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傻子表叔原名家德,是我二姑奶奶的儿子,比我大两岁。二姑奶奶说,家德小时候是个聪明伶俐、人见人夸的好孩子,不幸五岁那年患了脑炎。由于家里穷,又处于穷乡僻壤,治疗不及时,留下了后遗症,变得呆头呆脑的,成了“傻德”。从那以后“家德”这个名字再也没人叫过,他的名字就变成了“傻德”。有时,我叫他傻德表叔。叫他时,他总是嘿嘿一笑,乐呵呵的样子。
每年春节和中秋节,我都缠着父亲到二姑奶家走亲戚。二姑奶家住在一座小集上,离我家只有三里地,两个村庄隔了一条小河,叫太平沟。二姑奶家住在小河的西岸,我家住在小河的东岸。二姑奶家不仅有好玩的东西,还有好吃的东西,譬如烧饼摊上的烧饼,供销社的糖果、小人书啥的,常常使我流连忘返。但最主要的,是可以逗傻德表叔玩。每次,我都玩得很开心。
有一年正月初六,我缠着父亲,和父亲一起到二姑奶家走亲戚。还没到村口,老远就看见傻德表叔在路上迎接。他的迎接仪式就是傻笑,嘿嘿地一直傻笑。之后,傻德表叔大步走在前头,为我们带路。碰见路上的砖头瓦块,他就拾起来,甩出好远,好像那砖头瓦块挡了道。春节期间,鞭炮是我们玩的重头戏。我买了一个延时爆炸的炮仗,点燃后丢到水盆里,说:“小表叔,你看看,这炮为啥没响?”傻德表叔立刻跑上跟前看,正探头看时,“嘭”一声,鞭炮炸了,溅起的水花,弄得傻德表叔身上脸上全是水。我笑得前仰后合。
傻德表叔抹了抹脸上的水说:“这是啥鞭炮?真厉害,会骗人。”说完自己也大笑起来。
我发现傻德表叔衣兜里露出半张钞票,那是五角钱。我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一角的钞票,对傻德表叔说:“小表叔,我给你两张压岁钱,你给我一张好不好?”傻德表叔掏出那张钞票说:“你给我两张,我给你一张,你不吃亏了吗?不换!”我又“好言相劝”说:“你是表叔,当然得要两张了,我是表侄,只能要一张。”傻德表叔听到这里,才乐呵呵地与我换了钞票。
太平沟的夏天很迷人,游泳、扑蜻蜓、逮青蛙,捉泥鳅。抓到的泥鳅用麻叶裹着烧着吃,很好吃的。每次傻德表叔和小伙伴一起抓泥鳅,都是自己的泥鳅被别人拿走,自己弄得满头满脸的泥,空手而归。冬天,小伙伴喜欢打雪仗,那些小伙伴竟然把傻德表叔埋在雪堆里,只露出两只眼睛。傻德几乎每年冬天都要感冒一两次。
后来,爸爸平了反,我家迁到了郑州。由于路较远,亲戚们便少了往来。每年春节,我会望着家乡的方向痴痴地发呆,心想,正月初六这天,傻德表叔一定会在村口等我们来走亲戚。我能想象到傻德表叔因为没有等到我们那副失望的样子。
再次见傻德表叔,是我考上大学的那年。家乡有个习俗,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要到亲戚家报喜。我一接到录取通知书,爸爸便带着我回了家。先在家乡的老宅上、老坟上放了一挂鞭炮,再一家一家地去报喜。我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家乡,也来到了二姑奶家。一进二姑奶家的门,二姑奶便用一双小脚点击着地面,热情地出来迎接我们。二姑奶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牙已掉光,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我当时特别想看看傻德表叔,看看他是否能够认出我来。
二姑奶说,傻德表叔到邻居家帮忙去了,一会儿就回来。说傻德经常给人家帮忙,譬如盖房搬砖头和泥这类的累活儿脏活儿,没有人干的活儿,他都干。又譬如谁家死了人抬棺材这类苦活儿累活儿,他都冲在前头。人家给他钱,他不要。
果然,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黑大壮汉进了家门。憨憨的笑容,让我一下就想起他就是我的傻德表叔。我想,傻德表叔一定不记得我的模样了。
没想到,时隔十几年,傻德表叔居然一眼就认出我来。他开心地大笑,在院子里不规则地乱跳,两手拍打着自己的屁股大叫:“考上啦,哈哈哈,上大学啦,哈哈!”
我清楚,傻德表叔根本不知道大学是什么。他那高兴得近乎发狂的样子,大概是因为时隔十几年我们的相见。吃过饭,我们走了,傻德表叔和二姑奶依依不舍,眼泪汪汪的,跟在公共车后面,送我们去车站。我们坐上公交车,公共汽车缓缓地驰过集镇已经变得狭窄的街道,出了村子,开始加速。我从车窗里看到,傻德表叔跟着车跑。傻德表叔很有力气,追了好几百米,慢慢地,扬起的尘土模糊了傻德表叔的身影,也模糊了我的双眼。
第二年,二姑奶病了,病得很重,没多久去世了。爸妈前去吊唁,回来的时候告诉了我傻德表叔的情况。傻德表叔有两个哥哥,他大哥就是我大表叔,是军人,还是一名营长,在二姑奶病重期间没有回家,只是通过邮局寄来五百块钱;二表叔是商人,常年累月东奔西跑,二姑奶病重也不在身边,寄回家几千块钱;只有傻德表叔床前床后,端屎端尿,寸步不离,直到二姑奶去世。二姑奶下葬那天,傻德表叔哭得死去活来,跪在二姑奶坟前,几天几夜不吃不喝,昏倒在二姑奶的坟前。后来村民把傻德表叔抬回家,说二姑奶得了傻德的济,享了傻德的福。爸妈还说,傻德表叔在当地的建筑队干活儿,是一名出苦力的小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工资却是最少的。我能想象到,在工地上,傻德表叔顶烈日冒严寒干着最苦最累的工作,拿最少的工资,却依然“嘿嘿”地笑着。
大学毕业后,我参加了工作。在一家郑州的外贸公司打拼了好几年,成为公司的区域经理。我的业务管辖范围就包括我的家乡。根据工作需要,我到家乡拓展业务。回家时顺道,我回了一趟家,看看家乡的老宅,也看看我那位可爱可敬的傻德表叔。回家时我开了一辆老总的宝马,想以此炫耀一下自己,享受一下衣锦还乡的滋味。
傻德表叔的家在街上,一副破败的样子,在鳞次栉比的楼群中显得寒酸。我把车直接开到傻德表叔家的家门口。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傻德表叔。傻德表叔看到一辆车停在家门口,一脸惊恐。我摘下墨镜,喊一声小表叔,傻德表叔立马认出了我,嘿嘿地笑。傻德表叔黑黑的脸胡子拉碴的,沟壑纵横,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门牙也脱去了一颗,憨憨的,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滑稽,依然可爱。这让我想起了王宝强。傻德表叔不会握手,也不会拥抱,也没有寒暄。只是傻笑着说:“你长大了,嘿嘿,你长大了。”说完跑进屋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最终他找到的是一瓶酒,是家乡的宋河粮液。他拿给我说:“喝酒,喝酒。”
可爱的表叔!喝酒那是要有菜的。坐下来,两人边聊边喝,聊聊过去,看看现在,酒才有酒的味道。傻德表叔做事简单单纯,简单单纯到了极致。我敢肯定这酒一定是傻德表叔的珍藏,这酒的生产日期已模糊不清,但清晰的是他要把珍藏的好东西送给最亲的人。我决定带着傻德表叔到县城,找个好饭店,和傻德表叔好好地喝一杯。
傻德表叔在车里,看到什么都好奇。摸摸这,摸摸那,傻笑不停。刚出村子几公里,迎面从岔道上驰过来一辆逆行的机动三轮。因事出意外,车速太快,我急打方向盘,为时已晚,车子直冲向路边的小河。我一个急刹车,车头向下停在河坡上,前轮已经贴着水面。我急忙对傻德表叔大叫:“快下车,快啊,快下车!”
傻德表叔不知道怎样打开车门,一时间手忙脚乱,哇哇乱叫。我踩着刹车不敢动。要知道,这车子的价格不菲,如果沉入河,车子受损,我可赔不起。傻德表叔好不容易打开车门,急忙爬上岸。他跑到公路上,对着来往的车辆大叫:“啊,啊,快啊,快救救俺侄。”
来往的车辆不停;路过的行人,也只是看看我和车,便走开了。有人居然用手机拍照,那一定是丰富他的微信朋友圈。傻德表叔一会儿向过往行人或车辆大声求救,一会儿又看看我,丝毫没有意识到被来往车辆撞的危险。
突然,傻德表叔撒腿向他家的方向快速跑去。
完了,傻德表叔就是一个傻子,在危险的时候,还是一个傻子。我不怪他,因为他就是一个傻子,我最危险的时候,他却跑回了家。我的手机不知道丢哪里了,双脚踩着刹车不敢动,车在慢慢地下陷,半个轮子陷在水里。大不了就是打开车门,用最快的速度逃出来,车沉入河底。
我正要行动,傻德表叔跑回来了,怀里搂着两个小西瓜一样的存钱罐。疯跑回来的傻德表叔把存钱罐摔碎在公路上,花花绿绿的钞票散落满地。表叔手忙脚乱地收起钞票,一把一把抓起来,把衣角兜起来,露出黑黑的肚皮。傻德表叔继续对来往的行人大喊大叫:“快救救俺侄吧,我给钱,我有钱!”
我听得很清楚,小表叔的声音近乎嘶哑,带着哭的声音。我能想象出小表叔焦急的哭得嘶哑的样子。我从车的后视镜里看得很清楚,小表叔哭喊着恳求行人。
这时,有人停下来观看,有人在拍照,有人在议论,但没有人下来帮我推车。我的车子在下陷,前面两个轮子完全陷入水中。自从认识傻德表叔,从没见过他哭。他受欺负时候笑,被骗时候也是笑,做着最脏最累的工作拿最少的工资也是笑。现在,傻子表叔居然在哭!近乎嘶哑的言语不清楚了:“我给钱,救救俺侄!”
但是,人们还是摇着头离去,我的车继续下陷,半个车子陷入水里,我就像是坐在船上。
突然,小表叔丢下衣角,花花绿绿的钞票散落满地,“扑通”跪下,那散落的钞票随风像树叶一样在公路上,慢慢散开。表叔跪在众人前面,“咚咚咚咚”地磕头,一直恳求大喊:“救救俺侄吧,救救俺侄吧!”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汪洋肆意。这里离表叔的村子不远,有人认识表叔,表叔最终感动了众人,他们找来绳索,拴住车,十几个人像拔河一样,喊着号子,我的车慢慢从水里被拉上来,拖上岸。车里的水“哗哗”地流在公路上。我给大家鞠躬致谢,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送给帮助我的人们,之后就在人群里寻找表叔。
表叔坐在地上。他满脸尘土,额头上的血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蚯蚓流过他的眼窝、鼻梁,在上嘴唇周围氤氲开来,一脸一嘴的血。表叔看到我笑了。忽然,头一歪,躺在公路上。我急忙上前喊着“小表叔,小表叔”。我把表叔抱上车,飞一样赶到医院。
医生说,表叔是急火攻心,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表叔打着点滴,我守在床前。看着他睡着的样子,我就想到了小时候,又想到了现在。我的傻表叔,你不是傻,是实诚。你与人为善,是一些自认为聪明的人远远不及的。等傻表叔老了,我就把他接到郑州,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是我至亲至爱的人。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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