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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04

崔明秋

蒙尘的岁月,让一个个清晨与黄昏都显出暧昧的表情。那些樱花越长越高,在我的无视中悄悄爬上了围墙,日日睁着渴望的眼睛,望向我的窗内。风,在墙角预谋了不知多久,把夏天吹得摇摇欲坠。那些细细的枝条就在风中大口吞咽著人间的沙尘,一任风的愤怒牙齿啃咬着绿色的腰身。那堵红砖砌成的围墙以幽暗的方式存在已不知多少年,早已不堪时光的重负,在深夜里气喘吁吁。但是它的使命还远远没有结束,它作为一道分界线存在着,划分着两处不同归属的地皮,也划分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每一扇与围墙对视的窗户似乎都在忽略着它,烟火生活似乎从不曾被打扰。这里是阳光不曾抵达的暗处,长满时光的苔藓。我从来没有看见有人修缮过围墙,或者清理一下墙角的垃圾,拔出丛生的杂草,它只是在等待着,等待着哪一天被时光的手推倒。当一个晴朗的清晨降临,阳光照亮了东边的枝头,却没有一声鸟鸣落下。

这是我站在厨房里,隔着阳台望出去的后窗外的图景,它似乎只属于我一个人,只有我才有时间,有机会来仔细看看这里的草木,这堵围墙。年深日久,我被四壁围困着,被生活围困着,被时间围困着,被自己围困着。厨房是藏污纳垢之地,我擦着永远也擦不净的油污,把米面菜蔬制成一日三餐,一个又一个日子就这样带着油盐味悄悄地溜走了。在这里,我常常没有方向感,那些悄无声息的晨昏经由后窗进入我的视线,让我的思绪从一粒米、一棵蔬菜上出走。我常常劝慰着自己,要安心待在这里,付出耐心,一缕夕光正照在我的身上,窗外的草木在晚风中为我歌唱——这是对我最好的奖赏。这些琐碎的、无序的、冗长的劳动就是生活本身,柴米油盐才是生活中最重大的主题,有着绝对的,甚至壮烈的意义。

围墙的那边是两家机关单位,一幢七层办公大楼面南背北,另一幢六层办公大楼面东背西,地下停车场蓝绿色的顶棚挨着围墙,与围墙保持着相同的高度。墙内生长着高过我居住的二楼窗口的樱桃树,墙外偏西一点生长着枝条细高的丁香树。宽敞平整的大院,划着白色的停车位,停着轿车、面包车,三轮车、自行车则停在靠近围墙的位置。六层大楼进出的门面向东边的街道,七层大楼进出的门被六层大楼遮挡着,大院里有时安静得很,只有车辆穿过,有时又人头攒动,一片喧哗之声。那一扇扇看起来黑黢黢的窗口,有的安装着防盗护栏,有的可以看见窗玻璃后边堆着一摞摞的白色纸张,有的窗前摆放着壮硕高大的绿色植物。如果在阴天有的窗口就亮起了灯,就会看到大楼里的人在伏案工作或者开会,偶尔也会有站在窗口望向这边的身影,渺小,单薄,看不清衣着,没有面孔,感觉遥远,却又近在咫尺。

我一边择菜,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安静的大院,想象着大楼里的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忙碌地工作。他们有冬暖夏凉的工作环境,遵守着早八晚五的上下班时间,然后就休息一个大礼拜,逛街,旅游,和朋友小酌,陪父母,陪孩子……他们工作稳定,收入稳定,有各种福利和待遇。他们的脸上始终都洋溢着优越感。我常常很羡慕他们。人,渴望安逸,渴望有保障的生活,渴望得到别人的重视,这是无可厚非的。肉身要依赖于物质而存在,解决了生存问题,才有可能去实现理想,完成心愿。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大楼里的人其实也是被围困着的,他们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四时寒暑,都要到这里上班,年年月月,人生就在文件、数字、表格、总结、会议中来回行走,直到熬白了头发,熬到退休。当然,一定也会有加班的时候,满脑子都充斥着没有解决的问题,压力,苦闷,犹豫,不知所措。他们希望做出成绩,得到上级的赏识,得到重用,得到升职的机会。工作带给他们幸福,工作也带给他们不幸。他们是不是也会感到无聊与厌倦?是不是也想从大楼里出走,走向另外一种人生呢?而放弃这样的安逸稳定的生活状态需要多大的勇气呢?经常听到一些在机关里工作的人抱怨每天的生活是多么地单调,多么地繁忙,时时刻刻都要谨慎,小心,不仅工作要做好,人际关系也要搞好,办公室也是有一套生存哲学的。

午饭的时间就要到了,大院里走动的人多起来,轿车也一辆接一辆开出去。从大楼里出来,他们就只是一个世俗中的角色,那些头衔、职位都留在了大楼里。他们依赖于大楼而存在,是头衔、职位让他们的生活光鲜,保持着威严与优雅。但是,经年地守在办公室里,局促、狭隘、麻木、自高自大也在他们的身上生长着。他们被办公室压制,束缚,又被办公室虚幻的光芒吸引,慢慢地失去自我,又因自我而骄傲。小职员被办公室慢慢销蚀着生命,没有起伏的人生,没有光彩的片断,但小职员里也会诞生伟大的人物。

卡夫卡就是布拉格一家半官方的工人工伤保险公司的小职员,他兢兢业业地在办公室里工作了十四年,被枯燥乏味的法律条文折磨着。工作与写作是一对矛盾体,一直长期困扰着卡夫卡,但工作又保证了生存,工作也让卡夫卡获得了大量的写作素材和资料。工作与写作无关,不用来赚钱的写作在卡夫卡心中是有尊严的,所以在写作上卡夫卡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夜晚的卡夫卡不同于白天的卡夫卡,他意识到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能力,他的胸膛在膨胀,他的思想在燃烧,他疯狂地写作,他说“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他在写作中体验世界,认识世界。在1921年12月6日的日记中卡夫卡写道:“只有写作是无助的,不存在于自身之中,它是乐趣和绝望。”他为这样的乐趣和绝望耗尽了生命。

被称“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的佩索阿就生活在里斯本一条叫做道拉多雷斯的街道上,他是一个小职员,一名优秀的助理会计师。他工作的事务所在这条街上,他的住所也在这条街上。那里是他全部的时间,全部的空间,全部的文字之源,直到他47岁时离开这个世界。道拉多雷斯是一条狭窄的街道,生性孤僻,社交有限,几乎没有爱情的佩索阿是如何在这里打发时间,展开自己的全部艺术的呢?他说“文学是忽略生活的最佳办法”,但“有时候我写作是因为无话可说”。写作是他的白日梦,写作也是他的一种自嘲。生活终归会让我们获得一些东西,只是有的人一生都意识不到,更不要说抓得到了。佩索阿却获得了,并用写作的方式记录了下来。他在《不安之书》中写道:“我所写下的散文同样留下毫无用处的残骸,等待着被掩埋进普通的遗忘中。”但这个小职员终于没有被遗忘,那环绕他的月光里包含的悲伤的寂静终于被我们看到。

其实,每一个人都是这个荒诞世界的小职员,而世界却从不正眼看我们一次。每一个人都有一扇属于自己的后窗,向后窗望去,会重新发现生活,發现人生,发现自己。当我无奈地望着后窗,后窗也总会让我获得一些什么。后窗的树为我而绿,后窗的花为我而开,后窗的夕阳为我而灿烂。即使是在夜晚,幽深的大院,沉默的大楼,一盏孤独的黯淡的灯火也会赋予我想象,让往昔或者未来的生活在我的眼前展开,让我又一次拥有了等待下去的信心。我从不说出我对后窗的感受,那里的一切都是私密的,悬挂着我内心深处的抱怨、犹疑、愤懑、自私。向阳光灿烂的地方望去,我们会失去辨识的能力,把目光投向背阴处,我们往往会认清生活的本质,看到自己的渺小,以及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深深的悲哀。当夕阳西下时,整个厨房都被照亮,后窗也在夕光中泛起柔和的光泽。潜藏的欲望与冲动都悄悄涌上摇摆的枝头,让时间呈现出动荡不安。一日就要终了,最后的时刻也是最灿烂的时刻,我独自一人在厨房里,又仿佛不是置身于此。我忽然想起什么,却又不知具体的事物是什么,记忆也在歧途中。空荡荡的大楼,空荡荡的大院,光也是空荡荡的,晚风不知何时吹起,把一个空荡荡的日子就这么轻易吹落了。

后窗也许是生活的暗部,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嫉妒、幽怨、诅咒。我可以把目光中的不满无所顾忌地投向一朵云、一根枝条、一朵花,谩骂命运中的不公。我辛苦地为生活忙碌,并自欺欺人地幻想着,但我又时时冒出毁坏的冲动,妄图在某天夕阳西下时,迈出逃离的脚步。但我始终是软弱的,愚笨的,我只是自己对自己宣泄着。面对生活,我无计可施,面对自己,我一次次溃败。我日日在寻找,日日无果而终。看着落日,就像看着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那硕大的疼痛盘踞在我的内心。那些大楼里的人,与我两两相望,永远在陌生的距离里徘徊。也许我们曾经擦肩而过,也许我们刚刚都在为日落而感慨,我们互不关联,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关乎我们生活与命运的许多问题都摆在他们的办公桌上,在那些公文表格里等待着审批,等待着决定。那些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的问题,都不过是印刷在纸上的黑体字,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刺目的光芒,它们不慌不忙,每一字都被抽空了情感,空耗着时间,也空耗着为它们奔忙的人,为它们焦急的人。从我的这扇窗到那些黑黢黢的窗是一段复杂而离奇的距离,在目光中可以抵达,却永远无法在现实中抵达。这不是什么谜题,却有着谜一样的气质,缠绕我们终生……

日子久了,就对后窗外的大楼熟视无睹,那堵陈旧的围墙竟成为了我心安的某种理由。有时,需要这样的一个界限,来获得某种虚幻的安全感,来排解宿命中的压抑。最近的距离里往往就是最陌生的世界,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都是在背道而驰。只有与草木是最亲近的,在四季里每天都相逢着,共同感受着寒来暑往,岁月荣枯。樱花盛开时,后窗的时日就是斑斓的,暗处的事物也明亮起来。大楼里的人从来没有到此赏花,我就可以独自拥有这样一个浪漫的花期,倾听枝头上粉色的、紫色的独白。这里的草木是卑微的,花开也是落寞的,只有时光的脚步声踏破夜晚的寂静。那就为时光而盛开,在不可选择的命运里为自己而盛开。世界很小,一转身就是天涯,一生很短,花开花落就已白头。

花开之后,后窗的岁月就是漫长的空寂,灰暗,压抑,沉重。三月里,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余寒不减,大楼里一扇孤独的窗口散发出朦胧的灯光,柔软,单薄,微微地颤抖,黑暗张着大口,随时都会把灯光吞掉。所有的想象都变异了,黑暗中的事物都被描画成鬼魅。窗外是无边的恐惧,就要倾轧过来,我必须尽快结束在这里的杂事,把门关严,走进夜晚的另一个领地。当一个平庸的清晨再次降临,后窗又涌动出惯常的秩序,呈现出熟悉的场景,想象回归,发出褐色的光泽。枯枝的言辞里没有抒情,分割着一小片天空。我听到时间的沉闷之声,从后窗传到对面的窗口,再传回来。一切都在安分守己地流逝,当一缕温暖的春风吹过,站在窗口的人就有了崭新的目光。

岁月流淌,一扇窗也是一个岸……

(选自绥芬河《远东文学》201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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