔赴的是我的祖母,过惯了乡村生活,她不愿去县城生活,亲情和对乡土的依恋,让我对奔走乐此不疲。祖母在我回来的晚上,总要接得很远,背着我最小的妹妹,接到我时满心欢喜,说不完的话。妹妹还小,她会搂着我的脖子,非要我背上一段。周一早晨回县城,奶奶起得更早,煮稀饭,盛小菜,逼着我吃上两大碗,临走时,还要塞上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冬天暖手,别的时间充饥。小妹随我一起醒,送我出门,刚会说话,每次都用小手指着仍黑的早晨:走了,走了。许多年的今天,我每回忆到此,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奶奶已作古三十多年,我依然怀念她,她的音容笑貌常唤醒我,让我对故乡充满了眷恋。亲人和故乡永远是一体的,无法割裂。

对桃花或更小的地域,我理解得浮浅。但教给我的是生命、生活的本真,岗地真的不适合人的居住。从我的爷爷辈开始,故乡就做着水的梦,一到冬天挖塘疏渠,就和泥土较上了劲。也正是这较劲,到我去县城上学时,旱灾已减少再减少。记得有些年头,挑大寨塘,全员上阵,连我们半大孩子,也有的无的干上一气。故乡喜欢憋着劲干事,一干就非得干成。

故乡深不可测,它的深浅至今我难以摸到底。乡人真的很苦很累,却一律长寿,特别是女乡亲,很少不活过八十岁的,九十多岁的可双手捧。我的奶奶活到九十四岁,临去世前,眼不花耳不聋,还能做针线活儿,基本上是无疾而终,走得安详。一块土地有灵气,人沾着,地气不仅氤氲庄稼,同样滋润着人。

十岁时的行走,一定惊扰过故土,我常为之不安,尽管我蹑手蹑脚,轻巧的脚步一定踩痛了敦厚的泥土。夜行,我常为一盏亮在路口、虚掩的门灯激动,有灯就有人家,有虚掩的门就有关心。乡村人朴实,知有夜行的人们,他们有意地把灯点亮,把门拉开大大的缝隙,让灯光散向田野,去照亮,或惚恍或沉静的眼睛。桃花有句话,田坎冒水,土眼。土眼实在,无声无息,靠心去体会。我寻常里,爱和孩子叙旧,爱说留亮、留门的故事,孩子不理解,我一再和她说,一抹温暖,是在无言中的。我的桃花做得好,好得揣在心中,永远抛却不去。不过,我没想过抛却,亮着的灯、虚掩的门,是故乡黑夜里的记号,也是我心的敞亮之处。

桃花教会了我什么,深刻了我什么?我总结不出,只知升腾的温情,一天也没降落下。

(五)

我常把桃花当作一幅画来品味。一幅隽永而能冒出浮雕意义的画作,水墨丹青,过于轻率,只能是油画。故乡是一幅油画,长在这画上的元素多重叠加,如同敦煌壁画,每剥开一层,都有深意表达。痛苦、快乐、沉寂、躁动、死亡、生长、花开、叶落、播种、收获、炊烟、落霞、鸟鸣、鸡飞、狗跳,等等,落点展开的故事,力透画布,浸淫进了土地里,生根,甚或成为一条条上饮清露下饮黄泉的老蚯蚓,拱出新鲜的地气。endprint

一年四季,桃花的土地不闲着。春天播种栽插,夏天一地生长,秋天金黄里收获,冬天麦苗青青,苜蓿泛滥出诗意——紧贴土地倾听地球另厢的心跳。如此的缀叠,再笨拙的画匠,也可描述出一番大气的愿景。

画上从来不缺乏动感,花开花落,鱼翔清澈,鸟飞高空,虫鸣草尖,还有躬身劳作的乡人,一根扁担挑起闪闪忽忽的日脚。我常站在门前,用稚嫩的目光和桃花交流,我并不懂得故乡潜伏的美丽,也不知在这美丽里去打捞一些有趣的碎片,反而在吐纳里发出一股股怨气。

还得去说蒲塘,从偌大的塘生发开来,我看到的蒲草充满了铜锈斑斑的古意,连绵而无边际,上百亩的塘池,被苍绿的蒲草填成一座岗地上的岛屿,小风吹过,瑟瑟的声音如同一场雨,在独一处降临。塘水被蒲草压迫得低了又低,小鱼小虾,缘着蒲草露出水面,叹息一声,又潜入水底,它们的家园在蒲根处,安然祥和。莺结茧于蒲草的枝桠,巢太像蚕的茧子,小巧、柔润,适合安放爱情。莺歌燕舞,很多年后,我读到这词句,兀自就被打中,蒲草中的莺,就是这般生存和动作的。

蒲塘里的蒲是香蒲,散发淡淡的香气,有一种文静的恬然,无拘无束,与故乡贴得近而又近。每年香蒲总要走进居家的屋檐,端午节,插艾、插香蒲,和屋檐的高低绝无关系。我喜欢采摘蒲叶,轻轻一拽,叶便随风而来,握在手上清凉,又传导出特有的亲切感。蒲草不是庄稼,却有庄稼的气度。手巧的人家编蒲包、织蒲扇,让蒲草走入生活的深处。一把漂亮的蒲草扇,在夏季令人羡慕不已,想借上一用,回答的肯定是一首乡土歌谣:“扇上有清风,拿在我手中。要想找我借,口中心不中。”中和行和管同义,应用广泛,一个中字,代表了诉求的圆满。

蒲棒又是乡村的梦呓,蒲絮做枕,把苦生活中坚硬的梦柔和了。上大学那几年失眠厉害,已八十有七的奶奶,给我捎去了蒲絮枕头,竟治好了我的失眠症。头一落枕,我的心陡地安静,杂乱的心思全然走远,剩下的是蒲莺的低语、鱼虾的啜饮,不久,就睡进了家乡里。我写信给父母,让他们读给奶奶听,通篇写的是对蒲草的赞美,据说奶奶听了热泪盈眶。奶奶说,她回到了年轻时。记得我写过这样的句子:蒲草的手指,抠出了时光的积尘,我的眼睛没有了磨砺,眼就好好地睡去了。

爷爷喜欢牵我在蒲草的声浪里溜达,他已老迈,慢性支气管炎,让爷爷喘息艰难,但蒲草的气味,往往顺畅他的呼吸,令爷爷苍白的脸红润不少。爷爷随口吟哦: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不懂,爷爷不解释,但凄婉之意却能感受得到。蒲草的深切,岂是我一个黄口小儿能领悟透的。若干年后,读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相同的诗句,让我震颤,蒲草竟和拳拳之爱交合甚紧。爷爷去世后,葬在了连绵蒲草的边缘,我去看他,一堆黄土,已有蒲草趋步而上。

蒲塘在油画上该是画眼,那么蒲草就是秀目的睫毛了。一篇短文,我已在一种植物中着墨太多,它的魅力,凝聚了故土的灵性所在。如今我对菖蒲爱之深切,绝非因了附庸去做个文人雅士。菖蒲是蒲塘中蒲草的微缩版,它的身姿做派,截然是香蒲的延伸,只不过,它浓密在陶盆里,小声低语,进而点破我低于尘埃的卑微。故土的植物转身而来了,我的案头,一盆菖蒲摆出了可仔细端详的阵势。

我在画中走,终是画中人。在这画中,我郑重或放浪形骸,随意或执着刻求,相信都不曾破坏画的意境,我肯定不是破绽般的色块,因为桃花,那一抹红润,时时开放。

画情和诗意在我的心中永结同心,桃花这幅油彩堆集的画卷,结构的经纬是抒情的诗行。实际上诗藏在土地深处,时不时就如种子发芽冒将出来。

前些日子,我回已城市化的故乡,刻意去找家的所在,似乎一切都已久远,连点儿能勾引记忆的标志都没有了。低头而行,猛然发现,一棵蒲草从道路的缝隙探出绿色。蒲草我认识,它的根底是蒲塘。

桃花盛开是画。

桃花华丽转身更是画。

(六)

桃花以惊艳的面目出现时,我的母校,我的家园,我的蒲塘,我的野性桃花,一夜间成为了记忆。

陌生的桃花镇,展现在世人面前,已然是一座崭新的城市。我居家的村庄,搬进了一幢高楼里,土土的语言开始变调,村人们以新的姿态,站高望远,点亮一家家灯火,对着升高明亮的窗口,放纵向往和思念。

我不止一次,在整体搬动了的村庄里放慢自己的脚步,试图寻找到最熟悉的声音,比如鸟叫和虫鸣,鸡飞和狗叫,稻浪和炊烟,失望是肯定的。看到最多的是些老人们,他们背着手,踱着方步,彼此对望,目光交织着苍茫、迷失,手似乎只有背在身后,再也无存放的地方。握了一辈子锄把、锹把,手一旦闲置了下来,左手握右手是最佳选择。我无意去发掘,我的故乡老人们目光里的内涵,但匆匆一望间,还是让我吃惊,他们相互看到的对方,正是一株株或麦或稻或豆或棉的庄稼。农人一辈子,庄稼为上、为大,剪不断理还乱。

归于一幢高楼的蒲塘梢,栖落在偌大的花园式的小区里,绿树成荫、花香四溢,小桥流水、鱼翔浅底,抚摸里全是美好。但我仍看到有些老人,在地毯般绿茵的草地上,种瓜种菜种心思,让藤蔓恣肆地拉长蔓延,甚或结出一坨坨果实来。对土地的依恋,让他们不顾管理者的一再劝阻,前面说过,后面就忘了,他们看不得土地闲着,和草争斗了一辈子,岂能轻易给草留下大片的空地。在故土人的面前,瓜菜最香,果实最美,他们的所有心绪,都归结在种和实间。

与此同时,桃花的土地上,生长出了另一种植物,平坦道路、现代化厂房、高大楼群、秀美游园、异乡的树木、喷薄的花蕊,过去的飞鸟、爬虫,归入了土地深处,车辆如织,逸趣出全新的动感。青青草味的故乡,新品种植物,散发的是复合型的香味。嗅上一口,筋骨收紧又放松。桃花城就该是这样的吗?

我在故乡水源地柏堰水库扎下了目光。水还和过去一样的清澈,只是它所浇灌的已不是庄稼的身子,转身润泽的是景观,是流光溢彩,是一批批红男绿女。捧读柏堰水,恰好碰上了我家老邻居后人,几经周折,才探听出她比我晚上两辈,来柏堰水边,为的是拍摄婚纱照。柏堰水库已更名叫柏堰湖,小小的改动,让一汪水多出了说不上的浪漫。浪漫的地方,要有浪漫做派,邻家女子婚纱拂动,甜蜜的笑靥,赢得了一池轻盈涟漪。我不由得赞美几句,心濡湿,而之中杂陈的是若干年前,柏堰水库的荒凉,以及大旱天,水顺着渠道潺潺而下的艰难。

桃花真的盛开了,无桃花而叫桃花的故乡开始名副其实。每到三月,过往少见的桃花成片成片地在故乡盛开,桃花多层次,诗人们深入桃花的心跳,写出一行行桃红的诗句,散文家抒情——人面桃花相映红。插竹为桃的放鸭人常被提起,他神奇的预言,成就了一座城的前身和后续。

我的乡愁在桃花的行走里一次次抬升,我骄傲又沮丧,故乡——蒲塘梢只能在记忆里了,没有故乡的人是悲哀的,整体搬动的故乡,充其量也只是故乡的背影,面目越走越远,愈来愈模糊。就如我脚下的土地,今天地面上生长的是现代化的物流园,而再深处,才是我梦萦魂绕的大蒲塘。我分明能感觉到,匕首状叶子的蒲草,憋住呼吸,奋力又奋力向上挺进,土地痛吗?故乡痛吗?被封堵住呼吸与出路的鱼虾痛吗?乡愁痛,痛得纠结,痛得矛盾,痛得无以言状,故土生机勃勃,由农村而城市,可正是祖祖辈辈的乡人追求的梦想?否则,怎么会有“桃花城,十枝桃花九桠开,一枝但等状元来”的传说?

爷爷在他临终之前,曾让我扶着他,在故土的大面积上转了一遭又一遭,他对我说,大面积将是城市的中心,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市声喧朗。尽管我小,我还是不停地摇头,大面积黄土黏脚,野草疯长,荒凉无度,城在何方?我以为爷爷因久病而虚幻了。如今却真的是这样,高楼入云,绕行而宽阔的道路,疏落地填实了大面积。天空蔚蓝,群鸟阵飞……爷爷也算得上是插竹为桃的牧鸭人了。

仍是想着故乡的田埂、水塘、树木,想着三间草房以及屋檐下的麻雀,想着蒲草和村小的读书声,想着稻浪和苜蓿,亲切柔和。兀自又想起故土的一件事来,蒲塘东南,曾有一片荒地,荒地上瓦砾泛陈,石人石马,往往在月色下發出嘶呖的尖叫,一次次惊吓了我们的目光,突然有一天,陡自消失了,无影无踪,连瓦砾也沉入了地底。

历史遁去,乡村犹存,梦仍可清晰明了。

桃花盛开,花飞灿烂,不是树木桃花,又是怎样的桃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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