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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花盘

时间:2024-05-04

贾文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家门前的马路变成了自由市场。

那一年我上高中,暑假里,我的同学们纷纷在家门口的市场上做起了生意。家里养牛的,就卖酸奶。家里种菜的,就卖蔬菜。家里什么都没有的,就到批发市场批发一点瓜果蔬菜,或者针头线脑,在马路边上铺一块塑料布,把自己的商品堆在上面,自己则坐在道牙石上,等待买主。反正那会儿也没有城管保安什么的,没有人来撵,可以安心地坐在马路边上一边看风景一边做生意。

我也按捺不住了,也想到马路边上摆个小摊,给自己挣点学费。跟我妈磨了半天,我妈很不情愿地掏了五块钱,还申明这只是借的,我挣了钱要给她还回来。

我拿着五块钱,和一个同学来到蔬菜批发市场。她已经做了好几天的生意,熟门熟路。来到排成一排的大卡车前,称了一些青辣椒,又称了一些紫茄子。这个季节正是青辣椒和茄子上市的时候,新鲜、饱满,价钱还便宜。而且,当时的人们生活条件还没那么好,辣椒和茄子都归类到细菜里面,很多人喜欢买一点和肉炒着吃,尝鲜。她劝我也批发一点茄子和辣椒,说好卖,利钱还大。我暗想,她已经买了这两样蔬菜,我要是再买了,我俩的摊位肯定会挨在一起,以她的聪明伶俐和能说会道,她肯定卖得好,我的肯定没人要。蔬菜又不像别的,不能放。如果当天卖不出去,第二天就要按堆处理了。我连本钱都挣不回来,我拿什么还我妈的五块钱?

我没有听她的,我在一排排的大卡车前转来转去,我想称点别的蔬菜,以免和她引起竞争。可我实在拿不定主意,买好一点的细菜,五块钱根本不够。买便宜一点的大路菜,市场上都是卖这些菜的,供大于求。到时候,人家再把价钱一压,我更是别想挣钱了。

我转到了批发水果的车队前,水果更贵,我的五块钱根本不够,我准备回到蔬菜车前再看看。这时候,我发现了一辆大货车上,堆得满满的是向日葵的花盘。花盘已经成熟,散发着一股独特迷人的香味。我挤到车前,问:葵花咋卖?车主站在高高的车厢里面,答:批发五毛。零卖八毛!

我忽然脑子一热,把手里攥着的五块钱递上去:给我挑十个!

车主接了钱,打量了我一下:咦,这是个学生娃嘛,不容易。

他拿出一个麦秸秆编的草袋子,从身后花盘堆里,给我挑了十个花盘。

我把花盘放在同学的架子车上,一个人拉,一个人推,拉到了我家门前的市场。

我把草袋子铺在地上,十个花盘按几何形状整齐地摆在上面,生意就算开始了。

市场里的人很多,但大多是来买菜的,谁会有闲钱买个向日葵的花盘呢?我的花盘整齐地摆在地上,饱满匀称的葵花籽密密地挤在一起,昭示着它们的甘美和清香。花盘的边缘,没有褪尽的花瓣闪烁着金黄的色泽,空气中飘散着向日葵花盘浓烈的清香。即便这样,也没有人买我的花盘。更多的人只是在走过时,回头看一下,再深深地嗅一口香气。

同学的青辣椒和紫茄子卖得很快,只一会儿工夫,就卖出去了一多半。她点了点手中的票子,发现本钱已经回来了。那么,堆在地下的一小半,就是她的利钱了。不管卖多卖少,都是赚的。这下,她不慌张了,她停下吆喝,开始操心起我的生意了:一个啊没卖掉。谁要你的花盘咧?不听我的话呀,你说你批点菜,这会儿也卖得差不多了。

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头顶,我的脑门上、脖子里全是汗。我用袖子擦一把汗,白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的花盘没人要?

话没说完,就有一个人走到我的花盘前:好漂亮的葵花啊,怎么卖?

我抬起頭,这是一位中年妇女,齐耳短发,戴眼镜,方口布鞋很干净,一看就是一位体面的城里人。我赶紧答:八毛。

戴眼镜妇女蹲下身子,挑了一个花盘。然后,打开她的塑料钱包,拿了一张一块钱的纸币递给我。

我的五块钱全部买成了花盘,我没有零钱找。我嗫嚅着说:我找不开。

女子又拿出塑料钱包,在里面翻拣。钱包上黑白色的大熊猫一跳一跳的。翻了半天,抽出几张毛票摊给我看:不够,你还是找吧。

我确实找不开,只好把一块钱还给了她。那女子也把花盘摆在了原处。

同学接待完一拨顾客,转身问我:卖掉了一个?

我沮丧地摇摇头:我没有零钱找。

同学大喊:哎呀,你个笨的,你怎么不找我借?

她当即抓出一把零票,数了四毛钱给我:这个够了,你可以找两次。

我把四毛钱小心地装进衣兜里,用两只衣袖轮换着擦抹满头满脸的汗水。紧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大声吆喝:向日葵!向日葵盘盘!

不论我怎么吆喝,也没有一个人肯停下来买我的花盘。眼看着大半天过去了,同学的辣椒和茄子基本上卖完了,我的生意还没有开张。十个花盘堆在地下,堆满了我心中的焦虑。

终于,有一个人停在了我的花盘前。这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被她的妈妈牵着。她走过我的花盘,又转回来,蹲下身子,用小手抚摸着花盘上那一层毛茸茸的花蕊。

她的妈妈拉她起来:走,不买这个!生葵花吃了耳朵会聋掉。

小女孩不走,扭着身子挣脱她的妈妈,又来到花盘前蹲下。

她的妈妈叹了口气,问我:多少钱一个?

我赶紧回答:八毛。

那妇女迅速地掏出一块钱扔在地上:找钱!

我从地上捡起那皱巴巴的一块钱,给她找了两毛。拿起一个花盘放在小女孩的手里。

小女孩双手端着花盘,吃力地跟在她的妈妈后面,时不时地低下头,嗅一嗅花盘上的香气。

走了几步,她的妈妈转回身,一把夺下花盘,塞进自己拎的布兜里,拉着小女孩脚不点地地走了。嘴里还嘟囔:就不该带你上街,见啥要啥,见啥要啥。毛病太多了。

花盘卖出去了一个,我的生意终于开张了。

我把九个花盘重新摆放了一下,紧盯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希望他们停下脚步。

终于,有一个人走过去后,又折回来了。我兴奋地大喊:花盘,向日葵花盘!

那人没在我的花盘前驻足,而是走到我的隔壁——隔壁是个卖苹果的,是差不多和我同龄的学生。可我没见过他,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

他的苹果和我的花盘一样,生意惨淡,基本上无人问津。但人家似乎不着急,坐在道牙石上,不吆喝,只用一块抹布不停地擦拭着筐里的苹果,把每一只苹果都擦得又红又亮。

偶尔有一两个买主,我发现他的计算能力特别强。在把苹果称出来的同时,他就把钱数报出来了。那可是两位数以上的乘法啊。我必须要拿着笔在纸上演算。如果用心算,我的脑子就会又疼又乱,一团糨糊。我猜想,他的数学成绩一定好得不得了。

那个人开始挑苹果。他挑得特别仔细,把苹果拿在手里,上看,下看,远看,近看,上下左右看一遍后,还不满意,放在一边,继续挑。直到把一大筐苹果挑完了,他才挑出来一个。

我很纳闷,心想:苹果嘛,就是个吃的东西,长得好不好看都是要被吃掉的。只要不坏不烂就行,干吗非要挑得那么认真?

他把人家的苹果划拉了一遍,现在又要挑第二遍。他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是画画的,挑几个苹果回去做模型,画静物。

啊,原来这是个画家啊,他挑苹果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画画。那这个苹果的长相就非同小可,一定要挑好了。出于对画家的敬重,我主动地凑上去:我帮您挑。

我们三个人在苹果堆里翻拣。我挑选了两个,递给他时,他很满意,和他先前挑好的一个苹果放在一起,表示合格了。苹果的主人帮他挑的他一个也没看上。最后,他自己又挑了一个,总共买了四只苹果。

四只苹果里面有两只是我挑的,我激动得脸通红,脑门上的汗水更是绵延不断地淌下来。画家在我们眼里,都是神一级的人物。我挑的苹果被神看上,说明我有特异功能。那画家在付完钱后也对我说:这个女同学的艺术感觉不错,挑的苹果很适合素描。

我不知道艺术感觉为何物,但我知道他是在夸我。我愉快地用袖子擦了擦脸,回到自己的摊前。

那个卖苹果的小伙子也很兴奋,他的苹果被人当做艺术品买走了,这可是第一次遇到。说给别人,别人或许还不相信呢。他收好四只苹果的钱,对画家说:买一只花盘吧,花盘也可以画素描的,而且画出来比苹果好看。

画家一听,点了点头:对,那就买一只花盘。

他在我的九只花盘里头又仔细地挑了一只,付给我八毛钱。

我的花盘卖掉了两只,而且其中一只是被画家买走的,被当作了艺术品。

自信心瞬间爆棚,我大喊:花盘。向日葵花盘。可以吃可以画的花盘!

喊声吸引了一位老者,他踱过来:什么花盘?还能吃能画?

我赶紧说:刚刚一位画家买了,他买回去就是画的。

老者蹲在花盘前,仔细打量:确实,花盘很美丽,大自然的杰作啊,我买一只吧。

又卖掉了一只。

同学的青辣椒茄子已经卖完了,她不回去,守着我,帮我卖花盘。

我们都是高中生,脑子转得快,马上就抓住了花盘的另外一个价值。花盘很美丽,可以吃,可以画,可以当艺术品。后来又加上了老者说过的话:大自然的杰作,立刻吸引了路人的脚步。

葵花当零食賣的时候,无人问津。因为那会儿刚解决了温饱。大多数人都没有闲钱买零嘴吃。但是,葵花加上了艺术的头衔,身份就不一样了。毕竟,这个城市里还有一大批除了温饱之外已经生活得很不错的人,他们不在乎多花几个钱。花八毛钱买一只向日葵花盘,摆在家里当艺术品也好,或者,只闻闻它的香味也好,都是一件高雅的事情。

我的花盘很快又卖掉了三个,地上还剩着四个。

同学比我还兴奋,她说:你的本钱回来了,剩下的就便宜处理掉算了,反正不管卖多少钱,你都是赚的。

我早就算好了,十个花盘全部卖出去,我能赚三块。三块钱,我想用来做下学期的学费。我还想买几尺的确良花布,让我妈给我做一件新衣服。又想买一只带拉链的软皮铅笔盒,和一只英雄牌钢笔——三块钱,在我这里有好多好多的用处,我都不知道先用来做什么。我怎么可能随便降价处理了呢?如果这样,我的三块钱就不完整了。

我不降价,还卖八毛。

后来,天都快黑了,我俩也喊得筋疲力尽。同学熬不住,先回家了。她说:我吃完饭过来,要是你还没卖完,我再帮你卖掉。

我可怜巴巴地说:那你来的时候给我带半个馒头。

同学走后,我继续吆喝:花盘,可以吃,可以画,还可以摆到家里当艺术品的向日葵花盘。

陆陆续续地,我的艺术品花盘又卖掉了三个,我没降价。

后来,我妈来了。她见我还剩了一个花盘,还在起劲地吆喝,很不屑地说:剩一个盘盘还卖啥呀?拿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分着吃掉。

我说:我算好了要挣三块的。

我妈抄起花盘扭头就走:你还算了个精。没有我借给你的本钱,你还挣三块?你连三毛都挣不到。对了,把我的五块钱给我。

我只好站起身,悄悄地抹一抹眼角委屈的泪水,跟她回去了。

我妈回到家,把那只花盘用刀切开,每人一牙,包括邻居家的孩子。我也分到了一小牙,本来不想吃的,可最终抵不过葵花籽的香气,还是吃了。

第二天,我还想用手里的两块两毛钱做本钱,批发一点青菜或油菜去卖,却被我妈劈头骂了回去:一个丫头家跑到市场上做买卖,变成野人了还。你给我乖乖地在家看弟弟妹妹,生炉子做饭。你再敢跑出去,看我打断你的腿。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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