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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娩

时间:2024-05-04

吕传彬

和尚说:“佛比儒大,你所信持者,在佛眼中便是一道场。孝亲是道场、立身是道场、学问是道场,便连夫妇知识都是道场。”他明知该称法师,当面是叫法师,但私下想起,却无论如何想的都是“和尚”,不会是“法师”。和尚太年轻了,和尚会说出不像法师说的话,引他说出不该对法师说的话。

他问和尚:“出家人怎知夫妇是道场?”

和尚微笑:“修行知道场便知一切。诸烦恼是道场,知如实故;众生是道场,知无我故;一切法是道场,知诸法空故;降魔是道场,不倾动故……”

这不是他要听的,和尚不会真知夫妇道场。和尚的话语退去了,妻子的呻吟声传进来。他恍然自己还站在下了两层帘的内房门口,不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

他确定没有听妻子这样呻吟过,明知那就是妻子的声音,却又听来如此陌生。呻吟突然升高成为撕裂,像是一片丝绸乍然从中间破裂开来,迅速、坚决,完全来不及挽救。

他更没听妻子嘶喊过。十九年间,妻子几乎不曾卧病,也就不曾喊痛,甚至不曾忍痛呻吟。母亲多次以轻蔑的口吻说:“也从来没病啊!连跌倒也不曾跌一下。”他知道没有将后面的话——“那怎么会没生呢?”——接续讲完,已经是母亲能够承担的最大退让了。以至于每次想及妻子的健康身体,总让他有一种被深深谴责的羞耻。

一阵脚步由里而外迅速靠近,在他弄明白前,侍女已经差点撞到他身上了。

“……啊,不是说要在书房里的吗?……接生妈吩咐,还是别靠近内室比较好……可能会有血光,冲撞到一家之主,对家道不好呢……”

他尽量维持尊严地点点头离开,但实在心中惊骇,怎么侍女能说出这样一串话?不是以前总垂着眉,连抬头说完一句最简单的话,好像都做不到吗?孩子刚要出生,就已经有了这样变化的影响?

真的要生儿子了吗?不会是个女儿吗?和尚说出不像和尚说的话,简直成了道士:“贵父子在轮回中相寻已久,你以为你找了他十九年,不知的是他找了你更多年,几个、几十个十九年。轮回之数是不会错的,当然是儿子。”

和尚的话真的能信吗?但如果不信,这两年间又为什么反复探访,听了和尚那么多话?

上京时,同寓寺中的一个湖南人几乎每天敲着桌子,发感时慨叹:“国将不国、国将不国,现在国中讲求的,不是西学就是佛学,难怪到处传言要废举业了。科举能考西学吗?能考佛学吗?我看过多少举子,一碰触佛学,历来的经学功夫就毁了,脑子里掺加进一丁点佛理,就别想考试中第了。二程子说得最好:‘家者,不过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处此等事,皆以为寄寓,故其为忠孝仁义者,皆以为不得已尔。出家,就是离开忠孝仁义,至愚迷也。离开忠孝仁义,那又来考什么举业?”

他听得心惊胆跳,真的一碰佛学,经学功夫就毁了吗?真因为听了太多和尚的话,所以这次又落第了?

不应该去找和尚的。但会识得和尚,不也就是在母亲之丧时?父亲主其事,也还是招了和尚来诵经超度。夜深人静,他脑中还萦回着母亲过奈何桥,重入轮回的身影,太年轻的和尚突然对他说:“母亲入轮回中,为你寻儿子去了。”他简直听不懂,却又字字听得真切。

母亲在世的最后几日,像是疯了似的,不断地以愈耗愈弱的仅存活力,或高或低抑地说:“没看到孙,我不能走。没看到孙,我无面去看你们黄家公妈。”反反复复,就只剩下这句话。

到后来,大家只好叫他的妻子不要靠近母亲病榻,免得加剧情况。而母亲最终,还真的是妻子偶尔在场时,直瞪着双眼断气的,仿佛怀带了多深的怨毒般。

和尚怎么会知道?和尚说:“轮回之理至深,不是你们学孔教的那种世间俗眼看得透的。孔教学得愈多,眼愈俗,当该庆幸科考未第,不必一世人服侍孔教。”

他从来没听过这种理,当该庆幸科考未第?和尚是在嘲弄吗?但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明明布满了认真啊?

他走进书房,却发现自己习惯性地绷紧着,要捕捉房间传来微弱的声音。定静下来。不能让那隐约的声音操控自己的心绪。

他将桌上的书取来,随手翻閱,不知翻了几页,跳入眼中让他注意到的,是“禁早婚议”几个字。“……若年少者,其智力既稚,其经验复浅,往往溺一时肉欲之乐,而忘终身痼疾之苦,以此而自戕者,比比然也。”

这是当今北京最流行的书,就连上京应试的举子,都几乎人人必读。见面谈话说得最多的,不是孔子,而是梁启超。梁启超也爱在文章里说“孔教”、“孔教”,为什么和尚也知道“孔教”说法?

和尚说:“孔教说重人伦,佛家说重出世,重人伦之始,生子也。然而孔教却从来不教生子,只说‘未有学养子而后嫁,意思是怎么生子,女人自己去找方法。女人找什么方法?不就到庙里烧香,还是找道士拿方药?出世首先要出家,我们佛门的说法是‘铁心修行,将心炼成铁才能出家。可是对于如何生子,佛门说的、教的,却还比孔教多且有用。”

和尚这番话缠绕了他好久。为什么读了几十年经书,找不出话来反驳和尚?和尚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更使他难忘的是,和尚急急收起笑意的神情,是体贴怕伤了他?

他从来不曾溺一时肉欲之乐。十六岁结婚,妻子十八岁,在梁启超说的早婚范围中。会早婚,因为是家中独子,要早生、多生,让黄家丁旺。父亲竟然只生独子一人,是家里家外人人暗声谈论的话题,从七八岁起就让他最为痛恨的话题。

家中经常有看似熟悉又陌生的人进出,女人是父亲新纳的妾室,男人则大部分是游方的道士。只要有这种陌生人在的地方,就会有漂浮在空中,停不下来也驱逐不去的话语,像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钱有钩啊,没听过吗?怎么来的钱就带怎样的钩,黄家的钱带的钩,钩女人的肚子,一钩就钩掉了儿子。来多少钱,就钩走多少儿子。”

“书读太多读坏了,每一代都要送去考试。人家说,那考场闱里官气重啊!你想想,哪个将来的大官不是从那里出来?自己命轻一点的抵不住官气、贵气,福分都被比下去、被磨薄了。”

“没儿子,连个女儿也没有,招赘都没得招。可是田里却种什么长什么,收成早、收成多,果树结子结得密密实实。这显然就是生意在田不在宅,一定是祖坟方向不对。”

“若是从前有特别见效的做法,那就是‘野合啊!也不用真的光天化日啦,在田边‘结庐扎个草屋,住个几天,轮流让妻妾去,将田里的旺气沾回来。但这家不行,读书人,又要做官,‘野合会被参一本吧!”

……

他痛恨听到这些话,却愈是恨,愈是难忘。还有让他更恨的,努力不要想起,是那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对他说的话。

他又将书翻了翻,希望能借此分神,度过这恐怕将十分漫长的夜晚。

“悲哉,吾中国人无自尊性质也。簪缨何物?以一钩金,塞其帽顶,则脚靴手版,磕头请安,戢戢然矣。阿堵何物?以一贯铜,晃其腰缠,则色肆指动,围绕奔走,喁喁然矣。夫沐冠而喜者,戏猴之态也。投骨而啮者,畜犬之情也。人之所以为人者,其资格安在耶?顾乃自侪于猴犬,而恬不为怪也。故夫自尊与不自尊,实天民奴隶之绝大关头也……”

中国人无自尊,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做中国人?千里迢迢北上进京,图的什么?不也就是邻里之间人前人后的赞许:“看看黄家,都快十年了,不失做中国人的本分。”

父亲临终时,招了管家进房良久,像是算准了时间,只留了最后不到一刻钟给他这个独子。只够时间说那么一件事,虚无缥缈没着落的事啊!父亲蜡黄的脸开始变黑了,仿佛原来的色泽不断往下沉,沉入了黑暗中,喘着气、眯着眼,明知那是连撑住眼皮的气力都快没有了,却看起来怎么都像是要笑起来之前的表情。

“生了儿子,一定要让他读书。蜀中没有几个读书种子,一定要留住。你自己启蒙教他,像我教你一样。从一开始就要教好,让他知道怎么识字,怎么考试,再考个进士回来。”

然后就断气了。父亲来不及想到其他什么,父親所读的书,里面仅有孔老夫子,还有周公,还有皇帝圣上。

但他最早启蒙的老师不是父亲,是另外一位谢夫子。母亲掩着嘴笑说:“还没教,就先要人家‘谢夫子啊!”

不知怎样传到夫子耳中,夫子郑重地对他说:“这‘谢夫子呢,不是谢我,是要你们随时心中想着那个圣人夫子,随时谢他。没有他,我们中国人就不成中国人了。”

他把夫子的话在父母面前说了,两人都频频点头。父亲还说:“说得好,说得好。”让他觉得像是自己被嘉奖了,因为这样,所以特别记得吧?

启蒙读的是《三字经》,和十三哥一起读的。十三哥是四伯的儿子,为了读书,特别从江子嘴那边送过河,寄居在他家。

十三哥会抓雀鸟,像变魔术一样,张开手,里面就一只啾啾叫的雀鸟,翅膀被十三哥的两只手指捏住了展不开。他从来不知道雀鸟怎么抓来的,十三哥不准他看,抓鸟时也不让他跟。只有抓到了鸟,才将鸟放进他手里,让他握着。

《三字经》读了一阵子,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父亲发了一顿脾气,说谢夫子瞧不起人,不知道黄家培养小孩,至少是要考举人的,就不让他跟谢夫子学了,才自己教他改读《论语》。可是十三哥还是跟着谢夫子继续读《三字经》。

每天早晨都有一段让他窘迫的时刻。早饭后他和十三哥两人在中庭里玩,玩着玩着,谢夫子就来了。他对谢夫子鞠躬,看着谢夫子将十三哥领走,留下自己一人。明明是他们两人走进屋舍的暗影里,他却老觉得是自己抛开了他们,感到一份排遣不开的愧疚。

他想起了第三次准备进京前,依照惯例,冬天关在没有炉火的柴房里。柴堆搬开了,中间放了一张花木桌。那是模拟考棚,一切要照着考棚的规矩来,几时进,几时出,挑篮里能放什么,不能放什么,要完全遵照考棚规定的。

那天早晨降了一层浓霜,真冷啊!进了“考棚”,他将手深深缩进袖筒里,都还直打哆嗦。陪他进来的长工想到他要在这样的地方耐三天,觉得不忍,像背书又像念经般安慰:“这次顺顺利利考中进士、考中状元,从此不再是考生,就留在京城里当大官了。”他听着苦笑不敢开口,怕发出来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长工置妥了东西,要出去前,迟疑再三,最后还是问了真心不解疑惑的事:“你考中状元,还是留在北京当官吗?还是回家乡做官?”

那天早上,空气寒冷,他打着哆嗦,只猛摇头而没有开口。他回答不了长工的问题。他脑中向来只有北京,从没想过会回蜀中。

儿子,如果生出来的是儿子,像和尚说的,已经在轮回里多年寻觅的儿子,应该要回蜀中,还是北京做官?唉,想太远了。做官前要先考试,考试考得过才有官做。那年考试不就出过一题,朱子的话,说:“整本《大学》,要在次第。次第不伦,都是虚耗。”

考试之前的次第,是读书。给儿子读什么书呢?父亲看不起《三字经》,更看不起其他人用《百家姓》来认字的做法,但自己又实在不喜欢《论语》,还有什么适合启蒙的呢?朱子,那就《通鉴纲目易知解》吧!有历史故事,对小孩容易入眼些。

他笑了。笑自己,不是说“次第不伦,都是虚耗”吗?儿子在哪?怎么就想起读书来了?等等,儿子不是在房内妻子的肚子里吗?为什么这一阵子,都没听到那边传来的声音?

他猛地起身,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吧?他脑中储存了多年听来的种种“什么事”,家中好像随时都包围在等待生孩子的气氛和话题里,先是等着生出他弟弟来,然后就变成了等着生他儿子。漫长的等待中,这些人,有干系的没干系的,说得可多了。难产、倒产、缠颈、黑脸、血崩、妇门不开、少指、断肢、没脑门……

他禁止自己想,却禁止不了慌张的感受升上来。走到书房门口要出去了,又折回来。有事总会来通知吧?刚刚怎么忘了要正色交代,有什么事必须立即报知呢?为什么刚刚侍女会用那样的口气说一大串话?以至于让他忘了该交代。她们觉得有了儿子,这家他就不再是唯一的主人了?那么快就先改变了态度?所以她们知道了会是儿子?女人,和妻子那么亲近的女人,有特别的前知之能?

她会有吗?这个侍女?她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他从来记不得这么多女人的名字。那怎么办呢?去到内房门口,如果不见人,怎么办?用力咳嗽,里面的人听得到吗?没人出来的话,要怎么叫?叫“接生妈”吗?可以这样叫?怎么事到临头,偏偏怎么想也想不起侍女的名字?

被困住了的他,还好听见了一声模糊的叫声。赶忙将书房门开到最大。叫声变清晰了,很长而且很尖,一下又让他后悔听见了。怎么叫成这样?真的是相处了十九年,总是安安静静的妻子发出的声音?

像是被那叫声震慑住了,他伫立在书房门口一动不动。尖叫声停歇了,接着是他没预期会听到的清清楚楚的悠长喘息加叹息声。

他听过这声音。在哪里听过这声音?他不知道在哪里,却隐约察觉不该追究。不能想,想了会后悔,宁可想些其他的事。立即跳出来的,又是和尚的脸,说着:“很多人都看错,都看反了。其实是佛家心软,儒家心肠硬。出家,断舍离,是因为知道家真是苦,一层层苦叠苦,自己苦,弄得别人也苦。就要断的,是别让后生又来受苦。留在家里就有男女欲望,就免不了阴阳交合,就有了和合之物,那其实是来世间受苦的啊!自己苦不够,现在的家人苦不够,还要造出儿女来,亲眼目睹他们如何受苦,你们心肠真硬啊!舍不去交合之欲,就牵扯一堆人伦说法,究到底,无非不愿放弃这大欲。那么多人伦道理,不过是一层叠一层的掩饰罢了!”

见了他,和尚总喜欢绕着儒佛比较的话题说,将他视为儒家的化身,进行种种软硬劝说攻讦。他听了当然很不舒服,但却又很难起身而去,坚决不听。常常就让自己以冷眼看着和尚,当作看戏吧!看他还能变出什么把戏来说儒佛是非。

不过和尚说心软心硬这段,对着他说,真的太离谱了。他那么多年,从来不曾“溺一时肉欲之乐”,“交合之欲”与他何干?像他这样的人,不正好证明了人可以不必出家?

还是说,虽然在家,这么多年来,其實他的生活与出家无异?不,当然不一样。出家人不能也不会追求功名,和尚不必读儒家书,因为不参加考试。看着和尚一派轻松的神情,亮亮的额头衬得目珠如同刚刚置入炉中的炭,纯粹的黑之中,有着即将脱跃而出的光,红转黄,再转为白炽。他突然有了一丝羡慕,难道自己过得还不如和尚?

为了屏除那一丝屈辱的羡慕,他强迫自己逼挤出反对的话:“儒家的人伦真就是限制欲望的,使得欲望不得纵放。不需采取出家这样激切的手段,而得到中正平和。”

和尚迅即回应:“真限制欲望,为何又生出儿女来呢?无有欲望之逞,生得出儿女来?孔教的限制不是真限制,只是使门内男女不得理解自身欲望罢了。佛家真要定息欲望,有观想的训练,才是真限制,真的自欲望中解离出来。我每日观想自身,如见自体裸身,比镜前所见还要真切明白,每一毛发、每一肢节历历显像。先从头观想起,直到脚板,无一寸皮肤、一个反应不在映像中。然后观想一个二八少女以柔柔之手,缓缓抚遍映像中的每一寸皮肤,直到那如实触感使我的下腹中心灼热欲喷。”

他接着说:“然后再循着刚刚的顺序,以意志一寸寸地逆回观想中少女触觉的肉感,一一擦去,就像在身上扑抹一层薄薄的冰霜。皮肤冷了、肉冷了,接着脏腑冷了,人进入如同死灭无温的状态,那原来耸立燃烧着的,也就倒垂不动了。这样的观想才真能限制欲望,你尝试过吗?你们孔教修炼得来吗?”

他又听到妻子的呻吟声了,但这次他分不清是从现实房里来的,还是压抑不下去的记忆。

他听过这声音,差不多一年前,越过了十八年结得厚实如茧的习惯、越过了新婚第一年留下的种种反感印象,他竟然冲动地伏在妻子的身上,而且在脑中与下腹同时激烈充血的情况下,没有多费周章,就挺入了妻子的内里。

妻子静静的,努力压抑却止不住地发出了那个呻吟声。呻吟立即降下来,成为只比平常浓重一点的喘气,然后喘气又不觉逐步升高为呻吟,如此反复。

他不愿意记得,却清楚记得,在翻身伏在妻子身上之前,他仰卧望着未熄的一点如豆灯光在床顶摇出的变化影迹。在某个影迹与影迹的幻跳间,仿佛瞥见了和尚的脸。那瞬间即逝的光影,和尚来不及开口说出任何话来。

他想起和尚白天时说的断欲观想,突然和尚又出现了,一个光裸裸的身躯。他紧闭起眼睛来,不料却反而使得和尚的身躯从刚刚贴在床顶上的剪纸般平面,变成立体的。而且在和尚身体上,长出了一只没有主人的手,没有主人,却有具体的触感传过来,碰上了和尚那光溜溜的头顶。

他几乎在床上颤跳了,没意料到那头顶不是真的光滑的,有密密粗粗的发根铺在脑门的骨感上,大大缓和了头的硬度,多了一点肉的质地。

接着那手就如同渴望更多、更真实的肉一般,摸到了和尚的两颊、骨碌碌在眼皮下调皮转着的眼珠、下巴、颈项……在颈项的凹处,温度明显高了;在腋窝处,相反的温度低了;在胸口,心猛烈地在皮下肉里跳动着……

当他从妻子身上退下来时,嘴角突然不由自主地浮上了笑意。他恨不得能立即见到和尚,要对和尚说:“你那什么荒唐的观想之法啊!不是要断绝欲望,而是挑激欲望吧?”

第二天,他真的去了寺里。寺门大开,他熟门熟路进了内堂供奉所,桌上有笔有墨,还有一张写了一半的大字,“言固难……”三个字,留白的空间还可再容两字。

“言固难”什么?后面两字是……?他绕着书桌,盯着和尚写好的字思量。也许是绕太多圈头晕了吧!蓦地,一股强烈的恐慌攫住了他,突然预感觉得自己再也见不到和尚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他会来,和尚消失在山林天地间,留下这谶语般的三个字:“言固难……”

他没办法留在那里,颠踬着脚步逃也似的回到了家。眼前一直是和尚的形影,弄得他坐立难安。好不容易挨到天黑,狂乱失常的,他晚饭过后就将妻子拉到床上,不由分说,暴躁地压伏上去。

儿子应该就是这样来的?正从妻子的肚子里要挣脱脐带出来的儿子?儿子竟然就如此轻易来了?怎么可能如此简单?

他当然知道母亲怀胎十月的辛苦,也知道妻子正受着分娩撕裂之剧痛,但就是忍不住惊异那怀胎之前的部分,可以就这么简单?

多年持续在耳边嘈切叨絮的家私话语,使他一直觉得那是何等复杂且困难的事。她们,主要是女人们,谈论着该如何准备特别的食物与汤药,在特别的时刻送给父亲吃。

有些食物、汤药在他小时,还要叮嘱他绝对不能碰,碰了之后,会有神秘的灾难临头。被那样的气氛压制着,他不敢问任何详情。什么样的灾难呢?而不管多么好奇,想从旁捡拾不小心透露的线索,竟都不可得。

长大之后,尤其是娶妻之后,原先绝对不能碰的食物与汤药,却频频送到他的桌上来了,每每让他惊骇莫名。

他无法调整心情,变得愿意把这些东西纳入口中、体内。总保留着强烈抗拒,到尚未吞咽就恶心呕吐的地步。甚至在呕吐时,油然生出不孝的罪咎之情。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疑惑问过:如果这样的东西会给少年的他带来神秘的祸害,那父亲吃了呢?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关心过?

还不只这样。那些女人常常也不避忌他地讨论对父亲身体的种种服侍。洗浴、擦拭、按压……以及其他的。说着,不时她们会爆发出阵阵说不上来,格外令人不舒服的嬉笑。总觉得在那嬉笑中,存着不只是不避忌的态度,似乎带着恶戏到几近报复的心情,故意说给他听的。

他当然不爱听。然而从小的经验告诉他,明显表现厌恶,掉头离去,只会引得她们爆出另一阵嬉笑,仿佛带给她们多大的欢乐般。有一度,他采取了彻底相反的态度,故意做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张大眼睛凝视着说话的人。她们会两颊绯红,被看得收敛了话语。但这样做,对他自己很是折磨,必须从身体里叫唤出所有的力气才做得到。

他从来没有将这样的事告诉父亲,连想都没想过。而这些人,她们不知为何,也就笃定明白他一定不会去父亲跟前告状,才如此肆无忌惮。她们怎么知道的?长大之后,他曾經不止一次疑惑着。

有时候,他担心自己对不起父亲;但更多时候,他忍不住痛恨父亲。为什么要在家中找来这么多女人呢?

从侍女到妾室,来来往往喧闹不堪,好像都只为了让父亲再生出一个或几个儿子。这么困难!如果真的那么困难,那自己又是怎么来的呢?

婚后几年都没有生育,从母亲开始,好些人用各种方式催着。他从来不急,反正本来就没那么容易,不是吗?而且他绝对不愿像父亲那样,为了这么一件事,弄来那么多女人,感觉将家里挤得满满的,像吃下太多油腻食物的饱盈感。

就连纳一个妾他都不肯。有一阵子,母亲天天闹着要他纳妾,骂他、求他、哭他、故意不理他,都没让他就范。母亲闹得最凶时,他摔了杯说:“就不要!再多一个女人在家里?太多了!”

那个晚上,妻子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住泪。但在妻子的眼泪里,他却明明感受到了有浓浓的喜悦。

妻子担心为了不纳妾的事,母亲会将她逐出门。母亲绝对不相信,会是他自己不愿纳妾。是父亲给了母亲这样的坚决看法吧?父亲纳了应该他自己都数不清的妾,母亲从来没有反对过。但她心底一定深埋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对,所以才会将气发在他妻子身上。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得到我得不到的,能够阻止丈夫纳妾?母亲的愤恨中,有着这样的不平吧?尤其母亲毕竟还生下来了父亲唯一的儿子,比妻子强多了。

母亲不可能了解,世界上没有人能了解,他对妻子的怜惜。妻子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房里的事。妻子甚至也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句与房事有关的话,彻底的沉默。相处久了,到后来任何有可能和男女之事扯上关系的话题,妻子都会早早、远远先避过去,和家里其他女人刚好相反。愈是厌恶那些现实与记忆中喋喋不休说着的女人,他就愈是感动地珍惜妻子的沉默。

唯一的例外,应该就是那一点点呻吟声,立即降下来成为只比平常浓重一点的喘气,然后喘气又不觉逐步升高为呻吟,如此反复。

“儒门淡薄、儒门淡薄,你感觉不到,今天局势是对孔教最大的困扰吗?”和尚说。

后来和尚还是来了家里,披着一件感觉上新裁的袈裟,有原本洗薄了的那件没有的分量,连带增加了和尚说话的分量。

“君臣、父子、兄弟、夫妇,这是孔教伦理的内容,对吧?孔教相信这些伦常关系彼此互通,君之于臣,如父之于子,是吧?但现在君已不君,该怎么办?做父亲的不应该抛弃儿子,但明明做国君的就放弃了做臣子的,臣还能如何忠君?忠孝一体,忠成立不了了,孝也要连带改变吗?”

他听了头痛。君已不君,该怎么办?父亲至死不愿面对这个问题。父亲说的,就只是不能放弃举业科考,这一代不能、下一代也不能。至死父亲不愿思考,就算他不放弃,儿子也不放弃,真的就能继续考下去吗?

父亲不敢想,有一天他和儿子会失去考试的资格。父亲更不敢想的,是他在北京叩访学政大官时,清清楚楚听到的预言——“废科举、改学校,势在必行了。”

他也没办法想。他只能反问和尚:“那佛教呢?不受现实变化的影响吗?”

和尚收了笑,眼睛灿亮着,冒出一种奇特的自信之美,唉,真是美,说:“佛是众生平等,皆是因缘所生。在因缘所生法上,连万物都平等,续留儒门里,你就得陷入无解的难题中,你不了解吗?离开儒门入佛门,一切就开阔了。”

他头更痛了。这是什么理论?头痛到他无法再找出什么话来应对和尚。

却也因为头痛,一时听觉浑然模糊了。索性让自己心神迷离,不要听和尚扇着血色透明的两片薄唇连串泉涌的话,只看见和尚的眼睛更灿亮,由颊到颈处的弯折线条,那么美。

像十三哥,原来是像十三哥啊!怎么会这么多年,到这时才想起呢?

对于十三哥,他没有太多印象了,就记得十三哥抓到了雀鸟放进他掌里,叫他感受那鸟怦怦微跳的心。

鸟也有心,鸟也有心。不知为什么,十三哥老是反复说这么句话。

十三哥还说:“别折了它脖子!”这话需要说?谁会想要折这雀鸟的脖子?原来十三哥家中的大哥就会。

一想到掌中的雀鸟被折了脖子,他就哭了起来。十三哥搂着他说:“弟弟不哭、弟弟不哭。你心软,我知道你心软,你要一直心软喔!”

其他的,都不记得了。唯一还记得的,十三哥要回江子嘴了,前一天十三哥跟他说了:“不可以哭喔,你哭了叔叔会骂。”

十三哥走过长长的前厅,到门口,他忍不住瘪嘴了。为了不让他哭,十三哥转过身,用眼神和手指对着他,他知道那是提醒“不可以哭喔”的意思。

然后十三哥就这样倒退着走,一步一步走进外面透进来的光晕里。十三哥的脸颊到颈项之间的凸凹线条背光刻镂出来,完美的弧线。

和尚走了之后,夜里他竟又爬上了妻子的身。下来时觉得一阵错乱,心头惊慌,脱口而出:“难道是十三哥后来出家了?”

躺在旁边的妻子颤抖了一下,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般惶然问:“啊?”

他才发现自己说了没有意义的浑话,而且吓到了妻子,赶忙翻身用手臂搂住了她,稳着声调说:“没什么,只是说很好,真的很好。”就在他眼下的妻子的脸,羞得比方才还要更艳、更红。

还在等待妻子分娩,他决定走出书房。就算不进内房,至少到往内房的廊道上去。走了几步才发现,夜已深沉,廊道上一片漆黑,只有一点疏空树影筛落的月光。月照云影,云影覆盖树影,“君子不欺暗室”,他心中浮了這几个字,觉得不该待在黑暗的廊道上。

那还能去哪里?多走几步,他明白了自己还是朝着内房去。

突然焦急地想知道,还得多久才能见到妻子那张红透了的脸。

“法师,您会脸红吗?”那天,趁着一个和尚停了话的空当,他对和尚发问。

好怪啊!平时总滔滔不绝的和尚,一听这问题,竟然就脸红了。现在想起来,他都忍俊不禁。这么容易的奇袭奏效啊?虽然他自己原本并未设想要借此奇袭捉弄和尚。

他在话语中故作天真,仿佛确是疑惑:“什么样的事,会让洞察因缘的修行人脸红呢?是行?还是思?”

和尚没有回答,然后眯了眯眼,冲着他无奈一笑。

那是他近日最值得高兴的事。他在心里做了好大一篇文章,由和尚也会脸红,和尚既无法否认自己脸红,又无法解释自己脸红开端,论证儒家所说的伦理天性毕竟方是不易之理。佛家说再多因缘,和尚自己终究还是有常性。那常性就是在他心中,使得他能评断自己想了什么或做了什么,会生出孟子所说的“羞恶”反应。

在心底作文,却没有在笔下。因为还有一事连得不完整。让看似得道的和尚瞬间脸红的,是什么?显然那是思而不是行,被突然问及的瞬间,和尚到底想了什么?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和尚脸红的事情过了没几天,妻子就告诉他有了身孕的事。

他当然极度兴奋,以至于九个月后,完全记不得妻子怎么说的、说的时候是怎样的神态。只能理所当然地假定,应该是低着头,脸上又满满红成一片吧?

“老爷、老爷……怎么站在这里?听到了吧?”侍女又几乎撞到他身上来,还没站停脚,就先说话了,说得太急,让他一时恍惚。

听到什么?听到叫“老爷”吗?一年多了,还是不太习惯知觉自己是老爷,常常心惊以为父亲站在身后。回过神来,啊,听见了,婴儿豪亮的哭声哪!他不自觉地跨前一步,侍女不得不伸手拦他。为了不碰触侍女身体,他立即退了回来。

“还不能进去啊!产妇怕风,不可以掀帘子。我是侧身顶着帘子,小心出来的……啊,出来就是要说:儿子啊!是儿子啊!恭喜得儿子啦!”侍女边说简直要高兴得跃起来了。

儿子,真的是儿子!一下子,他突然不知该如何反应,尤其靠得那么近,面对着专注观察着他的侍女。勉强笑着点点头,又点点头:“很好,真的很好。”

那话自己听来都像是从戏里学来的,似乎还该要捋捋不存在的长胡子。不真实的戏剧感,也妨碍了在这家族历史上的一刻,知觉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想了什么。

要等到侍女回身,又小心翼翼顶着帘子走进内房,他才确切地感觉到了。那是一份接近不负责任的愉悦,抵挡不住心底欢快地喃喃念着:“都交给他了……换他去考试了……也归他决定考北京的试,还是东京的试……都归他了,儒家伦理……”

然后,他认真地考虑,将来会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去找和尚说话,或许能探问出和尚脸红的秘密。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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