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建

江月

阿建是我的网友，也是虚拟世界里唯一给我留下痕迹，让我至今不能释怀的人。我们是一九九五年的夏天在网络里认识的，那时的网络是健康的，彼此是真诚的。当时的QQ里，除了我的同学，就是我的同事，还有我的朋友，只有他是独自闯入的陌生人。

电脑在当时还没有完全普及，拥有电脑完全是我做老师的需要。每天做课件、查资料都离不开电脑。当我感到疲劳时就想变换方式休息一下。于是就聊天，每次半小时。和同学回忆校园往事，和同事议论单位闲事，和朋友畅谈家庭琐事，久而久之就没有意思了，所以就隐身听听音乐什么的。认识阿建后，电脑前工作累了，就和阿建聊聊。

阿建的网名叫“想你的人”，后来告诉我他叫阿建。一接触阿建就感觉他有些怪怪的，因为他总是挂在网上，见到我就“强拉住”聊天，有时甚至求我。聊天我是不问男女、年龄、职业的，大家开心就好。他幽默、热情、礼貌，对电脑很精通。当时我也是初学，除业务需要的东西外，电脑知识什么也不会，每当遇到问题就请教他，他总是通过远程协助的方式，边解决问题，边通过语音讲解。聊天时间长了，说话也就随便了，他也敢和我提“要求”了，那就是给他多一点的时间，和我多聊聊，我告诉他等课题结束。

放暑假后，时间宽裕，教学任务也不多。一天下午，我们在网络遇见了，我告诉他今天聊天不受时间限制，他一下高兴起来。在聊天中，我感觉他打字很慢，一般是喜欢用语音的。开始时，他说的话个别词我听不大懂，告诉他我不懂时，他就慢悠悠地把我不懂的词打出来。那天他提出要视频，稍一犹豫，我还是答应了，但是我告诉他，我是没有视频的，他说，没有关系。

他打开视频后，我看见的是一个躺在床上的男孩，身上好像盖着一个床单，只有头是露在外面的，头下面枕着好几样东西，宽度不等，软硬不一，层层叠叠，算把头支撑起来。头上戴着耳机，隔着单子的身体上，放着一个键盘。也许是常年不见阳光，他的脸色苍白，很瘦，却显得很清秀，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黑黑的眼睛，他的鼻子很挺，嘴唇有些厚，头发是黑黑的平头，算是很帅气的男孩。我告诉他：“我很震惊，你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告诉我，十八岁时骑着摩托车摔下来，就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他有两个姐姐，他是唯一的男孩。家里带他北京上海都治疗过，但是没有作用。现在生活不能自理，两个姐姐早已出嫁，父母都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在照顾他。他还告诉我，他的家里住在浙江乐清，在当地算是富裕的，否则也不会在那么小的时候就给他买摩托车的。家里是三层楼，一楼是工厂，做变压器的开关，家里雇用六个工人，每年的纯收入在三十万左右。二三楼是生活用房。尽管他出事后家里花掉很多钱，但是爸爸妈妈很能干的，这些年又有些积蓄。最后说，他现在已经三十一岁了，这样的病人最多活二十年，他还能活八年。我们聊天的中间，他想去卫生间，我告诉他在床上解决吧，我不看他，他说那怎么好意思。他的妈妈白白胖胖的，儿子很显然不重，妈妈还是抱得动的。

我问他，为什么不继续治疗，可以在医生的指导下做康复训练的。他说不治了，早点死，好把父母解脱出来。我说你这样就是懦夫，不是男人，你以为你死了父母会解脱吗，没有你他们能活吗？从他的声音里感觉出异样，我看到大颗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滚落下来。他告诉我，每天就是电脑陪着他，很寂寞，很无聊。他虽然有很多网友，但是他最喜欢和我聊天，每天都盼着遇见我，可是总也看不见我。我告诉他，从今以后你会每天都看见我的。聊天结束时，他问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我知道他的手也不会动的，怎么打电话呢？但是我还是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他。

从那以后，我生活中多了一项内容，就是每天都在网上和他聊一会儿，他看不见我也绝不睡觉的，不论多晚，他都在等。他家的产品卖不出去了，他告诉我;姐姐和姐夫吵架了，他告訴我;家里又要新造六层楼的房子了，他告诉我。后来他又告诉我，现在吃的饭多了起来;家里在医生的建议下买了一台康复机器用于训练，还请了专业医生每天对他进行治疗;他胖了很多等等，我很替他高兴的。

一天我刚吃过晚饭，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我听到一个外地口音的女人：“你好，我是阿建的妈妈！”“你好。”接下来我不知该称呼她大姐还是阿姨了。她倒快言快语，“非常感谢你对阿建的帮助，现在他像变了一个人，如果早点认识你就好了，他会站起来的。苍天长眼，遇到你。现在他每天都很开心了，人也胖了，这是这些年都没有的事，我们全家感谢你。”我听旁边一个人嚷，“我也说几句”。是个女人，也许是阿建的姐姐吧。阿建抢过电话和我说，“姐姐，我的手能活动了，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了，你不用为了我半夜还要坐在电脑前了，谢谢姐姐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我只听到他哽咽的声音。能在精神上给他安慰、使他坚强，我觉得自己也算做了好事。

以后真的不要想着特意为他上网了，每天都能接到他的电话。三年里，好消息不断地传来：通过按摩腿部有了知觉，能靠着床头坐起来了，在家人的帮助下能自己进行康复训练了。为了证实这一切，他让我在视频里看。我真的为他高兴，对他未来的生活也充满了信心。

这期间我们也有一些往来。温州到冬季时是阴冷的，每年的深秋到来时，我一定要把最好的保暖内衣裤寄过去;这里的小米品质好，我几乎每年都寄。一九九八年这里暴发洪水，那时我在一个基层单位，工作在抗洪一线，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找不到我了。工作任务完成后，我回到家里看过爸妈，就给他打了电话，他接过电话没有说出话就哭了起来，“我看过新闻的，知道你们那里发洪水，想到你在工作的，但是你不能让我担心你，用手机给我报个平安也好的。”“阿建啊，我没有手机。”那时手机没有几个人能买得起的。一周以后，我收到来自浙江省乐清市的邮件，打开一看，里面是最新款的、也是当时最昂贵的摩托罗拉手机，有一些滋补品，有几张他康复训练的照片，还有一封信：“我能写字了，尽管手有些抖，但是为了你我一定要练下去。有了手机我们便于联系，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

信的内容让我心中隐约感到不安，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只想帮助他，我只想让他看到生活的希望，我期待一种奇迹在阿建身上发生，我渴望他过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能给他带来伤害。

从那以后，我在想办法淡出他的生活，让他远离我，最终忘记我。这中间我给他妈妈打过电话，再一次询问阿建的病情。他妈妈告诉我：“他就听你话的，阿姨把阿建拜托给你了，你多说说他，就算阿姨求你。”我想把一些事和她解释一下，可是我解释什么、又怎么解释呢？

有几次，阿建发短信让我上网和他聊天，我都以工作忙搪塞过去。可是有一天他说：“如果今晚看不到你，我就停止康复治疗！”治疗的停止就等于前功尽弃。晚上，我在视频里看到他，他很高兴的样子，脸上也红润起来。穿了一件鹅黄色的T恤衫，他告诉我衣服是新的。他又说，我给你提个要求，让我在视频里看看你吧。我告诉他以后买个摄像头，我在敷衍他。

以后的日子我经常关着手机，尽量不和他联系。上网也是隐身的，看到的都是他的大段大段的留言。我的心越发惶恐。

二○○一年，我在人民大学学习。我打电话告诉他，学习要求是很严的，骗他说手机是不让带的，半年里是不能联系的。我让他好好治疗，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如果不进步就不理他了。他想了想说，好吧，但是你学习结束一定来乐清看我。我说好啊，并调侃让他到时去机场接我。他说，一言为定！

半年我过得很轻松。这期间我们去温州考察，我想起了阿建，他家就在雁荡山的脚下吧？

学习结束之后，工作就发生了变化，我到另外一个地方任职。想起我对他的承诺，我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突然的变故我不能去看他，请他谅解，工作稳定下来一定去看他。他也嘱咐了我很多，包括身体、精神、衣食住行等等，最后让我看看网上他给我的留言。

上网看过我惊呆了，这哪里是留言，是近百封没有发出的信，他的文字很好，他的每封信都充满深厚的情意，他那样的身体写这么多的字该承受怎样的痛苦呢，内心复杂的情感让我留下了热泪。我知道我们的联系必须彻底割断了。我把手机卡换掉了，可我还在惦记他，只要有时间就隐身去网上看看他，每次去那个企鹅都亮着并闪动着，因为每次都有留言，我狠狠心不做反应。我似乎感觉阿建已经干扰到我的工作和生活。我真的太忙了，去网上看他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QQ号被盗了。阿建在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这些年我经常想，阿建还在吗？在，一定在！也许他已经康复，也许他已经过上了健康人的生活。

昨晚我收拾原单位带过来的所有U盘，有的上面标着内容，有的没有标记，对没有标记的我一个个放在电脑上查看。突然，我发现一个U盘里有：1、新闻内容;2、阿建要说的话;3、妈妈要说的话。我的心一下收缩在一起，拿鼠标的手一下抖了起来。

点开的第一个内容是二○○一年到新的岗位后网络和日报关于我的新闻的收集，最后一则消息是二○○三年十一月四日。我没有心思看这些，马上点开第二个内容：阿建要和我说的话。这是语音，虽然有些微弱，阿建的带有温州特色的普通话我还是一下就听得出的：“我已经不能拿笔了，只能说给你听。上苍无情把灾难降罪于我，让我十八岁就饱含人生的苦难，这种精神和肉体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我几次想自杀都被发现让人救起;上苍有情把幸福赏赐于我，让我三十岁时感受到人世间最美妙的情感，这是原来做梦都不敢奢求的温暖和幸福，我拥有了。我多次企盼上帝让我的生命延续下去，只要活着，什么样的痛苦我都能忍受，因为痛苦和幸福同在时，幸福就会把痛苦淹没的。我的灾难和你没有关系，我的幸福和你有直接的关系，你让我坚强，你给我动力，你使我快乐，我该是多么地幸运啊！遇到你之后我活的每一天都是因为有你的存在。虽然从没有见过面，但是我好像感受到你就在我身边，巨大的温暖包围着我，这是人世间最美的享受啊，我得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吗？！人的一生我虽不得善终，但是，我却得以圆满，这就够了。一年多来，我一直等待着你的出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不会出现了，你认为我要掠夺你的情感，所以你吓跑了。这中间你来过温州，但是你没有来看过我，我是知道的。我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时光，如果我是健全的人，也許就是你虚拟世界中的过客，正因为我是一个瘫子，你一直在关心我，给我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我仰仗你的善良得以苟活，我把你对我的友善放大成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高尚的情感，我把它活化为活下去的动力，我很可怜，但是我不可悲，因为你的真诚、仁慈，会让所有认识你的人喜欢你，更何况我呢？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就得离开这个世界了，遗憾的是至死我都没有看到你，哪怕是视频中让我看到你也好，你不觉得你太小气了吗！？如果有来生，让我看你一眼吧！”我的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内心的感觉用语言是没有办法形容的。隔了很久我才点开阿建妈妈和我说的话：“我代表全家感谢你让阿建快乐地活了这么多年。阿建的身体不行了，如果有你还陪着他，他还会很好地活下去。我多次联系你，但是找不到你，阿建天天盼着你的电话，天天守在电脑边，有时是整夜地不睡。我们没有理由再麻烦你，更没有理由责备你，你的工作太忙了，你离不开的。如果你是一般的人，我们会请你来陪阿建，多少钱我们都可以给的，有你在他会好起来的，孩子，如果可能，阿姨求你来看看他，求你了！”

我不知这个U盘是怎么来的，具体什么时间来的。那时两个办公室，如果不是特殊的文件和信函，秘书是有权拆开的，可能他看是个U盘，而且没有任何文字，就放在办公桌里了。可是他不知道这简直就是鸡毛信一样的紧急和重要啊！当时一定是特快专递的，他为什么不及时告诉我乐清来过邮件呢？那样我会第一时间赶到乐清，阿建看见我也许会活到今天，也许还能活几年，最起码他能看见我，不至于带着遗恨离开这个人世。

阿建妈妈说我不是一般的人，我想告诉她老人家，我连一般的人都算不上的。我善良吗？如果我善良就会一直陪着他，哪怕一个电话，一个短信，他也不会孤寂，他也不会冷清，他也不会绝望。我高尚吗？如果我高尚心胸就应该是广阔的，可是内心的“小”让我远离了他，内心的猥琐让他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仁慈吗？如果我仁慈就应该想到一个患病在床的人需要帮助和关怀，可我的冷漠却让阿建在等待和盼望中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他无比眷恋的亲人。

阿建，想到你，泪水不断地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在努力回忆你家的电话和你QQ的号码，可是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我的自责、我的愧疚、我的悔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阿建，你在哪里啊？天堂里的阿建，如果你还宽恕我，等我也去天堂时，一定会守在你的身旁，永远不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