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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心灯

时间:2024-05-04

张伟东

1

昏昏的夜,一盏煤油灯忽明忽暗,如跃动着的一抹鬼火儿,一闪一闪地亮了,窗纸上映出姥姥佝偻的背影。

那时候,山村里还没有电灯。一到了晚上,我就怕黑,姥姥就划根火柴,往煤油灯的捻子上一燎,呼啦一下,黑咕隆咚的屋子里即刻就亮堂起来了。

人活在黑暗里,才渴望光明。屋子里有了光,人的身上也就不会觉得那么冷了,心里也就不觉得闷屈了,思维也跟着如豆的灯火一点点晃动着活跃起来了。灯火赶跑了我脑子里的瞌睡虫儿。我是个贪心的孩子,总嫌灯火不够亮,希望能够再亮一点。姥姥捏一根银针,针尖伸到灯捻里轻轻地朝外拨了拨,屋子里就变得更加亮堂了。我趴在被窝里睡不着,就缠着姥姥坐在煤油灯下讲瞎话儿。

讲瞎话儿,在东北民间就是讲故事的意思。有点类似于过去民间的说书。大抵是因为过去说书人多是瞎子,故称瞎话儿。姥姥经常念叨:“瞎话儿瞎话儿,说起来没把儿。三根牛毛,织个马褂儿。老头穿八冬,老太太穿八夏。搁在锅台后,结了一个瓜。小偷偷去了,瞎子看见了,聋子听见了,哑巴喊上了,瘸子撵上了,小偷掉进井里了。长胳膊的够不着,短胳膊的拉上来。揪着小辫打了三巴掌,一看是个秃子!”

儿时的我,认为灯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了。即便是睡着了,我也希望能点着它。点着灯睡觉,听完了姥姥讲的那些鬼怪故事,心里就不怎么害怕,能睡得踏实,一觉呼到天亮。

有一回,我半夜里做了个噩梦,激灵一下就醒了。睁开眼睛看到窗台上的煤油灯还亮着,我就推了姥姥一把,原来姥姥也醒着,我就奇怪着问她,你咋点着灯睡觉呢?姥姥说,你姥爷赶山(上山采集、打猎)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姥爷不在家的晚上,她就会一直点着灯。我说姥姥,你怕啥呀?她说怕大老虎。后半夜里,她躺在炕上,能听到南山上的虎啸。

姥姥讲,人睡着的时候,老虎就开始醒了,人是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吃了晚饭就睡觉。老虎一般是白天睡足了,晚上起来四处踅摸吃的。老虎醒来时会伸腰和甩尾巴,抖得骨节嘎巴嘎巴脆响,震得窗户纸都跟着哆嗦。我不信姥姥的话,说,该不会是风吹的吧?姥姥就会朝我瞪眼睛。她说她半夜里听到了很大的动静,就忽地坐起来,手指头拿唾沫沾湿了,在窗户纸上捅开个小洞,往南山上一望,哟,可不得了,就瞄见山林间挑着通亮的两只大灯笼。姥姥失惊打怪地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灯笼,就是老虎睡醒了,伸懒腰下山的时候睁开了两只大眼睛。虽然我还小,可我仍是不能相信老虎的眼珠子会有灯笼那么大。更不相信一只睡醒的老虎能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来。我跟姥姥说,会不会是有人打着灯笼在山里边砍柴呢?姥姥的眼睛里闪着神兮兮的光,压低嗓音说,山里全是野牲口,哪有不好好待家里睡觉,大半夜进山打柴的?

老虎真的下山了,挨家挨户门口转悠呢!姥姥家里备着土枪土炮,没枪没炮的人家就在门里放一把大玻璃斧子,以防不测。什么是大玻璃斧子,我没敢细问姥姥。打老虎用玻璃斧子成吗?玻璃是易碎的东西,就算做成了斧子,用它打老虎也是极其不靠谱的事儿呀?等到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原来山上长着一种灌木,东北人管它叫玻璃棵子,山里人常把它们砍下了当柴烧,也有的人家用它来编筐挝篓,大概是有人发明了一种专门用来砍这些玻璃棵子的工具,就管这种工具叫玻璃斧子吧?

南山上不光有老虎,狗熊也有。就是老百姓说的黑瞎子。秋天的山里,树上结了好多的梨,黑瞎子不光会掰苞米,还会两条腿站起来,学人走路。站起来的狗熊比大人还高出一截,抱住了梨树就使劲地晃呀晃,要么就拿大屁股往梨树上一靠,使劲儿地蹭啊蹭,直蹭得树枝一阵阵乱颤,上头挂着的梨蛋子就噼里啪啦地全掉下来了。姥姥说,黑瞎子吃梨是囫囵个吞下去,再囫囵个拉出来,三五个梨蛋子积成一小堆。

秋后的山林子里,一早一晚见了霜冻。姥姥家的邻居女人或早或晚进山里拾柴,就能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捡到一堆又一堆的冻梨,便拿筐带回家里擦干净了分给她的孩子吃。孩子们吃到嘴里觉着味道怪怪的。姥姥笑话邻居家的女人,说那是黑瞎子屁眼儿里拉出来的东西。邻居家的女人不相信,跟姥姥说,怎么可能,黑瞎子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早就变成粪了,哪能拉出圆滚滚的冻秋梨来呢?姥姥就告诉她说,是黑瞎子吃得多,咽得急,那些梨蛋子在肠胃里还没来得及消化掉,等于是生吃生拉了。邻居女人还是有点不相信,就问姥姥,你怎么知道的?姥姥说,看看你捡到的那些梨蛋子,没有一个是带把儿的。因为黑瞎子吃梨知道揪把儿。经我姥姥这么一说,后来屯子里的人,上山再遇见成堆的梨,就仔细看看那些梨的把儿还在不在,要是没把儿的,就不捡,有把儿的就拾进筐里带回去。黑瞎子囫囵吞梨的事儿,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这个事儿究竟是真是假,对我来说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事儿听起来很有趣儿。现在想想,黑瞎子囫囵吞梨,保不齐是姥姥原创的一个瞎话儿吧?

姥姥講过一个最感人的瞎话儿。说的是,从前有一对好朋友,一个叫王干哥,一个叫李五,俩人结伴出去挖棒槌(人参)在山里迷了路,彼此找不见对方,谁都不肯回家。王干哥在南山喊李五,李五在北山唤王干哥。王干哥听见李五在北山唤他,就去北山找李五,李五听见王干哥在南山喊他,就去南山找王干哥。两个实心眼子就这样互相找来找去,阴错阳差总也见不着面。后来,两个人在山里又渴又饿,最后就都累死了。一个死在了南山,一个死在了北山。死了之后,他们变成了棒槌鸟,扑棱棱飞上枝头,循着对方的声音,终日凄惨地鸣叫着,昼夜长啼,直至嘴出血方止。

姥姥说,哪里能听到棒槌鸟的叫声,哪里就能挖到人参。据说棒槌鸟只食人参果。屯子里赶山的八爷爷跟姥姥讲,他曾在挖到的野山参附近看到带有血迹的鸟粪。我曾经缠着姥姥带我进大山里听棒槌鸟叫的声音。一开始的时候,听得乱七八糟的,各种鸟叫的声音掺杂在一起,辨别不出来。姥姥就让我眯上眼睛,静静地坐一大块青石上聆听。在姥姥的引导下,我就像是被催眠了一样,仿佛突然进入了另一个空灵的世界,或许是我出现了幻听也说不定,总之,我真切地听到了山林里有棒槌鸟在叫,它们叫的是“王干哥,李五”,姥姥笑笑说,她听到的更像是在叫“光棍儿哥,好苦”。

现在,回忆起自己童年的一些事儿,还觉着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情境。有时候觉得,我的姥姥大概是懂点巫术吧!她讲的好多瞎话儿都是那么富有灵性和传奇色彩。当然,有好多故事都是她听来的,等到了她嘴里,又添枝加叶地重新进行了演绎。打小我就好奇心强,总想弄明白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王干哥和李五这样实心眼的傻鸟存在过。后来我去图书馆里,总算在一本书里查到了。原来姥姥不是瞎讲的,这两只鸟真实的在东北原始森林里存在过。只是工业文明的突飞猛进,使山里的树木遭到人们的疯狂采伐。姥姥家门前的那座山,如今快成了秃山,不可能再有老虎出没了,黑瞎子也几乎绝迹了,更不可能听到棒槌鸟的叫声了。

2

1932年的冬天,古城依兰江北的烟囱山,已经被沃沃的白雪完全封住了。山脚下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雪原。

扛着猎枪的姥爷,在雪原上发现了一只狍子的蹄印,便寻踪追去。终于发现目标了。是一只体形较大的雄狍子,浑身草黄色,尾根下有一撮白毛,很醒眼。都说傻狍子,这只狍子却一点都不傻,喜欢和猎人在丛林里绕来绕去地兜圈子,身体蹿来蹿去,始终游离在姥爷猎枪的有效射程之外。姥爷发现,那只狍子的小短尾巴紧着摇摆了两下,头也高高地昂起来,两只耳朵也机警地支棱着,好像突然之间受到了惊吓。姥爷端起枪瞄准它的时候,正好是迎着太阳的。虽然是冬天,太阳的光还是很晃眼,也可能是瞄的时间太久了,姥爷的眼睛就花了,眨巴眼睛的工夫,狍子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就瞅见不远处的灌木丛的梢头微微地动了一下。姥爷以为是狍子钻进去了,就朝灌木丛里开了一枪。然后跑过去扒开灌木丛一看,他打中的不是狍子,而是一个人。枪爆了那个人的头,已经没的救了。发现倒在他枪口下的那个人的身上穿着屎黄色的军大衣,姥爷的脑子里瞬间就嗡的一下,他知道自己这回可是闯下大祸了。因为通过这身军服可以断定,他打死的是一个日本鬼子。姥爷回家后没敢跟家里人说起这档事儿,当晚就把猎枪隐藏起来了。

没想到日本人的行动如此之快。第二天大清早的,驻扎在三道岗镇上的日本宪兵队里就派人到各村各屯开始搜枪了。屯里的小羊倌儿在地里放羊的时候见到我姥爷扛枪打猎了。日本人在屯子外面遇到了小羊倌儿,就拦住了他,问他屯里谁家有枪。小羊倌儿开始说不知道,后来日本人举起手里的大战刀朝他的头上比划了两下,小羊倌儿吓得一哆嗦,顺嘴就说了句,老李头儿家里有枪!好多日本兵呼呼啦啦很快就冲进了我姥姥家的院子里,把我姥爷给绑了。日本人严刑逼供,姥爷死活不招,就说家里没枪。日本人看我姥爷是块硬骨头,非要啃下来。瞅了瞅我姥姥家屋里有一口腌菜的大缸,就逼着我姥姥把缸里腌的酸菜全倒腾出来,然后把缸里装满了水,水里又倒进了一盆辣椒面子。日本人把我姥爷的胳膊和腿全捆绑紧了,大头朝下,就把我姥爷浸进那口腌菜的大缸里去了。浸了有一刻钟的工夫,才把我姥爷从缸里拉出来,往屋地上一扔,发现我姥爷的身子一动不动了,跟条死尸一样,日本兵当中一个当官的站出来,朝他身后的一个兵使了个眼色,那个日本兵过去,拿手指头在我姥爷的鼻子底下试了试,然后朝当官的摆了摆手,意思是人已经死了。日本军官嘴里呜哩哇啦了一通,又过去在我姥爷的身上猛踢了几脚,没见有什么反应,便挥了挥戴着白手套的手,日本兵们就排着队出了姥姥家的院子。姥姥扑到姥爷身上哭天喊地。等日本兵走远了,姥姥就把姥爷身上绑着的绳子都解开了。姥爷的身子突然就痉挛了一下,然后微微恢复了呼吸,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就活过来了。当时吓了姥姥一跳,还以为姥爷这是诈尸了呢。后来听我大舅讲,姥爷是靠闭气功,才活下来的。

姥爷很小的时候,家门前有条大河,他经常去河里摸鱼。河边长大的孩子,水性都好,一个猛子扎进河水里,十几分钟不用换气都算不得稀奇。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功夫。靠的是天长日久的练习,不断地延长闭气的时间就行了。我小的时候,也常常和小伙伴们这样玩过,就是手捏着鼻子,潜伏在水里,看谁憋的时间更久。练久了,就可以不用捏着鼻子了。

姥爷没让日本人给浸死,不是他命大,而是他学会了闭气。正当我姥爷和家里人炫耀他闭气功的时候,院子里又是一片嘈杂。屯子里有汉奸出来告密,跟日本宪兵说我的姥爷不但没死,还有人夜里看见他往自家房檐子底下藏了什么东西。日本宪兵队的人马很快又折回我姥姥家的院子,一个日本兵蹬着一架木头梯子,就奔着房顶去了。东北过去的民居,房顶多是人字架结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盖的,南坡向阳,北坡朝阴。原来我姥爷把枪插进了房盖南坡新苫的茅草里。眼瞅着那个日本兵把手伸进茅草里一通摸索,姥爷也顺着梯子飞快地爬到了房顶。突然,那个日本兵的表情变得很兴奋。原来他已经把藏在茅草下的枪管摸在手里了。自己的东西藏在什么位置,姥爷更加了如指掌。姥爷身手敏捷,一只手抓住了枪托,另一只手揪住了那个日本兵的头发,两个人一边争夺枪,一边在房顶上滚打着。院子里的日本兵一字排開,长枪短枪都举了起来,枪口朝上,齐刷刷地瞄着姥姥家的房顶。可是谁都没敢轻易开枪。因为姥爷和那个日本兵在房顶上滚打成一团,日本兵怕开枪会伤了自己人,所以没敢轻易开枪。姥爷的力气比那个小日本鬼子的力气大,使劲一带,就和小鬼子打南坡滚到了北坡,又顺着北坡滚下来,摔到了房后的地下。姥爷夺过枪来,拿枪托把小鬼子打晕过去,然后就一直朝北跑去。等南院的小鬼子绕到了房后,我的姥爷已经跑到了北大河的边上。四周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找不到,没有任何掩体。日本兵已经端着枪追上来了,子弹打在北大河的冰面上,啪啪地响。我的姥爷已经没处躲了,情急之下,一头扎进了打鱼人凿开的冰窟窿里。日本兵很快就追到了北大河的边上,又集中朝冰窟窿里打了一阵枪,才转身撤走了。

北大河很宽,水也很深。别看冬天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冰下面还有活水在流动,水流还相当急。姥姥追到河边,心口扑腾着,寻思姥爷这次肯定是没的救了。估摸就算不被日本鬼子拿乱枪打死,也会冻死或闷死在河底下了。姥姥坐家里一边哭着一边说,这数九寒天的,北大河还结着冰呢,上哪去打捞四掌柜(我姥爷在他们的兄弟里排行老四)的尸首啊?家里的其他人说,那就等开了春再去捞吧。姥姥说,等开了春呀,指不定那尸首早冲进松花江里喂鱼啦……

姥爷生死未卜,姥姥在家里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晚上,姥姥亲手做了一盏古古怪怪的灯放在北窗台上,点了三天三宿,灯油熬尽了,灯芯居然还一直亮着。姥姥神经兮兮地说,灯芯不灭,人心不死!四掌柜的八成还活着!没想到,时隔没几天,北大河对岸过来一个朝鲜族男人,偷偷进屯找到我姥姥说,你家男人没死,他的大腿上中了两枪,暂时动不了,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在我家里躺着养伤呢。等日本人那边风头过去了,你们过去把他接回来。见不到姥爷,姥姥心里不踏实,非要去河北岸看到了活人心里才安稳。那个人就带着我姥姥去了他家里。姥姥到了河对岸的朝鲜族屯,见到了我的姥爷。他躺在人家的热炕头上,能吃能喝的,就是受伤的一条腿还不能动弹,敷着枪伤药呢。我姥姥喜极而泣,问我姥爷是咋活下来的。我姥爷笑着说,这回没死在冰窟窿里,不是因为会闭气,全是靠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他一头扎进冰窟窿里,小鬼子围住冰窟窿,打了一阵子的黑枪,姥爷潜在水下,一条腿不幸中弹了。中了枪以后,他就游不动了,只好顺着水流走。头顶上是厚厚的坚冰,即便是水性再好,因为没有出口,肯定游不出去,靠闭气维持不了多久,就会被活活憋死在河底。万万没想到的是,一个朝鲜族男人正在下游拿冰锥在河面上穿洞打鱼。姥爷游着游着就发现前方的水流突然形成了螺旋状,像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在朝上吸引着。接着他的手里就抓到了一个长长的木头杆子。原来那是人家伸进冰窟窿里网鱼的工具。他被人家当作一条大鱼给搅了上来。这真是九死一生,命不该绝呀!难怪姥姥说姥爷是属猫的,说他有九条命。

3

不管遇上多急的事情,我的姥姥都是走不快的。因为她是个小脚老太婆,走起路来蹒蹒跚跚的。姥姥的小脚常常让垂髫之年的我感到莫名地恐怖。常常是半夜里睡醒了,一歪脑袋,便瞅见墙根下摆着一双勒口的绣花鞋,有白亮亮的月光从窗帘子的缝隙间挤进来,晃在鞋面上,那些针脚细密的金丝银线游龙一样闪闪烁烁,泛着幽幽的光。我便害怕了,赶紧拉拉被角,埋头装睡。不晓得是为什么,只要一闭上眼,姥姥的那双勒口绣花鞋就会映入我的脑际,就会油然让我想到有人会死。结果,那一年里,不但自家里死了人, 国家也死了人。那是1976年十冬腊月里的一个晚上,外头一场大雪封了柴门。姥姥、母亲还有舅舅们围着一盏煤油灯开始闲说话,我趴在被窝里静静听着。就听姥姥语气沉重地说,唉,七六年就是个荒年,不好!我伸头问姥姥为啥不好,她瘪瘪嘴说,这一年里最重要的四个人都死了!我问,都哪四个人呀?她掐着手指头说,有敬爱的周恩来总理,有朱德委员长,还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我说,这才三个呀,那第四个呢?姥姥便哽咽了一下,凄凄地说,还有李会海!姥姥说的前三个人,我还是颇有些印象的。每逢过年的时候,家里的墙上会挂着他们的肖像画。却唯独对“李会海”这个名字陌生。我问姥姥,李会海是什么样的大人物呀?姥姥瞅瞅我说,这孩子,总爱刨根问底,李会海就是你姥爷呗!听姥姥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母亲就朝我瞪起了眼睛,嗔怪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姥爷就是你姥姥心头的一盏灯。在你姥姥心里边,除了周总理、朱德委员长和毛主席最亲,再就是你姥爷了!

其实姥爷是属狗的。姥姥说,属狗的人是啃骨头的命。

姥姥常常回忆起荒年里,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眼瞅着快要揭不开锅了,姥爷就带上一些家什,钻山里打野鸡,套兔子,下河摸鱼。望见姥爷家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闻着姥爷家门缝儿里飘出来炖肉的香味儿,好生让街坊邻居家里的女人跟孩子们羡慕和眼红。姥爷打回来的野味,都可着我的姥姥、我的母亲还有我的舅舅们吃,他一块肉都不夹,单捡家里人吃净肉后准备丢掉的骨头啃。听姥姥讲,姥爷能把一块块的骨头啃得作响,有滋有味,看着简直比吃肉还过瘾。但姥姥心里边非常清楚,那些被他们啃过的骨头,光滑得如刚剥了皮的树干,上头根本没有一丝筋肉。可是,无论多硬的骨头,姥爷都能吃下去。姥爷吩咐姥姥把饭桌上大家伙啃过的骨头全部拾掇到一个大海碗里。特别大的骨头,姥爷就拿小铁锤一下下敲打开。没事的时候,他就炕里一猫,将身子仰歪在软塌塌的铺盖卷上,也不挑,伸手随便打碗中摸起一块填进嘴里去,醉醉地眯缝起双眼,下巴一下一下蠕动着,极富耐性地在那里磨,像是要把今生今世所有的苦难和饥饿都慢慢地磨了去。又仿佛落日余晖下的一头老黄牛,懒懒地卧在干草堆边悠闲地反刍。姥爷的牙齿似乎要比平常人的坚固,他能用牙齿将一根骨棒一点一点地锉成骨粉,然后和着唾沫咽下去。这就需要有非比寻常的耐性和韧劲儿才做得到。铁杵磨成针,这是一种工夫。姥姥说,姥爷的牙齿赛过老虎豹子的。

姥爷是在一年的秋天里过世的。母亲说姥爷活到了99岁。姥姥说他早活过了百岁,却从来不说。因为中国古人信的是极阳之数,到九十九之后就归一了,也就是阳极而阴,不吉利,所以避讳。

听姥姥讲,姥爷打小随他爷爷一大家子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背包罗伞,从关内一路逃荒过来,看到的皆是颠沛流离,尸骸暴露,饿殍横野之景。他眼睁睁瞅着自己的奶奶和他体弱多病的弟弟饿死在了半道上。姥爷一辈子没因贫穷和饥饿动过歪心眼,没做过缺德事,去的时候面相安详,无疾而终。姥爷到死没掉一颗牙。坊间有这么一说,如果谁家的老人到死一颗牙都没掉,那么他的儿子孙子就不会发家。这种毫无根据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可是姥姥说啥非要拔下姥爷一颗牙下来不可。母親说那就是迷信。姥姥说,管它迷信不迷信的,死了的人就上天堂了,就再也不用遭阳间这份罪了,他幸福去了,就别牵连活着的人过不上好日子。姥姥一边嘟囔着,一边回身找来了一把铁钳子,寻思着能拔姥爷的一颗牙齿下来。结果将姥爷的嘴巴掰开,却发现无从下手。由于姥爷生前骨头吃得多,牙齿磨得跟牙床一样平了,根本没法下钳子,姥姥便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姥姥收拾姥爷遗物的时候,发现姥爷的褥子下面鼓溜着,手伸进去一摸,便划拉出几块干巴巴的鸡骨头来。姥姥的嘴里嘀咕着,“哎,这老东西,临走了,还知道给自个儿留后手哩!”

入殓的时候,姥姥把炕头放着的那个黑黢黢油渍渍的大海碗也放进姥爷的棺木里,碗里扔了几块姥爷生前没有啃完的鸡骨头。姥姥一边眼窝子里噙着泪,一边自说自话地念叨着,“这几块骨头,都给你带上,等到了那边,没事儿你就慢慢地啃吧!”

给姥爷守灵的夜晚,姥姥在一个小碟子里倒些煤油,捻根棉花做芯子,弄了一盏灯塞在姥爷的寿材下面。我问她这叫什么灯。姥姥说这是“过桥灯”,人死后要过奈何桥,那里黑灯瞎火的,怕姥爷瞅不清……

姥爷刚过世那些日子里,姥姥的屋子里每天晚上都整宿亮着灯。她说,姥爷走得再远,只要能望见家的方向有一窗灯火,就知道姥姥守在深夜里等他……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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