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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磨房

时间:2024-05-04

陈力娇

农民穆五站在审计科敞开的办公室门前时,审计科的四大美女桃李、麦冬、细辛、红花都在,唯有主任老钟钟京北不在。穆五穿着破旧的仿做的黄色军大衣,已脏得亮光晃眼不见颜色,戴着一顶说不定戴了多少年,被油漆住了的黄色羊剪绒帽子,抄着袖筒向里望。等桃李她们四人从上到下把他打量透了,他才开口做自我介绍。

我叫穆五,穆桂英的穆,五七八九的五,我找老钟,钟京北,他在吗?

穆五的表情木讷,说话一板一眼,声音畏怯,加上一身赶大车的打扮,一看就是个地地道道的乡里人。可他要找的却是她们的审计主任,她们的头儿。四大美女就颇感蹊跷,都在想,没听说老钟有这么个亲戚呀,或许是公事?

桃李忙从桌子上弹下来,说,你找老钟啊,老钟去局里了,你找他有事吗?

桃李正坐在桌子上织毛衣,浅粉色的毛线团总往地上滚,每次都是麦冬帮她拾起来。这回麦冬打量着门外的陌生人,忘了给她捡了,她就从桌子上跳下来,边捡毛线边问穆五边跺脚抖着坐皱的裤子 。

穆五见有人跟他搭讪,就自来熟地进屋了。他今天心情好,因为见到这么多城里人也没怎么怕生。以往他是怕生的,如有城里人在眼前,他总是低着头垂着眼,躲乌云一样躲着他们。今天情形相反,他忽而觉得城里人也不那么可怕,也容人说话,就急着向人宣布好消息一样张开了嘴。

穆五说,我是来取信的,找老钟取杜先来的信,杜先来你们知道吧?他是中央的人,他前一阵子回来,答应回去给我写信,并给我邮照片,現在他都走一个月了,信再慢也该到了。穆五的话一说开就停不下来了,大家听着险些笑出声,互相交换眼神,分散着心思,总算没笑出来,心里却说,呀,找杜先来呀,不简单啊。

关于杜先来,桃李麦冬她们早就有所耳闻。杜先来过去和老钟在一个青年点劳动,睡在一铺炕上好几年,关系甚好,所以对他的事几个人如数家珍。

桃李停下手里的毛线活儿,递给穆五一只凳子。穆五坐下后,她问穆五,草沟今年收成怎么样啊?桃李判断出穆五准是草沟来的。杜先来是北京知青,19岁时到草沟插队,后考入中央音乐学院,现在在中央民族乐团管弦乐队拉大提琴。穆五不是草沟的还能是哪里的呢?果然穆五回答,收成不错,草沟不同从前了,黄豆的产量比往年高,大白菜也丰收了,种了两亩地,出了一万多斤呐。

穆五说完看一眼一直用彩带编吊篮的麦冬和细辛,见她俩只顾比量手中的彩带,对自已的话题没反应,知道她们对这些不感兴趣,就换了话题,说,杜先来最爱吃大白菜炒土豆加胡萝卜了,在我们家那几年,一遇上这样的菜,他一顿能吃三二碗饭。穆五用手比划着那碗的个头儿。

在一旁不抬头把电子计算器按得嘀嘀直响的红花突然哈哈地爆笑起来,她笑得很诡异很放肆,是控制没控制住的那种笑。大江开了口子似的,弄得大家一时搞不清楚她笑什么,又被她的笑感染,也没头没脑地跟着傻笑。红花没事的时候总是练习电子计算器,她盲打水平相当高,加一千个数一眼不看准确度百分之百。老钟特别赏识她,说她聪明,什么重要的差事都派她去,就养成了平日里功高自傲,没把穆五放在眼里就是必然的事了。红花对自己的笑也觉得突兀了点儿,逼着她也得给大家一个交代,就转过身对穆五说,三二碗啊,那有一小盆饭啊,杜先来瘦得跟个猴似的,还不撑破肚皮呀。

红花和杜先来有过接触,可谓是熟人。上次主任老钟宴请杜先来红花也参加了,席间她和杜先来还跳了舞,杜先来搂着她的腰不放时,她通过他手的渴求,感受到了他内心对她的垂青。不过杜先来确实太柔弱了,个子虽一米八十多,却酷似大风里的高粱秆,红花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一顿能吃三二碗饭。

穆五听了红花的反问有些不高兴,他订正道,真的,真是三二碗,我能说谎吗?杜先来一顿能吃七个大馒头,我们家大人孩子都可着他吃,什么时候他吃饱了,我们家人才上桌。红花又是一阵大笑不止,这一切都来自她对杜先来太熟悉。她说,那要看多大的馒头了,要像豆包似的我一顿也能吃七个,甚至比七个还多呢。

穆五对红花的不信任有些发急,他咽了一口唾沫,把他的羊剪绒帽子摘下来抱在怀里,露出冒着热汗的脑袋。他迫切地在以往的生活中打捞着可以说服红花的例子,准备让她服气。他说,丫头,你是不知道啊,七个馒头够啥呀,也就够打一上午场的,也就够割一下午麦的,然后它们就成粪便了,人肚子就空了。穆五说得很真诚,也很动情。

桃李明白事理,忙出来打圆场,她想为穆五找个台阶下。当然也不是无的放矢,她的哥哥也曾下过乡,对农村的情况她多少也有些了解。她哥哥说过,从农村出来那一刻,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把全世界的粮食都吃光了。桃李说,活儿累自然就能吃,庄户人家油水少,一年到头见不到多少肉,那么重的活儿全依仗着饭量顶着呢。

穆五见出来这么个公道人主持正义,他的话更多了,更接近事情的实质了,他说,杜先来这个人有心啊,上中央了还没忘了我,这回回来,特地给我买了两瓶酒去看我,我没在家,他告诉我儿子让我去西糖厂等他,我去了,那天可真冷,杜先来来了,你猜他怎么着?他问桃李,却不等桃李回答他就急着说,杜先来塞给我五百元钱,他告诉我他做梦都在想我。你们说,这是啥感情啊,我儿子都不能给我这么多钱,他结婚后我一个子儿都没见着他的。

穆五的眼睛有些酸涩,他的心里装满了那五百元钱的价值,在他看来那重量比天还高比地还阔。

大家都被穆五的实在所感动,不就五百元钱吗,至于动心动肺吗?她们心里都明白,比起穆五对杜先来的付出,五百元钱只是九牛一毛。果然红花不屑地说,杜先来也太小气了,他请我去饭店可不是这个数,他应该多给你一些才是。麦冬她们都听出红花的意思,红花的意思可不单纯是说杜先来给得少,而是穆五太拿鸡毛当令箭了,太容易感动了,太低下了,一句话,没见过钱。

但是穆五却没有听出来,他耐心地安慰红花说,行了姑娘,都是中央的人了,能不忘旧情,行了。大家都沉默了,细辛甚至心里难受了一下,眼睛有些湿润,但她眨了几下眼,那眼泪就又回去了。一会儿,她们听到一阵的声音,是穆五哆哆嗦嗦从兜里掏出个纸包,宝贝似的一层层打开,大家都抻长脖子看,以为是那神奇的五百元钱呢,结果是杜先来的名片,一张白色的上面印着五花八门头衔的名片。像这样的名片杜先来这次回来能撒出一盒,没人像穆五保存得这么精细。桃李、麦冬、细辛都敢保证,他们都是随接随扔了。红花就记不起来她的那一张放在哪里了,那天去市场的公厕见坑壁旁还有一张呢,不知是哪个人有意还是无意间干的。

穆五拿着这张名片给桃李看,桃李停下手里的毛线活儿接过来,看了一眼又递给麦冬,麦冬看完又给细辛,细辛看完想递给红花,见红花没有看的意思,就还给了穆五。

红花没看不说什么也就罢了,她偏偏吐出一句,南磨房就是个乡,这么个鬼地方杜先来也住,好赖也算个国手啊,不住市区也得住别墅呀。她凭着好记性记住了那天杜先来对她说,他的家住在南磨房。

桃李说,南磨房也是北京呀,老钟不是说南磨房将来最有前景吗,那时就不是农村而是高楼大厦了。红花对桃李的话很不认同,心想就你阵阵落不下,没看你哪里比别人强,没你那局长老公护着你敢跟我摆谱儿。

红花忙说,那倒是呀,宁做凤尾不做鸡头啊。说着站起身,拍了一下细辛的肩膀,说,头儿来了替我说一声,说我去银行了。红花实际不是去银行,是去买欧珀莱化妆品。红花愿意打扮,人长得出色,风神艳雅,化妆品就相当讲究,欧珀莱打入小城后,她就成了忠实的买主。

细辛说,欧珀莱不是北京资生堂和日本联营的吗?你让杜先来邮回几套,不比你去商场买托底,万一是假货你的小脸就成了带刺儿的“老场子”了。细辛长这么大也没擦过几瓶化妆品,整天和数字打交道,难为她还知道欧珀莱的出处。红花就回道,那倒不用,让治冶买也不费事,再说一年也擦不了两套。治冶是红花的男朋友,家境富裕,父亲是高官,买买化妆品倒不是什么大事。

穆五见红花走了,就拾起红花的话头,说,呵呵老场子,杜先来有一年只穿条短裤去草甸子上撵兔子,兔子没逮着,粘了一身老场子,我用做活儿的针足足给他拨了一个下午。我那会儿,把杜先来既当兄弟又当儿子,他一皱眉头我都跟着心疼。

见大伙不再对他说的话感兴趣,穆五忙进一步改变话题,他说,你们要买什么,尽管和杜先来说,他若不干,你们就提我,我让他做的事,他一准干。穆五的自豪和大包大揽终于让几个姑娘笑出了声。她们边笑边在心里嘀咕,杜先来可未必拿你当回事,你看他舍出五百元钱可以,舍出心就说不定了。麦冬想得更进一步,她心里说,杜先来才不会永远记着你呐,给你钱是为了了结心愿,不能以点带面啊。细辛打了个唉声,她想的和麦冬稍有不同。细辛老实巴交,心地善良,凡事总拿人心比自心,她打过那唉声后就想,五百元就能打动一个人的心,人真是有贵有贱啊。

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眼看着就11点了,桃李的毛衣再有两行就锁边了,麦冬和细辛的吊篮也快编完了。一紫一绿吊在灯管上,长长短短,耀眼夺目,和商店里买来的也没什么两样。可是老钟还没回来,老钟若不回来,何不提早一会儿回家给孩子和丈夫做午饭呢,免得他们人没进门先喊饿。桃李、麦冬、细辛互相看了一眼,就都明白到了该干什么的时候了,就由快嘴桃李先开口,她对穆五说,老钟看来上午不会回来了,你不如下午再来吧。穆五坐在凳子上,他依旧抱着他的帽子,听了桃李的话他有些发愣,说,下午再来?下午再来也行,好不容易进趟城,一次都办利索了,哈。可是他说是这样说,人却不见离开凳子。

麦冬说,你不如用中午的时间给他挂个电话,去邮局挂用不了多少钱。穆五说,挂个电话?挂个电话也行,那就挂个电话,哈。人却还是没有离开座位。

细辛说,其实杜先来他是没有信来,若来信都是先送到我们这屋,我们再往下分,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杜先来给老钟的信,你用不着等老钟了。

三个人内心又都有潜台词,却谁也不肯说出来,那就是,杜先来回去早把你忘了,那么大的都市,那么频繁的演出,国内国外的,你穆五能占几分?但是这种残酷又真实的话,一定要穆五自己悟出来才是,别人谁能忍心捅破呢?

穆五终于站起身来,三个人的话让他最终明白,人家要下班了,人家不希望他在这里等着,而他又是多么渴望见到老钟啊,见不到老钟就见不到杜先来的信,见不到杜先来的信,他就免不了牵肠挂肚地惦念,就什么活计也做不下去,所以他必须见到老钟。

穆五不知道,在他最想见到老钟的时候,老钟最不想见到他。老钟早晨上班的路上,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纪检委的。政府那边下属的一个福利厂账目有问题,让他一周内查明情况。老钟一听就挠头了,那个厂谁不知道啊,是政府一个洗钱的地方,不然那些来来往往的大事小情到哪去弄钱啊,年了节了的家属们福利又到哪去弄钱啊。对老钟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不知谁多事捅到了纪检委那里,这不给老钟出难题吗?老钟若是端了这个老窝就等于打了自己的饭碗,汇报给局长吧局长更是甩手掌柜的,图清静,把这事推给了老钟。害得他一早就去县长那里请求指示,企图由他一句话把这事化小化了,化成云朵蒸发了。

可谁知等了半上午,大大小小的头头儿们轮着见县长,到了他那里县长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上面有领导来了,快到高速路口了,县长就忙不迭坐车走了,老钟只有讪讪地打道回府。刚到单位大门口,见红花拎着手包袅袅娜娜地出来,老钟左右看看没人就打趣道,隔五里地都呛鼻子,去会谁呀?红花本是低头想事,听到老钟的话一激灵,忙向老钟看去,见他除了和自己说话带点儿精神头,浑身上下都似土头土脸的,知道他准是到哪去不如意了。就走上前,悄悄地告诉他,赶紧找乐呵地方去吧,后院起火了。

老钟问,纪检来人了?红花说,哪会,比纪检还厉害,非要见你,看样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的。老钟揣测着,知道红花故意把事情說大,为自己早退开脱。就问,什么样人让你坐都坐不住了?红花见自己的伎俩已败露,就换一副态度,嘻嘻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老农,找你要杜先来的信,说不见你不走,大有长等下去的意思,哎哟,那味呀,就跟放屋里一堆粪似的。红花后面的话老钟没太注意听,他一心的事呢,以为是什么人,一听是位老农,还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就皱皱眉头嘁了一声,很不耐烦。但眼前的红花还是让他很耐烦的,花枝乱颤的一抹红霞流云,一看就赏心悦目,见县长没见着的那点憋屈事就一扫而光。

老钟说,不如咱俩去喝酒,今天我请客。以往去酒店都是下属们请客,红花也掏过钱,今天领导赏光,红花何乐不为,她像一只快乐的知更鸟,跟老钟飞了。

酒店叫巴勒比海大酒店,说大也不是太大,就是高档。老钟常到这里来,他有专门的客房,在最里面,既宽敞又肃静。一看要进专门的房间,红花说,告诉你啊,别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可是会跆拳道。老钟一斜眼说,看你说的,哪能呢,要動你早就动了,还等今天?红花想回击他,一看到了客房门口了,后面还有服务员端着茶水紧跟着,就把话咽回去进屋了。

老钟说的是实话,理由当然不是早就动了,而是他现在没有心思。纪检的这件事若处理不明白,他的小官怕都不保了。他们落座以后老钟说,今天你是姑奶奶,你爱吃啥就点啥,你点龙虾我老钟不带筛糠的。哟,大方了,是不是有事求我呀。红花大喜,抄起菜谱。老钟也不说求和不求,他一边擦餐具一边说,你说那人我知道是谁了,是不是叫穆五,草沟屯的。红花这才明白,敢情主任的心思还在那个人身上,和自己的逗哏不过是表皮,就急转思路说,是,他是说他叫穆五,他说他和杜先来是兄弟,杜先来在他们家一住就是五年。老钟叹了口气说,按说是像他说的那样,但也不是如他说的那样。红花问,怎么这么说?老钟点燃一支烟说,时过境迁啊,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现在杜先来一年有一半的时间在国外演出,你让他怎么还能像当初一样和他处成兄弟。红花说,那毕竟是欠着人家的啊。老钟说,不是也没忘记他吗,就不要穷追不舍了。红花不解,边看菜谱边问,怎么是穷追不舍,杜先来不是很有钱吗?你不是说他趁的钱能买两三幢别墅吗?还在乎多给穆五一些?老钟弹了弹烟灰,说,你不懂,不是差钱,是差事儿。红花问,差什么事?老钟想了想说,没时间,没时间从高山走到低谷,再从低谷爬上高山,太累人了。红花好像听明白了一些,她问,你是指精神?老钟如实地承认,对,是精神,精神在一个层面上你会一鼓作气,心无旁骛,可是下来再上去,上去再下来,坚持不久的。红花又问,那怎么办?老钟这会儿心思又跑了,又跑到纪检那事上去了,可是红花不知道他的思路如兔子,还在追问,老钟这时的回答就有些走神了,他说,忘记。

红花的心怦地一动,虽然她也和老钟这个看法一致,但那只是心里想想,现在由另一个人证实,还是老钟,她平时听之任之的上司,她的心就有些难受了。

红花点了两个菜,一个是地三鲜,一个是宫保鸡丁。这两样菜老钟爱吃,她也爱吃,还不贵。老钟没提反对意见,红花就知道她选对了。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后,老钟问红花,治冶他爸最近还好吧?听说他又要提了。红花说,我好久没和治冶联系了,他家的事,近况我不清楚。老钟一瞪眼,别不清楚啊,嫁到那样人家是烧高香呀,有钱过得富裕就行啊,什么专一不专一的。老钟的话是有所指,红花听出来了,就是治冶一边和她张罗结婚,一边在外面找女人。红花想了想承认了事实,就说,就是觉得太亏,总得坚持几年再那样吧,开板就吆喝。老钟说,这你就错了,哪有那么较真儿的,开板是卖,打烊是卖没了,结果还不是一个性质。唱歌不一定从头唱就唱得好。细辛咋样,你学她最终嫁不出去呀?你学麦冬过穷日子呀?她们的标准是人好就行,结果一生受大穷,连粮都买不回,到老才翻过身来,也快进棺材了。人啊,还得实惠点,不愁吃不愁穿为准,别的无所谓。

老钟和红花是比较对心思那种,不然他也不会说这些话。红花是财会,老钟在账目上的事,没有一件逃过她的眼睛。换句话说,他们从开始就同守共盟,利益均沾,关系当然就差不到哪里去。

地三鲜上来了,老钟要了一瓶啤酒,和红花一人倒一杯。老钟以为这个话题过去了呢,红花却一直没忘。她问老钟,那我怎么才能让自己心理平衡。老钟一惊,说,这事也得我教?是不是死心眼呀丫头?红花说,我怕我想错了,想在你那求个真理。老钟喝口酒,说,真理就是学地下党,背地里革命一样成功。

红花的脸红了,她懂了,但她得想一段时间,什么事说好说,做起来难。

老钟言归正传,说,今天请你,是有一件事让你帮忙,让治冶的爸爸和仲平说句话,我处理个简单的结果让他过就行了。仲平是纪检委书记红花知道,但是治冶的爸爸能不能出马她没把握。老钟见红花不吭声,知道她是觉着无从下手,就说,你可以安排个时间我去见他,你也在场,或者你引见我去,怎么都行。

红花想了想说,他爱钓鱼,能给他安排个场合让他钓鱼吗?

成啊,爱国水库有室内养鱼池呀,冬天夏天一个样,一流的钓鱼场啊。你和他谈吧,只要他肯去,我随时恭候,多大的开销无所谓。

事就这么谈成了,两个人都挺高兴。上午老钟那点不愉快也燕子一样飞走了。宫保鸡丁什么时候上来的,他们已经记不清了。

老钟给红花夹菜,表示对红花的感激。红花能为老钟做点事,也由衷地高兴,毕竟是自己的领导,他高兴,她的工作也会顺当。他们又谈了些别的,时间就过去两个小时了,老钟看了看表说,该到上班时候了,你去上班吧,上边检查缺职不行。红花问,你呢,你不去吗?老钟说,我就不去了,你不说那个穆五不走吗,我去哪给他搞杜先来的信啊。杜先来也是,明明都是过去的事了,却偏偏拾起绳头,我跟他说过,过了河就过了河吧,别背着个破船上路了,他非不听,这倒好,找上门来了。你说我哪有工夫处理这样的事,以后他要隔三岔五来,我还工作不工作了,你说我这一天闹心的事还少吗?

红花说,他不会总来吧,你见一见他,他就走了,就不会再来了。

老钟说,我怎么说他才不会来?杜先来说给他写信,寄到我这里,他来取信,那不很自然吗?可是他也不想想,杜先来会给他写信吗?那不过是顺口说说,怎么能当真呢?

红花说,杜先来也不会那么没心没肺吧,毕竟是吃人家喝人家的那么多年,挥挥笔,不就得了,他若不写,你就和他说一声,不就写了。红花觉得自己的想法聪明,并且两全其美。

老钟着急了,我的大小姐呀,你怎么这么单纯呢,这种人还搭理得,那会步步紧逼,得寸进尺,给一要二,没有尽头啊。

红花不解,她说不会吧,至于吗?穆五要那样,那杜先来欠他的情也是太重,不然哪来那么大的底蕴紧追不放啊,贴树皮呀?

红花没想到,她的话在老钟那里还真起了一些作用,老钟不吭声了。良久他若有所思地说,要说欠,杜先来还真欠他的情,要不是穆五那天挺身而出,杜先来的手就冻掉了,现在也不能拉什么大提琴了。冰天雪地呀,粪堆像山一樣,带海拔的,那天杜先来拉肚子,任务完不成啊,穆五就帮他刨了一个通宵的粪。一个通宵下来,穆五的手都放不下镐头了,只会高高举起和放下,攥镐把的手,好几个人掰了半天才掰开,要说穆五还真是义气。

红花说,说的是呀,那你们现在回报回报也是应该的。老钟听了红花的话,像突然醒了似的从过去的境界中出来,他说,丫头,不说了,我们各自走吧,我还有事要办。

他们起身,通过走廊去吧台结账,红花要付款,老钟拦住了她,挥笔签下了字。笔筒在电话跟前,忽然他灵机一动,对老板娘说,打个电话,记在账上啊,这可是我们单位的公事。之后就开始借鸡生蛋。老钟对着话筒提高了声音说话了:

怎么样,回去一竿子就不见了,你的老相识穆五可是等着你的信呢,你到底能不能给他写呀……你看我就说嘛,你小子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唐伯虎点秋香啊……那好,你忙吧,我这正陪美女下饭店呐……什么,拿下?今非昔比了,现在的美女都成精了,一人一条大腿就把我拿下了,哪容我拿下她。红花在一旁拧了一下他的胳膊。

电话撂了,老钟笑嘻嘻地对红花说,怎么样,我就说杜先来没拿穆五当回事吧,那叫都市,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一个穆五,那就是一页过了时的洋皇历。说完,他打着酒嗝和红花一个东,一个西,分开了。向东的是红花,她要回单位;向西的是老钟,他要去买鱼竿,准备陪红花的公公去爱国水库钓鱼。他要买进口的渔具,买最好的鱼饵,不愁那鱼不上钩,哪有不上钩的鱼哩。

外面的阳光很好,很柔和,从前的云都不知到哪里去了,天瓦蓝瓦蓝的,连个毛毛刺都没有。虽然进了十一月,提前来了寒流,下了几场小雪,可这会儿天还是出奇地暖和。穆五穿着他的棉大衣,都觉着有点沉了,有些冒汗了。沐浴着这暖融融的阳光,穆五直奔北二路邮局。他记起了麦冬的话,想给杜先来打个电话,问他有没有信来或为什么不来信?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要向他要一下通讯地址,最好能直通他们家的,不用转来转去的。

有一件事穆五不明白,就是杜先来的名片上为什么只写一大堆名头,而不写详细地址呢?上面只写中央民族乐团。儿子说了,中央民族乐团大了去了,谁知道哪个杜先来呀,没准儿十多个杜先来都不止呢。穆五想反驳儿子,却又觉得儿子说得不无道理,他确实要把杜先来的地址弄清楚,然后再把他给他的五百元钱寄回去。

本来他是想留下的,但是他想起一件事。那件事像针尖,总是刺得他睡不着觉,就盘算无论如何也要把钱退给他。那一年他和杜先来去碱沟打羊草,一去去了五天,吃住都在碱沟的露天地,铺点干草就当褥子了。穆五扛着大钐刀,刀把两米长,立起来比他还高。杜先来腰间挎着磨刀石,像书包一样晃荡来晃荡去。他们没白没黑地在草甸子上坚持着,终于打了一大车羊草。计划着把它卖了钱就去新华书店买书。杜先来那几年发疯地喜欢书,尤其喜欢那带着小尾巴的蝌蚪书,一页纸上游着三五十个小黑蝌蚪,就跟电线上缩脖站着的小鸟一样傻呆呆的,奇怪的是杜先来却能分辨出哪一个叫什么。

他们那一车羊草卖了二十元钱。二十元钱对他们来说,可真是大钱,穆五干一年活的工分换回来也没几个二十元钱。穆五陪着杜先来乐颠颠来到书店,杜先来高兴得在书堆里钻来钻去,选了高高的两大摞书。他选穆五就在旁边看他选,看他喜得近视镜都雾蒙蒙的了,知道他是激动得哭了。穆五看不下杜先来这个样子,他到书店的外面吸烟去了。等他吸烟回来,发现杜先来急得满头大汗满身乱翻。服务员也跟着他在书堆里一本本地找,知道是钱不见了。最后还是穆五替他想起来了,想起他把那二十元钱揣在他的夹克衫兜里了。杜先来这才记起,钱确实让他揣在他那破得不能再破的夹克衫里了。可是夹克衫找不到了,夹克衫让他给那个买羊草的小孩子穿走了。那小孩也就十五六岁,衣服被雨淋个精透,上牙打着下牙,哆嗦成一团,杜先来一心软就把衣服给了人家,忘了钱就揣在那衣兜里。

这天杜先来坐在新华书店的门前大哭不止,直到穆五承诺明天继续领他去打羊草,他才跟着穆五抽抽咽咽地回了家。现在不知杜先来还记不记得那个场面,一大群人围着他看他哭。反正穆五是没有忘记,他啥时想起啥时都紧张得身上起鸡皮疙瘩,仿佛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了一样难受。

无论如何要给在外闯荡的孩子备足了钱,就是不备足钱,也不能占他的钱。这是穆五在杜先来走后的一个月吃不香睡不着得出的结论。

电信大厅金碧辉煌,深色的祖母绿装修让再没有文化的人都能看出是邮局。穆五一眼就看到靠北的一面墙上镶着七八台电话机,每台电话机都用小木格子规规矩矩隔着。电话机上方还有几个晶莹剔透的电子钟,电子钟下面标着世界各城市的名字。穆五认识字,虽是少量的,可电子钟下面的北京两个字他立刻认了出来。穆五看到了这两个字就好像见到了杜先来,他的眼泪险些流下来,一股灼热的情感就像一杯热酒即时通遍全身。

穆五的神态与装束立即引来服务小姐过来指点他,穿着一身墨绿色衣服的服务小姐问穆五往哪里通话,穆五如实说了。服务小姐说那你先到服务台交二十元押金,回过头我帮你拨电话。穆五往服务台一望,那里确实有不少人在交钱,交过钱的换个小圆牌就过来打电话了。

穆五问服务小姐,我往北京打说不了几句话,也要交二十元吗?我交五元行吗?我就照五元说,一点都不带多说的。穆五说得很坚决,但服务小姐比他还坚决,她摇头。穆五看出她是信不过他,可是交了二十元,他就得拆开杜先来给他的那五百元钱,一旦花涨了他就没法给杜先来寄了。穆五迟疑着,最终也没有打成电话。

整整一个晌午穆五就在大街上晃悠,他决定还是要找到老钟,从他那里要到杜先来的信,信上有地址。即便没有杜先来的信,他也一定向老钟要来杜先来的地址。穆五庆幸自己没在邮局听服务小姐的话,那岂不是鸡飞蛋打,谁知那个记时器会要他多少钱。

眼前一个烧饼店,玻璃窗上写着大红的烧饼两个字。穆五进去想买两个,一问要五毛钱一个,他吓得退了出来。他记得杜先来有一次得病想吃烧饼,他进城一次就给他买了五个,五个才四毛钱,八分钱的东西怎么一下子长到五毛了呢?

穆五空著肚子转了很久,他在等上班的时间。从百货商店转到鞋店,又从鞋店转到钟表店,再从钟表店转到药店。所有的营业员都不和他打招呼,都不问他要买什么,仿佛他们共同猜到他什么也买不起,就都直愣愣地看着他,眼光不离不弃。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一点半,穆五再次来到审计科,但他还是没有见到老钟。还是上午那几个女子叽叽喳喳说笑着唠闲嗑,见穆五进来,她们似都吃了一惊,正浓的兴头儿收敛了起来。上午最爱和穆五说话的桃李,这会儿已经不是那同情贫苦百姓的样子了,她甚至有几分厌烦,问穆五,你还找老钟啊,老钟下午不来了,明天也不一定能来。穆五问,那他干啥去了不来上班?桃李说,这说不准呀,领导啊,不来总归是有事了。穆五这次没用什么人让,他自己找了凳子坐下来。他的肚子很饿,叽里咕噜,他怕别人听到笑话,就把大衣紧紧地缅上,又用双臂压在上面,这才放心了一些。

这一回没有人主动与他搭讪了,上午她们把要知道的都知道了,这会儿再没有什么能激发她们的兴致了,就不再去理穆五,而是谈论她们各自感兴趣的话题。

穆五听不太懂她们说什么,也搭不上腔,好在桌上放着一缸子金鱼,拇指肚儿大小,游得自在,像一只只红箭一样射来射去。穆五就一边想心事,一边看鱼。红花虽看着像一心一意在同她们说话,实际她也在偷看着穆五,她想真是个实得不能再实的人啊。又责怪起老钟,老钟也是,见一面让他走不就得了,何必呢?搅得大家都不得安宁。红花虽清高瞧不起人,但对老钟的失礼还是觉着有些过分。

下午的时间快,几乎是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下班的时间。其实是没到下班的时间,女子们就想各自办各自的事了。审计局的办公楼不在政府大院,在外面,远离政府的视线,作息时间就相对自由一些。红花说,穆五啊,你别等了,老钟去乡下考察了,不定几天才能回来呢。穆五听了吃了一惊,反问红花,那可咋办?我是等还是不等?桃李抢着说,不等呗,等人是最难受的,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穆五说,不等我就得再来一趟,那会更费事,草沟离这少说也得百余里,走一天才能到呢。麦冬有点看不下他的愚劲儿,说,实际我说呀,你都多余这么做,杜先来他来不来信能咋的,他对你也就行了,回来一趟没忘记你,人家已经是国手了,不再是原来那个下乡知青了。

穆五听出麦冬的话里有刺儿,不入耳,想和她细说,但几个人已经拎起包,出了屋子。她们甚至站在门外等屋内的穆五快些出来。事情到了这一步,穆五就像霜打的茄子,一点面子都没有了。他怯懦地出了屋,讪讪地走在她们的前面,又很快被她们越过甩在了身后。要不是她们叽叽喳喳没理会穆五的尴尬,穆五真不知把脸塞在哪里。

往下还能怎么办呢?怎么也不能怎么办,该说的话都说了,该指点的也指点了,办不办就看穆五的了,按说故事也该结束了。可是有一个人放不下穆五,她很同情穆五,她觉得穆五不该有此下场。本来穆五对人是有过付出的,是有过功德的,现在想索取点儿也是理所应当的,就决定暗中帮穆五一把,别让他傻乎乎地被人玩于股掌之中了。

这个人就是细辛。

细辛长得瘦瘦的,被夹在三姐妹中间,走着走着,她忽然停住脚步说,哎哟,我的钥匙,我的钥匙在抽屉上忘了拔下来了。麦冬埋怨道,你整天像丢了魂似的,是不是又想找男朋友了?细辛说,我才不想找呢,男人有什么意思,都是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说着嘻嘻笑着,转身往回跑,几个人只有停下来等她。

细辛临近办公室时,看穆五一个人站在走廊的窗子前往外看。后面是操场,窗根底下放着几排职工的自行车,雨水滴过的房檐下已经结了冰。穆五看细辛回来,吃惊地动了动身子,他是想给细辛让开路,不想细辛没走他让开的路,直奔他而来,细辛说,穆五,我看你是老实人,又太痴心,下不得眼儿不告诉你实情。老钟根本没出差,他是在躲着你,你就别做这无用功了。没什么用,朋友都是阶段性的,没有长久的。那个阶段杜先来拿你当亲人,是因为他需要你;现在他拿你不当亲人了,是因为他不需要你,这都是正常的。只是你别拿往事当今天,往事就是往事,往事只能住在往事里面。听我话,回草沟吧,用他给你的钱买两瓶好酒,把自己喝醉了,就什么都忘了。

细辛说完头也不回地跑走了,她追她的姐妹们去了,剩穆五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穆五愣怔了有一刻,直到别的办公室出来人了,不断地从他身边路过,不断地用揣测的眼神看他,他才不好再在这长长的走廊站立了,就懵懵懂懂走了出去。

这一次走不同于中午的走,中午的走他是抱着希望的,现在他是万念俱灰的,就如丢了魂一样。刚才那个小丫头说得对极了,他从小丫头的眼里看到了她的泪,黑眼珠像鱼一样游动,他就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了。

穆五漫无边际地在大街上走着,公路上的汽车不断地隆隆而过,穆五望着它们想,去哪呢?回草沟显然不行了,草沟的车一天一次,两端对开,早上就开走了。现在去客运站也没用了,早就关门了。客运站的工作人员老早就扫地,谁在凳子上多坐一会儿都不行。住旅馆吗?也不行,他穆五从没住过旅馆,一夜得多少钱啊,领杜先来买书那次都没舍得住旅馆,都是连夜赶回草沟的,现在逞啥能啊。

但是那时穆五年轻啊,走个百八十里不当回事,现在老胳膊老腿酸酸的,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穆五抬眼看见一架驴车从城里向郊外走,就下意识地也跟着向郊外走。走了不下一公里,那头驴停下不走了,因为它不敢过前面的小桥。小桥很窄,是土路上的旧桥,一辆一辆拉货的汽车从那里频繁驶过。赶车的又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青年就和小驴上了。驴犟起来可不是一般的犟,不论青年怎么用鞭子抽它它就是不走,一个劲往后坐。青年着急,因为他们站着的位置差不多就在桥上,已经有司机探出头来没好气地盯着他,并向他按喇叭。

青年越急,驴越不走。穆五看到这,走上前,把自己的棉帽子拿下来给驴戴上,又在驴身上顺毛摩挲几下,搂着驴脖子顺利地通过了窄桥。青年跟在后面咧嘴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白牙,眼里全是羡慕的光。

穆五送走了青年和驴车,看着他们远去,才又想起自己的苦恼来。一阵疲劳袭来,他特别想睡一会儿,看看左右,也就桥下的桥洞能背人,不至于被人疑心是醉鬼或是要饭的,就走下桥去,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也许睡醒了就有招儿了,也许睡醒了一天云彩都散了,就知道杜先来和他的感情,已不像原来那么严丝合缝儿了。

穆五一睡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时天正黄昏,夕阳撕撕巴巴还没落下,就想,靠睡觉打发不了一夜的时光,还是回草沟吧,哪都不是家啊,只有草沟是家呀。就站起身向桥洞外面走。就在他走出洞口沿斜坡要上桥时,两个人的说话声由桥上方传来。

女的说,水都结冰了,就剩中间那点水溜儿了,怎么钓得上鱼啊?你就是找借口让我陪着你,我是三陪呀?

男的说,什么话呢,我不是为了试鱼竿吗,三陪总不至于来这荒郊野外吧,一旦鱼竿不好使,我好再去换另一个品牌,你公公的口味我又不是不知道,不答对满意,还不如不答对呢。

女的说,要我说呀,你多余费这事,你的鱼竿再好,也不抵我一句话。我和他张口,他怎么也不能让我闭上吧,你信不信?

男的说,我信我信,我怎么不信,你这大小姐,天老爷身边的红人,天上地下管全了,你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治冶都怕你三分。隔了一会儿男的又续上话茬儿,语气却降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他说,可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女人啊。男人的事女人怎么会懂,官场的事小丫头怎么会懂。你再说话,我这一毛不拔也不行啊。你公公说到底,还是要看我的态度和力度的。

力度两个字刚出口,一根带饵的鱼线从空中甩了下来,显些钩在穆五的鼻子上,穆五急忙闪身,退回到桥洞。好似灵光闪现,这当儿穆五突然醒悟,敢情说话的人是老钟啊,老钟的语气到啥时他都能分辨出。那天他当着杜先来的面敬他的酒,直喊他穆五老哥,直拍胸脯子,說不管穆五有啥事,他老钟全包了,替杜先来全包了。穆五就把他扎扎实实记在心了;敢情那女的是红花呀,红花的口音跟屯里的二丫很像,一说话大嘴唇像两片猪肺子似的。他不会听错,下辈子都不会听错。但是尽管这样,尽管两小时前他还那么迫切地想见到老钟,可这一回穆五改主意了,他不想见老钟了,白给他点啥他也不想见了。他没有搭话,半点搭话的欲望也没有了,哪怕老钟马上给他拿出杜先来的信,他也决不会搭话了。为什么呢?穆五答不上来,恰好这会儿眼里滴下两串泪,替他做了最好的回答。

穆五老老实实靠着桥墩站着,大气不敢出,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们就这样,一个桥下,两个桥上,静静地耗着,只听鱼钩啪啪地抽打着桥下方——那股还没来得及冻严实的、像肠子一样细细的水流。水流蜿蜒远去。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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