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敏
季节从来都不马虎,立秋刚过,天还热着,已经有凉风夹杂在暑热里拂过。就像急于登场的艺妓,早早甩开了衣袖。西大林子镇警署的指导官川口野键,计划准备一场入冬后的狩猎。别看手握武器,以为只要领着猎狗,还不是想打什么就打什么,实际不是那么回事。要提前勘察围猎场,准备马匹。有着顿河马血统的军马太高大,不适合山林追踪,要选本地马,提前圈起来喂养调教,否则马力跟不上。还得布置警戒,选择天气。不能像去年冬天那样,西岗驻军司令大野广宏满怀兴致而来,却扫兴而归,不但没打到猎物,还差点中了抗联的冷枪。要不是随行的上等兵反应迅速,及时发现目标还击,就惹下大祸了,现在蹲在哪座监狱里喝酱汤都不一定。明年再来吧!大野广宏是经历过大仗的名将,处变不惊,捡起被冷枪打掉的帽子,掸了掸雪说。今年要早点准备,川口野键暗下决心,给大野广宏一个惊喜。可随着立秋而来的,不是黄叶漫天,清霜铺地,而是一天紧似一天的局势。根子是乌苏里江对岸突然出现的大批苏联军队,虽说日苏之间签订了互不侵犯条约,可这么近的距离,部署重兵,不会是闹着玩吧!还听说西岗驻军已经向边境上的虎头集结。这些消息闹得警署里人心惶惶,下班后酒不喝了,赌场不去了,连妓院也不逛了,像丢了魂儿一样。虽然没接到什么指令,但糟糕的气氛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门外天色通亮,时间倒还早,想着眼前的局势,川口野键心情烦躁。他摘下墙上的军刀,想了想,没有像往常那样挂在腰间的皮带上,而是拿在手上掂量了半天。按规定,镇上的警察队除中国人外,每人都要佩带军刀,说不上有什么用,无非是吓唬人吧!他看着军刀,想着战争一旦开打,该怎么安置它。从关内战场上转交过来的时候,完全是为了保持它的名节,它在关内战场上劈倒过十几名中国军人,处决过一批八路军战俘和几个老百姓,还砍过一个旅长的头,那个旅长负伤了,想自己结果性命,没等他扣动扳机,脑袋已经被砍了下来,现场的照片,登上了《东京日日新闻》报。这是我们的荣耀啊!蛸井光一赠刀的时候,双手举过头顶,身子九十度弯下去,好像军刀重得托不住了。川口野键跟着也弯下腰,双手接过。帝国战史神社已经把它列为待征纪念品,你要小心保护啊,生命可以被夺走,刀不能失去。话说得这么重,让川口野键自豪了好几天。可现在,军刀显得多余了。真的面对苏军,这么笨拙的武器怎么用得上,只能留着切腹自杀。他举起军刀,重新挂到墙上。或许,放在这里,是最好的保护。丢失军刀是犯错,他不能再犯一次错。不过,不带军刀上岗,是违反器械佩带规定的,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踱到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明白,磨蹭下去也没什么用,不管局势如何,没接到命令之前,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按部就班上岗执勤。
他走下台阶。
院子里刮起一阵旋风,泛黄的树叶旋转着直直地飞上天空,接着他听到一阵奇怪的响动,感受到一股杂乱并气势汹汹的气流,如同成群的野兽,又像大批人员从旷野经过。他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回屋,脱下高筒皮靴,换上早预备下的野战军鞋,在绑腿里插了把匕首,站到台阶上继续向远处瞭望。
初秋的天空很蓝,几片黄叶在眼前飘过。空气里有一股好闻的干爽味道,像附近有人在抽雪茄烟。远山和近处的草场多姿多彩,红黄橙绿竞相展开,斑斓得像打翻了染料桶。这很像家乡日本的北海道,一到这时候,山林草地,都像女子一样多情,散发出特别的气息,让人愉快地想占有点什么。接下去,该是白雪漫天了吧!他又想起了那场狩猎,大野广宏刚在林子边上站好,枪就响了,帽子被打飞的同时,身边卫士飞身把他压在身下。真是好险,没等抗联狙击手打出第二枪,还击的子弹就奏效了,那人像一段干树杈一样摔下来,也不知潜伏了多久,人已经冻透了,就这样还打出了一枪,就这一枪,差点要了大野广宏的命。今年不能再冒险了,把上原幸一那个武装小队派出去,提前搜索山场要道,把经过的大型野兽围在狩猎场,让骨瘦如柴的大野广宏玩个痛快。给他川口野键一个改过的机会。
还有这个可能吗?
他也不知道。
没发现异常,人心惶惶了许多日子。也不知事变会在什么时候发生。明天?后天?或许……谁知道呢!
他想先到隔壁警署看看,一早上了,几十口人,带着武器,为什么悄无声息?
他走下台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枪声,这回听得清楚,他下意识地抽出短枪,弯腰,不是往院外冲去,而是一头扎进了屋子,刚还在搬弄坛坛罐罐的亚希子,一下子蹦到角落,小猫一样蜷身蹲下。涂过粉的脸在暗中像一张白纸。
“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东西。”
他低声吼道。
又是一阵枪声,密集得像刮风。中间夹杂着几声爆炸,弹片刺耳的啸叫声掠过屋顶,这回听出来了,不是上原幸一那个小队三八式步枪发出的,更不是抗匪那几条破枪在骚扰,而是无数条苏制波波斯冲锋枪在咆哮。枪声来自镇子东北方向,野键不明白,那里靠近大山,山的东边是乌苏里江边的大片湿地。那些湿地形成的泥潭,应该能挡住苏军的机械化部队,怎么会这么快就打过来了?听声音,苏军把西大林子镇当成了第一波攻击对象,关东军第五集团军没有这方面的情报。来过的密谍,也是通知在遭到不可抗拒的攻击时,所有驻军和五十五岁以下的文职人员,可以向安乐镇集结。实际上就是撤退,怎么撤退没说。密谍还要求,撤退前,必须将驻地所有营房仓储档案库全部焚毁。就是说,经营了十几年,一旦撤退,就不打算回来了。实际上也回不来了,看这攻势,能顺利逃出去就不错。窗外哗啦一声,装纳豆的坛子被打碎了,看来苏军已经进了镇子,距离很近了。听不到一点有效抵抗,全镇失守几乎是眨眼之间。此时,苏军在漫无边际地射击,那是为了压制可能组织起来的阻击。不能再等了。川口野键十分清醒,这时候,等不来什么命令了。隔壁警署院子里没有一点动静。四十多个人,除了武浅幸仁出了外勤,还有十几名中国人,枪一响跑没了影,剩下的三十多个呢?难道都四散逃命去了?
西大林子镇地处安乐镇与乌苏里江之间,是乌苏里江左岸近百公里范围内最大的据点,原有几十家渔猎户,经过反复清剿,武力并屯,几年工夫,这里集中了几百户人家,建有许多商号和暗探机关。尽管是占领军的天下,人们要生活,也只能住在这里,何况商业活动适当照顾,有良民证的客商,可以自由往来。不利的是镇北老林子里有几股抗匪,一直没能剿灭掉,他们化装成种地打猎收大烟土的人,偷袭开拓团和警队。粮食、胶鞋、手雷、子弹,什么都要,是一帮胡子。是心腹之患。镇子西南面几十公里远是安乐镇,沿着铁路向西太和一线,驻扎着大野广宏管辖的五六万人的关东军,主要战略方向是乌苏里江东岸的苏军,这使得野键总觉得西大林子镇是个诱饵,等待大鱼靠近,这回大鱼真的靠近了,紧要关头,还不见大野广宏的军队。没有火力支援,甚至连一点牵制都没有,镇子肯定保不住。他检查了一下弹匣,接下来的各种遭遇要靠自己了,他不得不仔细准备。亚希子镇静下来,找出一条布单想蒙住条桌上的盆碗杯盏,野键烦她的磨蹭,隔着条桌,甩过来一只长筒靴,皮靴转着圈向那些器皿横扫过去,一阵稀里哗啦的脆响,分不清什么东西被打碎了,亚希子愣了一下,扔了布单,绕过条桌,把值钱的首饰和各种军票塞进怀里。
“跟着我!”
野键挥着手枪,杀气腾腾。
亚希子不甘心,抱起一坛腌山杏,原地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存放的地方。野键端着手枪,紧张地向外张望。他在等,等上原幸一那个小队,加上掷弹筒班五六十人,不会一枪不放吧!镇子四周建有岗楼,互相之间有围墙联通,就算苏军动作迅速,也不会五六十人全部被活捉,他想等抵抗的枪声一响,领着亚希子往外冲。让他百思不解的是警署,这么大一个镇的警卫力量,武器装备精良,难道枪声一响,都做了逃兵?署长蛸井光一昨天休假去了,没了领头的,也不知谁在指挥。奇怪的是处在镇子南端的警署,没遭到第一波攻击,听声音,镇北那一带枪声稀落,肯定已经被苏军占领,可能苏军没完全弄清镇里的配制情况,过了乌苏里江之后,部队分头突进,边打边展开。如果真是这样,川口野键就有时间突围出去。甚至有时间去焚毁那些资料库,但不论哪种情况,失败是毫无疑问的了。想到失败,川口野键心口一阵刺痛,驻守西大林子镇十几年,杀了不少中国人,建了公路营房军事设施,还来了开拓团,可失败就这么快地来了。亚希子像恋窝的老母鸡,还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嘴里在小声埋怨事变的消息知道得太晚了。江上过来这么多苏军竟然不知道,弄得什么都来不及准备,连好朋友池早代和本惠子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一声,真没情谊。野键听得不耐烦,一把抓过她,塞给她一颗九一式手雷。亚希子下意识地抓在手里,待看清是手雷,差点没甩出去丢掉。
“拿着!”
野键及时制止她。也难怪,昨天晚上才教给她如何拉火怎么投掷,现在就得当武器用,哪里反应得过来。亚希子小心又小心地把手雷塞进怀里,担心它会在颠簸中爆炸。不过,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了。是死是活,谁也说不上了。她舍不得的是屋里那些陈设。警署的武浅幸仁、中岛茂几个家伙,经常跑来相聚,他们没有家眷,跑到这里来无非是排解乡愁。他们带着牛肉罐头,熏肉和月桂冠清酒,几杯酒下肚,像魂灵附体一样,哼哼呀呀手舞足蹈。
亚希子,喝酒怎么能没有羊羹呢?武浅幸仁喊道。
亚希子捯着碎步,端着紫红色透明的羊羹跑回来,不等放下,他们借着酒兴就唱起来了:
雪原呀!
冰河呀!
清凉的风呀!
吹到北国的天边去,
美丽的婚纱已做好,
满洲的姑娘快来呀。
……
这是石松秋二的《满洲姑娘》,还有《拉巴尔小调》《妇人从军歌》。他们唱一会儿,喝一会儿,一直唱到思乡的情绪按捺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才罢休。谁不思念自己的家乡呢!亚希子也一样,但她不喜欢这样的思乡,她喜欢在有月亮的夜晚,坐在半遮半掩的绣花窗帘下,在榻榻米上设两样小菜,一壶清酒,听野键弹奏三味线。野键喜欢《月夜物语》,亚希子最喜欢的是诗人土井晚翠的《荒城之月》。
杯觥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
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
……
秋日战场布寒霜,蓑草映斜阳,
雁叫声声长空过,暮云正苍黄。
……
颓垣断壁留痕迹,枯藤绕残墙,
松林唯听风雨急,不闻弦歌响!
……
每当唱到这里,好像帘子上粉白的樱花在安静的月光下,纷纷起舞。哀伤的歌曲,使远离国土的忧郁心情开启了一道闸门,好像离国不远,家就在坡下的平原上。
“快走!”
野键弯腰冲出院子,他没工夫跟着亚希子多愁善感,他是军人,军人有自己的使命,想退缩都不行。好像还要回来,亚希子抓紧最后一点时间在门上加了把锁,又搬了块石头掩在门口,表示家中无人。野键冲她使劲挥手,她跌跌撞撞冲了出去,马上又停住脚步,院外的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影,空荡得有些恐怖。野键贴着路边成行的榆树跑了一段,靠近十字路口,停下,蹲着观察四周,奇怪的是,没有人,也没有枪声。好像战场转移了。他不敢大意,确信没有什么异常,回头冲亚希子招手。亚希子不敢怠慢,像参加京都医科大学护理分队赛跑那样,直着腰板奔过去,被野键凶狠地一把拽倒。
“你不想活了吗!”
野键呵斥道。
亚希子一头栽到地上,疼得差点叫出来,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
“听着。”野键看着对面。“穿过这条路,经过前面那排土房,就进入庄稼地了。现在枪声一响,老百姓是不会出来的,你把自己的头缠一下,看上去像个朝鲜妇女才行。出了庄稼地,想办法钻进沟对面的树林,我们就安全了,不过,这样的地方,很可能被苏军发现,可现在只有这条路了。”
野键说得没错。镇子东北方向的枪声停了,说明苏军已经占领了镇子,很快听到砸门的声音。苏军认为已经控制全镇,没有任何抵抗,开始搜索了。野键鼻孔里哼了一声,握紧了枪。没有战斗力?你们没发现罢了,我会叫你们看到抵抗的力量。野键很不屑。尤其苏军士兵的搜索,进屋之后,先看有没有年轻妇女,如果有,拉到墙角,用枪逼着进行侮辱,然后掀开炕上的红漆木柜,撅着屁股在里面翻找。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要。甚至好看的女人衣服也要塞进怀里。要是这时候组织反击,时机最好。举着上好刺刀的三八式步枪,从后面上去,一个突刺,穿他一个透心凉,什么都不会惊动,可惜没这种可能了。警署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他本想过去看看,可眼下的局势,就是集合起来十几个人又怎么样?他顾不上他们了,现在不抓紧撤出去,等苏军布置好警戒,再想跑就来不及了。他担心亚希子,一句中国话都不会说,根本别想在镇里掩藏下去。要是被苏军抓住,男的拉到沟边,手枪顶着脑门,一枪打个面门开花。那么女人呢?他不由看了一眼亚希子柔软的腰身和没洗净脂粉的脸,这样的女人苏军士兵是不会放过的。一群苏军士兵围着亚希子的幻象在眼前闪过,好像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他痛苦地皱紧眉头。实际上,除了苏军,老百姓同样危险,只要被他们发现,什么都不会问,当场把你砸死。野键并不怕死,而是不想这么死,更不想让亚希子落到苏军和老百姓手里。他蹲下,准备行动。亚希子浑身发抖,野键拉住她,不让她倒下,可亚希子像一堆无骨肉一样往下坠,不知野键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一只手拎起亚希子摇晃,让她清醒些。亚希子并没晕,她只是不想走了,走也是死,就死在这里好了。
“亚希子,我们不会死的。”
野键好像知道她想什么,用力往外一推,亚希子差点摔倒,紧跟着跳起来的川口野键,半拖半拎着亚希子,直奔对面林子下面的一片苞米地。听不到枪声,野键希望能像老鼠那样悄悄地没入田野。许多叶片从脸上划过,额头一阵刺痛,不知被什么东西戳破了,凉凉的血从额头向下滑。撞倒的苞米秆子在耳边稀里哗啦响。野键看准一块低凹处俯身卧倒,亚希子跟着也趴下了,实际上是一头扎下去,没等趴好,枪声追着在头上响起来,他们以为被发现了,紧贴地面不动。又响了几声,是冲着附近的什么东西打的。野键慢慢抬头观察,从苞米的缝隙中意外看到两头奶牛,它们躺在路上,有一头还在抽搐。看来,刚才的几枪是冲它们打的。野键不明白,只有开拓团才有奶牛,最近的开垦点离西大林子镇也隔着几十公里,它们怎么跑到这儿来啦?他想再看看,还有没有更多的奶牛,有赶牛的人吗?倒下的奶牛肚子鼓得像座小山,看不到人,可能奶牛也明白这是事变了,跑到镇上来,以为镇上安全可以躲一躲,没想到,刚进镇就丧了命。突然飞来一颗手榴弹,在奶牛的肚子上爆炸了,像粥锅里落进了一块石头,各种颜色的杂碎飞上了天,酸臭混合的气味飘了过来。
仍不见一个人影。
“你趴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野键咬着牙说。
亚希子点头,她不知道野键要干什么。
野键离开凹地向前爬。奶牛之死刺激了他,那些横飞的血肉激起了他的愤恨,他不想就这么走,走得悄无声息,他要干一件大事,因为他是一名军人,有一颗军人的心。管什么苏军火力,有没有自己人的抵抗,只要仗没打完,擅自离开就是逃兵,这是军人的耻辱。就连奶牛都能坦然自若,难道军人反而不行了吗?他想起了警署后面的档案资料库,到现在还没有被焚毁,简直无法忍受。他从地里再次返回到路上,借助那些土坯房子掩护,从警署外面绕过去。快接近资料库时,他隐蔽在路沟里。在这里,能看见资料库,青砖灰瓦,安静清幽。门开在警署院里,他现在不能从正面进去,苏军随时会占领警署,他会被堵在里面,反正是破坏,只要毁掉就行。资料库里,存放着占领以来,那些杀人、破获抗联交通的案件记录和照片。还有暗中投降的抗联干部的档案,可以说每一页纸都关系着帝国的荣誉。更重要的,那里存放着楠木实隆中将的遗物。楠木实隆被马夫常隆基在抚远五顶山小西河子坡刺杀身亡后,在这里存放了他的一套中将军服,一副被刺杀时戴的白手套,上面有很多血迹,一柄镶嵌着宝石的指挥刀。刺客常隆基也留下了遗物,刺杀时用的手枪,还有泡在防腐剂里的一颗心,是常隆基的。刺杀发生后,关东军派了一千五百多人日夜追捕,最后靠骑兵在松花江边抓住了常隆基,当场剖开常隆基的肚子,剜下了热乎乎还在跳动的心,准备在楠木实隆中将大墓落成的时候,用来祭祀。这些机密一旦落到苏军手上,将被揭开利用。野键想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直接用手雷炸开库房,趁苏军没弄清攻击的意图,冲上去,点一把火,把一切都焚毁掉。他现在担心的是高处的观察哨。他知道全镇的制高点是东亚大药房,大药房紧挨着管烟所和银座料理馆。各镇的管烟所实际上是官方开设的大烟馆,稍有点钱的中国人,不论是军警还是商人,都喜欢在烟榻上烧几个烟泡。料理馆看上去像个饭铺,实则里头养着三十几个妓女。在这两处地方弄出了毛病,正好到大药房抓药。平时人来人往,现在一片死寂,那些妓女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斜着身趴在沟边,仔细观察东西两面。黑灰的土房,土房上更加黑灰的土烟囱,看不见苏军。当他的眼帘里映过一片结实的灰瓦时,他才意识到形势有多严重。只见大药房上站着一个握着冲锋枪的苏军哨兵,脚下架着一挺捷格加廖夫轻机枪。他明白了,刚才那一阵乱枪,就是从房顶上打过来的。要不是奶牛吸引了哨兵,他和亚希子已经被打得满身窟窿。两头奶牛就像专为掩护他们而来,从镇边毫不犹豫地向镇里走来,哨兵不慌不忙,就等着奶牛进入射程之内,他们开枪是不想被奶牛干扰,移动目标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也不排除苏军士兵为了取乐。房顶上的哨兵身前挂着望远镜,面向镇南方向,看这阵势,主动权已经在他们手里。但野键拼一场的念头没变。他利用房屋做掩护,向资料库方向移动。房顶上的哨兵好像察觉了什么,向房子一头走了几步,还把冲锋枪端起来挥动着。野键顺着哨兵比划的方向看去,只见房前院子里站着十几个拿枪的士兵,他们敞着怀在吸烟。旁边架着一堆火,有人把砸毁的桌子凳子不停地往火堆里扔。一只为大罗儿架在火上,里面在煮什么。火堆后面是一根挂满洲国五色旗的旗杆,此时旗杆上绑着一个赤膊的男人。看不出受没受过酷刑,倒是这个人看上去有些面熟。野键慢慢向前移动,几米之后,他突然认出来,那人竟然是上原幸一,地上坐着几个反剪双手的士兵。怪不得听不到他们抵抗的枪声,武装小队竟然被苏军解决了。
混蛋!野键骂道,为什么不自决?
他为上原幸一落入敌手恼怒,隐蔽起来举枪瞄准。从准星里盯住上原幸一有些模糊的脑袋,保险起见,枪口又滑向多毛的胸脯。他没有贸然开枪,这点军事常识他是有的,不远不近的距离,枪声一响,房顶上的哨兵,不用望远镜就能发现他,一梭子机枪子弹就够了。可现在全镇没有了枪声,只听到砸门摔东西的声音。此时意外地头上飞来一架飞机,它好像在辨认地面的什么目标,飞机飞得很低,轰鸣声从头上掠过的同时。野键及时开了两枪,他担心,这种南部16连发自动手枪,有效射程只有70米,无法把握能否击中上原幸一。哨兵没有被惊动,还在冲着自己人的飞机挥手致意。上原幸一的头动了一下,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慢慢垂了下去。真对不起。野键头扎在地上,不忍再看。说起来,他和上原幸一还算是朋友,都是出身农民,野键在青森县,上原幸一在北海道,都属于东北地方。上原幸一上的是军校,野键学的是建筑,学校出来,进了建筑株式会社,被派到中国来监管军事工程建造,只因兵源紧,所有的青壮年都从军了,野键也没能例外,当上了警察。有了共同出身这层关系,上原幸一领着小队,没少给警署出力。设伏、围堵、抓人、拷打、杀人,辛苦活儿干了不少。警署也不亏待他们,抓来的妇女先交给他们审问。所谓的审问就是在夜晚的火堆旁,把这些女人衣服扒光,放出狼狗逼着她们跳舞,奸淫取乐。早上警署提人,这些女人不是被折磨死了就是残废了,很少有能自己行走的。辉煌的日子过了这么久,结局却如此糟糕,轻易地就被苏军捕获,是帝国的耻辱啊!玷污了军校的培养,好在野键帮助他,少受折磨又可以算作阵亡人员获得嘉奖。作为同僚,野键看不起上原幸一,不知道那个像纳豆坛子般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也是黏稠的纳豆吗?匪情这么复杂,却只知道杀!杀!不肯动动脑筋。北海道长大的人,实在是差劲,比谷寿夫的第六师团还狂野。野键提醒过他,别忘了楠木实隆是怎么死的。满洲国最高级别的军事顾问,在自己的地盘上检阅军队,却被身边的马夫扇了一个大嘴巴。能打中将嘴巴子的只有天皇,可马夫不但扇了中将一个嘴巴,还从马粪兜子里抽出藏匿的手枪,冲着楠木实隆连开两枪。这两枪,把整个关东军都打愣了,不相信这是一个中国农民干的。上原幸一说,楠木实隆中将不知打过多少人的嘴巴子,光是协和大嘴巴子能打服中国人吗!要用刺刀、用枪,我们是占领军,懂吗!他还满嘴道理。结果是那一队士兵跟他一样,有机会就去屠杀。把抓来的中国人扒光了关在狼狗圈里,看一个人是怎么跟狼狗搏斗,最后又是怎么被狼狗撕碎。还有人用烧红的铁条,在中国人背后,从颈椎一直到尾骨,整齐地烙上三排,每根铁条按压五秒钟,每次向下移五厘米,比赛看谁烙得多。中国人直着嗓子号叫,直到疼死。这些鲁莽的家伙,肯定不是东京或者仙台师团的,最多是广岛支队的。在国内没有地位,不是等待救济,就是参加一些训练混口饭吃。他们善于喝酒,军队供应汽酒啤酒杜松子酒,有的免费,有的要用军票买。喝过酒,就去找女人,不是几个人对付一个,就是抓住一个通宵达旦,像性交机器一样。他们如此骄横,却是这样一个结局,让人想不到啊!
他继续向资料库方向移动,小心不发出声音,任何声音都可能暴露目标。突然听到广场那边有人大喊大叫,一些苏军士兵纷纷拿枪卧倒,野键估计,可能是他们发现了已经死亡的上原幸一。果然,一队士兵端着枪,顺着方向搜索过来。野键担心被发现,沿路向东退去。资料库在警署围墙里面,围墙的后门已经看到了,他手里有门钥匙。只要打开门进去,绕过一道内墙,就是资料库,从窗户里扔两颗手雷,再点一把火,事情就了结了。就在他做着准备的时候,那一队搜索的士兵从大药房门前出来,直奔资料库而来,野键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警觉,有点后悔开那两枪。自己的主要任务是焚毁那些资料,管什么上原幸一呢!他知道进到警署里去是不可能了,他跳进一户农家院里,从破墙后面看着那一队士兵。身后的茅坑飘来阵阵恶臭,熏得他呕了两口黄水。屋里的老百姓听到动静,开门探了下头,看到他用手枪指着,马上又缩了回去。终于,那一队士兵过去了,但没离开,在路上站成了散兵警戒线。他计算了一下,相距约一百米,他只有一次出手机会,从出手爆炸到他们追过来,也就十几秒的时间,他必须在这个时间里退出现场,绕过这片土房子,再回到苞米地。他把两颗手雷绑在一起,跳出院子,爬了十几米,隔着围墙,能看见资料库的房顶。他贴着围墙站起来,同时拉去铁环,扬手甩过去,手雷像一只笨重的飞鸟,越过围墙后落下去,爆炸声很响,震得他差点跌倒,资料库半边墙不见了,有很大的火苗蹿出来,野键对爆炸效果很满意。奇怪的是苏军士兵没人去救火,反而冲着着火的房子开枪射击。可能以为那里掩藏着日军士兵吧!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可以向镇外撤出了。单兵容易隐蔽,撤退很顺利,再次到达苞米地,找到亚希子的时候,他还是痛苦地直拍脑袋,占领了十几年,竟连一场像样的守卫战都没发生。不过他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西大林子镇的命运,而是自己的处境,要想顺利地撤到林子里,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此时,山林静谧。中国东北的八月,秋色重重。硬朗的秋风从西伯利亚的原野上赶来,把庄稼和树林摇得哗哗响。谷穗籽粒饱满,狗尾巴一样摇曳不停。坡下的苞米,坡上的高粱都已停止生长。不论战争多么残酷,伤亡了多少人,不论你进我退,胜败谁家,秋天都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按时把成熟的庄稼晾晒在土地上,再密集的枪声炮声也挡不住。只有小河,不再有夏季里的喧闹,缓慢地流过浅草荒滩,在拐弯的地方,亮开一面清澈的镜子,蓝天白云被映衬得水洗一般。近处的泉水,倒是一直发出充满凉意的水声,仿佛它有着特别的硬度。仍然青绿的二茬草有膝盖高了,两头散开的牛在吃草。它们偶尔抬头,看看乱哄哄的小镇,对长时间没人来管它们很诧异,索性沿着河套越走越远。
这是现实吗?野键几乎不相信这是在领着女人逃命。在他的记忆里,这样的季节,正是围剿抗匪的好时候,机动部队,骑兵可以大显身手。一个夏天过去,抗匪熬得皮包骨,像叫花子,就指望秋天一到,钻到庄稼地里填饱肚皮,再掠走一些粮食储备起来过冬。只要在有庄稼的地方布上暗哨,很快就有准确的情报传来。抗匪胆大,为了免遭伏击,甚至会与狗熊同行,同时出现在庄稼地里,让暗哨无法察觉有人进了庄稼地,但这一招骗得了日本人骗不了中国人。狗熊进地通常是扑倒一片庄稼,坐下来,大模大样地胡啃,人进地则是一路走过,边走边掰棒子,到了另一头,直接钻入树林子奔了密营。野键的部队隐蔽在不远处的山坡下,像集体野营,吃着牛肉罐头,喝着清酒。饭前有开胃的盐渍黄梅,饭后有明治制果公司供应的奶糖。抓来的老百姓像牛马一样扛着给养弹药,驮着92式步兵炮和89式掷弹筒。情报一到,分路出击,小股抗匪连跑都来不及。提供情报的中国人,都是社会上的三教九流,让他们吃喝嫖赌,花天酒地过上几天,再加上欺负老百姓之后,给他们撑撑腰,无非是拿了人家的锡酒壶铜面盆,再不就是强奸了人家大姑娘小媳妇,把不服的老百姓以通匪罪抓进监狱严刑拷打,再罚几石谷子,谁不想过作威作福的日子呢!所以什么情报都搞得来。哪怕是出卖亲戚朋友,一直就是这么干的。用中国人对付中国人特别有效。可转眼之间,怎么就成了败兵,不得不领着家眷逃命。野键实在想不通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不是一直在说日军节节胜利吗!日苏谈判也很成功,双方协议都签署了,怎么苏军又突然出兵宣战了呢?陆军本部都是蠢货,这么大的军事行动,事变前竟没有一点察觉,只知道躺在女人大腿上做大东亚圣战必胜的梦,连撤退的具体部署都没有。
大兵已经入境,再怨天尤人也没什么用。
亚希子原地趴着,没有再动,她从最初的惊慌中镇定下来了。不再抱怨。能抱怨谁呢?大野广宏?还是冈村宁次?这种打个不停杀个没完的日子,本来就是危机四伏。谁愿意被杀?谁又能忍受亲人被杀呢!光靠杀,能把中国人吓住吗!只要仔细想想,这场事变是早晚的事。亚希子惋惜的不是强大的关东军失去了战斗力,也不是开拓团开垦的土地、生产的粮食、饲养的奶牛,她惋惜的是住了两年多的房子,还有房子里舒适的生活。战争时期,一个女人还能要求什么呢!有家的女人,只能尽心打理眼前的生活,保持日本国内才有的格调。香炉里的香,瓶子里的插花,虽然是些野花干枝,也修整得清雅别致。还有佛龛,供奉的是从京都三十三间房请来的佛像,那里有一千零一尊佛像呢!她在京都上医学院的时候,经常去拜谒那些姿态各异的佛像。还有,野键虽然不是自己选中的,结婚以来,对她还不错。地处偏僻,仍有几个朋友经常聚在一起,回忆国内生活,交换礼物。定期与在开拓团的池早代和本惠子见面,交流裁剪料理经验。事变前几天,几个朋友愁眉不展,都预感大势已去,这转眼之间就四散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她接受不了这么快的变化,撤离得太草率了。她回过身,想再看看住过的房子。野键用手肘顶了她一下,示意她准备手雷,亚希子没明白他为什么紧张,掏出怀里的手雷举到面前,表示准备着呢!野键面部绷紧,端枪瞄准。亚希子这才发现坡下的草甸子上,出现一队苏军士兵,可能赶了很远的路,队形稀稀拉拉,枪支随便挂在肩上,敞着怀,上装褪到肩膀以下,好像不是在打仗,而是去参加节日聚会。野键拍打脑袋,如果警署的几十个人在,一通速射就能消灭他们。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概也觉得不像话,挥着托卡列夫手枪,大喊大叫,踢了身边士兵一脚,又冲天开了两枪,队伍跑了起来。野键的枪口随着那个军官移动,直到那个军官消失在一片小树林后面,野键的枪口,还在冲着那个方向。不一会儿,镇子西侧,响起一阵枪声,不知跟哪股部队交上了火。可能是上原幸一的残部,也可能是打散的警员。实际上,小镇被围成了铁桶,就是有什么抵抗,也不过是几个躲藏不下去的人做最后一搏。
“我们走。”
野键下了决心。
他们猫着腰,走出庄稼地,钻进灌木丛后停下了。四周死静,这反而让野键疑心,镇子里打成了这样,镇外怎么会没有警戒,但他又没有办法去侦察是否有埋伏。时间不能再拖,野键拎着手枪在前,亚希子在后,下了山坡,进入谷底。发黄的茅草很快把他们淹没了。山谷通向大山,这样的山谷干旱季节无水,走起来只要注意别被土墩子绊倒,还是能走得很快。爬上一道山梁,这时候,已经离开西大林子镇,亚希子忍不住拨开树枝,回望自己的家。女人对房子的情感,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依依不舍。很快就找到了,在那片低矮的土房子后面,露出一片亮亮的铁皮屋顶,特别显眼。正当她深情瞭望的时候,那块房顶突然冒出一股浓烟,接着传来一声爆炸,那块闪亮的屋顶出现一个大窟窿,一些物品被气浪翻出来,扬向秋天晴朗的天空。亚希子哆嗦了一下,好像爆炸发生在面前。几乎能闻到自家的气味:浆洗的衣物,清香的腌山杏,月桂冠的酒,森永的奶糖……更多的是焦煳味。只用了这么一下,那个叫家的地方就没了。她流下泪来。野键也看到了,他面无表情,知道那是苏军士兵干的。他们担心屋子里藏着人,索性用手榴弹炸开屋顶,反正也不会在那居住。野键拍了拍亚希子,安慰说:
“清醒些,亚希子,这些本来就不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啊!”
“中国人从来没有承认过。”
“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两年多了呀!”
亚希子忍不住喊道。
这话捅到了野键的痛处,脸上肌肉抽搐,转身走开了。
树木茂盛。纠缠不休的野葡萄藤常常拦住去路,他们不得不俯身像山羊那样钻过去。还能看见山外平原上那个半圆形的月亮湖,中国人管它叫锅盔泡子,岸边长着大片的野蒲草,绒毛般的蒲棒已经发黄。一年当中最后的水鸟在水面上飞过。亚希子喜欢湖边的草地,一样高矮,平整得像一张毡子。这让她想起了日本京都的医学院。学院里也有一块这样的草坪,她在草地上读书,幻想。看远处的山,近处的樱花。跟同学们唱歌、跳舞、荡秋千。这里的草坪没有浪漫的气氛,没有幻想,无非是警署同僚们到这里郊游野餐。把几条长枪架在树上,铺上军用防潮帆布,覆上一条漂亮的花毯,摆上糕点,来两瓶清酒,开几瓶罐头。四季之中,除了冬天,都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开放,黄的白的,连绵不绝。当然没有东京的樱花好看。也没有红雨一样的花瓣随风飘落,但有凉爽的山风,只有山风能吹走烦躁的心绪。酒后的几个人,把自己埋在浅草野花中,耳边草虫鸣叫,风声飒飒,摇曳的草穗使人迷离。有树上架着的步枪,中国人躲得远远的,他们可不想自找倒霉,没人来打搅,只有冒失的山雀悠然飞过,留下几声清脆的叫声。野键神情忧郁,亚希子以为太过偏僻的中国东北,让野键想家了。想远在日本国的姐姐。野键是姐姐带大的,他对姐姐的感情像对母亲一样。亚希子还担心,野键对婚后的生活不满意。男人很容易对身边的女人厌倦,再好的女人,新婚一过,就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亚希子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有情趣的女人,不会雅乐,不会三味线,也不会尺八。这些乐器哪怕会一种也好,可以在晚上助助兴。又不懂得如何讨男人喜欢,男人回来,只会鞠躬,再鞠躬,完了站在一旁赔笑脸。野键说,免了吧,笑得这么吃力,还是不笑的好。对不起,让您讨厌了。亚希子仍然弯着腰。这是在中国,也没有客人上门,礼节上就不用那么讲究了。野键掸了掸帽子,亚希子双手接过来,端正地摆在条案上。野键摘下军刀,用白手巾擦了一遍,挂在佛龛旁边,亚希子跪下给他脱军靴,野键拒绝了。亚希子说,虽然是在中国,作为家中主妇,不能没有规矩啊!野键摆了摆手,我与你父亲是多年的朋友,他的女儿自然要照顾到。可惜你父亲太迷恋妓院赌场了,欠了那么多债,不是我,他就被赶出满洲国了。谢谢野键君,亚希子深深地弯下腰去鞠躬,费心照顾了我父亲。亚希子说完退进厨房。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埋怨父亲,不是父亲三番五次催促,她也不会从东京跑到这里来,嫁给青森县松本卫村的川口野键。不管怎么说,亚希子也是在东京都长大的,又是在战争中间,跑到别人的国家来干什么呢!这场战争把日本国内搞得太苦了,饭都吃不饱,乡村的孩子,连虫子都抓来烧着吃。普通人每天能吃上一顿饭就不错。父亲说中国的钱好挣,又有饭吃,非逼着她来,原来是欠了许多债,要用女儿来还债。世上还有这样的父亲。还是中岛茂的看法对,他说,这是中国,再好也不是日本,带不回日本去,早晚得被人家赶走,所有的建设都得留给人家。中岛茂总是心事重重,说完这话不久就自杀了,被装在小盒子里,提前回了日本。武浅幸仁头脑简单,脾气暴躁,抽出军刀,大叫道,我们不会失败的,中国人是没用的民族,早已被我们踩在脚下。中岛茂当时回答说,可我们并不安全,不能自由行动,不能单独出城。武浅幸仁说,只有多杀中国人,我们才能安全,杀得越多越安全。中岛茂不赞成,年轻力壮的中国人,我们很需要,这些苦力要用来建机场、修公路、建营房工事。如果出兵围剿抗匪,还得用这些苦力背给养弹药,要不然部队怎么打仗。武浅幸仁说,不是有太行山的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战俘吗?中岛茂说,那远远不够,不是每次战役都能抓到战俘的。武浅幸仁说,铁路通了,到沿线去抓劳工嘛。中岛茂说,我看,中国的男人不必过多考虑,应该对付的是中国女人,要破坏她们的生育能力。真的是这样吗?武浅幸仁灌下一杯酒,做了一个奸淫的动作。中岛茂少有地咧嘴笑了,她们太多了,无论如何也搞不完,大家要努力了。许久没吭声的野键在草丛深处冷冷地说,三不留的指令知道吗?有几年了吧?为什么本部那些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呢?有意回避吗?他们坐在宫殿一般的会议室里,就不肯到前线来看看,难道等我们有了孩子,孩子长大了,也要像我们一样捕人、杀人吗?这种方法能维持多久呢?野键的话,让几个年轻人沉默了,放平身体,呆呆地看着头上的蓝天出神。亚希子知道三不留有多残酷,是池早代告诉她的,在占领区,不留儿童,不留孕妇,不留残疾人。是内部昭告,不得外传,防止引发老百姓恐慌。武力清除这些没用的中国人之后,来了开拓团,不少人从日本赶来落户。可谁能想到,用了这么多手段,失败却突然降临。苏军一夜之间,分多路突破江岸防线,长驱直入,搞得措手不及,连撤退都不知道往哪里跑才好。
树林外传来一阵嘈杂,亚希子惊慌地爬起来,野键一把按住她,滚进一个土坑。声音近了,是几挂马车奔驰而来,车上坐着衣衫破烂的老百姓,他们挥动鞭子,吆喝马匹。野键判断,这是苏军征用的畜力车。他们占领后,总是先抢东西,恨不得掘地三尺,什么都要。用不了几天,小镇就得被搬空。好像被抢的是自家屋里,野键愤怒地拔出手枪,跳出土坑,依托一棵大柞树作掩护,瞄准最后一挂车上的小伙子。小伙子宽肩膀,光头,嘴里噙着小烟袋,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野键嘀咕着,刚要开枪,亚希子突然扑过去压住他,拼命夺那支手枪。
马车队过去了。
突然之间野键崩溃了,靠在土坑里,像遭受了巨大打击,两眼通红,沉默不语。
亚希子没抢到枪,野键握枪的手像铁块子一样坚硬。但她仍然盯着,担心崩溃的野键给自己太阳穴一枪,很多日本军人都这么干,说是这个干法就是向天皇效忠。
“野键,我们该走了。”
亚希子心里害怕,话音颤抖。
野键不看她,就像没她这个人,两手摩挲着手枪,好像不认识,翻过来掉过去。嘴里念叨着,失败了,所有的战场都失败了,太平洋、印度支那,都失败了,我们没有力量反击了。
“你想抵抗吗?一个人。”
野键不回答,头像断了一般垂在胸前。
头上传来大雁的叫声。一行大雁在头顶飞过。蓝天高远纯净。大雁队形整齐,振翅飞翔,有节奏的鸣叫,在高空中像声声呼唤。雁叫声中,亚希子感觉满山黄叶飘飞,寒霜满树。她恨不得自己变成大雁,随着雁阵飞翔,离开国境线,离开偏僻的中国东北,向家乡日本飞去。现在可好,没人迎接,不知道该往哪儿跑。看不到汽车,也看不到火车。乘不上火车,就回不去日本。啊!日本,多么遥远的地方啊!不是因为父亲,她应该在东京的妇产医院当助产士了。父亲根本不管她怎么想。刚到鸡西,父亲从飞机场工地赶回来,就把川口野键领上了门,也不问她是否愿意嫁人。现在知道了,父亲因为欠了野键的钱,还不上,就想用这种方法解决债务。婚后蜜月还没过完,野键被招募了,被派到乌苏里江边的西大林子镇警署,当上了指导官,她只能跟着来。没想到,小镇太偏僻。野键解释说,比国内好,也比野战部队强,不用天天吃军队发的兔肉罐头、脱水菜和梅干。现在的供应不靠军队,各村征缴老百姓粮食、牛羊、蔬菜足够了。就是警署的日子太单调,除了抓捕、审问、杀人,就是出外勤。野键原来学的土木建筑,没想到,兵源紧张,连他这样的专业人员也被征召入了警察这行。亚希子见过野键从山里押着中国人回来,这些中国人是被派出去的密探骗出来的。密探们在林子深处的密营门口,喊几声里面的人,里面的人以为来了接头的,刚走出来,就被埋伏的军警抓住了,枪都不用放。然后,放火烧掉那些土窝子,或者往里扔几颗手雷炸塌。野键掌握着几个线人,依靠他们提供反满抗日分子的藏身之处,毫不费力地把人抓到。审问的事由武浅幸仁负责。他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互相交流经验。说有的中国人刚被吊起来,鞭子还没有抽上去,就吓得屙了一裤裆屎,臭气熏天,只能放下来,丢给圈里的狼狗去处理。还有的用刑之后还不开口说话,晚上招来两个朝鲜族女人,帮他洗身疗伤,不打不骂,有吃有喝,他竟招了。中国人的心思,你永远摸不透。更奇的是,越是身材瘦小的中国人越是难审。常常是打得昏过去几次,醒过来仍是一言不发,还以为他没舌头呢!所有的刑具都用遍了,还是什么都不说,所以,再抓到瘦小黢黑的中国人,索性当场毙掉,省了麻烦。抗匪后来大部分被赶过江去了,关东军威名大振,可这么强大的军队,怎么突然就失败了?是谁搞失败的呢?亚希子一直看着天上,大雁不见了,代替大雁的是一架飞机,从西南方向飞来,在他们头上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飞走了。
“我想起来了,”野键突然醒来,看着飞机飞走的方向说,“从这里去太和站应该不远,那里归安乐镇负责警戒,应该还在我们手里,到那里乘火车,就能撤出去。”
不知是军人的职责起了作用,还是逃命占了上风,野键恢复了理智,他在地上画了个图,抓过几块小石子标上方位,推算位置,亚希子忍不住用手去量了量,相距不过十几公分远。
“太和站南边五公里,是陆战联队的飞机场,人和飞机不会一起撤走。有飞机,铁路就能保住。”
野键说得很肯定。
“要走多久呢?”
“走快点,两天够了。”
“不知道我们能逃到那里吗?”
野键没回答。他也不知道这一路能否走得顺利,什么情况都不了解,没有掩护部队,没有接应,没有伙伴,将会遇到什么意外都无法预料。亚希子不同意。她说,应该向东南方向走,靠近江边,有开拓团,那里总还有几百号人,百十条枪。如果赶得巧,还能与本惠子和池早代会合,一块儿逃出去。没时间商量了,野键跳起来,刚要发作,镇外突然响起几声爆炸,零星的枪声像小镇不服的呻吟。
这打的什么仗?野键探头观察,意外发现一队苏军士兵从大路上走过。方向是奔往小镇。野键完全糊涂了,兵力调动如此混乱。分不清主攻方向,看不出集结目的。镇里已经没有抵抗,难道是关东军增援部队来了?苏军要以小镇为依托决战吗?这个念头让野键兴奋起来,好像看到了整齐的关东军队伍向小镇开来。这是个机会。如果此时跳出圈子,进入两军相持的空白地带,就安全了。他拉起亚希子想登上坑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让他再次趴下。透过灌木丛看到,几个苏军士兵脱离队伍,抱着冲锋枪,向他们藏身的地方走来。事情来得太突然,没有退路,野键立即举枪,示意亚希子准备手雷。
“我的枪一响,你就拉响手雷。”
野键小声说。
“要等四秒吗?可我投不了多远啊!”
亚希子浑身发抖。
“不要投出去。”
“那会炸到我们。”
“死也不能落入敌人的手里。”
野键向亚希子身边靠了靠,担心她过于紧张操作失误。
几个士兵走得更近了,看不见他们的脸,只有裤带以下的部分在移动。他们的裤子臃肿,军靴踩断树枝的声音已经到了头上。就在野键准备趁他们没发现打出第一枪的时候,他们却站住了,冲着一个矮个士兵叽里呱啦说着什么,矮个子摆手拒绝,几个人围住他,嘻嘻哈哈笑着,把所有的冲锋枪子弹袋都挂在了他身上。然后解开裤带,大模大样地露出下身,撒起尿来。他们的体毛很重,腿裆里黑乎乎一团。有个家伙尿完了,转过身,裤子也不提,冲着太阳,撅起发红的屁股,旁边一个士兵,采了一把椴树条子帮着抽打,被打的士兵舒服地哼唧着。直到远处粗暴地喊了几声,他们才踢了趿拉归队。野键抹了把脸,骂道:混蛋。真是混蛋。遭遇这么近,亚希子紧张得喘不过气来。野键还在端着枪,那神情,此刻不论谁出现在枪口前面,哪怕是天皇,他也会立即开枪。
队伍散开了,原地休息。
担心被发现,野键拉着亚希子,倒退着从坡上滑下来。茅草枯黄,发出干燥的簌簌声。钻进树林后,他们才直起腰。野键做了一个手势,让亚希子跑在前面,他拎着枪断后。亚希子麋鹿一样钻进灌木丛,没等野键跟上,亚希子突然发出一声怪叫,野键还没反应过来,榛材棵子后面突然站起一个高大的苏军士兵,可能没想到女人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苏军士兵脸上的表情从咧嘴微笑一下子变成了惊愕,下意识去抓靠在树上的冲锋枪,这时候,短武器发挥了优势,野键几乎想都没想就开了枪,对方身材太高大了,一枪打在肚子上,哼了一声,像一截树桩,一下子坐在地上,但拿枪的动作没停,枪口跟着抬了起来,野键跨上两步,手枪对准对方脑袋,连开两枪,对方冬瓜般的长脸扭歪着,眼球爆裂,血从脑后喷出来,不用说,后脑肯定粉碎了。亚希子躲到一棵大柞树后面,野键这才看清,这个士兵是在蹲着拉屎,裤子堆在脚踝处,屁股坐在自己拉的屎上,野键掏出匕首,本想割断他的干粮袋拿走,飘散的臭味让他缩紧鼻子,啐了一口,转身离开了。亚希子蹲在树下,刚吐完,衣服上留着唾液,脸色苍白,浑身哆嗦。
“站稳,快走。” 野键拉起她。
野键指着前面的草甸子。他担心,枪声会引来搜索部队。如果发现有人被打死,这一片树林会被包围起来搜查。亚希子还没脱离刚才的恐怖场面,脚下踉跄,几次跪倒又站起来。秋日的阳光,照着正在失去水分的茅草。已经凋谢的野花,空瘪的秆子被风折断,使得草甸子上没有能掩护的屏障。野键接受过的训练告诉他,这样的地方,是军队观察哨和有经验的侦察员埋伏的地方。开阔地带,只要隐蔽起来,支上一架伪装好的望远镜,所有地形地物都在眼前了。甚至,连一只鸟的影子都不会漏下。但最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两侧树林里传来脚步踩断枯枝的声音,一些灌木丛在摇晃,对方可能想快速包围他们,派出小股部队分头包抄过来,这等于拉开了生死竞赛。野键抓住亚希子,沿着沟边向树林里钻。他们什么也不顾,跳过沟坎,翻过倒树,拼命奔跑。深沟对面突然射出一排子弹,接着一队士兵出现了,他们站在沟对面大叫大喊,那意思是让前面的人截住他们。山谷里一片回声。野键没有还击,正好深沟拐弯,他们跑了一阵后,九十度转向,进入一片冷杉树林。树下灌木稀疏,野键对自己的观察反应能力有信心,五十米之内,别人休想首先发现他,要是在杂树林子里穿行,双方很可能迎头撞上,就算反应迅速,抢先开枪打倒两个,也改变不了局势,对方那么多人,几支冲锋枪一开火,火力网下,连只蚂蚁都别想生还。不知为什么,追兵没有再开枪。野键觉得亚希子的身体越来越沉,坚持跑过了几条山谷,又翻过一座小山,确认已经甩掉了追兵,他们才停下来,实际上是跑不动了,亚希子像一个包袱滚到地上。野键抓住一棵小树支撑住身体。他提醒自己不能倒下。苏军搜索小队的意图还没弄清。自己的位置也要确定,乱跑了一通,还是去太和站的方向吗?他们已经浪费不起时间了,发生方向错误,就等于自杀。这时头上又出现一架飞机,不知是苏军特意调来追踪他们的,还是这一带被列入了空中监视区域,野键注意到,前后两架飞机间隔一个小时左右。它飞得很低,几乎擦着山头,机上的观察员,可能在辨视他们。这种侦察机,配有机关炮,有攻击能力。当飞机转过去时,他们赶快跳进一片洼地。亚希子连滚带爬,她实在没力气站起来,迎着飞机方向,他们藏身在茂盛的草丛中。飞机转过来的时候,偏过了这块洼地,转到小山后面去了。
危险解除,他们松了口气。
野键催促上路,亚希子却没动,她希望就这么躺下去,半天来的遭遇让她明白了,再跑下去又怎么样?无非是把别人打死,或者被别人打死。敌对双方都杀红了眼,没有谁会手下留情。如果就这么躺下去,至少会少受折磨。她想翻个身,看看天上有没有大雁飞过,好像大雁能够拯救她似的。野键又在催促。她知道,野键不会让她在这里躺下去。一时的幻想眨眨眼就过去了,还得爬起来赶路。她刚要移动身体,身下奇怪地飘忽起来,像有一块漂浮的垫子在移动,野键最先意识到了危险,喊道,“不要动,小心!”
晚了,亚希子的身体被死死地吸在泥里,两腿中了魔法一样僵硬。
“看着我。”
怕她乱动,野键提醒。亚希子身子蠕动,想退出去。
“别动,等我来救你。”
野键没有直接去拉她,这样的泥沼吞下一个人只需几分钟,越挣扎陷落得越快。曾有二十几个中国军人战俘葬身在这样的地方。他们在运送给养的路上,趁天色昏暗,钻进树林逃跑,追捕的枪声一响,他们来不及弄清地形,全掉进了这样的草甸子,追兵赶到时,他们正被烂泥一点点吞没。没人前去营救,他们凄惨地哀号几声后,只留下了几串气泡。为此,开拓团的农业专家还特地取过土质样本,送回日本国内进行研究。
“野键救我!”
亚希子半个身子陷在泥里。头搭在土墩上使劲仰着。野键解开皮带,探出身,把皮带伸过去,亚希子勉强抓住,野键知道她已经没有力气,让她把皮带套在胳膊上钩住,两人像在互相搏斗,挣扎了好久,亚希子绝望了。
“放手吧!别管我了。”
亚希子哭了。
“会成功的。”
野键不肯放手,慢慢把身体往前挪,抓住亚希子,手指几乎抠进肉里。
“向左侧用力。”
“动不了啊!”
亚希子抽了一下右腿。
“亚希子,能行的。”
亚希子觉得脚踝要脱臼了,才抽出右腿,这几乎耗尽了最后的体力。野键让她休息一下,亚希子孩子似的哭着,拼尽全力抽出了另一条腿,在野键帮助下,好不容易翻过身来,仰面朝天躺着。刺眼的光线让她头晕。就好了,野键把亚希子向自己身边一点一点拉动。当他们双双躺在山坡上,已经筋疲力尽。
飞机早不知踪影,可能对散落的一男一女不感兴趣。
亚希子眼睛适应了秋日的蓝天,太阳隐没在树林后头。留下的天空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云,一只鸟。甚至连一点风都感觉不到,枪声也没再响起。她闻到了秋日草甸子上泥土的气息。几片黄叶飘来像是要覆盖她,又不忍心,落在她的身上只停了一下就离开了,掉在草丛里。她挣扎着对野键说:
“谢谢你救了我。”
野键在抓紧时间擦拭那只粘了烂泥的手枪,看她能说话了,靠过来,给了她一耳光。
“混蛋!”
他骂道。
亚希子觉得嘴里有一股咸味。
“对不起。”
她没有去擦那股咸味。
“想当软骨头吗?”
“实在对不起。”
亚希子翻身起来,跪着向野键道歉。
野键不看她。说,“我们要靠着公路走,虽然有危险,但可能遇上我们的部队,还有汽车。要是能搭上一辆撤退的汽车,那就好办了。”
“还能逃出去吗?我想回日本啊!”
“你不该怀疑我们的力量。”
“我们可以申请难民吗?国际上对难民有宽大义务吧!”
野键没直接回答,慢慢爬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亚希子。
“你应该记住,这不是日本,更不是东京。还有,既然是逃难,就不能怕苦。忘记吃饭、喝水、休息那些事。”
不等亚希子回答,野键把武装带和手枪往肩膀上一搭,领头走了。
那团黑烟是亚希子最先发现的。蘑菇状的黑云,贴着桦树林上空飘过来。亚希子指给野键看,野键爬上山坡,寻找黑烟的具体地点。树林太密了,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侧耳听听,除了低洼的山坳处有几声短促的狍子叫声外,没有任何声音。从早上到现在,他们赶了几十里路,天气好,走过的那些草地树林,没遇到一只野生动物。林子里安静得连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就是走出十几米,身后■起的枯枝败叶,散开聚拢的■声,都那么清晰。好像天地间做好了准备,就等着这场事变。
野键下了坡,涉过一条水沟,伏在沟沿上向外张望,明明黑烟就在前头不远处,可就是发现不了源头。茂密的树木像一片浓雾遮住了视线。他们走出树林,沿着树林边缘走了好一阵,一辆自己人的汽车,突然出现在面前,空气中飘散着难闻的焦煳味。野键举着枪,离开树林,从后面慢慢接近汽车。没发现什么情况,是一辆开拓团的老式汽车被飞机打着了。不知车上装着什么,时有噼啪的爆响。这种车平时送给养,拉杂货,极少参与战事,现在它歪在路上,飞机的一颗炸弹在汽车左前方爆炸,削去了半个驾驶室。野键担心汽车爆燃,做手势让亚希子隐蔽。自己绕到汽车前面,半裸的驾驶室里,驾驶兵挂在方向盘上已经死了。野键抓着车厢板攀上车,车厢里躺着几个血肉模糊的士兵。车上拉着帐篷、军鞋、罐头和一些脱水饼干。野键抓了一包饼干,跳下车的时候才发现,车轮上靠着一个满脸是血的人,看上去伤得很重。但还能用左手吃力地举了一下,说,野键君。野键停下脚步,靠近了去看。武浅幸仁?野键叫道,你不是出外勤去了吗?怎么在这里?武浅幸仁痛苦地扭歪着脸,抬手指了指,不知他要说什么。是参与秘密行动?野键问。武浅幸仁点了点头。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从现有警力中抽调人员,临时执行特殊任务。有时也没能回来,死去了,也没人通知。反正是没有了。是护送特别人员撤退吧!是啊!武浅幸仁吃力地正了正身子。我怎么不知道?野键回头看了一眼亚希子。是重要的军属才行,武浅幸仁说。野键明白,武浅幸仁说的重要军属,不是亚希子这类人,而是军队里的文职人员。比如天皇任用的官吏,高级技术人员,奏任官等。亚希子这样的家属是和开拓团的女人儿童一样对待的,只能自己想办法撤退,让人不满的是,早就在秘密组织撤退了,他却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弄得只能仓皇逃命。
“你能走吗?”野键问。
武浅幸仁摇了摇头。“那架苏联飞机过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我们的飞机,车上的小队长,站在车上使劲摇晃帽子,飞机丢了一个炸弹下来,我跳车时被炸中,站不起来了,回不去日本了。我们被抛弃了。”
这话说得野键呀呀叫了两声。
“野键君,请帮忙,给我补一枪吧!”
野键想把他拉起来,一松手,武浅幸仁又倒了下去,像砍倒的小树。野键爬上车,从死亡的士兵腰间抽下一把刺刀,丢到武浅幸仁面前。
“你自己解决吧!”
武浅幸仁挣扎着翻身趴在地上,喊道:“野键,求求你,给我一枪吧!”
野键冷冷地说:“我会把你的死讯,告诉你的家人和部队,说你效忠了。招魂幡和亡者抚恤金都会有,只是这个地方,”野键抬头看了看四周,“日后如果有人来找,很难找到啊!”
野键扔了一包脱水饼干给他,转身走了。没走出几步,听到武浅幸仁骂了几声“混蛋,你这混蛋”之后没了动静,回头看去,只见武浅幸仁肚子上插着刺刀,侧卧在汽车旁,接着汽车爆炸了,火光一闪,一团烟火腾起在空中。火光消失,黑烟反而更加浓烈,好像不愿意散开,浓烟像一根黑色的柱子,直直地插向天际。又出现了一架飞机,尽管还很远,他们也不敢大意,隐蔽在树下,飞机特别容易发现地面上的移动目标。在没搞清楚之前,不能轻易暴露。飞机的影子渐渐加大,能分辨出飞机鲜红的太阳徽号时,野键兴奋地跳起来,挥舞着双臂。亚希子也看清楚了,那是自己人的飞机,奇怪的是飞机像是失去了目标,对意外发现的两个人很重视,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亚希子流下了眼泪。飞机上的人好像看见了,摇了下翅膀,然后向东北方向飞去。野键大声喊叫,拼命摇着帽子,他想告诉飞机上的人,那个方向很危险,最近的小镇已经失守。飞机毫不理会,继续自己的航程,野键抽出手枪,他想用枪声报警,没等开枪,云层里突然出现一架涂着红星的战斗机,好像它一直埋伏在那里,战斗机直扑过去,随着一通机关炮声,那架刚才还自信地摇着翅膀的飞机,在空中断成两截,摔到草甸子里去了。轰的一声,爆炸溅起的泥土飞得很高。
野键拉着亚希子,逃进树林。他们担心得手的飞机会来袭击他们。
那架苏联战斗机完成了任务,飞走了。
再也无法沿着公路走,他们直接钻入林子。荒草没人,树木之下根本没有路,他们踩着野兽■出的小路走。那些无人进入过的草甸子和树木交混的山野,没完没了地延伸到目光看不见的远方。太阳西斜的时候,像有火把照着一样,四野通明。林带清晰柔和,但路途仍然遥远。庆幸的是,他们摸到了朴实村,这是西大林子镇与太和站之间的集团部落。这种最初由驻守吉林磐石县参事官前岛升提出的匪民分开管辖法,烧了不少自然屯,打死了不少人。武力并屯是由军队实行的,死人是必然的。
见到村庄,亚希子顿时没了力气,很想进村讨几口热水,休息片刻,野键很警觉,不让她靠近。村口看不到警卫,也看不到村民进出,估计警卫人员不是逃跑了,就是被老百姓打死了。里面情况可能十分危险。也许老百姓拿着锄头、镰刀,举着棒子,到处在抓散落的日本人。现在农民还怕什么呢!什么都不怕了。
他们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最终也没敢走进村去。野键说,坚持一下,再走几十里,就有我们的开拓团了。为了逃命,再辛苦也得忍受啊!到了开拓团,我们再休息吧!
他们离开朴实村继续赶路。连续翻过几座小山,看上去杂乱的林子倒没什么阻碍。过了小山,视野开阔,眼见得平原望不到边。甚至在草原深处,有几匹白马,在悠闲地吃草。再往远处看,出现了一片灰色的房屋,那是他们盼望的开拓团。野键想抓两匹马来骑着走,担心目标太大又放弃了。他们绕开马匹走进草地。来到开拓团大门口。一块横着的松木牌子,成了开拓团大门。牌子上刻着几个大字:奴隶造成地。时近黄昏,园门里面被西下的太阳照得十分明亮。成排的房子建在一条碎石子路的两边。以往这时候,开拓团晚餐刚结束,公务所门口的场地上,三三两两的人在休闲集会。孩子们在荡秋千。男人们拎着酒瓶子,见面先给对方倒上一杯,边喝边讨论种子、耕种、水利、肥料、新型农具这些事。互相交流听来的关于战事时局的消息。抽空学说几句中国话。你干什么活计?清明忙种麦。骑马屁股痛之类。女人们聚在一起,学习缝纫、料理。联合社的人来教育儿常识,化验水质,防止传染病。一派长远打算的景象。现在,这一切都看不到了。农具场上,平时整齐放置的农具如今乱七八糟。野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拎着手枪,站在园门口,大喊了一声,有人吗?没想到,几个中国人跑出来,他们扛着面粉袋子,夹着军毯。手上拎着大衣、军帽,还有的捧着一摞细瓷碗,嘴上叼着小酒壶。野键冲天开了两枪,像惊动了什么,许多人一窝蜂地向外跑,这倒把野键吓了一跳。最后走出来的人竟然拉着一头奶牛,看到野键,急忙把缰绳系在木栏杆上,冲着野键摊开两手,倒退着出去。就在他认为没事了,转身要跑的时候,野键的枪响了。亚希子第一次看到站着的活人被子弹打中,只见那人像一只布袋,一头栽倒,再也没有起来。
一个日本人也看不到。原有的那些男女老幼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所有的东西都乱了套。路口有一家屋门开着,野键拉着亚希子走进去,进了门厅他们就站住了,屋里原有的日本人惯有的整洁不见了,所有的物品像经历了一场地震,凡是认为有用的东西都被拿走了,那些没用的,拿不走的都砸碎了。
他们退出来,不甘心,又进了第二家。看上去这一家稍好,屋里没怎么翻动。他们想找点吃的,最好有口热水。开拓团的人家野键熟悉,都是在卧室后面藏着地窖,存放酒和各种罐头。他们大声问候主人,没人回答。野键以为里边人害怕,主动走到卧室门口,亚希子却一声号叫跳了出去,野键急忙后退,没发现目标。亚希子扶着门,指着床上,野键这才看到,床上并排躺着母女两人,身穿和服,一条白毛巾盖在脸上。野键用枪管轻轻挑起毛巾,只见她们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和红唇。眼睛睁着,一颗子弹从左眼眶子打进去,血把枕头浸透了。
不用说,这是开拓团安排的自杀。
亚希子紧紧地靠着野键站了一会儿,这样的结局让他们震惊。野键用白毛巾重新盖住她们的脸,什么也没动,退了出来。
站在路上才注意到,到处扔着杂物,盆子罐子,衣物,散碎的木头家具。可能是抱的东西太多带不走,随手扔下的。一只穿裙子的布娃娃端坐在路上,像是吓坏了,睁着黑黑的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奇怪地感到阴森森的,像有危险逼近。他们退出住区。走过晾晒场的时候,他们被吓得连连后退,眼见的场面太过惨烈,只见排队站好的妇女儿童包括一些老年人,有的跪着,有的横卧,被成捆的手雷炸倒在一堆。真是混蛋。野键骂道。开拓团知道不能带走,就动员人们站在一起自杀。
他们转身离开,担心看下去会丧失逃命的勇气。西边下坠的太阳很美。秋季是个明亮的季节,空气洁净,处处光明,好像所有的景物都会反光似的。而平原上这个即将废弃的村址,尽管所有建筑都是精心之作,却没有一点生气,偌大一个园子,别说是人,就连一只小狗,一头小猪都没有,好像从来就没住过人。
野键领着亚希子,跨过干涸的水渠,走过干草垛,这是为奶牛准备的过冬饲料,如今没用了。他们开始还走得很从容,注意避开树木,深沟,很快就像有鬼撵着一样,奔跑起来,全不顾有没有道路,是否走得通。遇到一处泉水的时候,他们才停下来,饥饿像抽筋一样把他们放倒了。他们感到了饿,很饿,又觉得胀,胀得几乎要呕吐。强制自己嚼了一些脱水饼干,喝了几口泉水。站起来才发现,泉水上面,用桦树皮盖了一个草帽大的小棚,小棚上写着“泉之水”,不用说,这是开拓团的人精心维护的水源。
他们继续赶路。
这个晚上的月亮很好,已经半夜了,月亮仍然高悬半空。月光银亮如昼。亚希子已经很疲倦了,走得歪歪斜斜。野键知道无法继续赶路,选了块洼地就地宿营。没什么可铺的,用脚■了些树叶,扯了几把干草。他们默默地做着这一切,白天看到的场景,让他们一句话也不想说。野键看着亚希子缩成一团,以为她冷,抱了些树叶给她盖上。他没放松警惕,躺下去时没忘了观察头上,突然之间,头上不知何时站上了一圈人,夜空中有几支枪口对着他们。野键举着双手站起来,听到头上拉枪栓,急忙用日语问了一句,是大野广弘的部队吧?对方没回答,倒是把枪放下了。但对他仍不放心,让他举着双手走上来。搜过身之后,把枪还给了他,允许和他们坐在一起。野键看到,有两个士兵头上缠着绷带,还有一个腿被打断,伤处绑着木条。你们是从江边撤下来的吗?野键问。我们不是撤退下来的,是执行增援命令。带队的人说。什么命令?集团军的命令,带队的说,军部让他们赶往太和镇,掩护那里的撤退行动。据说车站那里,已经聚集了几千人,十分混乱。事情紧急,来不及等待运输车辆,只好急行军赶往太和站。刚才路过一个小村,想找点吃的,没想到,村民举着棍棒钢叉抵抗,他们开枪打倒了几个,没把村民吓住,反而冲上来拼命,他们用刺刀冲进人群肉搏,挑开一条血路才突围出来。是朴实村吧?野键暗自庆幸。如果刚才冒冒失失闯进去,现在头上冒血,下边断腿的就不是别人了。这时,那个断腿的士兵可能太疼了,大叫起来,领头的队长厌恶地呵斥他住嘴,实在忍不住自裁吧!队长回过头说,据我们侦察,这一带有危险,我们必须继续赶路,你们要是想跟我们走,就排在队伍后面,不许出声。野键明白他是不想让妇女跟着。看他们人人都有武器,如果遇上小股武装,可以抵挡一阵,独自行动还是太危险,就拉起亚希子,顺从地站到队尾。野键庆幸判断没有失误,从太和站撤退是军部的安排,不论是谁,只要按时赶到那里,就能活着回日本。更加有利的是,这些兵对这一带很熟悉,跟上他们,不用在草甸子里瞎摸。按队长的说法,不出意外,天亮就能赶到太和站。这个消息鼓舞了野键和亚希子。
队伍动身了,那个断腿的士兵被丢在路上,没人管他,也根本顾不上。队伍走了很远,还能听到他的号叫声。队伍成一条单兵线,穿行在密林里。尽管人多,但这些士兵惯于山地行军,走得悄无声息。有两次队伍停下,蹲着,等了一会儿又走。行进到一个山坳处,队伍再一次停了下来,前哨跑回来,指着前面林子,气氛一下子紧张了。野键使劲睁大眼睛,也没看到一个人影。也不知道前哨发现了什么。士兵们全部卧倒,支起步枪,准备战斗。遭遇战,手枪是没用的,野键拉起亚希子,在后面灌木丛中趴好。
四周很静。偶尔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根本不像战斗临近。都在等队长的口令,突然侧面射来一通乱枪,像一阵急雨落在头上,几个士兵全都不动了。那个队长翻了个身,叫了一声。亚希子吓得几乎断了呼吸,野键使劲拉着她,从坡上拖下来,滚进一片树丛。
看不到敌人,或许就在附近什么地方。野键担心敌人前来搜索,领着亚希子爬了一阵,离开被伏击的现场。
仍然是那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他们一动不动,趴着等待月亮下去。可月亮就是不下去,秋天的月亮,总是精神十足,天色一直灰白,亮色混沌却不肯消失。终于等到天完全黑透,此时离天亮又不远了,他们赶紧起身,悄悄爬出山坳,走出很远,血腥味才闻不到了。野键始终不明白,那一顿乱枪是从哪里打来的?怎么打得那么准。
夜色里的山林,草木纷乱。亚希子想起了东京。想起了读过书的武藏野女子高等学校和东京妇产医院,那里的草地和秋千,那里的樱花,还有阳光。多好啊!除了学习,还可以郊游,打网球,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为什么相信父亲的话,跑到这个小镇来,生命都没有保障。像刚才那一小队士兵,死得那么突然。把这些日本青年派到中国来干什么?在国内就养不活了吗?是国内缺粮,让开拓团到这里来,开荒种地打粮,养活国内的人。结果人家不让,就打起来了?父亲也说这里的钱好挣,到处在修工事,修水利,盖房子,建机场。父亲是搞工程技术的,来中国是为了挣钱,他没杀过中国人,他想挣一点钱,回国盖一间像样的房子,带围墙,种很多花和树的房子。可以在家门前坐着品茶,看着花儿开了又开,看女儿的女儿和儿子一天天长大。这是父亲的梦想。亚希子的梦想是东京的大医院,做全日本最好的助产士,解除妇女们的生育痛苦,让自己过得体面,受人尊重。或者回护理学校,培养更多的助产士。可父亲却让她嫁了人。刚见面时,她眼里的川口野键,黑瘦,但结实,可能与经常参加训练有关。他胡子刮得很干净,但仍能看出来,是一个胡子很重的人,眼睛不大,高颧骨,皮肤粗糙。据说,这样的男人脾气暴躁,性欲旺盛。野键倒也直言不讳,说认识她以前经常光顾妓院。他就是偶然在妓院里认识亚希子父亲的。这里的男人都这样,不论是军人,还是警察,包括文职人员,都会去妓院寻欢。单身男人有时苦闷难熬,到那样的地方找点刺激宣泄是正常的。妓院里有韩国女人,也有苏联女人,更多的是中国女人,还有过犹太妇女,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亚希子知道这种地方,这是战争期间,没办法,只希望野键不要染上什么传染病。野键说,医务官为这些妇女定期检查身体,发放防疫药物。一旦检查出带病的妇女,就被带走了。如果发生了军人被传染上疾病,妓院立即被查封,老板以有意破坏军人战斗力的通匪罪名被杀头,女人全部送到隔离起来的集中营去。尽管如此,新婚之夜的亚希子,还是不放心,让野键净身之后,仰面躺在床上,她戴着医护手套,仔细检查了一遍。除了生殖器,还有大腿根部和腋下。还好,野键除了做过包皮手术之外,没有什么问题。野键说,那样的场所不会逗留很久,女人躺下去,眼睛瞪着天棚等待着,任凭男人怎么折磨,她们都不吭声。这么懦弱,有时候会有想杀了她们的念头。
野键是从非战斗人员中挑选出来加入警署的,到处都缺人,军部恨不得把未成年的孩子和老年男人都招募来,何况野键这样的青壮年。在方正县培训了六个月,参加过几次围剿行动。最后几天,让他们学习亲手杀人。几个中国学生模样的人,被绑在柱子上,蒙上眼睛,让野键他们用手枪、刺刀、战刀、狼狗,分别杀戮。有害怕的,被扇了嘴巴子,有手抖腿软的,被关起来训诫。野键表现好,直接被派到西大林子镇警署,当了指导官。署长是老练的蛸井光一,经常抓人审问。这要专门训练,野键没受过这些训练,打枪还是现学的。警署里经常拷打中国人,还有被抓的妇女。常有驻屯军士兵赶来,专拿这些妇女取乐。许多妇女被当场折磨死,就那么裸体被拉出去埋掉。野键以有家室为借口,不参与这样的娱乐。有几回喝醉了,号叫着要回国。这样的表现,使他想调回鸡西的申请,一直得不到批准。他说,他也是为了生活,才来到中国,可没想到被派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好日子没过几天就结束了。亚希子现在一心想的是,能尽快赶到太和站,爬上火车,结束这场逃难。她还惦记着父亲,赶上火车没有?上了回国的轮船吗?她的愿望是下了轮船,踏上日本国的土地之后,第一眼就能看到父亲。那时,她一定抱住父亲好好哭一场。是该回去了,这里根本不能待。国内的日子再难,可那是自己的地方。这一路上看到的,有多少日本的年轻人,死在异国他乡,遗骨都无人收拾。她祈祷交通线还能畅通,安乐镇的部队还在,还有时间让他们一路逃命。
“啊!终于不远了。”
野键在暗中说。
不知是真的不远了还是安慰人。亚希子没回答,说不远了有什么用呢?总是走到了才算。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亮了。秋天的早晨,很有些凉意。风不再那么柔软,吹到身上,感受到秋风的寒冷。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光线已经铺满大地。远处一片黑黑的房屋,在光线中逐渐显露出来。那应该是太和站了,真的不远了。亚希子一屁股坐下去,差点哭起来。他们几乎是跑下山坡的,好像太和站张开了臂膀,准备拥抱他们。
穿过一片干黄的苞米地,与一伙匆忙的人群相遇。人群里几乎全是妇女儿童和老年人。他们的装束一看便知是开拓团的。妇女用毛巾包头,扎着裤腿,脸上满是汗水,身上溅满泥浆,不知道这一晚上是怎么走过来的。亚希子赶上队伍,想在人群中找找池早代和本惠子。她询问了几个人,背着包袱的妇女一声不吭,可能他们认为,到这时候了还找什么人呢!太不知趣了。亚希子让过他们。儿童们正经过她的身边,有些儿童看上去刚能走稳,也知道是在逃命,不哭也不叫,两条小腿卖力地■着小碎步。队伍很杂,却很安静,没有枪声,也全都弯着腰通过开阔地带。遇到下坡,小孩子体力不支,索性躺下一路翻滚。几名男性老年人拄着棍子跟在队伍后面,走得那么吃力,还背着四四式骑步枪。
太和站越来越近了。拐过碉堡式的车站,嘈杂的人声一下子展开在面前,一列火车停在站台上。看到火车,男女老少都兴奋地大叫起来。呀!呀!火车,火车啊!哎呀呀,火车快开了吧!接着他们就开始喊叫、咒骂,因为只有一半的车门打开了,那么多的人往上爬。一些执勤的宪兵,把人们带的包袱杂物夺下来,丢到一边去。有的小孩子被挤下了站台,也有的爬不上车,坐在站台上傻子一样看着别人征战。野键拉着亚希子,找到宪兵,宪兵以为野键要逮捕什么人,帮着他们爬上了车厢。
车厢里拥挤不堪,到处塞满了人。车门口还是一片混乱,已经在吆喝关车门。有人在喊孩子没上来,车下传出号哭声。没时间给人们哀伤,车门在咒骂声中好歹关上了。没上来的人,被宪兵拦在身后,无望地看着火车。又等了一会儿,值班室里跳出来一个家伙,边吹哨子,边冲着车头方向挥动绿旗,火车重重地喘息,慢慢启动。亚希子长出一口气。从人头的缝隙中,看到太和站的站台向后退去。站台上有一些零散的工具,还有苫布蒙着的几门大炮。远处的飞机场也在缓缓移动。看不见飞机,也许都在飞机库里。啊!别了,中国。别了,中国的东北,连同西大林子镇,镇上住过的房子,还有那些草地,野花。再见了,再也不用回来了,遮在头上的战争从此烟消云散了。亚希子紧紧地靠住野键。我们得救了!野键声音激动,抬头,长出了一口气。
列车驶出太和站,慢慢加速。
铁路两边的房屋,变成灰暗的身影,划过车厢,很快看不见了。车窗外出现大片的草地和成熟的庄稼。又是一年即将过去,一切都在结束,也可能从此开始。亚希子又想到了父亲,不知撤出了没有,现在到了哪里。不知父女相见的日子还有多久。会在哪里相见?在回日本的船上,还是京都。野键没想那么远,他不担心战后的生活,战争把什么都毁了,重建正是他这类人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担心的还是列车。看上去,一切都很安静。那就是说铁路正常,守备正常。但铁轨有什么问题,列车速度始终不快。太和站外六公里处有一座铁桥。过了桥,应该会好起来吧!他想知道的是火车能开到哪里?哈尔滨,还是大连。大连外海上有船接应吗?中途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苏军进入中国东北,不会是单方向作战。那么西部,额尔古纳河,外兴安岭,会不会也有苏军的机械化部队?如果有,这些部队到了哪里?离哈尔滨还有多远?这些既近又远的问题让他心神不定。但心神不定也没用,只能走着看。这一列车人的命运,已经不知道掌握在谁手里了。
列车上桥了。车身摇晃,速度更加缓慢,好像走不动了。野键看着车窗外干涸的河床上裸露的大石头,担心火车掉下去。环顾四周,人们安静。只有两个妇女在轻声交谈,其中一个嘤嘤哭泣,另一个在安慰。实际上,任何安慰都没用。更多的人闭着眼睛,神情麻木。把自己交给列车之后,只能听天由命。野键索性再不去想。
车头开始下桥,速度逐渐加快。野键的心跟着悬了起来,搂紧亚希子,刚说了句,抓稳,眼前的车厢突然向上攀去,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列车剧烈摆动,像一个巨大的怪物,直立着,扭转身体翻倒。发出的巨大声响十分骇人。火光和浓烟从车厢一头蹿出来,很快遮住了车厢。耳边是惨叫和尖厉混杂的摩擦声。他们随着车厢翻滚、碰撞,甩到顶棚又落下来,压在座椅下面。到处是人体,有的昏厥过去,有的已经死亡。变形的行李架从车窗伸出,像一架悬梯。幸运的是一只铁水罐子支撑住了头上的重物,否则他们已是两张薄饼了。亚希子觉得有一条腿不对头,用不上力,无法查看,从座椅下面艰难地移出身。到处是人腿和胳膊。有睁着眼睛哀号的人,伸手要求救援。朝天的车门口完全变形,就是不变形也没用,倒下的人把那里塞满了。车顶扭到了侧面,撕开的一道裂缝透出了光线,他们从这道裂口钻出车厢。顾不上查看伤势,拼命向坡地上爬去,必须赶快离开站立不稳的车厢。半空中悬着弯曲的铁轨,上边挂着晃晃悠悠的铁皮。沉重的火车轮子像玩具一样立在沟边。想不到车厢散开后,甩出那么多碎片,差不多扬了半坡。他们到了安全地带回头看,现场惊心动魄,爆炸摧毁了铁桥,列车车厢交叠着斜靠在路基上,许多车厢开膛破肚,到处是散落的人体。不少地方在冒黑烟,暗红的火苗一闪一闪。从哪里跑出来一个头缠白毛巾脸上满是黑灰的男人,他被吓坏了,边跑边挥手大叫,是关东军放的炸弹!是关东军放的炸弹!不知他想往哪里跑,乱蹦乱跳,差点撞上野键,这时,亚希子才发现野键胸部有血渗出。
“野键,你受伤了。”
亚希子说完,手捂野键胸口,哭了起来。
野键费力地喘息,随着喘息,伤口处有气泡在冒。
“我们走不了了啊!”
“就这么死去吗?”
野键不甘心,边咳嗽边挣扎着站起来,亚希子去扶他,结果两个人都摔倒了。野键看见亚希子腿上,黏稠的血把裤腿都染红了。
“亚希子,你的腿?”
亚希子没回答,她不敢看自己的伤。
“我……不行了。”
野键说完这句话,身体蜷缩,扭歪着脸,没有大声呻吟。
“我们要死在这里吗?”
亚希子捧着野键的头,晃动着。野键脸色青白,呼吸急促。亚希子抓下头上的毛巾去堵野键胸部的伤口,毛巾马上被血浸透了。
“你像妈妈那样抱抱我吧!”
野键声音细弱,浑身像冷一样哆嗦。亚希子拥着野键躺下。秋日的阳光,散发着一年中最后的温暖。爆炸现场更加混乱,有人在爬,有的露着脑袋大声呼救。最初的震动过后,清醒过来的人在向车尾集中,那里有一节没有倒下的车厢。一条黑线从村子里扯出来,越扯越长,是村里的老百姓沿着铁路跑来,他们拿着铁锹举着扁担。野键看着眼前这一切已无能为力。
“我想家啊。”野键嘴唇嚅动,眼里落下泪来。“看不到家里的妈妈、姐姐了。”
“我陪着你,不会把你一个人丢下的。”
“你逃命吧!死得再多,也没用。”
“我走不了啊!”亚希子费力地说。
“要是被他们抓住,那就太痛苦了。”
他们恐慌地看着远处跑来的人群,仿佛那是一股仇恨的激流。
“你给我一枪吧!”亚希子说。
“那我们要永远留在这里了。这是中国的东北呀!我们的骨灰回不去日本了。”
“我也见不到父亲了,父亲一定在等我。我想念东京的樱花呀!”
“来世再见那些樱花吧!”野键咬着牙。“我先帮你。”
亚希子说:“好吧,你开枪吧!”
“对不起。亚希子,太对不起了!”
亚希子平躺着,深吸了口气,看着头上的蓝天。爆炸现场非常嘈杂,她什么也听不见。只有蓝天、大地,还有记忆中的京都医学院。她不去看野键伸过来的枪口。她知道,只要一瞬间,什么都看不到了。她留恋地使劲睁大眼睛看着天上。此时天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云彩,没有大雁,甚至连一片飘落的黄叶都没有。太阳如此明亮,好像要把地上的一切都照亮。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朵樱花,旋转着。而后是一大片樱花簇拥而来。
你们是想遮盖住我么?
我是真的要死了吗?
亚希子感激地微笑着。
砰!
野键的枪响了……
不知过了多久,亚希子醒过来,觉得肩膀以下无法动弹。野键的枪打偏了,没打中头部,而是从肩胛骨穿过,亚希子没死。野键给自己的一枪打得很准,枪口抵在太阳穴上,血流得很多。亚希子想用手去摸一下爱人的脸,但一点也动不了。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传过来,是几个中国老百姓。他们顺着山坡,一会儿散开,一会儿聚拢。很快到了近前。他们都剃着光头,在她眼里,他们显得很高大。最先走近的是一个年轻农民,宽肩膀,嘴里噙着旱烟袋,他手里拿着棍子,拨开乱草,发现了她,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弯下腰来看着她,亚希子也看着他。而后,他向其他人招手,大声喊着什么。亚希子从他的动作和善良的眼神里知道,自己得救了。
责任编辑 白荔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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