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牛海堂
历时大半年,经过一系列波折,成立颈椎病协会的申请,总算过审。他拿着批文兴冲冲往居所走。上一层楼梯读一遍批复意见,他住三楼,没留意爬到五楼去了。也好,先把喜报告诉李秘书。李秘书在供销社干一辈子,进单位,工作就是写写画画,直到退休还是秘书。敲门,李秘书不在,心中略觉失落。回了家,卷毛(儿子送他的宠物狗)摇尾迎接主人。好消息没人分享,怪难受的,他蹲下来跟卷毛交流,讲他筹建颈椎病协会如何艰辛;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他赢得胜利。
把单位或者组织名称刻在晶质材料上就成了公章。刻章并不复杂,十分钟交货,关键是批文,没行政主管部门授权,刻章匠不接对公业务。会员证早从印刷厂购齐,盖上公章方起效。一共三十六本,他留一本,其余分发给鹏程社区各位会员。他抽屉里放了各种门类的会员证,绘画、根雕、奇石、楹联,看得出他有艺术细胞,属于多面手。这些会员证年代久远,皆呈绿色,红色颈椎病会员证混迹其中,万绿丛中一点红,易识别。
他把附在申请书后面的协会章程,用绳头小楷誊进会员证。栏框窄,字写大了装不下。
第一章 总则
第一条 本团体名:鹏程社区颈椎病协会。
第二条 本协会的性质是颈椎病患者自愿结成的非营利性社会组织,受宪法和法律保护。
第三条 本协会的宗旨是坚持党的四项基本原则,遵守国家宪法、法律、法规和国家政策,遵守社会道德风尚。
第四条 本协会接受社团登记管理机关县民政局的业务指导和监督管理。
第二章 业务范围
第五条 本协会的业务范围:
一、组织协会会员学习有关颈椎病的医学知识。
二、组织协会会员开展一些对颈椎病有疗效的集体活动。
第三章 会员
第六条 仅限鹏程社区颈椎病患者入会,年满六十。申请加入本协会的会员,应拥护本协会章程,有加入本协会的意愿。
第七条 会员入会的程序:
一、提交书面入会申请书。对岁数大的同胞,口头申请。如讲话吃力,用肢体语言申请也可(点头或招手)。
二、经协会主席团商议通过。
三、发放会员证。
第八条 会员享有下列权利:
一、本协会的选举权、被选举权和表决权。
二、参加本协会的活动。
三、入会自愿,退会自由。
第九条 会员履行下列义务:
一、执行本协会决议。
二、按规定缴纳会费,每月五元。
协会章程只三四百字,不多。抄呀抄,越抄越慢。次日,他不得不采用缩句加省略的方法赶进度。去掉肌肉,只留骨头的章程。誊起来轻松多了。
会员证分发下去了,只余最后一本。大副还在忙工作,他站在社区门口等,等到央视一台播焦点访谈,大副才推着板车归来。大副收废品讨生活,隔代养活孙子念书。板车上挂块布,一路走,布似船帆一路飘,所以居民称老人叫大副。与有关部门交涉组建颈椎病协会的事宜大副没工夫参加,但大副为他提供了有用的情报。
除开颈椎,大副的关节常发炎,但大副不张扬不哼声,七十岁还要扬帆破浪,早出晚归收废品。
退休后他在社区闲逛,发现许多老头儿都有颈椎病,只是程度或轻或重而已。老头儿们东一堆西一团,举止僵硬,像歪瓜裂枣似的被扔在空地上。有人冻出鼻涕,胳膊却抬不到齐肩的高度擦拭。病人们为什么不能组织起来自救?所以,当他提出为颈椎病患者搭建一个平台的构想,大家都赞同,有三十五个老头举了双手,成为第一批会员。他有组织经验,会员们选他担任主席职位,李秘书做助手,副主席。
起初,他以为打个电话就能把这事摆平。县政府办公室余主任与他熟络,两人书法作品在一次比赛中曾并列获二等奖。补充一下,他还是书法家协会会员。字亲人也香,台上两张写了毛笔字的宣纸挨在一起,台下,两人肩膀靠在一块。有了友谊作铺垫,他开门见山说事。电话里头余主任说,马伯,您别急,成立什么协会上头把关特别严。这事归民政局管,您先去探个虚实,遇到困难再联系我吧。
他约李秘书去民政局。局长姓闵,矮胖矮胖的,让人感到民政部门平易近人。事实正是如此,见客来访,闵局长推开老板椅,泡了茶,端来和客人坐一张长沙发。他和李秘书瘦,闵局长坐下时动静大,似乎要将沙发翘起。他喝口茶压了惊,说明来意。闵局长走到门口,叫来走廊另一头群团办的钟股长。二人谈起一本医学杂志,杂志名忘了,但记得是高血压学会主办的。关乎医学,颈椎病后面跟协会二字欠妥,改叫学会才对。办颈椎病学会归卫生部门管。
协会变成了学会,这是怎么回事?李秘书找不着北。离开民政局,李秘书问他,协会和学会有啥区别?他不说话,迷茫。李秘书说,闵局长每讲完一段话,你就点一下头。李秘书说得没错,刚才,他一直在认真听,认真听闵局长讲话,但闵局长到底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点头是因为脑袋昏沉,脖子不堪重负。遇变天,他的颈椎病就发作,比气象台预报还准。
果然,大雨如注,街道好似一片湖泊。他心里急,独自去拜访卫生局。
走到办公楼前被门卫拦住了。门卫不问青红皂白,兜头一句,你不讲个人卫生,不许进!门卫二十出头,比他孙子大不了几岁,起码应该叫他一声同志,太没礼貌了。他气愤地说,我两天洗一次淋浴,饭前便后洗手,袜子用高锰酸钾消毒。我,我,我,我怎么不讲个人卫生了?他恨不得给门卫一棍子,如果他拄了拐棍的话。
保卫科长闻讯过来解围,老先生,您误会了,门卫不是这意思,门卫担心您一脚泥水踩上大理石摔跤。会说话就是不一样。火焰熄灭了,他反倒责备自己唐突。一步一个脚印走过去,打扫该多费劲!他脚大,穿四十三码鞋,脚印似条船。幸好门口有个擦鞋匠救了他的驾,先刮泥巴,再擦干上油,一双脏鞋成了新鞋。保卫科长小声告诉他,“头”出差去武汉了,几天回不来,有事找分管业务的康局长。
业务技术高的人有个特征,跟人说话爱用问号。康局长对他说,您有主任医师(正高)职称吗?您在国家级医学刊物上发表过多少论文?关于颈椎病,您和西方医学同行是否面对面交流过新的独特方案,或者独特的新方案?他摇了三次头,末尾那个提问好像可以分裂成两个问题,他又补充摇下头,然后开口说,没有,不过请您别吓唬小老百姓。我不是医生,但对医学多少有点了解,我儿子在马萨诸塞州一所大学学医。康局长本来想把他吓走,这下自己却吓住了。哎呀。原来您是马丁的父亲。
马丁在美国哈佛大学任教,带医学博士研究生。家乡的医院,临床治疗遇到难题,曾多次求助过马丁。拉会儿家常,康局长说,我懂您意思,您的组织应属于协会范畴。协会虽含有学术性质,但本质是情感关怀;而学会,虽含有情感关怀性质,但本质是学术。分手时康局长握住他手说,慢点,您走好。他挺佩服康局长,关于协会与学会,一句话就亮亮堂堂说清了,讲透了。
白跑一圈,他又打道回府去民政局。
闵局长和钟股长都在,他掏出笔记本,把卫生局康局长的原话对二人念一遍。好记性赶不上烂笔头,他习惯随身携带纸笔。二人不提他引文所阐明的核心观点,倒对这话的出处产生浓厚兴趣。到底是名言警句,政策摘抄,哲学著作,还是康局长的自言自语?话题一岔开就收不住。下班了,他才醒悟谈论偏离了方向,正经事一句也没说。
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去民政局他单刀直入,抓住主题不撒手。闵局长和钟股长断了退路,达成共识,社团名叫颈椎病协会。看问题应侧重于考察本质而不是性质。二人告知,成立协会要具备一些基本条件,如章程拟定、资金、场地等。
他手头有些闲钱,暂时拿出五千元作协会注册资金。再象征性收点会费,缴费标准征求了会员意见,少数说年费五十元,多数说一百元,他折中定六十元,吉祥数,大家经济条件均能承受。
场地是大事。社区广场早让大妈们侵占。也不知为什么女人很少患颈椎病。她们或浓或淡化了妆,天天去跳广场舞,上午跳下午跳晚上也跳。名义上锻炼身体(汗水润湿了发根),实则在表演,展示美与活力。她们拧了腰肢蹁跹,裙裾鼓动,恨不得似花瓣随脚下一阵风飘到空中。他和广场舞领队商议,大妈们能不能歇歇,每周放一天假?领队望着队友,舞步没停说,“NO”,我们跳舞就是休息。领队在一句话里运用了两国文字,表了寸土不让的决心。
女人强势,楼顶平台也让大妈们抢走了,她们在平台上种花,大大小小摆满泡沫盒子,一年四季,五颜六色都有花开。她们在花香中说笑,织毛衣,谈天说地,上微博刷微信做微商,进入了“微”时代。
时代向前发展了,但这进步无疑牺牲了男人的部分权益。
天上不行,他转入地下打探。在鹏程社区住了八九年他还是第一次光顾楼底停车场,像迷宫。他留意到,位置稍偏的部分车位尚未售出,闲着也是闲着,他和物业商量能否借来开展活动。物业说,老人家身子骨弱,地下室阴凉,弄病了怎么办?不说还好,物业一提醒他连打几个喷嚏,在地下室逗留半个钟头就感冒了。
他蛮讲卫生的,正找纸巾擦流涕,突然听见有人叫马伯。声音熟,侧目见政府办余主任跟他打招呼。余主任在鹏程社区买幢跃楼接父母来住,可二老住不习惯,又回乡下去了,跃楼一直空着。照规矩,空着,也得来物业缴管理费。好不容易撞面,自然亲热,两人肩膀又靠在一块。得知他的难处,余主任责备他,不是说好了,遇到困难联系我吗?反正房子不卖,正好借你们用,用多久都行。余主任不收租钱,他过意不去,坚持代缴了物业管理费。
房有了,他静下心写章程。那段时间他比退休前还忙,李秘书动笔他不放心,亲自写。白天嘈杂,只能“开夜车”爬格子。过了零点社区才安静,人群四处散去,只剩路灯兢兢业业站着。他查资料撰写章程,上五楼请李秘书指点,反复推敲,但民政局还是不满意,让重新写。先说书写格式不符,要打印稿,一式三份。再写,又说漏写了协会宗旨。反正总能找到毛病。呈上去,打下来。上上下下,一大把年纪了民政局还想把他培养成业余作家。
如何修改章程,闵钟二人在细节上出现分歧,有时候,钟股长让他加一个条款,闵局长过目,又蹙了眉头让他删掉。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二人中的某个人似乎有意躲着他,闵局长上班,钟股长便不在办公室。反之亦然,钟股长再就找不到闵局长人影。二人不照面,把他像皮球一样抛来抛去,抛得他停不下来。
每次,他问闵局长(或钟股长)的行踪,楼里人都说,忙去了。他知道机关忙,问题是两人究竟在哪儿忙?对方回答,在别处忙。说了等于没说,“别处”是个抽象的带有哲学意味的地方。
其实,那二人没走远,仍在同一幢楼办公。秘密是大副透露的。隔几天大副去民政局收废纸,一层楼一层楼地收,大副清楚,近段时间闵钟二人轮流去顶楼档案室帮忙整材料。两个领导身处不同的楼层,他如果去档案室,另一个在楼下得了信儿会溜走。因此,他带了随从,一行三个人同时向三个地方扑去,当然,楼下闵钟两人办公室有一间没人,扑空者抽出身负责跑腿,联系上下楼。捉迷藏的游戏结束了。当了面,他让局长股长统一意见,到底怎样改才合乎要求。
很快,章程定了稿。接下来人员审查关更严。现在世界局势动荡不安,你看中东,恐怖组织肆虐,那些邪教已传到东方,并非耸人听闻,我们县就有地下邪教组织,公安系统已采取行动。老同志容易受人蛊惑。首先应考查颈椎病协会预备会员有没有信邪教或准备信邪教的。
于是,他去鹏程社区居委会,开证明,他们是守法、爱国、律己、慈祥的好居民。居委会大妈说,全面排查了,我们社区目前没人信邪教,但以后会不会有人(比如一个老头)信,我们尚不敢打包票。女人一旦较真世界就变得硬邦邦的,四周铜墙铁壁,连出气的缝也没有。那么多堡垒都攻破了,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根据大副的情报,社区大妈跟他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经过攀谈,她一个表舅跟他一个表叔是亲戚,等量代换,他和她也沾了亲带了故。成亲戚,大妈不再给他小鞋穿,开了证明。
该做的都做了,民政局让他等,望眼欲穿等上级部门回复。过几个月终于有了结果,批是批了,但上头把协会名称改了,加了定语“鹏程社区”。他原本想把协会级别定位在县级,现在降为社区。
大家帮忙打扫活动室。跃楼两头只一人高,但宽敞。余主任腾空房子,留下饮水机、茶几和沙发,他们用得上,只需置办几十把平椅。跃楼旁边有个小平台,适合晒太阳看风景。
协会成立了,康局长说过,协会含有学会性质。都是颈椎病患者,至少应该知道颈椎是什么,不然别人会笑话他们这个协会的。他用彩色橡皮泥捏了颈椎模型,对照模型讲,易理解。
颈椎,指头部以下、胸椎以上的椎骨。椎骨俗称脊梁骨。颈椎共有七块。除第一颈椎和第二颈椎外,其它颈椎之间都夹有一个椎间盘,加上第七颈椎和第一胸椎之间的椎间盘,颈椎共有六个椎间盘。每个颈椎都由椎体和椎弓两部分组成。椎体呈椭圆形柱状体,与椎体相连的是椎弓 ,二者共同形成椎孔。所有椎孔相连构成椎管,脊髓容纳其中。颈椎又是椎骨中体积最小,但灵活性最大,活动频率最高,负重较大的节段,因而容易发生病变。
突然,他心里一亮,想明白了颈椎病协会到目前没有一位女会员的原因。男人干体力活,闲下来,爱叼支烟坐着,坐大半天懒得动下腰,到了岁数男人自然多半逃不掉颈椎病绵绵无期的折磨。女人在家里头洗洗涮涮,颈椎一直柔和伸缩,老了,还能跳广场舞;女人洒脱,生孩子才吃点苦头。如果老婆在家,一定会反驳他,就你们男人不容易?要说痛,女人生孩子那天,命悬一线,骨盆开裂痛得天崩地陷。短痛比长痛轻松吗?老婆去儿子那边了,现在想和他拌嘴,要打越洋电话。
会员们得闲来跃楼相聚,室内和平台上都是人。大家喝着茶,说各自的颈椎病。
每当晴天突然转阴,酝酿暴雨,他背上似扛个小火炉,为浇灭火炉里的红彤彤的煤,他改变洗淋浴的习惯,去河里泡冷水澡。他在夏天遭罪,李秘书一年四季不安生,背后沿脊柱好像绑了根钢板,不管见了哪位领导,背都挺得直直的,很高傲很自大的样子,这也是李秘书不被提拔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其实,李秘书为人谦卑。大副颈椎病犯了还要出去收废品,舌尖窝在舌系带下面,弹不出去,说出的话全是卷舌音。别人听不太懂,他配以手势翻译,那些把废品卖给大副的人受了感染,也伸出指头跟大副讨价还价,就像他们也有语言障碍。上面舌头越硬,下面的双脚越软,加上关节痛,大副走路一瘸一拐。
有一位会员症状少见,难以解释,某一天,这人眼皮突然不停地眨,如同毒瘾发作想忍也忍不住。白天还好说,别人没精力注意你眨眼节奏多快多慢,发现了只当你抛媚眼,到了夜晚,在睡梦中一边打呼噜一边眨眼,就有些吓人了。家属怀疑这人染了狂犬病忙送去医院急诊,却是颈椎作怪。
病了总得治。动手术风险大,医生告诉你一大堆可能产生的严重后果,你还敢往手术室走吗?打吊瓶喝西药止痛快,但不顾旧。会员们通常选择去看中医。中药有好几种服法:煎了喝水药,碎成粉当炒面吃,掺蜂蜜做成丸药吞服,泡酒药。民间土医采草药敷于患处,通络化淤,类似贴膏药。有会员听说山东荷泽有位高人擅用气功治颈椎病,说得神乎其神,但气功师只收治当地人或当地引见的人,未能成行去见识体验一番。痛得受不住才做理疗,针灸、烧“麝捻子”,拔火罐、赶酒火、熏蒸、牵引、按摩。其中牵引姿势不太雅,脖子套进去,像极了看破红尘想了断此生的人,如果这时恰逢双腿抽筋,站不稳,就假戏真做结结实实把自己吊上去了,这情形跟上吊一模一样;有人站起来,解开衣领让大家看勒印,深深的,好似系了条红围巾,生产牵引器的厂家是不是应该设计一个报警装置?
既然成立颈椎病协会,不妨自学一种治疗方法。经过讨论,他们选中了按摩,不需要任何器械,且疗效快。会员中有十二人手脚尚麻利,六人一组,A组去盲人按摩院,B组去医院理疗科。当然,他们名义上以患者身份去看颈椎,实则怀了心机,未行礼却已拜对方为师,暗暗潜心学了艺。“学”意味着上进、进取,不过对他们而言这“学”里含了“偷”的元素,因而他们夹紧双腿走路,就像身后长了根尾巴恐被人揪住似的。盲人手感好,该轻的地方轻该重的地方重,轻重之间顾客卸去了全身疲劳。医院主要针对病灶治疗,那些医师受过全日制医科大学教育,按摩更专业。
他从家里找出两张人体穴位图,挂到活动室墙上。AB两组人马依照记忆中各自所见按摩顺序,分别用黑、白颜色的线条标出图上穴位走势,两条线重合的穴位必是重点按摩部位。他发现,不管盲人还是医师,有时并没按在穴位上,或者按了,但按住的不是与颈椎有关的穴位,比如按攒竹穴,只对消黑眼圈有用。他们可能精心策划布设了烟雾弹,防人偷学。查医书综合分析,像日历一样撕掉上面那张穴位图,再用红色线条在新图上画出考证后更具科学性的走势图,依了图,实际操作步骤一目了然。A组教B组手指怎样拿捏力度,B组纠正A组所按部位的偏差,相互提高技艺。自此,不用再花钱,鹏程社区颈椎病协会成员可享受到按摩服务。
大副白天没时间来活动室按摩,他上门服务。平时大副颈椎痛,舍不得去医院做理疗。孙子读大学正花钱,他那点退休金远远不够,只能节约。经济如此拮据,大副也遵守颈椎病协会章程,带头第一个缴纳会费。
他号召会员们把家里的废品攒起来给大副。每个星期一早晨,大副在小区门口会被一群老头“挟持”,他上前抓住车把,其余人把手中的旧报纸、矿泉水瓶、废电线、破塑料桶,一股脑儿放到板车上。洗衣机和空调算大件,搬运费力些。阵仗弄得最大的要数抬冰箱,包了硬纸壳,再用麻绳捆住,四人抬四个角,另四人拉绳子。人老了,脑子自然僵化呆板,他们按照说明书上的叮嘱,保护压缩机立起来抬,其实报废的冰箱怎么抬都可以的,横着多舒服。他们人多势众,很霸道,不许大副拿秤来称,命令大副收了钱包快走。
那个爱眨眼的会员刚出院,不是治颈椎,这人小腿断了,晚上做梦从床上摔下来的。会员们把这人背到活动室,陪这人说话解闷。
谁受了难,会员们主动上前,尽自己的微薄之力给予帮助。他要把协会打理成社区颈椎病人的家,用康局长的话说,协会本质上是情感关怀。
有一个姓杨的老头对颈椎病协会嗤之以鼻。居民都认识老杨。老杨带孙子在广场上做游戏,走进鹏程社区总能望见孙子像骑马一样骑在老杨背上,孙子手里挥一根假想的鞭子,嘴里不住喊,驾!督促老杨别偷懒,跑起来。骑马的孩子年龄在二三岁,小了骑不稳,大了知道拿爷爷作牛作马不礼貌。记不清多少年了,老杨背上始终驮个孩子,似乎那孩子总长不大。大副说,老杨有七八个子女,孙子自然多,每年老杨背上都有孩子交接班。
大副还说,老杨原是搬运公司员工,干重体力活,颈椎自是有毛病的,但退休后好似换了个人,颈椎莫名其妙康复了。带着这个疑问,会员们在跃楼外面平台上看风景的时候多一项任务,监视老杨一举一动,广场离活动室近,有人还是买了望远镜以备急用。
大家猜测老杨可能喝了特效药,有一天还真看见老杨手中有粒形似安乃近的白色药片,举起望远镜一看,不是药,而是一颗纽扣。除了爬,会员们没发现什么。有人忽然冒出一句,老杨颈椎好是不是与爬有关?人是从猿猴进化来的,直立行走解放了前肢,但脊椎加重了负担。进化是有代价的,达尔文的学说却只字不提颈椎病。
以爱的名义,爬不会招人责备。孩子骑在肩上挥鞭,有时由于用力过猛头朝地下栽去,老杨肩膀只一晃,孩子就稳住了,这本领他们望尘莫及。不带孩子,在广庭大众下爬,围观者肯定比去动物园看猴子的人还多,不上报纸头条才怪。他在民政局向闵局长和钟股长保证过,颈椎病协会不给社会添乱。
办法是人想的。
他们不妨在家里擦地板,用“擦”掩护“爬”。先跪地,固定住双腿,一下一下,用抹布擦净面前的地板,再抬起膝盖,四肢着地往后爬。讨论没说明爬的方向,有三分之一的会员学老杨一往无前,结果,不擦还好,越擦地板越脏。那三分之二的人听了乐得肚痛,嘲讽前者蠢,比猪都蠢,前者听了也不恼怒,顶一句,就你们聪明?
照常理,他们做家务,老婆自然开心,说不定给他们发块匾。可他们连口头表扬也没得到。什么事情都有缘由的,一夜之间,老头们为什么突然变勤快了?有老婆心生狐疑,她们家老头子是不是花心,在外面有了“情况”(外遇)?另一些更担心,担心老头精神出了问题,试问,一天需要擦三次地板吗?有病早治,得去医院看看才放心。
他一个人在家,好似单身汉一般逍遥,不知道会员们惹上了麻烦,一时脱不了身。颈椎病协会成立快一周年了,他正准备办个晚会庆祝一下。他买了红灯笼挂在活动室里,摆了水果和瓜子儿。吹拉弹唱,他样样会一点,到时献丑博大家一笑。晚会上,他主要负责主持,上台表演节目只是客串。
天不凑巧,那晚下起了雨。他早早到活动室等大家。好久不见人来,他想,也许是雨水阻了会员们脚步。雨把世界连成一片,他神情恍惚,像做梦。其实没睡,他在雨声中陷入了记忆的泥潭,拔不出腿。
他原在燃化局工作,后来机关改革,调到本县一家国企当工会主席。企业由一百多人壮大到八千人,厂长换了一茬又一茬,谁上台,都信任他。他擅长与员工沟通思想,员工有了不平,或者遇到为难事都跟他说。在他鼎力倡议下,企业建立员工子女上大学帮扶资金,员工大病救助资金。开员工运动会,撮合员工集体相亲,带员工出去旅游,各种事务,千头万绪都由他一手操办。这些年,他没真正休息过,上班下班都有人找,但心里挺踏实。前年,他满六十,依依不舍离开了企业,离开了工会组织。
以前,绘画、根雕、奇石、楹联、书法等县级协会,经常约他采风,比赛,研讨,忙工作忙艺术难以兼顾。往后业余爱好将是他的主业,可他一退休,就没人邀请他参加任何艺术社团活动了。所有称得上组织的机构,像私底下商定好了似的,全与他断了联系,他可没向这些协会中的任何一家提交过退会申请。
失去了组织,他苦闷,就跟卷毛聊天,可卷毛在太平洋那边出生,听不懂汉语,对他态度冷淡。没办法,他只好在每句话开头加上一个英语单词“hello”。他趴在地上,脑袋才跟卷毛处在同一平面,颈椎格外难受,疼痛使他脑子发热,突然生出成立颈椎病协会的念头。
窗外,雨滴敲打梧桐树叶。
他像泥塑一样坐着,坐在活动室里,直到有人推门进来,他才愣愣地抬起头,是大副。
特约编辑 梁 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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