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 （组诗）

包临轩

雪屋之夜

那间茅草屋，远远看去

仿佛

一盏纸糊灯笼

在隆冬的原野上，飘摇

煤油灯芯

这微弱的召唤

突破了暴风雪

深夜火车，放下小小的我

然后，如一团浓重暗影

沿着铁轨

继续着下一段

迷蒙的旅程

天空，关闭了星辰

而雪地，竟是如此明亮

母亲的白发隐于灯影之下

耀眼的雪

几十年过去

那个雪夜

苍茫如一脉冰川

在记忆的宽屏上，隆起

母  亲

时间的落叶

渐渐堆叠出母亲的愁容

曾经，屋后的柴垛

抽取一缕缕干草

每天，化为微弱的灶火

燃不尽

笼罩旷野的贫寒

羊群清瘦，翻越墙头的豁口

找寻青绿

外祖父带着他的大狗

在碱蓬草浪深处走动

母亲说昨夜又梦见了

弟弟把陈年旧照

翻拍成挂历，挂在

母亲卧室

早上醒来，就可以看见

可是

弟弟看不见她欣慰的笑容

窗明几净，阳台宽大

母亲整天坐在那里

一言不发

为她泡好的茶，总是

慢慢凉透

茶叶在杯中，轻轻漂浮

然后静止

她这一生

未能从往事中醒来

那一刻

把这些受伤的日子

一一包扎起来

垛成积木般的一座小山

置放于无遮无拦的窗外

那望不到尽头的冰原

这些个日子

既像冬眠，又像要被慢慢风干

某一年

直到某一年，天眼大开

它们将要从碎裂的银白色中苏醒

却不再有眼泪，也没有鲜血渗出

只以一副副瘦而硬的骨架

支撑

告诉尚未出生的你，什么是耐心

与期盼的力量

出  走

1

大陆季风在你身后扑倒

跌落于海岸这边

枫林携手

敞开绵延的火红峡谷

洗涤你征尘万里的肺叶

可是你

依旧没能逃出自己

最初的内心

2

这秋意深深的抵达

远非终点

不过是

落叶遍地的一个驿站

跑完长途的马儿

刚刚卧伏在地

另一匹

又被牵出马厩

缰绳与配鞍

重又递到

你早已勒出一道道血印的手中

3

熟悉的门

在你身后纷纷关闭

天窗

将在意想不到的高处

开启

翘首时，你才会看见惊喜

屋顶之上

一道光亮

无须一味地等待

掩映于雪地深处

那曾经的悠悠钟声

再没有敲响

4

大洋

撕开了两块犬牙交错的陆地

天空，却连成一体

托举着大大小小的飞翔

满足着各自的方向

所以，腾空而起时

你不必惶惑

请相信，几分钟的颠簸之后

平静，将如同一份礼物

徐徐落进

你的心中

惊  蛰

都走到惊蛰了

还和深冬一样，袖着手

似雪非雪，似雨非雨

从老旧的屋檐滴落

含混的碎语

这模糊不清的季节

让谈论天气变得艰难

风透骨

嘴唇青紫，说不出

更多的词

冻土下面，草根深藏不露

要是春雷不肯发声

它们就决不蔓延

乌鸦，跳来跳去

诠释着单调的日子

天亮之前

天亮之前，我已无法抵达

被一步步踏过的路面，我请问

你感到寂寥

还是欣喜

沙沙的脚步声，是否构成交谈

我停下，路在身后躺倒

再不发一言

黑夜

从更远处赶来，覆盖我

我在大地上哭泣，谁会留意

星光和月色，单薄而遥远

远处的庄稼

自顾自地生长，不再记得

被播种的早春日子

风来过，带走了露珠和晶莹

剩下枯萎的叶子，和

一个萧瑟的行者

路上的人，不是我吗

路和庄稼

都在刻意忽略着什么

天亮之前，我已无法抵达

轻  盈

纵身一跃

他以决不重复的飞翔

摆脱了苍生

摆脱了

遍地苟活者的隐忍与纠结

和某处楼宇

一扇小小窗口的凝望

现在，他的灵魂变得非常轻盈

比鸟翅更轻，比天宇更蓝

身后

旧日的诗篇

四周骤然响起的感喟、惊呼和悼词

不过是尘埃溅起

然后，落定于暮秋傍晚

一如他杳無音讯

2014 10 31 有感于陈超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