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田洪波
无声记
1967年初夏的早春,古城芙蓉街筒子楼28户人家惊讶地发现,闲置多时的206室,悄然搬来了一户新邻。
像树叶被劲风扫过,新邻搬迁基本未留痕迹。早晨撞见外出买豆浆回来的女人,才知新邻在不同时间里,肩扛手拎,加上几次自行车驮运,简单家居就搬置齐了。邻居叹息他们的无视,很快打探出男人是翻译家,女人原是某高校副教授,现在做丈夫助手。
上下楼之间,很少能见到夫妻两人。他们二楼的家,门也很少开,静,不是一般的静,即使炒个菜,也好像羞答答的,很少弄出动静。有人好奇扒窗户,望见屋里各角落堆满了书,翻译家在书桌前写写画画,女人则要么端杯水过去,要么帮着查找什么资料,再或者手中摇着一把蒲扇。有时两人也互动一下,女人给翻译家擦汗,翻译家腾出手爱抚一下女人的脸。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平民百姓,哪见过这样的阵势。芝麻谷子类的信息悄然传播开来,再怎么忙,有时也会下意识朝206室瞭上一眼,似乎不这样,心里就不踏实。
翻译家经常收到一些信件和稿费,信件大家不感兴趣,稿费明显夺人眼球,女人们更是啧啧有声。在一个黄昏,女人挨家挨户送去豆腐,每家一斤,说是用稿费聊表一点心意。
当晚有人家飘出豆腐的清香,翻译家两口子却躲在屋里。他们似乎不需要人们的感谢。有人炸了豆腐丸子,端了一小盘送上门去,翻译家两口子半天才开门。他们好像早忘记了送豆腐的事,对邻居的热情,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的温馨一幕转瞬即逝,不知从哪天起,吹起一股邪风,一帮人上门将翻译家反剪双手,押出筒子楼,继而将他推上批斗台。有邻居这才真切注意到,翻译家戴着一副深度眼镜,清瘦,身高在1.8米左右。他的眼睛很有神,属于宁死不屈那种,面对指控,决不妥协,决不低头,决不认罪。
此后的日子,天空似乎整个都是黑的,人们看不到什么希望,只看到更多的人被批斗。翻译家有时回来得很晚,身上常伤痕累累。
翻译家回屋之后就再无动静。女人有时会外出买药品,也是匆匆忙忙,脚步轻盈。邻居关切询问,女人下意识叹口气,并不解释什么,冲人点下头,就怕得什么似的走开。有邻居上门送去慰问品,女人眼含泪花,说什么也不肯收。
糟糕的还在后面。女人也很快被牵连批斗了。女人微胖,头发半白,时间不长,整个人瘦弱下去,头发全白了。两人有时搀扶着回来,有时则几天不见人影。
叹息和同情萦绕于筒子楼,人们束手无策,有几次看着夫妻俩回屋,人们长久注视,默不作声。
古城愈加死气沉沉。
冬天来临,下起了清新的小雪,人们却并无惊喜,多是行色匆匆,满腹心事。
一声惊叫打破沉静,筒子楼的邻居,疯了一般奔向206室。
人们从窗外看到,翻译家夫妇双双吊死在居所。
警察来了,有关领导也迅速赶到了。人们发现,夫妻俩脚下的凳子,倒在一条上好的苏联毛毯上,据说那是他们夫妻新婚时一个苏联朋友送的。
桌子上留有遗书,一看就知出自翻译家之手。毛笔小楷,还散发着墨香,言明不想惊扰大家,对邻居平日里的关照表示感谢。
有人哽咽说,他们肯定是半夜寻的短见,怕凳子倒在地板上有动静,惊到邻居,才铺上了那条心爱的毛毯啊!
更多的人啜泣起来。
飞
新月的语文作业本丢了。
新月不信邪,翻箱倒柜找。老爹说,你这妮子要捅破天呢,家底儿都让你抖搂出来了,谁会跟你玩这么不着调的游戏?
新月翻着白眼仁说,我不管,反正我的作业本不能丢!反正我就要我的作业本!反正现在它没在我书包里,我肯定它丢在家里了!
老娘跟她屁股后说,你再好好想想,说不准就忘学校了呢,也兴许忘谁家了。咱家就咱三个人,爹娘知道你稀罕它,难不成是俺们和你开玩笑?
新月醒悟,对,昨晚上咱家来客人了,来了一大帮人,那个大领导看了我的作业本,还在本子上题了字。他们闹哄哄的,很晚才走。他们走了以后,我的作业本就不见了。
爹娘面面相觑,新月也安静了下来。她努力回忆当时发生的一切,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无声啜泣起来。
新月的家在穷乡僻壤,常年靠政府接济过日子,昨天黄昏时,来了一众嘘寒问暖的人。
为首的领导气度不凡,他关切询问新月的学习。当他得知新月成绩不仅在全班名列前茅,而且立志飞出大山,报效多年给予她们温暖的好心人时,非常赞叹。特别是看到新月的语文作业本,更是感佩。当即兴致勃发,提笔在本上写下几句勉励的话,博得全场掌声。
人们都羡慕地望着新月,新月也由此知道了这个领导的分量。她不再怵镜头,几乎有问必答。后来也许是困了,也或许来人待得时间长了些,何时睡着的都不知道。
爹娘犯错一样戳在那儿,新月知道她不会再获得什么答案。擦干眼泪背上书包,她步履沉重地向学校走去。
路过村东的牦牛河,新月蹲在河边,让自己哭了个痛快。她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几乎把手背都擦红了,才不舍什么似的离开。
晚上回家吃饭时,村主任竟然在等她。见新月眼睛红肿,心疼得一个劲儿啧啧。爹娘小心赔着笑脸,又揪心地看向新月。
村主任表明了来意:听说新月丢了作业本儿,本着呵护未成年人成长的原则,村委会决定奖励给她十个高档次的作业本,外加几支型号不同的笔。然后村主任埋怨爹娘说,新月才上小学四年级,才多大的孩子,不能让孩子受这样的委屈!爹娘诺诺着连连点头。
新月开始还勉强挤出一丝笑,摇头,后来一张小脸就变得决绝了:作业本是自己丢的,跟村上没关系。我们已受到很多照顾了,这样的小事不用村上再劳神费力。
村主任叹口气,小声叮嘱新月爹娘几句,心事重重地走了。
夜里,爹娘听到新月躲在被子里啜泣的声音,不禁唏嘘。
早晨做饭,娘悄声埋怨爹,要不和咱妮子说实话吧,你瞅她多可怜啊!这孩子懂事理,这次怕是真伤着了,看着让人心疼。
爹沉默了半晌说,咋张这个口啊?要不是村主任给了五十块钱,说有人收藏,怎么也不会把孩子的作业本给了人啊!改天上集,添点钱给孩子买件衣服吧。毕竟是女孩子,你瞅咱娃,好几年都没换身新衣服了。
娘也叹气,怕娃不要呢!你知道她为啥稀罕那本吗?那本和书包都是北京那对夫妻捐的,他们不是在纸条上说了嘛,只要孩子考上初中,就可以给他们打电话报喜,他们会一直供孩子考上大学。这孩子志向大着呢。
新月悄然坐了起来,满脸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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