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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滑头(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老滑头自打从城里回来后就病了。据他说是回来的路上在河边蹚了几脚水,回来后骨头便生锈般难以动弹。已过花甲之年的他,常常被病痛折磨得嗷嗷乱叫,跟小孩没什么两样。老滑头有一儿两女。大儿在北京一家没名气的小公司上班,结婚七八年,工作了近十年,还是没有在北京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大女儿在县城做裁缝,二女儿在远郊区的一家大排档当伙计。虽说不上富得流油,但吃饱穿暖肯定不成问题。隔三岔五老滑头还会收到邮局的货款单,金额全都控制在五百以内。以他的退休工资再加上儿女的孝敬钱,他在同龄人里,也算是一个阔老头。可是老滑头舍不得花这些钱,但你问他攒下来做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棺材钱?老滑头身体还硬朗着呢,生病之前镇上县城两头跑。只要不下雨,他是舍不得乘车的,几十里的路,脚力一点不输年轻人,偶尔手里还提一只脏兮兮满是鸭屎味道的长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只嘎嘎乱叫的老鸭。老滑头根本没有想到过死,他认为自己还可以活很久,门前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掉了,长出来,又掉了,又长出来了。他的头发都没掉,他的牙齿都没有松。

那天,病痛让老滑头从睡梦中挣扎醒来。这次非同以前的小感冒熬几天还不好。他熬不过了,决定去镇上的诊所让王医生瞧瞧。

老滑头天生倔强,即使在家里痛得呜呜大哭,一到外边也会装着屁事没有的样子。可是这次他是装不像了,一瘸三拐地走得很艰难。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有千万只蚂蚁在他骨头里啃咬。他想过不了几日,自己的骨头就会千疮百孔,那些可恶的蚂蚁,就会在骨头的窟窿里筑巢。

此刻,太阳才升起不久,诊所里还没有病人。王医生正在吃早餐。他看见老滑头的时候,老滑头似乎快要倒下了。他赶忙迎上去扶住老滑头,嘴上重复着:“慢点,慢点。”这清早八晨还没开张,你要是倒在这里,多不吉利呀。他想。

由于才开门没多久,王医生还没来得及穿上白大褂。他扶着老滑头坐下,盯着他的脚看了两秒问道:“痛成这样?”

王医生这么一说,老滑头感觉更痛了。一张脸扭曲得都出汗了:“我可差点没被痛死,以前睡觉都是被尿憋醒,现在都是被脚痛醒的。”

“两只脚都痛?”王医生问,“啥时候开始的?”

“两只都痛,”老滑头想了想说,“好像是上个月的事,不,上上个月吧。”

王医生笑了起来:“陈师傅,到底是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啊?”

疼痛又爬上了老滑头的双脚。他咬着嘴唇忍受着,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上个月。”

王医生穿上白大褂开始写方子,嘴上说:“您得早点来看病,自己的身体自己得注意。疼是疼你自己,又不是疼别人。”

王医生开了几张膏药和几包中药给老滑头,嘱咐了用药量和次数之后,问道:“您两个女儿没回来看您?”

“没有。她们都忙着,走不开呀。”老滑头起身,王医生扶着他送至门口。

回去的路程对于老滑头又是一次“二万五千里的长征”。

这是老滑头近二十年来第一次来看病。本来是想通知两个女儿的。想了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是她们工作繁忙,二是怕她们回来拿房子说事儿。在最初的那几天里,疼痛就像是插在骨头里的一把刀,不停地乱搅,痛得他根本无法站稳。那个时候,他多么想有一双手扶着他啊,就这么扶着,直到他死去。

这不是老滑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大约半年前,下雨天,他崴伤了脚,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一粒米也未进。他都硬撑着没有给女儿挂一个电话去。

“不想成为儿女的负担,那样的话我还不如死了落个清静。”这是老滑头在酒桌上对其他老鳏夫说的话。

老滑头是很久都没有吃过药了。在他的观念里吃药是一件丢脸的事情。年轻的时候他是厂篮球队的队长,在内线真可谓是无人能敌,就算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他一样能扛住。偶尔打球受伤也从来不用药,他就是想让大伙都知道他的身体比牛还强壮。顺便也给女同志一个暗示,用现在的话说,嫁给他很有安全感,一拳打飞一个毛贼根本不在话下。

逢年过节儿女们给他买的这样口服液那样胶囊之类的保健品,他也视之为药物,通通低价倒给附近的商店,换几瓶酒或几条烟解解馋。

老滑头皱着眉头喝了王医生开的中药。虽然苦得要命,但老滑头还是捏着鼻子灌了下去。他想象着这些黑得发亮且苦涩的液体喝进肚子之后,变成无数细小的刀剑,砍杀死那些寄生在他骨头里的“蚂蚁”。

王医生开的膏药贴上去凉凉的,让他仿佛感受到了一阵从清幽的竹林间吹过来的凉风。这股风穿透了他的身体。

那天晚饭时老滑头喝了二两高粱酒,酒进肚不久,就感觉像是有团火在体内燃烧了起来。他高兴极了,就差没手舞足蹈。心想那些“蚂蚁”都会被烧死的。猛然间发现脚不那么痛了,连着做了几个幅度不大的动作,都很好地完成了。他喜出望外,几个小时之前,他的双脚就像是逐渐生锈的齿轮,没想到的是现在它们又重新转动了起来。

那天夜里,窗外鸟儿的叫声也消停了,似乎特意为老滑头营造一个安静的适合睡眠的环境。老滑头一睡就到了天明,没有被脚痛弄醒,也没有被尿给憋醒。

王医生的药的确管用,价钱还地道。才吃几天,脚就好了很多。最神奇的是,连着他的肾虚一下治了。现在老滑头是脚不疼了,走路也有劲了,深更半夜也不会跑厕所了。

有好几天老滑头都感觉身体里的力量从肚子里不断地流向他的手臂,他的双腿,甚至是他的头。这股劲不停地向身体外顶,顶得他难受。他牙齿磨出了声响,手指握成拳头不停地向着掌心使劲扣过来。他突然想去投几个篮,可惜篮球场现在已经改建成了停车场。他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用右拳冲着左手掌连打几下,向着天空大喊几声:“哈!哈!哈!”那声音在天空里炸开,四散开去。吓得树上的鸟儿都飞走了。

声音渐渐在天空中消散,有几只胆大的鸟儿又重新飞了回来,停在枝头叽叽喳喳像是在向老滑头抗议。一瞬间,老滑头刚才的激情迅速冷却下去,孤独像是疯涨的水积满他的内心。他掏出烟抽了几口,觉得没劲就扔了。垂着头慢慢地踱回屋里。

天擦黑,这是老滑头最害怕的时刻。加上最近腿脚不便,未外出走动。天一旦黑下来,他就感觉自己仿佛被囚禁在一座巨大的黑漆漆的监狱里。手拿着遥控器机械地调了几个频道,像是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电视里在播最新的世界局势,他不感兴趣,打过去打过来和他半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他把遥控器向条几上一抛,力度没有掌握好,打在一堆橘子上又反弹回来,他赶紧接住。这些橘子是大半个月前两个女儿买回来孝敬他的,说是某个地方的特产,甜着呢。老滑头一个也没有吃。那天,女儿提着橘子回来看他,他却高兴不起来。阴沉着脸,像是等待着最后的审判。他明白女儿的心思。在儿女面前,他服老,任两个女儿叽叽呱呱轮番地进行语言轰炸。等她们说累了,停住了,他才开口解释道:“这是误会。也不晓得哪个砍脑壳的人背后乱传,我哪有……”大女儿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打断他说道:“不管是不是别人乱传,我们当儿女的都希望你好。自己好好想一想,你要是没有这套房子,那些女人会喜欢你吗?如果你和她们乱搞,对得起去世多年的妈妈吗?你难道想让她在天堂都不快乐吗?”女儿一点不顾及父亲的感受,居然用到了“乱搞”这种淫秽的词。这些话让老滑头彻底闭嘴了,像是一根细针,轻巧地扎进他的心,力度并不大,却隐隐作痛。

说起老滑头的老伴,都走了快二十年了。那个时候他的大儿子在读高中,两个女儿都还读小学。他们跟着老滑头一起哭了一天一夜。大儿子掏出香烟给老滑头,老滑头愣了一下,转而想到他快要成年了也没有去责备他,起身和儿子去外面抽烟。幺女儿突然拉着他不要他走。老滑头抹掉泪水对她笑了起来,“敏儿乖,我和哥哥去外面抽支烟,一会儿就回来。”幺女还是不肯松手。大儿子没有耐心等下去,独自走了出去。老滑头索性蹲下来,用手指抹去幺女眼眶周围的泪痕,“爸爸就在外面,又不会走。你放心,爸爸不会丢下你们不管的。”幺女不说话,只盯着老滑头的眼睛看,看得老滑头心里满是愧疚。见女儿不说话,他支起身体,取下别在耳朵上的烟,转身想往外边走。女儿突然开口了:“你会给我们找个新妈妈吗?”老滑头被这句话给镇住了,愣了好几秒才敢转过身,摸着女儿毛糙的头发说:“不会的。”

又过了几年。有人还真给他介绍了几个寡妇和“老处女”。他都没有看上,其实不是没看上,压根没有那个心思。当那些女人对着他傻笑的时候,女儿那句话便会在耳边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你会给我们找个新妈妈吗?你会给我们找个新妈妈吗?女儿这句话就好像一颗种子,一直长在他的耳朵里,风一吹就会发芽。

不是没有人劝过他:“你得为自己想想,有些事儿女大了自然会明白。”

又说:“日子总归还是两个人过才安稳,踏实。”

也有说:“找一个好,找一个好,爷们儿家整天洗衣做饭像个啥样?”

更有人说:“要是觉得被窝冷的话,我看你还是找一个得了。”

老滑头听了都不说话,笑笑或是闷头抽烟。别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个时候老滑头第一次有了续弦的念头,但憋着没有说出来。对象是彭春蓉,当年远近闻名的厂花。年轻的时候老滑头苦苦追求了几年未果,最后嫁给了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老滑头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很多工友都觉得他和彭春蓉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也认为彭春蓉是喜欢老滑头的。每次和外厂打篮球比赛,她都会卖力地为老滑头加油呐喊。后来他们还发现老滑头装坚强耍帅都是为了给彭春蓉看。有一次老滑头抢篮板摔了下来,手臂一大块都擦破了皮。一开始大家也劝他搽点碘酒消消毒,他还是倔牛一样拒绝了。工友们拿他没有办法,摇摇头不说话了。“你还是搽一点吧。”彭春蓉走了进来,夺过工友手里的碘酒,扳过老滑头的手臂就抹了起来。老滑头不但没有抵触,反而一脸享受的样子。

最后彭春蓉还是没有嫁给他。即使到现在,老滑头都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的遗憾之一。娶彭春蓉的男人虽然长得不出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比不起老滑头,但是他会写诗。说是诗人也许有点夸张,至少不是著名诗人,但是也在一些小报纸上发表过一些短诗。就算是豆腐块,可它终究变成了铅字。工友们突然明白原来彭春蓉重文轻武。

巧了。老滑头的老伴去世没几天,彭春蓉的老公,也就是那个诗人跟着几个写诗的朋友上山采风,车不小心掉了下来,几个诗人葬身石海。当时就有人挤眉弄眼地对老滑头说你的机会来了。老滑头却桌子一拍,指着那人的鼻子骂道:“去你妈的,信不信我抽你。”吓得那人脸色发白,灰溜溜地走了。

昏暗的日子里,是儿子给他带来了阳光。

儿子不负众望地考上了大学去了外地。那段时间老滑头心里暗地高兴了一阵,心想自己在鳏夫中的地位又上升了一大截,因为在他认识的鳏夫中没有哪一个是大学生的爹。所以他一直坚信着好日子就在前方等着他。儿子将来有出息了,他就可以享清福了。几年以后,两个女儿也一前一后去了县上同一所女子职中读书。儿女都走后,甩给老滑头一个空空荡荡的家,没过多久孤独就缠上了他。以前儿女在的时候,洗碗做饭洗衣服都能让他感到生活的乐趣,至少显得充实,还有一份责任感在里头。儿女走后,他突然失去了兴致,没劲了。生活再一次被压缩,物质的空间变大了,精神的空间却在不断缩小,这让他无法顺畅呼吸。尤其到了夜里,望着这个冷清的家,一阵阵悲伤掠过心头。这个时候,老滑头就会想起老伴。想起第一次送给她花时,羞涩的绯红的小脸;想起婚礼上当他说一生一世守护她的诺言时,她幸福得流泪的样子;想起他生病时,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最后她躺在病床上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和她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无数的画面像是无数颗小水珠,一点一滴平静地流过他的心间,一天一天心也就穿了。

儿子去外地读书之后,很少写信回来。老滑头也不怪他,兴许是学习忙,兴许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烦着他。就当他是一个嫁出去的“闺女”。两个女儿倒是一有空闲就回来看他,饭桌上,他们会问哥哥来信了吗?老滑头摇头,这样问了两三次之后,她们回家也不再提及大哥,反正只要他还活着,过年的时候总会见到。有一天,儿子寄来了一封信和几张照片。信里说他谈恋爱了,对象是当地人,学舞蹈的。老滑头赶紧看了看照片,是长得不赖,真可谓杨柳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看了一会儿照片,突然就明白了儿子藏在照片背后的用意。从那之后,儿子每个月的生活费又涨了一点。

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就去了北京,经历了几段失败的感情之后,终于娶了一个同为北漂的湖北姑娘。如此一来,两个女儿成了老滑头身边最亲的人。

前年冬天,彭春蓉的儿子回来把她接走了,说是放心不下她一个人。老滑头想也许是那边有相好的了。镇上许多鳏夫包括老滑头在内都暗自伤心了一阵。其实续弦的事老滑头不是没有想过,儿子已经成家,两个女儿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总算熬出头了,也该为自己的事儿想一想了。转而又想,万一女儿和老伴不和,闹过来闹过去,岂不是让他的晚年都过得不安宁。想到这里,他就头疼,他就想抽烟。

对于父亲续弦这事,两个女儿是不同意的。她们还义正词严反复强调,如果父亲再找一个老婆,是对死去的母亲的不尊敬,那样的话,母亲会死不瞑目。老滑头只是听着,也不作什么辩解。他能做的只有埋着头抽烟,视线从烟雾里穿透出来,停留在了老伴的遗像上面。

对不起死去的老伴什么的都是假话。老滑头明白女儿心里打的算盘。她们一直盯着这栋老房子。三年前就有消息传出来说,这一片区都会被政府占用。几十年的破房子,瞬间就升值了几倍。房子一拆,这桩“买卖”就板上钉钉。父亲和彭春蓉的消息传开之后,两个女儿竟然上门指着彭春蓉的鼻子骂了她一顿,骂她不要脸,勾引她们的父亲。那天老滑头一直跟在两个女儿身后,不敢吱声。她们骂彭春蓉的时候,他一句嘴也插不上,只是垂着头,像一个闯祸的小孩。等她们骂完了,他才告诉她们他和彭春蓉是清白的。

大约从一年前开始,每天吃过晚饭,要是天不下雨路不滑,老滑头都会去公园溜达几圈。公园是前年政府拨款修建的。竣工没多久,就被男女老少占据。虽说没有城里公园那么大,至少它五脏俱全,也是有山(虽然是假山)有水(虽然是人工湖)有树林的宜人之地。有一点跟城里是一样的,那就是最宽阔的地带永远都是大妈们的根据地,就这一点上来看,城镇之间的差距不太大。镇上的大妈们也会跟着《自由飞翔》的节奏卖力地扭动着肥硕的腰肢和屁股,当然了,她们其中也有身材没走形的,一般都是领舞的,她们跳得更加卖力更加标准。抛开穿着和发型,光从背影上看真的和亭亭玉立的少女没多大区别。

这天晚饭之后,老滑头喝完最后一碗药。从黑得发亮的药水里看到自己容光焕发的脸,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苦。最后一口药吞进肚子之后,他享受一般发出了一声很长的“哈”。脑子里想象着部队剿杀残余敌人的情景,心想那些折腾了他那么久的“蚂蚁”终于消灭干净了。隔壁家的炊烟还未散尽,老滑头就迫不及待地出门去公园散步了,连碗都没洗。

去往公园的路他是有些时日没走了,走着走着竟然有些许的陌生感。路上遇到几个熟人都主动和他打招呼:“陈师傅,好久没见到你了。”老滑头堆上笑却不说是生病的原因:“出了一趟远门。”他想起曾经也在路上遇到过彭春蓉和诗人,都一把年纪了,他们依然手挽着手,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通常情况下,彭春蓉会主动给老滑头打招呼,她不会喊陈师傅,而是直接喊他老陈。一旁的诗人则挤出一个很虚假的笑,算是打过招呼。老滑头想,或许诗人知道他和彭春蓉的事情。

其实老滑头去公园并不是散心,最主要的是看人。没错,在一年前,准确地说是彭春蓉被儿子接走后不久,老滑头就有了心仪的人,也可以说是续弦的对象。此人名叫陈媛美,年纪比老滑头小三岁,丧偶,儿子在城里跑销售,至今未婚。说起收集情报,老滑头一点不输给特务间谍。陈媛美是外地人,插队来到了这里,最后嫁给了外厂的一个锅炉工人。丈夫生病时,欠了一屁股的债。丈夫一死,债主们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陈媛美迫不得已卖掉了房子,还清了债,只好来到老滑头所在的镇租房子住。

陈媛美年轻的时候爱跳舞,现在年纪大了,自然就加入了广场舞的队伍中。以她的舞蹈素质,当领舞的无可厚非。在几个领舞者当中,她跳得最认真最标准。毫不夸张地说,有时候年轻小伙从前面走过,都会看上几眼,更别说老滑头这些老鳏夫了。听人说,陈媛美以前是厂舞蹈队的。更有人说,她以前在毛主席面前跳过舞。当然这肯定是一句假话,但假话的背后可以看到人们对她舞蹈方面的肯定。

老滑头第一次去公园的时候,是前年冬天,他刚接到儿子从北京打来的电话说不回来过年。连续两年儿子都不回来过年,老滑头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那天他没心情吃晚饭,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公园门口。天气寒冷,公园里的人却不少。老滑头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一股冷风吹来,他缩了缩脖子,伸手去兜儿里摸烟抽,空的。吐了一口痰,便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走过湖边,湖里几只不怕冷的鸭子嘎嘎叫着游来游去。地上的落叶经雨水的浸泡散发一股霉味,这味道让老滑头想吐,也让他打消了停下来的念头。他垂着头寥寥地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了广场那边飘过来的歌声:“在你的心上,自由的飞翔。”视线顺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移过去,便看到二十几个退休女同志跟着节奏抬手,弯腰,扭头……老滑头不自觉地又向前走了几步,大音响里的声音便听得更清楚了:“是谁在唱歌,温暖了寂寞。”老滑头觉得这歌词写得真好。寂寞就像寒风,时间久了真的会冻死人,是需要温暖温暖。当时他还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到后来张口就能哼。这很难得,因为在老滑头的歌单里全都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之类的歌曲,根本不可能有流行歌曲的一席之地。

老滑头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正当此时,舞蹈队伍集体转身弯着腰伸展着手臂。这样看来,老滑头算是当天第一个驻足观看她们跳舞的人。于是,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他投过来,短短几秒钟又转过身去完成下面的动作。也就是那么十来秒的时间,老滑头的目光穿过层层阻隔,落到了陈媛美的身上。当时陈媛美正在做一个侧身摆臂的动作,从老滑头的角度看过去,身材的曲线恰好就显出来了。陈媛美当时穿着一件黑色紧身的上衣,下着宽松的灰色裤子,在三个领舞者里毫无疑问是最显眼的。怎么说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皮肤看上去还是那么白皙,没斑,皱纹少,身上也没有多余的赘肉,最醒目的还是那依然挺立着的双峰。就凭这几点,她就比其他人更吸引眼球。再看看其他人,皮肤白的,腰上肉多;身材苗条的,脸上又黑黄黑黄的;反正总是有缺陷,只有陈媛美是完美的。更有几个年纪偏大的,两个乳房就像是灌满水的气球,总是向下垂着,做几个幅度较大的动作,乳房便钟摆似的荡来荡去。

老滑头看得入神,全然忘记儿子不回家过年给他带来的失落。

歌曲停了。老滑头本以为她们会休息一下接着跳第二支舞。哪想到她们开始收拾准备回去了。老滑头在心里暗骂,操,运气真背。骂归骂,他的视线却一点都没有离开陈媛美,就好像用一只手用力地抓住她,不让她跑掉。他看到陈媛美一边穿外套一边和其他人交流着动作要领。最后和几个姐妹说说笑笑地向着公园后门走去,连看都没有看老滑头一眼。不过老滑头一点也不沮丧。美人嘛,哪里有不傲娇的呢。

时间已是深秋,树叶大片大片地掉下来,黄得发黑,有的甚至已经腐烂出了一个个窟窿。尽管景色萧条,可依然无法影响老滑头欢愉的心情。他嘴里哼着歌,是那首《自由飞翔》。许久不来的公园变化不少。路边不知什么时候多出十几个练太极拳和舞剑的人。老滑头一眼认出了人群里的王德顺,以前一个车间的。他正一边舞剑一边踢腿,看上去是有点气势。老滑头便招呼上了:“哟,老王,啥时候练上的。多日不见,变大侠了嘿。”王德顺收起动作,冲老滑头笑:“我看大虾还差不多,锻炼身体嘛,少生病,活长一点,多喝几口酒。”老滑头掏出香烟递过去。王德顺说:“戒了。”老滑头自己点上烟道:“忘记了大侠一般都不抽烟。”王德顺没有接他的话,把剑插进剑鞘,凑到老滑头的耳朵边轻声问:“来看相好的?”老滑头四下看看,把食指放到嘴唇上:“嘘!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王德顺笑出了声音:“哈哈哈哈!你还不赶紧去,那边都跳上了。”

陈媛美她们又换了新歌,不是《自由飞翔》也不是《月亮之上》而是一首民族风格的歌曲。不仅歌曲换了,陈媛美她们还抄起了扇子,跳起了扇子舞。扇子轻轻一抖,“咔”的一声,眼前就好像盛开了一朵红色的花朵。扇子背后陈媛美的脸时隐时现,看得老滑头有些费力。

歌曲完毕。

“舍得来了?”陈媛美喝了一口水说道。

“出了一趟远门。”老滑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陈媛美他生病的事儿。

“你用个手机吧,有个啥事,联系起来也方便。”陈媛美认真地说道。

老滑头听后,沉吟道:“老都老了,外加单身汉一个,用啥手机。”说完老滑头紧紧地盯着陈媛美的脸,好像要特意看看她的反应。

陈媛美也不傻,从话里听出点味道,闭口不说话了。

有个舞伴走过来嘱咐陈媛美说明天她有个朋友要加入,叫她多教教她。陈媛美点头说好。

人群散尽。日头的光辉照下来,整个世界暖融融的。橘黄色的光线跳跃在陈媛美的睫毛上,使她看上去十分动人。老滑头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说道:“我们的事儿回头给我大儿子说说。两个女儿倒是有些察觉了,不过她们都没有证据。我们家就数儿子最有出息,只要他同意了,这事也就成了。”

陈媛美脸上露出一种不自信的笑:“不用这么着急。”

听陈媛美这么一说,老滑头心里堵得慌,声音没控制住,有些激动:“你不用怕,有我在。”

老滑头的儿子虽然远在北京,而且已经成家立业,可他依然是老滑头心底里最牵挂的人。他的脑子里多少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从小儿子的零花钱就比两个女儿多;从小儿子穿的衣服就要比两个女儿贵;从小儿子的玩具就要比两个女儿的多很多……工友邻居有时都看不下去了,冷不丁来一句:“陈师傅,两个闺女当真不是你亲生的嘞!”好在儿子还算争气,从小学习成绩就比两个女儿好上十万八千里。就拿现在来看,他也比两个女儿争气得多。先不说考上大学又在北京工作这一出,单说说结婚一年后就给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就凭这一点,老滑头就觉得从小对他的偏爱是值得的。再看看他的两个女儿吧。大女儿比儿子结婚还早上一两年。结婚后肚子迟迟没动静,男方的父母显然比老滑头还着急,简直把她当成了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今天中药明天西药后天偏方的伺候着。吃苦了嘴,喝坏了胃,肚子还是干瘪着,像块贫瘠的结不出果实的荒土。就这样,没过几日就离了;幺女儿谈了几次恋爱,受了几次伤,流了几次泪,至今还打着单。

送陈媛美至半程,老滑头就不得不和她告别。这是他们之间定的老规矩。陈媛美的邻居大多数老滑头也认识,且和他同龄的占多数。他们曾经都在朝气蓬勃的年纪,为社会主义建设抛洒过热血和汗水。一晃就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后的生活可谓丰富多彩,男人的主要节目是品茶和养花,女人们自然就是织毛衣和搓麻将。人一旦闲得慌,舌头就会变长。尤其是妇人家,最爱把别人家的事儿在舌头上掂量一番,添油加醋之后东就说成了西,南就说成了北。算一算,老滑头和陈媛美相处都快一年多了,除了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他去过陈媛美家里喝了口水,除此之外陈媛美都没让他上去坐一坐。

“你回吧。天慢慢变凉了,穿厚实点,别受凉。”陈媛美说。

老滑头“嗯”了一声,掏出烟点上,说:“那成吧,你等我的消息吧。”

这条老街还是没变。和两年前一样,就连沿街叫卖的小贩都还是那几个老面孔。青石路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老滑头想,不管他和陈媛美的事能不能成,他都无法忘记这条街道。那是他们爱情的起点。两年前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两年前的元宵节刚过不久,镇上就迎来了赶场的队伍。他们多数来自附近的小镇或者更远的村庄。通常他们会在镇上待上一周左右,像是要把过年的气氛延长得更久一些。

儿子刚回北京,两个女儿也回了县城。老滑头一个人闷得慌,背着个手慢悠悠地走去赶场。说不上买什么,也许就是去凑凑热闹罢了。

街上人来人往,排队的人从街道头一直排到街道尾,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条不断地摆动的长龙。临时搭建起来的摊位上,卖食品、家禽、日杂、劣质的家用电器,甚至明目张胆地兜售女人的胸罩和内裤。人们伸长着脖子,在不断寻找着属于自己心仪的物品。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讨价还价声和嬉笑打闹声此起彼伏。老滑头走着走着就看到了陈媛美在他前边两米的地方气喘吁吁地扛着一袋似乎比她人还重的米,拖着步子走得很艰难。老滑头一个箭步蹿上去,他明明知道她的名字,但为了显示礼貌还是称呼她为同志,“同志,我帮你吧。”陈媛美索性卸下米,抬头看了一眼老滑头说:“不用了,我能行,谢谢你!”老滑头几乎是抢过陈媛美的米,扛上了自己的肩膀。当米袋接触到肩膀的瞬间,一股力量穿通了他的身体,让他感觉到这袋米比薄纸还轻。陈媛美的家住在七楼。老滑头扛着几十斤的米如履平地。那天陈媛美第一次让陌生的男人在家里停留。只是喝了口水,两人算是认识。

老滑头趁热打铁,托陈文武的老婆去给他说媒。因为她和陈媛美是一个舞蹈队的。

结果却让老滑头哭笑不得。陈媛美竟然以他的绰号而拒绝了他。

“老滑头。一听这名字就心眼多,爱耍滑头,不像是安稳过日子的人。”陈文武的老婆模仿着陈媛美的语气说道。

不等陈文武的老婆说完,老滑头就着急地解释道:“我只是以前老爱剪光头。工友们还开我的玩笑说,蚂蚁爬上我的头顶都要拄拐杖呢。滑头,滑头,就这么叫开了。”

每次想到这些,老滑头都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夜深了。雨还是下了起来,沙沙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也许是下雨的原因,连续几天都在屋顶上叫春的野猫今天也消停了,把主角拱手让给了秋雨。老滑头睡不着,翻了翻身,睡意就偷偷溜走了。他索性坐起来,也不开灯,凭记忆去摸一旁裤子里的烟抽。抽着烟,心里琢磨着和儿子的对话,就好像脑子里正在播放着一部自导自演的电影。

第二天他没有打电话,第三天也是……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明媚。老滑头用苏秀秀小卖部的公用电话给儿子打了过去。打了好几次才打通。

电话那边的北京,人声鼎沸。儿子问:哪位?

“我是你爸。”

儿子说:“爸,我在开会呢,等我找个安静地儿给您说。”

老滑头心领神会,只是淡淡地说了声:“好。”

电话里的北京,安静下来了。儿子说:“您说吧。”

昨天想了一整天该怎么开口,到了关键时候嘴上利落得很,老滑头一五一十地说了。

儿子的反应在老滑头的意料之中,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儿子竟然爆粗口,对象当然不是他,是陈媛美。

儿子骂道:“骚老太,骗房子的,老不正经的骚娘们……”

虽然不是骂他,可是他心里比被骂更难受,他觉得没脸见陈媛美。

“混账,一个个都是混账。”老滑头突然咆哮一声,把电话向下一砸,挂了。吓得正在织毛衣的苏秀秀失魂了般,都不敢向他要电话费了。

那天,老滑头在吴大川开的小酒馆一直喝到深夜。

老滑头是看着吴大川长大的,算是他的长辈。到了打烊的时间,他也不好意思撵老滑头走。

后来吴大川面对询问老滑头伤势的人都会用力地伸出两根手指说:“他喝了两斤。”

两斤白酒已经超过了老滑头的极限。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感觉整个身体轻得像是要飘走,眼里的世界好似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一切都不那么真切了。

老滑头摔倒了。他在跨出大门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边角的板凳脚,头重重地磕在了石头砌成的门槛上晕了过去。

老滑头在医院的病房里醒来了。除了头疼,他已经感觉不到其他的知觉了。病房里只有他四岁的孙子亮亮在盯着挂在支架上的电视傻笑。

老滑头轻轻地叫了一声亮亮。亮亮没听见。于是他又叫了一声。

亮亮看见爷爷醒了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容。他走过来,把头靠在老滑头的手臂上说:“爷爷,你终于睡醒了啊。”

老滑头笑了笑,脑袋剧烈地疼起来。

接着,老滑头问:“你爸爸妈妈都来了吗?”

亮亮说:“妈妈没来。爸爸和两个姑姑在外边说话。”

老滑头摸了摸亮亮的头,不再说话了。

亮亮见爷爷闭上了眼睛,以为他又要睡觉,推着爷爷的手问道:“爷爷,你别睡了。我有问题问您。”

老滑头睁开眼睛,听见亮亮说:“爷爷。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吗?”

老滑头蒙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把亮亮都吓了一跳。心情平复之后,他回答道:“如果爷爷死了,亮亮就再也见不到爷爷了。”

亮亮一脸疑惑,说:“那我为什么听到爸爸和姑姑在说你怎么还不死。”

老滑头心里一阵绞痛。电视上正在播放着某位新生代歌手的最新单曲,咿咿呀呀地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词。

此刻,他多么想再听一听那首早已烂熟的《自由飞翔》。因为那是他现在仅有的愿望。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冉茂一,1991年生于重庆。有作品见于《延河》《山东文学》《美文》《中国校园文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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