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珊珊
跌跌撞撞在四九的阳光里
我感冒了,浑身无力,两腿发软,走在路上有些跌跌撞撞。这种身体上发烧的感觉正像眼前寒冬里的四九。
裸露着我的头,让寒风刺痛着我的耳朵,冰着我的脸。冰雪僵硬着一切,包括我。
但那正午的阳光明媚得异常地好。是即将立春的一种信息在强烈地暗涌,它使我一阵阵欣喜,脑中不断地闪现一个个曾经的生活片段,这种滋味既幸福又伤感,也许是因为喝了咖啡的缘故?
最近的我越来越分裂,内心与躯体,内心之内,就像眼前这个天。
这个阶段白天太短了,这么明媚的阳光在我跌跌撞撞的行走中太阳就迅速地下滑,为一切物体都添加了一条斜斜的影子,包括我。
我加快了脚步,想多待在阳光里,想让脑中一闪即逝的影像多存在几秒,以便能顺着画面进入到那个时间段里。
我发现,我越来越生活在虚象里,越想真实地抓住什么却越抓不到,竟不知哪是“不真实”的生活,哪是“真实”的故事。
一幅铜版画
那是一幅黄绿色的铜版画,这种单一颜色却仿佛明亮月光下的森林,森林里一位拥有长长金发的美丽少女,她的有波纹的长发几乎到小腿那么长,头上束着细发带,穿着古希腊式的长裙,正抡着斧子砍一棵粗壮的树。她的表情很安静,安静得有种忧郁,因为画中的姑娘太美了,印象就极深。它是爸爸的一本豆绿色封面《海涅诗集》里的插图。当我发现这幅插图时,它在我家的书柜里已很久了,比我的出生还早,因此,在我童年的心里,觉得这本书是我家的天然成员,这个插图当然也就是我家的,我以为它是我家独有的。
可是,过了好多年,小时候总觉得时间很慢,我的长大是一件遥远的事。那个好多年其实是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在新结识的一位同学家的白墙上意外地发现了镶在镜框里的这幅铜版画!不过她家的这幅是黑白的。
那个时候我刚转学。转到我们市的这所有些骄傲的学校,连他们的教材都是用上海的闸北教材,我原来的学校是用本省普通教材,内容要简单一些,这样就需要妈妈给我补习很多的课程才能跟上他们。他们的教材都是开学之初从上海按人数订的,所以,我用的书是妈妈用钢笔手抄的,包括里边的所有插图。
在一个对我骄傲的群体里,我轻易不会合群的。
我也不可避免地要经历几场打斗。
其中这位同学叫尤小梅,小名佳佳。
那天我们放学后,她坚决邀请我到她家玩。那是我们打架打得很激烈,我赢了,以弱胜强。当时,我们俩的身上还都留有打斗过的疼痛,与消耗体力之后的颤抖。
她的家在蓝灰色的似基督教堂造型的省报社那个陡坡的下边,好像是老报社的后身那幢黄楼里。也许是第一,或许是第二个门洞,这个有些记不清了,在几楼也没印象,大概楼梯里太黑暗吧,这一部分就像黑障一样,在记忆里被略掉。只记得她家有很多房间,房间的门可能都在前进方向的左侧,也就是靠他们房间有窗子的这边,门很高是两扇很窄很厚对开的,有凹凸造型的而不是平板,是锌白色的,都微开着像刚拉开的一扇屏风那样,每个房间都不大,但很紧凑,只有最里边那间很明亮,因为那间窗户的面积大。
我像夏夜里的飞虫一样,探头瞪视着那最光亮的尽头,身子还出于礼貌站在刚进屋的门口。
她很热情很诚恳地让我进去。于是,我看到了那幅镶在镜框里的黑白铜版画,它决定了他们家的气质,让我很震惊,于是,记忆里那里几乎全是虚白的,恍惚好像那儿还有个长桌台,那上边有一副黑圆框眼镜……
我仔仔细细地盯视着看画,心里想他们家怎么舍得把书插页裁下来当画挂,不过,这倒是个好办法,他们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从那一刻起竟忘记自己家的那幅是有颜色的,以为和这里的一模一样。我太专注了,不知道她爸爸什么时候突然回来了!
她爸爸在门口换鞋,我没想到我的同学见到她爸爸会是那么惧怕的样子,她本就端肩,这时端得更加厉害,低着脖子,她的脸通红,她的声音微弱含糊不清,为她爸爸拿着鞋立在她爸爸面前。
这让我很尴尬,觉得自己站在他们家屋里正是让她有犯罪感的原因。立刻,他们家的颜色变成极为现实的沉重的深灰与暗绿色,光线全没了,大概外边的天黑了吧,感觉她的家是十分压抑的,大气儿都不敢喘的家。她的爸爸已走进来,很高,戴着黑框眼镜,脸很阴沉,像发青的土豆,也许她爸是个长满络腮胡子的人,刮了之后脸上就是青色的。他在俯视我,我匆匆说了声叔叔再见,就离开了,更准确地说是逃开。
怎么就赢得了她的友谊,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勇敢,竟然以弱胜强,也许是气势压倒了她吧。我是学芭蕾的,和私人老师学已经两年了,我的腿功很好,很有力量,那是可以让我勇敢的武器。
她个子高大健壮,像头牛,还端肩,更显她拔地而起的感觉。头发是羊毛卷,颜色有些黄,高高地扎两个羊角辫,因为是羊毛卷,她的羊角辫就像两个绒球在头顶的两端,以至于她的头看起来像个方的。她的鼻子是翘的。
我的外形被老师称作豆芽菜,我极其浓密的头发被妈妈紧紧梳成一个马尾,更显头小。老师提问我时经常会惊讶地说,你又长了吗?!你没站在椅子牚上吧?怎么你好像光长腿呀?
所以,我也坐在最后,与她同桌。
我转学第一天进这个新班级时,她是坐在靠窗那一组,最后一桌。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那时的我就已体会新移民的滋味,对于优越的原住民的他们,我无意中冒犯了。
她是学游泳的,已经进入少年游泳队了,就是位于南岗区中山路上,少年宫下坎的游泳馆,因为在坡上,每回经过那里总是要仰头看那个在几级台阶上,有灰色雨搭的乌玻璃门,它们是双层的,门玻璃上总蒙着室内的水雾,还透着室内的暖黄色灯光,那个门口的侧墙长出很茂盛的小榆树,都撑裂了墙体,形成一道闪电形的裂缝……
那个游泳馆早已不存在了,随着我的童年一起成为虚幻。现在的那个位置应该是中国银行的那幢大厦,红铜门下常有私下换外汇的人在悄声吆喝。
回想她的模样,越来越觉得她应该是一个第三代的混血儿,她姓尤,小名叫佳佳,也可以叫尤佳,但当时的我不懂。
上方街上空的烟雾
那一天是夏天的清晨,我穿行在通往上方街的早市,一段较缓的下坡路。
突然发现前进方向的右边天空大概来自秋林那里有一股长长浓浓的黑烟,难道是着火了吗?
我开始放慢脚步,仰着头注视那黑烟,顺着它升发的地方探寻着,琢磨着那个方位究竟是哪里呢?
我的举动引起一些人的跟从,他们也开始抬头注视,议论着:哟!这么大的黑烟!好像着火了,这火不能小,是医院吗?好像四院那个方向,四院?火车站那个第四医院吗?是呀,就是过去的铁路医院嘛。不是吧,好像秋林仓库?
早市如潮的叫卖声很快就将这些抬头观望的人们又拉回到他们的讨价还价中。
一走出上方街,马上安静下来。
迎面横向的铁路街上,车还没有几辆,早晨的阳光一览无余地涂照着对面铁路沿线的那面干净的长长的杏黄色墙上,发着橘红的光,预示着今天又是一个高温天。
我的好奇心很重,但在每天设定的时间里走这条上班路线已形成习惯,虽想循着那烟升腾的方向去看个究竟,脚步还是按着惯常的速度没有任何迟疑和判断力地前进,于是就过了马路,走进火一样的光影里。
我和自己墙上的影子在炙烤中匆匆地行走着,一边想,如果是医院着火,那些病人可怎么逃哇,这么早,他们的陪护亲人要是此刻没在身边……随着想象的高速运转,我甚至真的跑了起来。
抬头看天,找那黑烟,黑烟可能飘散变稀薄了,还是火被救住了,颜色已经是褐色的时断时续地经过太阳。
听见了,听见了,消防车!还有救护车!好像就在前方不远处,很多辆!
我惯常的路线是走海城桥那里的直上直下螺旋楼梯。
每次一圈圈地走旋转楼梯都有一种通往天堂似的感觉,因为这里的地面离火车站很近的缘故,很嘈杂,随着一步步上楼梯,芜杂浊气与喧闹就会沉下去……
我从楼梯栏杆中往下望,发现下面汇聚了很多车辆,一片的红色尾灯都在闪,它们都朝一个方向,北,那里是八区体育场的方向。
我快速跑上楼梯,想在桥上好好看看。
海城桥半遮蔽的长棚都是白色磨砂的硬树脂,像一条长长的被竖着剖开的毛毛虫。走在上边根本看不见桥下的风景,因此,桥上的棚常常会有一些地方被打破个洞,都是最佳的观景位置。
一进入桥口就有一个这样的位置,我扒在那个窟窿向外看。从霁虹桥大转盘那里一直到自己的脚下,像黑蚂蚁一样,各种车辆已经堵得水泄不通,鲜红的消防车在最前沿,几名消防员持着高压水枪正向着火的楼房呲水,红红黄黄的火焰在已成黑框架的楼层里成一条心电图线似的跳动,那是一幢不太高的大概六七十年代建的楼吧?位于霁虹桥通往那所骄傲的小学的那段丁香花园中!那是我曾经天天走过的童年的路。
火势很凶猛!它将那里彻底成为了不可回去的历史!
丁香花
那一年,丁香花盛开的时候好像不是春天而是夏天。
记得那天的早晨,阳光格外地灿烂,耀眼。肯定是周一,因为我全身都换洗了整洁的衣服,连红领巾都是新裁的。妈妈单位一位工会负责人将一面旧彩旗要扔掉时被妈妈要来洗了,绕开破损的地方为我裁了大大小小好几条红领巾,这可是绸子的,我们学校发的都是布的,戴起来硬撅撅的,多大的风吹过,它都不会飘,而且叠起来很厚,垫得领子也不板正。
那天我干干净净的,心情很好,崭新得就像这个周一,一切都重新开始的样子。
一走过霁虹桥,小时候那一段时间是叫“继红”桥,就快到学校了,是一段下坡路,走起来一颠一颠的很轻松,绸子的红领巾从我的脖子处向上不停地飘着,一会儿抚弄着我的下巴,一会儿又蒙到我的脸上。
这段路一直到学校都有铁栏杆在路的一侧,栏杆后边种的都是丁香树。好像所有丁香花都是在那一天突然盛开,开得很热烈,无论颜色、形状还是香气,都强烈地吸引着我,长在高处的花只是让我兴奋开心,而长在低处的还探出了栏杆正好触碰我,于是,我伸手去折了它……
这个地方的园林后边有个楼,就是那失火的楼。
是我的动作不够干脆还是花枝与它的母体不愿分开?我的手都勒疼了它还不下来,我被纠缠在那个栏杆下。我不知道此时有个人正盯着我,冷森森阴暗的身影将我覆盖,我不禁回头抬看……
是一个戴红袖标的女清扫员,她头上戴着白帽子,脸上戴着白口罩,双手戴着白手套,胳膊套着套袖拿着长长的扫把像拿着一杆枪一样,非常正义地抓住了我的现行,最可怕的是,她很有力量地揪住了我的红领巾!
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反派人物,一个坏分子,那一刻我被她的极其正义震慑住了,感到无比羞愧。
她恶狠狠地大吼着我:“你为什么偷花!谁教育的你!你是哪个学校的?说!是不是前边那个校的?还红领巾呢!信不信我告诉你们老师,就会撤了你的少先队!红领巾我没收!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你们老师是谁?我记一下,你听见了吗?不说是吧,你给我写个检查留下,把你的班级、姓名写上,在这儿不写就到拘留所去写!”
我双手护住我的红领巾,脑中只有一个意念,坚决不能告诉她!看她这个样子,她一定会找到我们老师的,学校一定会撤我的少先队的,我将在全体同学面前……
太可怕了,我瘫软了,恐怖极了,我就这样完了吗,虽然学校就近在咫尺,我已经听到早自习的铃声与广播,可这会儿我却不能脱身,我用心在听着学校那边,又一次的铃声与正式上课后的安静,彻底不可能去上学了,这么近的学校你们却全然不知你们有一个学生在这里发生着什么,恐怕今天连家也回不去了,家里的妈妈还不知道此刻你的孩子是这样呐……
这附近有个交通岗小楼,那里的警察过来了,询问情况,只有清扫员她一人在说,我只剩下哭的本能了,我以为要拘留我,记忆从这一刻不清晰了,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被放走回的家,反正我心里强烈的意识就是绕道回家,不要让她知道我往哪里走。
我病了。
再次上学是妈妈送我,我的手紧紧拉着妈妈的手而且远远地就让妈妈领我在马路的另一侧走。可这段路的特点很可恨:马路很宽,还有个巨大的大转盘广场,我们就会很绕远,到那个女清扫员的领地时我们又必须过道了,因为快到学校了。
我战战兢兢地躲在妈妈的身后极其警觉地观察,她真的在那儿!我立刻就想逃跑,妈妈很生气甚至要和那人“谈谈” !就在这时尤佳和几个同学看见了我还连连喊着我!
尤佳把我的事告诉了她的亲戚,夏木木。其实她叫夏林,因为她的字写得太胖了,我错认为木木,于是我们之间就都按照我的错误叫起来,她低我们一年级。
木木说她家就有丁香树,现在正开花,开得比这好!强烈邀请我去她家。
木木家
木木的家在马家沟,她每天乘摩电上学。我们好像就是坐的这辆叮叮当当有铃铛的摩电去的她家。
以前看她坐这辆车,总感觉她的家很远,早上她从很远的一个大坡上来,下午放学她又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我始终没记住我们下车的那一站叫什么名,反正是已经过了儿童公园。南岗真的是在一个山岗上,我们好像总在一个个坡形的街道走,从热闹的奋斗路,现在叫果戈里大街,一进入她领的小街,立刻就安静下来,一长排高高的木板障围起的院落里是一幢幢木房子,院里高高的臭李子树、沙果树,院外街道上高高的老榆树,好像将城市的声音都吸走了,只能听见鸟声、昆虫嗡嗡声、空气的声音、甚至离板障子很近的房屋里的座钟的钟摆声从钩花的白色网帘里传出,这是马家沟的特征,提起马家沟脑中就会呈现这样的情境。
这些木板障子都是没涂油漆的,经历过多年风雨的发黑了的木头色。板障后面的房子的三角形屋顶、有锯齿花边的房檐,窗楣、窗上的栅板,好像也是这种颜色,不过可能油漆过褐色,只有墙体是多彩的,大多是暖黄的,也有粉色的、白色的。
木木家在院里,要进一个门槛很高的木门,木门的木板不是一块块垂直拼的,而是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正人字,下半部倒人字,合起来像个不断放大的方形。其实,那门是由一扇对开的大门和边上的一个小门组成。我们就是从那扇小门进入的,听木木说小门白天是开的,晚上就会在里边由他们院里的组长将门插上,而那个大门从来就没开过。
印象中通往那个门的路是暄软的泥土小坡上嵌着散落的几块石板,大门的底下那里有雨水曾经流过的粗粗细细的沙土痕迹。
因为是个坡,所以我记得迈那个门槛感觉很高。进院左侧是高高的一趟白房子的墙头,这院里的房子都是平房,但木木家在院子的最里边,是需要上三四级台阶的灰白色水泥房子,和她家并肩的还有一户人家,他们各走各自的台阶。各自拥有各自的花园,木木家的花园要大些,格局更舒适,就在她家的窗外,那里果然有棵高大漂亮的丁香树,开得正蓬勃灿烂,香气在阳光里四溢,满院子都是丁香花的味儿。
看到那满枝的粉紫色、粉白色像放了光的丁香花,我的眼泪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我不记得木木和尤佳是怎样将我介绍给她的姥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姥姥好像是个老毛子,她热情地拥抱我,将我抱进她大面包一样的怀里,很紧,紧得都透不过气来,我听到她在说“我的孩子”。
那天他们家好像有客人,所以我们是在院里聊天玩。木木靠着他们院的一趟木板棚的褐色的木门前,她是棕黄色头发,连淡淡的细眉毛都是黄色的,她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穿着好像是大人的黑灰格子旧薄呢子改的娃娃服,系着布红领巾,她笑吟吟地和我俩说话,那时我发现她的眼睛是那么地迷人,虽然不是深陷的眼睛,她的睫毛很长,很直,眼神是迷离的,额头、耳鬓的碎发在微风里绒绒地飘动,她与尤佳绝对地不同。
哦,她的姥姥站在她家台阶上在用剪子剪丁香花!后来用报纸包好送我!她说:“那个清扫员太坏,怎么能那样对待我孩子,喜欢丁香花,来我家,我给你摘。”
我捧着那个大大的报纸包回家给妈妈,我们打开一看,都是很长的一大束,我们甚至都找不到合适的大口径的花瓶来放它。
霁虹桥
终于有一天又一次站到那个失火的楼房所在地。这里已变成纤细的白杨林方阵。它们是成三角形的排列。热风吹过,所有的菱形叶子呼啦啦地闪动。
我默默地站在这还不密实的树阵下,一下子就忘记了过去曾经的这里。眼前的真实是那么有力量地驱逐了记忆的印记,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怎么就虚无缥缈了呢?
我偷花的那段栏杆还有依稀的样貌,不过它们都缩得矮小了。丁香丛也稀疏了。
桥下正驶过一列红色火车,只有速度的声音,带过的一股风使它经过的这片地域里的树叶、草丛、花朵都随之颤动,包括正站在栏杆后边的我,一股热风扑向我,我的头发、衣裙都飘动起来。
我喜欢听现在火车驶过的声音,立体的,多维的感觉,声音长,由远及近又去向远方,它给我一种安静的愉悦,我喜欢火车经过的地方,它是发散性的,不明来历,不知去向的……
小时候可不是这样,这里经过的火车多是黑颜色的,极少数是绿色的。黑色的火车要来时汽笛声很响,像嘶吼一般气势汹汹地驶来,很吓人,然后是一团浓浓的白雾从桥栏杆涌出,顿时雾里雾外都看不见人影。火车与烟雾过去后,赶上烟雾的人一个个会被雾打湿,头发瞬间各种爆炸式,脸上、身上留下黑色的煤灰颗粒。
眼前,桥下的铁道两侧非常干净整洁,而且添加了防护墙。小时候丁香树后面是一个小山坡,尤佳第一次带我从这里抄近路回家,那时铁路两旁没有防护墙。
那天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走下山的路,我不知道下山是需要控制速度的,其实那个小山坡并不太高,但很陡。第一步很关键,第一步没控制好,我的脚没踩实就迈了另一脚,于是速度失控像飞一样地往下俯冲,这种感觉很奇妙地令我发出咯咯的笑声,实际我的内心充满慌乱的恐惧,尤佳在我后边不住地喊“慢点儿!”
这种心跳慌乱的感觉像在梦中,我清醒地知道我肯定要重重地趴向地面!那一刻我的笑声变得颤抖而成为抽泣……
我疼得没能立刻起来,直到力大无比的尤佳来扶我,我的膝盖火辣辣地疼,不敢打弯,裤子也蹭破了,两只手掌沾的黑泥下开始渗出红红的血痕。
疼痛让我僵直半天不能迈步,噙着泪,被尤佳胡乱地又架又扶又拉拽地走着,才感觉到那铁道有多宽,有多交错,担心会有火车不知从哪条线出现,所以必须克服疼痛慌张地一瘸瘸地高迈腿,跨铁道,拐拐地在石子、沙土、枕木上跑,慌张中左顾右盼,看到了不同以往的霁虹桥!
仰视的,逆光的,黑铁灰色的,十分敦实的石头垒砌的坚毅的霁虹桥!深灰色的桥洞极其庄严,与桥上的灯柱连成一体,显得那么高耸入云的感觉,因为灯柱、栏杆那里透着全是耀眼的光芒……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从那个角度看霁虹桥,犹如幻觉。
而眼前,怔站在桥上,我的影子与桥栏杆、桥两端灯柱的影子正好投在桥下那段铁轨上,大概就是我们小时候穿越的那个位置。
一字眉的女孩
盛夏,公交车上,很拥挤,闷热。
一上车我就看到了一个穿淡蓝得发白牛仔坎肩的女孩,牛仔坎肩是毛边的,露出她的很骨感的肩膀头,她梳着咖啡色丸子头,正坐在拉开一半车窗的地方,微风吹动她的额头、鬓角、后脖颈掉落的碎发,女孩说不上漂亮但很好看,我不自觉地就站到她坐的地方。
女孩儿是蛋形脸,肤色白还扑了一层薄粉,脸上有绒毛像桃一样,一双一字眉,一双内双的不大的眼睛,额头很圆润,鼓鼓的,鼻子不大,直挺,她的右眉一上一下地镶两个小小的装饰钻,我看到时身体不知某个神经疼一下,忙安慰地猜想也许是贴的吧,她右侧的耳朵,沿耳轮镶了四颗?不,六颗!小水钻。她耳朵上正塞着耳机,白色的耳机线顺下来,她的魂儿就被这条线里的音乐逮走了。
我的魂儿被她的这副躯壳也带向了别处。
诺兰的《盗梦空间》有个时间计算,一层梦境、第二层梦境……
而我在这短短的一段车程的时间里穿越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青春……
眼前的女孩很像混血的日本人,让我忽地想起了夏木木。听说她现在已定居新加坡,被当地人称东洋马,她个子在新加坡人眼里很高,在我们哈尔滨要较普遍一些,为这一点我很骄傲。
木木的美丽来自她的母亲,有一双会催眠、施魔法的眼睛,我和她说话时总爱看着那眼睛,看着看着就会被那深潭一样的一双瞳仁吸进去。她家人说她长了一双不安分的眼睛,为此,她被她妈妈很严厉地管教过。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美丽的危险性是她穿了一件她姥姥年轻时候的旧旗袍,木木要比她姥姥当年穿这件中国旗袍时的营养好,个子也高出很多,虽然年龄远没有她姥姥当年大,那天在马家沟那个她们家的小街走一趟,引来一片口哨声,甚至追撵,她当时很害怕地逃回家,幸好被正准备出门的她爸发现,但事后与我们说起时,还是很得意。
我们几个在一起时不止一次地领教过。她可以用眼睛注视她捕获的目标,之后那个人就会很慌乱地出糗,然后让我们大笑。
她的性格绝对地继承了她的父亲。其实,她不仅有俄罗斯、中国的血统,很有可能还有日本的,她爸爸是个遗孤,在我们小时候,这件事是一件神秘的事。
根据她的行为、性格种种迹象,根据她爸爸的行为、性格种种迹象,我们长大之后,曾聚在一起议论过,推断,她爸爸是日本人。
没有预约的一次探访
小学寒假里的一天,那天不很冷阳光又好。尤佳约我去木木家,我们俩从道里不断上坡地去高处的那个遥远的马家沟,一路上很兴奋,甚至迈进那个院木门时我还心跳加速了。这是一次没有预约的探访,我们想给夏木木一个意外惊喜。
小院的安静再次熟悉地扑面而来,但这次的季节不同,是冬季。院里所有的景物都被白雪装饰了一番,是旧雪,落有灰尘的,僵硬且收缩的,所以更显小院的寂静。
我们俩一直走到院子的最里边登上木木家的台阶,尤佳怯怯地轻敲着灰白色的高高木门。夏天那次来,这个门是开着的,记得里边只关着一层纱门,所以这次对这个和灰白的墙体一样颜色的门很陌生。
我站在尤佳旁边,望着右手边台阶下的那个小花园,那棵没了叶子的丁香树,枝干清晰地斜着,很安然的样子,身上的断断续续的积雪不时地从某处被风吹落一朵。我喜欢它就像喜欢木木,我看到它就会想起木木的姥姥。
这个小花园就在他们家窗下,这棵丁香树的树冠正好同他们家的窗一样高。窗里窗外的彼此互相地守望着。
我努力地跷脚张望着这一排长窗,想看见屋里的木木,可是,他们家好像满窗台都是一盆盆各式各样的叶子,其中巨大的透叶莲占据窗户的很大部分,阳光很好,我清晰地看到一部分有阳光的墙面上透叶莲斜斜的影子投贴在墙上,怎么好像屋里没人,我顿时感到失望地对尤佳说了出来。
这时的她一下勇敢起来,“咣咣”地敲着,立刻我们都听到里边传来吱嘎的门响和踢了趿拉跑来的脚步声。我俩欣慰地相视笑了。
开门的是一位非常慈祥的红光满面的白发老头,有些驼背,头往前探探着,看见是尤佳就面带笑容地忙把我们让进屋,将拖鞋递过来,我们俩在走廊里一边换鞋,尤佳一边问:“姥爷,木木在家吗?”
“她出去了。”
“去哪了?”尤佳问并停下换了一半的鞋,我一见,也忙停下来,甚至准备再穿上。
那个姥爷见状劝我们一定要进屋里暖和一会儿再走。
我们俩听话地进了屋,那个满屋子阳光的房间。他家的地板是大柿子黄色,被木木的姥爷擦得很亮,再加上阳光简直晃得睁不开眼。我们被让到和门对着的里边的沙发上。这其实应该是一个窄沙发床,因为它没有靠背与扶手,它靠墙的地方有黑色的靠板,还以为是墙围子呐,沙发上铺的是由无数个绣黄色边缘线的红色肩章拼起来的厚毯子,毯子刚够宽,所以侧围露出沙发的本色,黑底白色装饰花的老粗线布,有的地方没有经线的黑色,只剩纬线的白色,图案就被拉宽了。我俩一坐下就能听到弹簧弓子的响声。尤佳和木木的姥爷说着他们亲戚的话,我坐在那里捧着刚沏的淡茶玻璃杯子开始四处张望。
满窗台都是巨大的花盆,数接近天棚的透叶莲最漂亮,它被用布条强劲地拽着,其它里一层外一层的花盆不计其数,护盆草绿得十分好看,花盆干净得发亮,他们家的窗台好宽好大啊。挨着窗台下正中处摆放着一个方桌子,铺着格子台布。
木木的姥爷坐在我们对面的门口的小椅子上,他在接着干刚才的活儿,绑着旧衣服改成的拖布。
我听到了老式座钟的钟摆声,开始极力地寻找,终于发现它在那高高的大窗台上隐于花丛中,他们家很像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中的插图里的房间。才发现他们家的墙原来是淡淡的豆绿色,而且接近天棚处有下垂感的深绿色边花图案环绕着四壁。
我坐的这个位置的右手边有一扇对开的门,白油漆已经发黄还是就是乳黄色,门微开着,里面是黑的,那里还有一个房间?门框上挂着一个陶瓷的好像唐代的仕女,背着一个花筐,那个筐被他们真的插了一些小野花,已经是干枯的了。
他们家所有的门都是一个样子与颜色,木木她姥爷正坐在那个高高的对开的窄门下,边干活儿边和我们说话,脸上总是带着和蔼的笑容。
我们好像等不回木木了,很失望地离开。
但,在回来的路上,尤佳给我讲了一些故事。
木木妈妈的爱情故事
“木木的姥爷真是一位慈祥的老头儿,满面红光的,感觉他人真好,那么大年纪了还把屋子擦得那么干净,还在绑制一个新拖布!”我十分感慨地说。
“嗯,我们也都喜欢他,可,你知道吗,有一个人很恨他。”尤佳端着肩,嘴缩在围脖里说着。
“哦?谁?”
“木木的妈妈。”
“为什么呢?”
“木木她姥爷过去曾经可是中国驻苏联大使馆的一名中国红军地下党。” 尤佳不无神秘地说,还特意看看我的反应。
“噢!”我十分惊讶,没想到就在我身边也能认识这样一个了不起的人。嘴上却溜出一句“难怪他家有那么多领章,都缝成毯子铺沙发了!”
尤佳对我的反应十分满意,接着讲,“木木的姥姥就是那个时候和她姥爷认识结婚的。不过‘文革的时候就惨了,被打成苏修特务,都给抓起来了,听大人他们说,当时木木的妈妈正在台上发言什么的,还是她们领导正表扬她?结果这时她们单位的领导接到通知,马上就撤了对木木她妈妈的提干决定。
“木木的妈妈刚参加工作不长时间,工作干得非常好,单位很重视她,她都是劳模了,当时她们单位派来个支左的解放军,那个解放军对她非常好,她喜欢的是那个解放军,结果,一下子木木姥爷出事了,所以木木妈妈的一切都毁了,这个打击太突然太大了,那个阶段精神就不太正常了。”
此时我们正好走到了尤佳她们的游泳馆门前。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瞟了一眼那个台阶上一段雨搭走廊里冒出雾气的门。
我俩都低下头走着,发现我俩的步调是那样地一致,正迈着我们都很长的腿。
尤佳又继续讲:“听大人们说,那个时候的木木妈妈整天不说话,就坐在窗前,有一天,一下被木木爸爸发现了,因为木木她妈妈太漂亮了!于是木木爸爸就经常来他们家的窗前,又从邻居那打听,想办法认识了她。”
我听着听着好像真的就看见了那个漂亮的木木妈妈坐在他们家的那个大窗前,在那个投着窗棂影子的很好光线里,默默地坐着……这种感觉一直到现在一说起还仍然有,以至于错觉里我好像真的看见过似的。
“你说,为什么那些疯了的年轻姑娘都那么漂亮呢?”尤佳突然问
“因为她是二毛子。”我脱口而出。
尤佳看着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马上纠正:“因为她们太漂亮,所以容易招风。”我看着尤佳的脸,她的翘鼻头都红了,脸也红了。我的看似语无伦次的回答让她意外地愣住了,不知道她是否满意,但她又继续讲了。
“木木的爸爸当时是个很野的小子,街道上没有人敢惹他,他是个孤儿,他养母家的人在公安局,他们家正好也在那个院,就咱们一进院边上的那趟白房子的紧里边。”
我在寒风中皱着眉,回想着那个小院,那趟模糊的白房子。我们已经走到霁虹桥了。
“木木爸爸的养母不同意,说很危险,别人都躲她家还躲不开呐,可木木她爸说他是个孤儿,他不怕!他也不会牵连他养母家,他会跟街道说。他太野了,他想干的事没人敢拦着。可是,木木她姥姥不同意了,因为怎么能将女儿嫁个流氓混混?!”
“好复杂啊!那木木的爸爸长得很可怕很邪恶吧?”
“怎么说呢?大高个儿,笔挺的,一次,我们家人在东北电影院门口等着看电影,他穿一身白西装,白皮鞋,火箭头的,拎着皮包走过来,和我爸妈打招呼,还从皮包里拿出一盒泥肠罐头给我们。当时周围准备看电影的人都看他,他就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洪常青去赴宴那段!”
“那不是挺帅!”
“也是,不过太招摇,就像木木姥姥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时说的,‘还留着两撇小胡子,流里流气的!就是这种感觉。不过,他们结婚以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不敢随便欺负他们家了,少了不少麻烦,因为那个时候家里就她姥姥和她妈妈俩。”
“她姥爷呢?”
尤佳用嗔怪的眼神看我,“被抓了呗。以前我们都不愿说,不过,我想你不是那种讨厌的人才和你说这么多。”
我心里一下和她、他们,亲近了许多,感谢并羡慕她能有勇气说出这些,我还在一直隐瞒着我家的真实情况,即使此刻,就要脱口而出了也还被我理智地咽下去,想到今后的安全,我甚至觉得我该远离她、以及他们,尽管我已喜欢上他们了。
好在,我真的又转学了,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邂逅之后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只记得是个夏天。那是柯达彩色胶片记录的时期,在道里的菜市场。那个时候的市场还是四方型的四趟平房围成的,市场内的地面还是石头铺的一个个扇贝形。那个位置就是现在的新一百与菜市场的位置。如果是个喜欢四处张望的人,在新一百与菜市场这个组合的楼体几处会发现八杂市的logo。
我是在透笼街与尚志大街相交的那个角的市场内,被一位肩扛一卷凉席头戴似灯伞状花条草帽的女孩给吸引住。她皮肤棕褐色,穿着大斜格子到膝盖的A字裙,上身是格子重垂面料的灯笼袖口纱衬衫,棕色的马尾头甩甩的,她很野蛮地将肩上的凉席卷有意识地横扫左右,拥挤的人流被她分出了一个空地,人们有的很讨厌地说她,可一看到女孩的脸,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就心甘情愿地让着走。
所以我很清楚地看到她。
可我没想到她会认识我,她居然惊喜地叫我,然后爽朗地笑,虽然她个子挺高,还是抑制不住地蹦跳起来,带着那个长拖拖的凉席卷呼扇扇地。她干脆将帽子摘下,鼓鼓的大额头上汗湿着卷曲的绺绺头发。
我也蹦跳起来,是木木!我从心里往外地喜欢她!
她说她们家搬新家了,是楼房,刚装修完,一定要我去她家看看,再约上尤佳一块儿玩一天。
她家其实是原地动迁。
再次去那里,同一个位置却一下变得陌生了,就如同磁带被重新录制的东西覆盖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一点印迹。我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变迁感,难道我长大了吗?开始有变迁的感慨了,像经常听长辈感慨一样。
整条街新起来的楼房一下遮挡住这里应享有的阳光,因而变得阴凉,楼房的样子都一个模样,又十分地大众化,就像安迪·沃霍的“罐头”,这里与别处没有了区分,除了门牌号的标码。树也没有了,“马家沟”的感觉已不存在了。
好像那段时间历史的翻页非常地快,真的是在迈进现代化的速度。我们的成长也开始迅速起来。
木木家给分了两套房子,她姥姥家在前院2楼,她们家在后院7楼。那个时期的最高层。因此7楼屋里很明亮。记不清到底有几个房间,所有的房间地板都油成柿子黄色。每个房间还没有安门,这种通的感觉显得房间很大,再加上她们家好像还没有那么多的东西。记得我们最先被带到的大概是卧室,地板很滑,我们好像没穿拖鞋很滑地就出溜到床边,一下子就发现了床下的书,一本横开的时尚发型书,封面是金色长发外国美女,在那个年代,这种发型书对于女孩子来说是十分有诱惑力的。我问木木是她买的吗,木木竟然说是她爸爸买的,让我很是意外,我爱不释手地认真翻看着,木木在迅速地捡拾地上的衣物什么的一边说:“我爸让我们家的女人们都学这里的弄头发。他总嫌弃我们土。”
尤佳和我不约而同地说:“你爸真好!”
我手里的这本被尤佳要去看,我于是又发现了床下的其它书,这些书都很新,好像和这个新房子一样,不过这些书是都已经被看过或正在看的,一本我伸很长手才够到的很厚的书,拿到手里是一本红色封面一个俄国女沙皇的椭圆头像,书名好像是《风流女皇叶卡捷琳娜》。书有被卷着看过的痕迹,这在我家是绝对不允许的,我家无论爸爸还是妈妈都严格要求我不许将书卷起或叠出印痕,书看过后就仿佛没碰过似的才行。我浏览了一下,全是文字,没有插图,便又放回原位,又发现了另一本很板正的厚书,深紫色的,《源氏物语》,里面有插图,知道了是日本的,装束就跟那时上映的日本电影《吟公主》一样,长长的头发,中分,在几乎发尾处束起,跪在榻榻米上,和服的尾翼同长发一样长……
木木说都是她爸爸的书。我突然发现了小人书《茶花女》,里面的人物造型很漂亮,木木说这也是她爸爸的,是收藏版,将来会升值……
我们都窝在地板上看得都快不会动了,当被木木叫走时几乎站不起来,浑身麻得快哭了。
经过厨房,依旧同样的明亮,锅台上的两个炉子放有高低两个十分漂亮的锅,那个时期我们家家都是灰色的铝锅,黑色的大铁勺,她家的却是干净光滑的搪瓷锅,奶黄色的底橘黄橘红色的花,高的是做汤的,胖墩墩的是做饭的,我们正稀罕得啧啧赞叹不已时,木木不知从哪个柜里又拿出扁的炒锅还有水壶,它们统统是一个花系的!
我们问:“是你妈妈买的吗?”
“是我爸。我们家所有的东西,所有,都是我爸买的,他不让我们随便买东西,不许参与,嫌我们买的东西土气。”
我们听得羡慕的眼神好像都要流口水了。
正热闹时,发现木木的表情有些拘谨,忙顺着木木的眼光看去,发现了木木的妈妈,我们不知道她啥时出现的,看来她已被我们的赞赏、羡慕所陶醉着,因此她脸上的一侧酒窝伴着她的笑容很深很持久,她的眼球像猫一样,是浅黄色发绿,瞳孔周围一圈的花瓣似的纹理很清晰,虽然此刻是充满笑意的,美丽的,可我仿佛还看到了隐隐的神经质,立刻想到了尤佳曾经跟我讲的关于她的故事。
她的好心情让我们很放松,一起很自然地到他们的客厅,一个方正的房间,好像有两面墙都拥有窗户,这个房间挂了很多幅油画,每个窗台上都有一盆盆儿开得很好的月季花。
木木说,油画是她爸爸的一个画家朋友送的,现在她已经定居澳大利亚了。
木木的妈妈说,花是她种的并精心侍弄的,木木补充:“只有我妈养花才开,这个我爸不行。”
我和尤佳都抢着说“我家的花从来都不开,只是叶。”
木木妈妈那天真的很高兴,她还讲起她年轻时的一些趣事儿。
瓦利娅·韩
许久没有去中央大街了,尤其是穿行有波特曼西餐厅的那条街,那里是尤佳告诉我她们一家人在看电影候场时遇到夏木木爸爸的地方,但我始终就没弄清楚过小时候的东北电影院和兆麟电影院它们到底哪个是哪个,所以,我也就指不清这条小街上是拥有哪家影院。地标性建筑只能说对面是马迭尔宾馆。
艳阳似火的一天鬼使神差地忽然来这里,一下发现了新开的一家瓦利娅·韩小西餐厅及迷你个人展馆。位置就是在原来的电影院一楼。
推开不大的玻璃门进入后,发现还没有布置完,角落有苫布、塑料桶、地上还有一些水泥沙土,加之咖啡茶座一部分是在楼梯下,就这样还有声音热情地投过来“吃西餐请到这边”,不过还幸好有她的这声招呼,我知道营业了,不然真就转身,也就错过了关于一个人那不完整的故事的补充。
迷你展馆就像在私人家里的访问,狭小闭塞的空间里有老式的钢琴,估计是原物,但那夸张的仿古大喇叭的唱机,很大成分是为这个展馆配的,塑胶老唱片和破损的唱片套绝对是原物,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旧影院原建筑的木门、木墙围,展板上黄色的灯光的烘托,很像小时候到过的搞音乐的谁家里的某种感觉。
展柜里是乐谱之类的东西,展板上是瓦莉娅·韩的黑白照片。各个时期的,年轻时的要大要醒目一些,也比较多。
看过照片的第一感觉就是“是她?!”我曾经见过她,不止一次。“是她!”她就是夏木木妈妈讲给我们的绯闻女主角……
中央大街步行街的中段,原来有两家照相馆,一个是在与十二道街交口处,就是现在的松雷商厦邻近,好像这个照相馆房子的侧面现在开了一家还比较火的包子铺。另一家是在快到大安商店那儿,也就是金安的对面,那家叫哈尔滨照相馆,在这个照相馆的附近原来有一个黑黑的门洞,从来我就没进去过的一个院,印象只是个亮斑……
我是在十二道街那个照相馆位置朝江沿儿方向迎面与马路对过的“韩”第一次遇到,那时的她外形已经是个老太太的感觉,个子很矮,幸好她也不胖。印象之所以深,是因为她的脸擦得很白,她的头发梳得很高很蓬,是烫后用很多卡子别的,她的装束像苏联老太太,可她的面貌是中国人,现在准确地说是亚洲人。
后来曾几次在那个门洞口遇到她的正面与背影。让我有种她就住在这里的判断。而且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还曾听到从二楼的某个窗里传出钢琴声。
那段时期我转学到兆麟小学,那里离歌剧院很近,所以,在那里我们又碰到过,在我的推理中,她就是那个“韩”。
当夏木木的妈妈讲她小时候在歌剧院乐队学员班拉琴的故事时,很奇怪,我脑子里的那个从隔板的孔洞与女伴们争着偷窥的夏木木妈妈是个好看的少女,而隔板那边的“韩”却是模糊不清的偏于老太太……
现在看到她年轻时的照片,一直没变的发型,但面容却是多汁的苹果一样饱满,而且她原来竟是俄国人!韩裔俄国人!看着那些她和凹眼睛高鼻子的亲朋好友们的生活瞬间,一些出格的甚至被促狭的“浪漫”轶闻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个这么多年之后的意外发现,似乎明朗了我对“韩”的来历之谜,瓦莉娅开始清晰确凿地冠在 “韩”的前面。之后连带着也坚定了我对尤晓梅、尤佳的判断。
丢失的像素
我喜欢反差特别大的黑白老照片,丢失一些像素的,粗看很好看,细看就看不清了,越是好看越想细看,却越是看不清。就如同这些远去的故事,散逸的。
真要是追根究底,无非都是灰调子,反而很失落。
瓦莉娅·韩,穿着束腰呢子大衣露着一半穿筒袜的小腿和黑亮的高跟皮鞋,装束与身边的老毛子一样,虽然她要矮小些,我倒好像只注意了她。浓密的触肩大卷发,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口红,但看上去很润亮,笑着露出满口的白牙,两条细弯的眉毛下一双有些天然的肿眼泡,却很媚气,眼神很劲道,呆望着会浮想联翩。
与瓦莉娅·韩相比,夏木木的姥姥那是真漂亮!那次在她家我还翻看了她家的影集,看到了老照片,夏木木姥姥小女孩时的一张集体合影,几排小孩在教会门口的合影,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最美丽的女孩,自然卷的齐耳短发,好像是黑头发,大概那天的阳光格外耀眼,孩子们都被晃得眼睛有些觑光,皱眉的,咧嘴的,好像就木木的姥姥十分泰然,柔美,大大的眼睛全部睁开的。穿着大概是白色的小布拉吉……
7月的一天下午1点半左右,窗外突然黑暗下来,一场疾风暴雨夹带着冰雹噼啪击打着我22层楼的窗户,而此刻我正静静地翻看阿成的《跟上帝一起流浪》,被一篇关于老哈尔滨比乐街的介绍与描写吸引,据他考证,那条街最初是一位比利时人盖了一所宅院住着,因不断地有信件、包裹从国外寄来,而那时还没有街道名与门牌号,邮递员为了便于投递,就叫那条街比利时街,口音的误传渐成比乐街,他所描写的那个院子的木门忽的与我印象中木木家那个门开始重叠,我推断它们是一个地方,只是那扇旁边的小门上还有个小窗口是用来投递报纸、信件和牛奶的,被我忽略掉了,我的记忆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它。
人的命运、性格与他所处的历史背景是分不开的,这是公认的。好像人还与他生存的环境也是被上帝安排成一体的,就像木木的姥爷注定属于那个旧院落一样,当他们再次回迁时,她的姥爷就不在了,他没能属于新时期的房子。
他是个很绅士的老头,听说,他年纪大了乘车晕车,可他怕弄脏司机的车,就用自己的帽子兜住。
木木姥姥在回迁的新房里居住的画面也没被我看见,所以我对她的回忆也还是与那个老宅院有关。
不知为什么,脑中出现木木姥爷的形象时,就会影影绰绰地浮现木木妈妈的那双神经质的眼睛,虽然美丽可却寒冷,甚至森然,她对木木姥爷的恨感觉还迁怒到木木的姥姥。
听说,木木的妈妈很决绝地与木木爸爸很早就离婚了,原因是她爸爸花心,可在我脑海中倒带我看到的他们的一些生活情景时,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再次令我不寒而栗,令我有一种推断:木木爸爸是在木木妈妈意识不清醒时与她结婚的,虽然婚后使她恢复了健康,但她的内心是憎恨的……
虚像里的漫步
大概是几年前的七夕节,有工作要乘82路车去电视台,那天好像还是个周六,车很空,我坐的位置正好面对对面的车窗,那里的座位都是空的,那天早晨的阳光很好,车窗外的街景带着它们愉悦的光影投进来,这个线路我很久没有坐,几乎都忘记它沿途会经过哪里,所以,当经过省电视台的旧址时,那个几乎是地标性梯形的早期大厦,初中时我们曾经去那里的演播厅当过观众,最最关键的是,它的后身就是夏木木她们家所在的地方,此刻是一堆瓦砾,推土机正在其中!
我惊讶得之后的路程满脑子全部是过去的事在过电影……
才过几年呀,我去工人文化宫那里的沃尔玛,望向宽阔的中山路的对面,那里突然出现了让我不知身在何处的富丽堂皇的西欧建筑现代巴黎大酒店,我还没离开过我的家乡我怎么突然有种陌生的隔离感,呆傻地望着那里的浮雕,忽然想到移民那没有根的感觉,根对我来说无非就是童年故事的发生地,可那些地方都不翼而飞了。
尤晓梅她们家的枝枝蔓蔓都已去了别国,夏木木也从远方来过消息,说她的姥姥在教会的老年公寓里离世了,那时她已90岁。
我又走上海城桥,桥上这回凡是经过铁路的那一大段的隔音罩,一律都换成方格铁丝网,毫不遮挡视线,因此,也再没有砸洞的现象与可能,桥下面有橘黄色的、孔雀蓝色的可折臂吊车在热闹地忙着……
一缕灿烂的光照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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