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维芬
一
那天晚上,月儿特别明,我又想起了千里之外那个破落的小区,小区的最后一排的一单元的楼顶,曾经的三年时间里,每年的春暖花开时,每天的晨曦里,都会有一个穿着轻薄睡衣的女子站在那个阳台上,俯首看着楼下的一树花开,一树的粉。那粉里有她的梦,她一直醉在那梦里。在她醉着的时候,时常会有个男人走过来,双手从她的腋下伸过去,轻轻把她揽在怀中。此刻,她就会仰起脸,眯起眼睛,读着男人满脸的沧桑,还有他眉宇间的那条川字纹。读着读着,她的心就疼了,每疼一次,她就会对自己说一遍:不能扔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是这栋楼顶楼的租户,是个文字写得很好的男人,我把他叫做暖男,药店里的那几个姐妹也叫他暖男。他每次去接我,她们都满眼的羡慕,说:“暖男又来了。”我喜欢捕捉那样的眼球,也喜欢听她们那样喊,那里面有我的骄傲,那是我仅有的骄傲,哦,不对,还有儿子,儿子才是我真真切切的骄傲。想到儿子,我嘴角就勾了起来,明天就十六了,是儿子定亲的日子,再过一年半载,他们或许就结婚了。哦,结婚,真快,眨眼的工夫,儿子就大了,再一眨眼,孙子就该出生吧?然后,人们便会看到一个头上挽着高高发簪的中年女性推着一辆儿童车经常出现在这座没有桃花的县城大街上,熟人问起,她就弯起眉眼一脸自豪地说:“带着孙子去游乐场。”
二
“你来吧,我会对你好一辈子。”三年前,暖男这样对我说。
我和暖男认识是在一次笔会上,他获了小说的一等奖,我获了散文的三等奖,会议的时间是三天,第一天中午的那顿饭,我们随意一坐,就坐到了一张桌子上。一桌子的人互报了姓名、来处,然后各自对自己的家乡做了一番简略介绍。临到暖男说时,暖男皱了皱眉,低垂着眼帘,用他细长的手指摸捻着宾馆那双不锈钢筷子。他的样子像一个老者,在跟晚辈们讲述那些老去的日子:“我的来处不是我的家乡,我的家乡很穷,我十六岁就一个人出来闯荡,然后落户在来处。我的来处也不富裕,但这个城市能帮我把梦想暂时托住,不至于让它沉下去。”不知为何,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的讲述,尤其是当他说到他的家乡很穷时,当他说到他十六岁就独自一人在外闯荡时,他眉宇间皱起了一道川字纹,看到那条川字纹,我的心底竟然会滋生出一丝母爱,丝丝拉拉疼了几下。
或许是他抬起头时看到了我眸子里的那份温软,离席时他要了我的手机号码。
第二天晚上,都在餐厅吃饭,我还没放下饭碗,手机响了,我拾起一看,是他。我一边接起了电话,一边抻长了脖子四下搜索着他,整个餐厅搜遍了,也没见他的踪影。
“喂,你吃完了没?”他像个老熟人,一开口就这样,连最基本的礼貌用语都省去了。我笑笑说:“吃完了。你在哪?怎么没看见你呢?”
“我在宾馆外呢。这么美丽的夜晚,急着回屋休息吗?”我一听,知道他肯定是想约我一起走走,但还是明知故问:“你想走走?”他说:“如果你方便,我等你。”
那晚,我们像一对老朋友,肩并肩走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马路上,他问我之前来过这座城市吗?我摇摇头,他说他来过两回了,这是第三回。他还问起了我的工作,问到了我的孩子,还问到了我的那一位。问到那一位时,我仰起头,举起眸子,望了望路边的路灯,大城市的路灯也和我的来处一样,似痴如醉,朦朦胧胧着。
“他把人家老板炒了。”放下眸子时我这样回他。
“另谋高就了?”他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镜子,脸扭向我。
“是的。做掌柜了。”说着,我勾起了嘴角。不知为何,本来做出了个笑的姿势,却差点哭了。我可是好久没哭过了。曾以为眼泪干了,不曾想那晚它差一点就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涌出来。我当即咬了咬牙,狠狠地眨巴了一下睫毛,仰头看了看星空,委屈这才没了。再次面对暖男时,又是一脸的花开。
“做生意了?”之前从来不知道男人之间也有着好奇感,我看暖男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做甩手掌柜。”吐出这句话,我感觉真是絮叨,这让我想起了祥林嫂,祥林嫂的阿毛丢了,于是她见人就哭诉,一直哭得人见人躲,还不罢休。我呢,我从来没对他人讲过家中这个男人,可我在心里跟自己说过无数次了,说得厌烦了,真的不想说了,不想再提到这个人了。 “好了,有关他的问题咱们不说了可以吗?”我已经被这个男人折磨得身心麻木了,孩子那么大了,他不闻不问,天天窝在家中,做着他的宅男,任亲朋好友登门劝说也没用,就连出门替我买个菜都做不到,为此我几乎天天和他吵。说白了,其实吵架就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不管我怎么吵,他绝对不配合。渐渐的,我也懒得吵了。一个女人,如果连架都不想和你吵了,那么你们之间的关系也就完蛋了。这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夫妻定律,这条定律应能用于任何情分上。
我在一个企业上班,加班加点,哪怕夜半回家,依然冷锅冷灶。我不知道他是否吃了,即便吃,我想也是啃的凉的,他习惯了做掌柜,我不往家买东西,他保证不会嫌,天天啃馒头,也绝对没意见。
好几次我回家跟妈妈说:“我要离婚!”都被妈妈劝住了,妈妈让我看在儿子的份儿上,这么维持着吧。我咬着牙,就这么坚持着,一天天这么走过来,竟然也习惯了,就当他不存在,回家后做着自己该做的,饭熟了,自己吃自己的,吃完了把剩下的饭菜放在饭桌上,他饿了就会过去吃。还不错,吃完了知道给我刷刷碗。
三
笔会第三天的上午,组织者带我们去了桃园。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一步踏进园门,那铺天盖地的粉仿佛从天而降,走在那些粉里,有些不真实感,这种不真实感是醉人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过的美丽。我的来处在戈壁滩的一个偏僻的小县城,一年到头刮着撩人的风,那一望无际的沙漠,见到一星半点的绿,都会让人兴奋半天。
“看你醉的。”从有了那天晚上的走走,我和他好像比他人近了些,每到吃饭时,他都会给我占个位置,然后招呼我过去坐。
我们坐着大巴来到了桃园,下了车,他就一直陪着我。我看到他擎着手机对着我不住拍着,我索性摆了一个姿势,让他好好给自己照一张。桃园好大,文友们蜜蜂一样穿梭其中。
“我们可以合个影吗?”他抬眼征求着我的意见。我点点头。我们找到一棵年岁挺老的树,枝干有我腰粗,那树冠像一把粉色的太阳伞,我走过去,走到一树粉红的左边,他也走过来,走到粉红的另一边,我们中间隔着那棵茂密的粉红,双双看向前方。前方是我们随便抓来的一个文友,他擎着我的手机对着我俩,连拍了好几下。
笔会结束以后,我们各自回到了各自的来处。暖男加了我的微信和QQ。有了暖男,有了我带回来的那些粉红的镜头,我的生活不再那么枯燥,感觉戈壁滩的风也柔和了。
我和家中的那个男人依然无话可说,我搬进儿子的卧室已经快一年了,儿子从大学打来电话问我:“妈,爸爸还那样?”我说是。儿子说:“妈,我爸他是不是一种病态?是不是让他去医院心理科找大夫看看呀?如今人们工作压力大,这类病不少。爸爸以前不是这样,是不是在原单位受了什么委屈?”儿子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接上说:“他哪里有病?他就是不负责任!”
和暖男认识一个多月,我从来没问过他的生活,只知道他的家乡很穷,他的来处也不富裕。
随着聊天越来越多,渐渐的,我知道了,他原来是个单身爸爸。老婆离了,为什么离,我没深究,只知道他的女儿在读高一。
暖男挺会心疼人的,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微信上给我留言,QQ上等着我。问我吃饭了没?累不?这样的关怀对于我来说如沐春风。扭头看看身边,还有谁这般关心着我?父母老了,还要替弟弟照顾家,照顾孩子,没时间顾我。一切的一切,我都要学会自己扛,有苦,自己吞。本来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如今成了女汉子了。遇到了暖男,我的小女子情怀好像又回来了,委屈多了,眼里的泪水也多了。时不时说:“我想哭。”暖男就打开视频,轻轻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暖男不问我为什么哭,就那么静坐在视频里,举着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们从来不在视频里说话,虽然我和宅男已形同陌路,可我们毕竟还是合法夫妻,我不想节外生枝。过后想想,如果我当初和暖男在视频里大声说话,会不会刺激到他?或许一刺激,他就会走出来,就不宅了。
“要不,你来吧。”一天,我再次对着暖男哭时,他敲打过来这么几个字,我对着那几个字,泪流得更加肆意。
“我会对你好一辈子。”暖男又敲打几个字过来。隔着泪水盯着那几个字,心里乱成一锅粥。我不知道怎么跟儿子交代,不知道这样做算不算不道德,可我真的需要一个肩膀靠一靠了,真的累。有时我想,如果一梦不醒,该多好,再也不需要继续强硬下去了,可又担心,儿子学业还没完成,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想到此,咬咬牙,日子还得走下去。第二天醒来,走在人前,又是一脸花开的样子。
四
电话里,我跟儿子说:“妈妈对你有义务,但对他没有。他要是有病,我不会这么弃他而去,问题是他四肢健全,身体无恙,凭什么让我一个女人养着他?”
儿子大了,懂事了,他知道我话里的意思,也明白我和他爸早就有名无实。他说:“妈,你怎么做,我都理解。”
儿子松了口,我便毫无顾忌了。
我们的离婚简单快捷,一开始,以为他不会配合,没想到我一开口,宅男竟然没有一丝犹豫就点了头。他点头速度之快,让我生出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他的宅,好像是故意的,他是特意在激怒我,等我先开口提出离婚,这样,是我负了他。真狡猾!
离了当天,电话里,我跟暖男说,我也单了。暖男问:“何时来?”我仰头看看黄熏熏的天,望了眼一望无际的戈壁滩,突然又想起了桃园,想起了那一大片的粉,便说:“明年桃花盛开的季节吧。”当年在桃园暖男跟我说,他的来处好多桃树,他的楼下就有一棵桃树,桃树曾经是一户人家栽的,这户人家搬走已经好多年了,桃树就成了小区里大家的桃树了。开花时,芬芳了整个小区。
“我有必要提前跟你交代清楚,我的住处是租来的,结婚时就没房屋。我们这个城市也不富裕,工资普遍不高,我还是个合同工,合同到期,不定人家给不给续。我和前妻是自由恋爱,当初,我们都是为了爱情不顾所有的那种,可结婚不到八年,她就败给了现实。她说穷可以,但不能没有希望一直穷下去。她的希望就是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房屋。可我们两家都那么穷,工作又不稳定,孩子又出生了,每个月仔细花销也剩不下几个,想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楼房,和登天差不多难。最后她还是走了,跟着一个来此做生意的南方人走了。走时,她说等日子过好了,就把女儿接过去,我想,只要女儿好,在哪里也无所谓。看来过得也不是怎么如意,要不然这么多年音信全无?”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我没插话。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女儿是我一个人拉扯大的,虽然缺少了母爱,可我没委屈了她,所幸,女儿挺懂事,从不乱花钱。即便如此,存款依然寥寥。”暖男说罢,我这边等了半天,再无下文,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反应。他是担心我也会欺贫爱富,担心我也会半路脱逃,所以提前声明。这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为自己,也为他人着想的男人,要不然他大可不必和我解说得这么清楚,等我们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再说也不迟。真到了那时候,人也睡了,即便我扭头走掉,于他来说也只赚不赔。我说:“我只要一颗心,其他我不在乎。”那一刻的我什么也不图,就图一颗真心,图个温暖的怀抱。
“这个你放心,我保证会对你好,好一辈子。”暖男说着,发来几个握着小拳头的图案,信誓旦旦。
离婚时我把房子让给了宅男,我说:“记住,儿子将来若回到这个县城,这个房子是儿子的,你可以住下去,只要儿子同意。”宅男不说话,只是点头。他连看我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他在装!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他宁可把自己丑化成宅男,也要逼我离开。
我暂且住进了爸妈的老屋,老屋应该属于弟弟,因为弟弟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我虽然也是我们家唯一的女丁,女丁注定了要替他人家传宗接代,所以别指望娘家的房屋和你有半毛钱的关系。弟弟说:“姐,你敞开了住。”弟弟的话或许我就此要老在家里了。弟弟和我毕竟一奶同胞,他是真心疼姐姐,可我不能给弟妹当话把子,不能让弟弟夹在中间难做人,所以我必须再次把自己嫁掉。问题嫁谁呢?当然要嫁个爱我疼我的。暖男是最好的选择!我们虽然天各一方,心却天天交流着,他是我的精神粮食,是我的希望。
盼望着,盼望着,春天终于来了。
“桃树开始复苏了。”那日,暖男说。我望了一眼戈壁滩,依然保持着它的原貌,一望无际的沙漠,一成不变的风。
“桃花含苞了。”又隔几日,暖男这样说。我望望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心想,这下该走了。
“妈,我在网上寻了一份工作,那里离小凯上学的城市近一些,我们娘俩见面的机会也多一点。”临走之前,我这样对老娘说。知女莫若母。娘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无法更改,那双被岁月模糊了的眼,汪起了一层雾,娘的嘴角动了动,转过了身。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微微驼了背的身影,心一阵痉挛。我的亲娘呀,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么舍得离开您。以前的婚姻已经以失败告终,女儿不想再在这片领域继续演奏下去。这次选择了远方,就算她的将来也是不幸,山高水远,也不会有人笑话我。
“这个,你拿着。”母亲再次走到我面前时,塞给了我一个红色塑料袋卷裹着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私房钱,母亲怕被人看到,塞给我时前后左右望了望,我抬起手,准备拒绝,母亲或许看出了我的意思,打了我的胳膊一下,接着狠狠地甩了一个眼神给我。我懂母亲的意思,愧疚地接过了那个塑料袋,将其放进了挎包。低下头的一瞬间,泪水再次满了眼眶,可我不能当着母亲的面让它落下来,我不想母亲继续为我担忧。
出发之前我跟儿子通了一次电话,我跟儿子没有撒谎的必要,这次远行,其一我是为了自己,其二也是为儿子,我希望儿子的将来比我好,最起码离开戈壁滩,离开那些生硬的风。我知道暖男那里不富裕,暖男的条件也不咋样,但比起戈壁滩,应该好一些吧。我对所有亲朋好友的谎言,需要儿子的配合。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到底知道妈妈的难处,知道心疼妈妈。电话里他说:“妈,只要你幸福,我就幸福。放心,姥姥那里,舅舅那里,我会替你圆说。”
五
我拎着一个行李箱,行李箱里装着我一年四季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个笔记本,就这么踏上了三千里外的远程。
火车咣当咣当一路向东走着,暖男一遍电话一遍电话地催问:“到哪了?”本来,离他越来越近,离儿子越来越近,我该高兴,可不知为何,我高兴不起来。戈壁滩虽然荒凉,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四十多年呢。我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故土难离。
路上,儿子问我:“妈,到了给我个电话。”以前,我跟儿子说过,暖男居住的城市离他读书的地方就七八百里远,比戈壁滩近了好多,我可以去看他,他也可以来看我。将来,也可以到那个城市安家落户。儿子当时笑了,羞羞地说:“还早呢。”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越来越远了。暖男所在的城市,越来越近了,梦里的桃花,越来越近了。我仿佛看见,温软的春风里,桃花正不胜酒力地醉着。
坐了大约有十九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站了,人们陆续下车,陆续往站外涌,我也夹杂在人流里。远远的,我看见了暖男,此刻的他正抻长了脖子往人群里寻着。我心里一暖,有人在乎着,真好。那一刻,对戈壁滩的不舍,统统丢到了脑后。
暖男骑着电动车来的,他接过我的行李箱,暖暖地问:“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肯定累坏了吧?”我笑笑,说:“不累。我喜欢坐车,咣当咣当的,像做梦。”他就说:“你还是像个孩子。”我没再接他的话,心里一阵酸楚,要真的像个孩子该多好,无须再操这么多心,也无须千里跋涉奔你而来。
“好了,上车。回家。”暖男把行李箱放在了他电动车的前踏板上,拍拍后座,让我坐上去。我看看他的车,笑出了声:“观光车?”
“是的,还是免费的。”暖男不失幽默地说。
暖男租住的小区很破,房租肯定很便宜,幸亏他之前对我描述过,要不然我会惊大眼睛的。老旧的楼房了,山墙上的爬山虎都爬到楼顶了,干枯的枝桠网一样贴在上面。小区不大,三排房,一排三个单元,暖男在最后排,五楼,也就是顶楼。排和排之间有个空隙,那里应该种着各样的花,要么就是齐刷刷的草坪。暖男这儿的空隙却乱七八糟,有的地方被人们开成了菜地,菜地这个时候还在荒废着。暖男说,人们在等节气,什么节气下什么种。有两处菜地被碎草覆盖着,我问过暖男才知道,那些碎草下边是大蒜。没有被开垦的地方,除了草,就是树。那些草,看上去大病初愈的样子,再过些日子,春风继续刮下去,肯定就精神抖擞了。树的种类不少,有石榴树、香椿树、樱桃树,暖男说,这些树都有主人,唯一没有主人的就是那棵桃树。那棵桃树如暖男电话里描述的一样,已经满身骨朵了。
“它就是你说的那棵桃树吗?”暖男在楼梯入口处停了车子,我立刻就搜索到了那棵桃树。
“是呀。你过去看看吧。我先把车子放到底屋。”暖男把我行李箱拿下来,把车子拐进了楼梯口处的那个黑乎乎的楼道里。
我朝着那棵桃树走过去,那一树的骨朵,星星点点地红着,它们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期望,那期望,鼓鼓胀胀的,大有一触碰就爆发的架势。那天,风软绵绵的,光线不咋样,暖男从楼梯口出来时说:“这几天都是多云转阴,要不桃花早开了。”
楼梯脏兮兮的,老旧的木质扶手连接处,都张开了口子,口子里黑乎乎的,这个样子让我想起了那些沿街乞讨者,他们伸出手向你要钱时,那些指甲缝里也是这么脏。我虽然穷,但遇到一些老者,或者残废,或者孩子,还是难免发出慈悲的,他们接钱时,我注意过他们的手,几乎都一样。从一楼到五楼,飘窗的玻璃都不见了,南来北往的风任意地横行着,随便把一些尘土或塑料袋之类飘轻的垃圾也吹了进来,所以楼梯上堆满了尘土,或许有人偶尔扫一扫,但扫起来的尘土依旧堆积在旮旯里,没有人把它们送下去。
“没人管理卫生?”我一边走一边问。
“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爹妈的孩子,现在又穷又脏更无人过问了。”暖男边走边说:“自己的脸也只能靠自己洗了。”
“既然洗,干吗不洗净?”
“问题是这张脸是共有的,我一个人洗净了有啥用?其他人又抹上了灰。”
“那就再洗!我就不信,你每天坚持洗,他人会不受影响。”
“那好,明天起这张脸交给你了。”暖男侧过脸朝我笑着。
“这就给我下达任务了?”我挑着眉角问他。
“逗你呢。傻瓜。咱不管那么多,各扫各的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说着话,已经到了五楼,暖男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暖男果然不富裕,全部家当估计用一辆三轮车就拉走了。他领着我参观了他们六十平米的住处,两卧一厨一卫一厅,女儿所在房间的床上蒙着一块被单,被单的上边放着两只大纸箱,他指着纸箱对我说:“那就是我们的衣柜。女儿半月回来一次,回来时就把纸箱抱下来,当书桌。”他的房间也有两个大纸箱,他说,这两个大纸箱盛的全是书,女儿的,他的。纸箱上边是一台笔记本,那是他的。他说他家最值钱的东西就这台电脑。
他家的客厅也是餐厅,一张长条木质茶几,上边有个暖瓶,四只杯子,其中一只敞着口,另外三只反扣着。还不错,靠墙还有一张双人沙发,皮革的,他说茶几和沙发都是房东的,人家嫌旧了,没带走。厨房除了一台液化气灶,橱柜里还有四个碗,几双筷子。一个白色方便袋里盛着几包挂面。橱柜里还有几个皮纸袋,纸袋不大,上边印着小米、大米、玉米面、面粉。估计一个袋子顶多盛五斤,目前好像下去了一半。
“你家真干净!”参观完了他的家,我找不到一句可以说的话,最后冒出了这么一句。我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穷得干净,还有,暖男收拾家还真是个好手,破旧的房子,他竟然收拾得窗明几净,这一点,让我很舒服。我不喜欢邋遢的男人。
“嘿嘿,干净得有点不太现实。”暖男自嘲着。
六
我们就这么住到了一起,没有登记,也没有婚礼,暖男请了他的几个朋友,新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我们的结合,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生理需要吗?情感需要吗?但我相信,绝对不是生活需要。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我这样一个中年女人欲觅一个年龄相仿,条件不错的男人为伴,做梦都别想。现今的男人,稍有点身份,稍有点积蓄,哪一个不迷恋青春年少?还等我这样一个人老珠黄的女子去打替补?但是,我要是为了生活,绝对可以委屈一下自己,把寻偶标准降低一个层次,找一个退休老头蛮可以吧?毕竟自己还不是太丑。可我思来想去,还是首选了情感。
“帮我找份工作吧。”两天后,我这样对暖男说:“你养不起我。”暖男看着我,面带愧色,他把我拥进怀里,喃喃着:“我给不了你一个满意的生活,但我有一颗爱你的心。”我两手从他的臂下绕过去,也拦腰把他抱住,迎着他的眸子说:“这就够了。山珍海味不一定可口,有一份情滋润着,粗茶淡饭照样养人。”
暖男的为人还不错,因为文字,结交了不少人,算起来,也算是当地一个小名人,也在大小刊物上发表过不少文字,自己还出过三本书。其实,这次奔暖男而来,其中也不乏仰慕他的才华这一说。他的文笔我是见识过的,语言老到,文字优美,很喜欢。有人说过,爱上一个人,多数是从欣赏开始的。我应该感谢那次笔会,感谢上苍安排我们遇见。总以为,两个有着共同爱好的男女生活在一起,应该是幸福的。
那晚,他们当地的几个文人墨客一起小聚,把我也拉去了。他说:“你也是文人。”我笑,我算什么文人,你们都是作协会员,我什么也不是。他说:“你的诗歌和散文写得都不错,不比我们差。”那晚他喝多了,回家后他告诉我,好多姑娘看了他的文字千里而来,可见了现实中的他,见了他的落魄,又都遗憾而去。说这话时,我们已经横在了床上,月亮雪白雪白,屋里的灯已经关上了,月亮透过半截窗帘的上端,把光柔柔地洒了进来。他嘴巴冒着酒气,把我搂得特别紧,大概是怕我也像那些姑娘们一样,飞了。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你是唯一敢留下来的女子,我必须对你负责!”他说完,把带着酒气的嘴巴就送到了我的腮处,我两腿蛇一样缠着他的腿,说:“我不会向你要责任,也没有权利向你要责任,这个世界,谁也不欠谁的。繁华的人世,冷漠的群体,让我们躲在这个旮旯里,相互取暖吧。”
暖男还有一条好处,就是不抽烟。我厌恶烟味,因此不喜欢抽烟的男子,戈壁滩的那个男人也不抽烟。
我的工作在一个礼拜后落实了,一个连锁药店的营业员。是他朋友介绍的。
我们从来不谈及钱,感觉只有俗人才谈钱,才把钱挂在嘴上。我们都是文人,文人应该比俗人文明,穷也要穷得光明磊落。曾有人说过:自古文人多清贫。这样看来,贫,在我们这些人身上好像天经地义,所以我们不应该怕贫。
我们平日的开支很随意,穷日子自然也没有什么大的开销,就是柴米油盐,谁方便谁往家买。他女儿半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我们就多加几个菜,算是奢侈一回。他女儿喊我阿姨,小姑娘挺可爱的,第一次见面时,我包了一个红包给她,没有多,二百元。她不要,我说:“见面礼。阿姨没多,一点心意。”暖男在边上对他女儿说:“阿姨给你就拿着吧。”女儿很听话,接过红包说了声谢谢。
我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阳台上,俯首去看那棵桃树。在我来到这儿的第三天,那些花骨朵就零零星星地打开了,我接到工作的那日,几乎满树都开了,暖男说,她们是赶着来给我祝贺的。那一树的粉,成了这个破旧小区的亮点,像九天仙女,撑开了她的粉色裙摆,安静地立在春天里。
我所在的药店在这座城有三十多家,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每个药店三两人,我们这个店面大,安排了五个人。药店的工作轻松,但是营业时间长,从早上开了门,一直要坚持到晚上九点。暖男风雨不误,只要没有特殊的事,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去接我。
从遇到暖男,至来到他的身边,我就感觉自己不是生活在现实中,挽着暖男的臂弯,走在路灯下面,好几次我都站住脚不动,这时暖男就停下来问:“怎么啦?”我说:“你掐我下试试。”第一次这么说时,暖男扑哧一声笑了,笑着抬起手,轻轻在我腮处拍打了两下,说:“傻样。好好的,掐你干吗?”我说:“咱们是在现实中吗?”暖男这才反应过来,他一把抱起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转了好几个圈,放下我时,他气喘吁吁地说:“醒了没有?”我笑着绕到他身后,趴在他的背上,两手缠着他的脖子,撒娇说:“但愿长醉不要醒。”
七
因为喜欢文字,儿子读高一时,我就买了一台手提电脑,那时宅男还没完全宅,只是更换了一次工作,这段时间,他脾气极差。我说我要买台电脑,他没应声,两眼翻了我一下,我只是随便跟他说说罢了,他应不应声都阻止不了我,钱是我自己赚的。离开戈壁滩,我把这台电脑也带上了,它是我行囊中最贵重的物品。
一样的爱好,真好!如果晚上不值班,我和暖男就各自趴在各自的电脑前敲打着文字,敲打完了,他给我看看,然后帮我修改一下,发出去,混个雪糕钱。经他修改的稿子,一般有去无回,当然,都是些豆腐块,发在报纸副刊,或他们当地的一份刊物上。
一分钱也是钱,这是荣耀,不是钱的问题,这话是他说的。我明白了,文人为什么不谈钱,因为在他们眼里,荣耀胜过一切。我还不算个文人,还没觉得荣耀有多重要,但我正在往文人这条路上靠,等我真正成为文人的时候,或许也会把荣耀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城市的雨特别多,那一年,下的雨有戈壁滩十年之多。在这个多雨的季节,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自己的来处,忘记了种种不快,像一个热恋时期的女子,沉醉在那个陌生城市。我喜欢雨天,从看了戴望舒的《雨巷》,我就喜欢上了雨天。我也想像诗中那个女孩一样,擎着花伞,到雨中去走走,不能渴望遇到一个和我一样喜欢着雨的男子,至少可以让自己天马行空游走一次。
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场雨,落在了夜里。正好到了药店关门时分,外边突然下起了雨,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雨从黑漆漆的天空突然就落下来了,雨丝在路灯的映照里,泛着银色的光。暖男电话里叮嘱:“别焦急,我正赶过去呢。”暖男临下班前说,今晚朋友请客,不能接我了,让我自己回家。我们的家其实离药店不远,三里路吧。
“不是吃酒去了吗?”我问暖男。
“这不下雨了吗,回来拿伞去接你。”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就是楼下那一树粉中的一朵,为了赶一场花季之约,不管不顾地开了。我千里迢迢而来,不就是为了赶一场和暖男的约会吗?只不过,那树粉随着春天的离去将无影无踪,我们的约会却无休无止。闭上眼睛,我能想象得到,在我们老去的那一天,暖男依然会紧紧地拽着我的手,哆嗦着脚步,陪我走在路灯下,慢慢地回忆着我们的相识相爱和相伴。我们的一生,或许会一直这么贫下去,但我们有情滋养着,有爱呵护着,我们知足了。
姐妹们一个个都走了,她们中的两个也是被自己的老公接走的,其中一个步行,拿着两把伞,他们家就在药店左边不远处,也就几步路。另一个姐妹的老公开着车,随便把另外两个姐妹一起接上了。本来他说让我一起上车,可我坚持等暖男,姐妹们知道我和暖男的感情,丢下一句俏皮话,走了。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向外边。外边的雨哗哗地落着,落到柏油路面上,击起一层水花,水花细小,小得肉眼看过去像烟雾,像薄纱,朦朦胧胧的,有半尺高,风儿扑来,把它扯了一下,它顺势就偏离了方向,朝着风追去,那个样子简直像梦。此刻的路灯更加迷离,这个雨夜在它的迷离中格外醉人。
暖男终于出现在了雨中,他挽着裤腿,脚下是塑料拖鞋,我找了一条毛巾,给他擦了一把脸,他额头亮闪闪的,估计走得太急。
暖男左手撑着一把伞,右手拿着一把伞,我关了店门,一回头,他已经为我打开了右手的那把伞。我没接他递上来的伞,一闪身,躲到了他的那把伞下。
“不行,雨太大,这样会淋着。一人一把。”暖男强调着,又往我手里塞那把伞,我依然不接,人偎在他的胸前。暖男拧不过我,把那伞收了起来,用胳膊把我往身前拢了拢。我们俩就这么往前一步一步挪着,雨花溅到露着的小腿上,凉丝丝的,这感觉真好!走着走着,我突然停下了,我一停下,他也不能再走了,路被我挡住了。他问:“咋了?”我仰起头,对着他“哧哧”笑着。他假装唬着脸道:“赶紧走路,要不都成落汤鸡了。”
“咱俩现在像不像连体人?”我笑着问他。
“我的姑奶奶,大半夜的,又下着大雨,咱们回家再连体好吗?”我知道这家伙又坏了,这些日子来好事了,没让他动,他说再憋下去就成太监了。我笑他:“这么多年你也没太监了?”他说:“问题是这么多年没有人坐怀,我一个人乱不了,现在不行了,一个大活人,还是一个韵味犹存的女人,天天夜里这么搂着,谁能不乱?我又不是柳下惠。”
“我还想在街上走走。”走到小区门口了,我依然不想回家,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脱掉了鞋子,赤着脚跑到了雨里。
“疯丫头,冰着。”他喊了声,伸手欲抓我,我早跑远了。就这样,我前边跑,他后边追,追了十几米,我终于停下了。从来不锻炼,气喘吁吁的。结果倒好,我透了,他也透了。
八
那年的暑假,儿子来了,暖男的女儿也放假在家,家里就两个卧室,没法住了。他说:“要不我们来个组合吧。我们两个男子汉一间,你们女生一间。”我一听,只能暂时这么住了。
我们四个人都喜欢麻辣,饭食上不用太操心。
儿子从上了大学,就在一升上大学那年给他买了几身衣服,后来再也没添过,还好,儿子的个头高中毕业时已经一米八几了,这几年,也没怎么见长。再开学就大三了,我不想儿子在同学面前一直那么寒酸着,心里一直盼着他来,陪着他去商场转转。
那天休班,吃早饭时我对两个孩子说:“吃了饭领你们去商场转转。”本来晚上散步时我就跟暖男说过,明天想陪儿子去商场买件衣服。暖男说:“买吧。应该的,孩子大了。”那晚的月亮不是太明,一会躲进云里,一会又钻出来,我挽着暖男的胳膊,仰着脸,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你那里钱够了吗?”走了一段路,暖男嘣出这么一句话来。我依然仰着脸,看着挂着几颗星星的天际,城市的天空,本来就没有什么看头,可那晚,我喜欢把眼睛放在上面。
“够了。”我轻声回复着暖男。挽着他的那只胳膊,松松垮垮的。
我们回家时,两个孩子依然各自窝在各自的房间里,各自趴在各自的电脑前。暖男一踏进门就溜进了洗手间,我走到儿子的身边,手不由己地抚上了他的头。儿子回头看了我一眼。进了大学,儿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少,他刚才回头看我那一眼,目光深邃,活像一个老者,能洞察秋毫。我知道,儿子对这个家并不满意,虽然他不说。
“佳佳就不去了吧。你们去吧。”叫他女儿一起去,这件事我没有提前跟暖男商量,本来没打算叫上她的,可是,我如果和儿子两个人单独去了商场,回来时又给儿子买了衣服,姑娘看到会咋想?肯定以为,到底不是亲妈。既然走进了这个家,既然打算和暖男过一辈子,他女儿这盘棋,我不能马马虎虎。
我用眼的余光扫了一下佳佳,佳佳正抬着两只眼睛看着她爸,神色里全是疑问。我又扫了一眼儿子,儿子低着头,吃自己的饭。我担心四人之家弄得不愉快,赶紧把暖男的嘴给封住了:“你上你的班,又不要你陪着,管得够宽。”其实我心里对暖男也生出一丝不满。他肯定是怕我在他女儿身上花了钱,他没法回报我。我心想,既然不想欠我的,干吗不甩出几个钱来给我们,哪怕几十元都行。
来到这里一年多了,楼下的桃花开过两度了,电话里我跟儿子说:“凯,桃花又开了,你来看桃花吧。”儿子说他大学校园里到处是花,有桃花,还有迎春花、樱花,儿子让我抽时间去他大学看看,那才叫花开满园。我答应了,可我一直没去过。话说无钱寸步难行,我不是无钱,只是钱少。把钱花在路上,不如给儿子寄去。
路过楼下那片草坪时,我指着那棵已经挂了桃子的树对儿子说:“凯,那棵就是我跟你说的桃树。春天里,它是这片小区的眼睛。”佳佳听我这么说,笑了,道:“阿姨你和我爸一样,什么东西到了你们的嘴里,都有了灵魂。”我笑笑,说:“本来嘛,草木皆有情,只是人未懂。”
两个孩子都挺懂事,买衣服,一听价格,推着我就走,我说:“大了,应该买件像样的衣服。”儿子说:“其实我不用买。那些衣服都不错,都好好的呢。”佳佳也跟着说:“阿姨,你还是给你自己买件吧,我也有衣服。”
我们又上了三楼,一眼看见真维斯和美特斯邦威在搞活动,终于,两个孩子在那里买了一身,总共花了不到五百元。
“阿姨,等将来我挣了钱,也给你买。”佳佳这姑娘真讨人喜欢,我和暖男之间能够这般恩爱,一半也因了这个姑娘。如果小姑娘不懂事,在我们之间横挑鼻子竖挑眼,恐怕我们不会这么和谐。看得出,小姑娘挺喜欢粘我儿子的,一口一个哥哥喊着,让儿子给她讲大学的生活,还问儿子是否有女朋友。问到这句话时,儿子抬眼看了我一下,我这才发觉,儿子大了,到了谈恋爱的年龄了。
“凯,谈了吗?谈了就告诉我们一声,让我们也沾沾喜庆。”我鼓励着儿子说。
“谈了一个,贵州的。”儿子羞答答地说着。
“哥,手机有她的照片没?拿出来让我和阿姨给你把把关。”佳佳从小跟着单身父亲长大,没想到性格这么好,暖男应该知足了。比起佳佳,儿子小凯就没有那么活泼,小小的年纪,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作为母亲,看着心疼。很想单独陪陪儿子,陪他一起顺着马路走走,或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趴在电脑前忙活着。可家里还有一个小姑娘,生怕冷落了她,生怕她心里说:“到底人家才是母子。”
那个暑假,儿子在这里待了半月,半月后他就回了戈壁滩,那里还有他的一堆亲人,他要回去看他们。
九
临走之前的那个夜晚,小雨淅沥地落着,佳佳把儿子喊到了她那间屋,请教小凯一些问题。我知道,佳佳是不舍得儿子离开。从小孤零零长大的她,很希望自己有个姐姐,或是哥哥,儿子又有大哥哥的范儿。小凯在的日子里,佳佳好几次都让小凯陪着出去看夜景。这孩子懂事,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况,从来不让小凯带她去肯德基、麦当劳这些地方。看着也怪可怜的。一个雨天,暖男说那是这座城市有史以来下雨最多的一个夏天,每个礼拜几乎都会落一场。那天,我给了小凯两百元,悄悄对他说:“领着佳佳去肯德基或麦当劳吃顿去吧。”儿子抬着眼看看我,不接那钱,说:“有必要吗?”儿子的话多层含义。其中肯定有对老妈的疼惜,生活这么拮据,非要去那么奢侈的地方吗?我拍拍儿子的胳膊,笑笑,说:“去吧,你也没去过,两个做伴去尝尝。”
两个孩子肯定没吃饱,那样的地方,才花了九十元。回家后,儿子把剩下的钱又给了我,接过钱的那一刻,我的泪差点掉下来,作为父母,感觉太亏欠孩子了。
因了雨,屋里不再那么闷热,我和暖男对坐着,他坐在小凯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我坐在床上。自从两个孩子回到了家中,我们两个把各自的笔记本都收起来了,偶尔玩玩,就在床上,那两个用大纸箱垒起来的电脑桌都让给了孩子们。
雨淅淅沥沥地落着,我起身,走向阳台,阳台是半敞着的,下面一半墙体遮挡着,上边露天。有风儿吹来,把细细的雨丝飘到了身上,真凉爽。
“怎么出来了?”暖男紧跟着我的脚步来到阳台。
“这儿凉快。”我望着无边无际的夜,这样说着。其实我是想躲开两个孩子,虽然他们在另一个房间里,可我担心儿子的耳朵依然留这边,那么细心的一个大男孩,我相信他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技能。
“儿子明天就走了。”我盯着楼下那棵桃树喃喃着。小区里的路灯微曛着,根本照不到绿化带里的这棵桃树,我能用肉眼看到它的轮廓,是借着从他人家窗户里散出来的光亮,那满树的绿和夜色融为一体,站在五楼往下看,黑黑的一团。如果在一楼,我想,我能听到雨打在它身上的唰唰声。我喜欢听雨,总感觉那些声音是谁自言自语。
“知道你舍不得儿子走。”暖男靠近我,拾起我的一只手握着。夜里,我们经常十指相扣,掌心对掌心,我说:“我喜欢这样,这是心和心的交流。”暖男从此后就这样扣着我的小手。
阳台上没有灯,卧室里的灯也不是太明亮,暖男虽然扣着我的手,可他是看不清我脸的。不知因何,他的话一落地,我竟然挂出了两行泪。
又一阵风儿吹来,雨丝飘到了我的脸上。我抬起另一只手抹了一把,暖男看到了,说:“回去吧,别冰着。”我说你先回吧,我再站一会儿,喜欢这样的夜。暖男没有离开我,一直陪着我。直到儿子从佳佳的房间返回来,暖男才说:“小凯要休息了。”
第二天,儿子一大早就爬了起来,我也早早醒了,佳佳还在熟睡,暖男也起了。我拿出自己的那张银联卡,对儿子说:“凯,走,陪妈出去下。”我拿卡时故意当着暖男的面,他没问我拿卡干吗,我让儿子陪我一起出去时,他也什么没说。儿子看看我,搂着我的肩就往外走。
昨晚刚下了雨,虽然雨不大,可这雨下得太勤了,水泥路面上有的地方积水不少,得踏着路基石才能过去。儿子问:“妈,这么早,出去干吗?”我说:“妈不会用取款机,你帮妈取几个钱。”儿子一听,知道我要给他钱,停下来说:“妈,我不要钱,身上还有呢。”我拉起儿子的大手,这只大手和暖男差不多大,小时候,我经常把它握在我的手心里,现在,我只能牵着他的手指了。我说:“不是给你的,给你姥姥的。”儿子这才挪开步子继续陪我往前走。
我的卡上没太多钱,每个月除了零花,还要给儿子打生活费,一年多了,积攒了不到两万。我取了三千元,给老妈带去两千,剩下的一千塞给了儿子,我不想让儿子手里紧,不想他感觉自己比他人差,有妈妈在,他就有人疼。
路上,儿子问我:“妈,你真的幸福吗?”我抬眼看看儿子,笑着说:“最起码这个男人知道心疼妈妈。”听了这句话,儿子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儿子伸过胳膊,揽住了我的肩。那一刻,我无比幸福!想起了小时候我牵着他的小手,大雪的早上,我送他去学校,我前边走,他后边踩着我的脚印,一步一步地走着,不曾想瞬间他就大了,现在,竟然知道揽着妈妈的肩了,妈妈成了他的保护对象了。
十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着,儿子后来再也没来住过,寒假里,我说:“来妈妈这儿过节吧?”儿子说,他和爸爸回奶奶家过。也是从那次开始,儿子再也不要我给他寄生活费了,他说宅男给他打过去了。打死我也不信,那个宅男?他连自己都不知道能否饿死,还会顾及儿子?所以不管儿子电话里如何说辞,我依然每个月给他打六百元的生活费。一次视频聊天时儿子把他网上银行的余额截图给我看,说:“妈,你看看,我卡上是不是很多钱?所以你以后别打了,我真的花不完。爸爸现在走出去了,开始赚钱了。爸爸有技术,赚钱比你轻松。”我依然不相信儿子的话,以为儿子在敷衍我,有可能向同学暂时借借,存到卡上来忽悠我。我不想让儿子半工半读,毕竟他还有妈。
一天,我将电话打给了老妈,话里,我提到小凯的生活费,提到了宅男。老妈听我提到宅男,叹了口气说:“凯他爸现在好了,赚钱了,每个月都来看我,给我买好多东西。”听老妈这么说,我才相信了儿子的话,宅男终于走出去了。他是怎么走出去的呢?当初那么多人劝说都无效。
暖男的女儿佳佳也上大学了,虽然我不是她妈,可我走进了这个家,暂且不管它是否合法,我已经充当了这个家的女主角两年之久。上大学该置办什么,对于已经送走了一个大学生的我来说,不需要过问。可以说,在佳佳身上,我问心无愧。当然,我不能每个月给她打生活费,因为我没有这个义务,她有她爸爸,有暖男,暖男的卡上肯定比我的钱多。两年多了,我们的日子类似AA制。我要每个月给儿子打钱,再说,佳佳每个礼拜回来,我或多或少都要表现一下,要么塞几个小钱给她,要么给她买点她喜欢吃的带着。我做的这些,暖男都看在眼里,所以他一直说:“你真是我的福气!”
暖男领着我去他老家过了一个春节,他的家乡真的如他在那次笔会上说的,很穷。那弯弯曲曲的泥土小路,依然是我儿时见过的光景,他父亲和母亲的穿着,依然保留着六七十年代的风貌,他家的院墙是碎石头砌成的,西边的那堵墙中间还有个大缺口,他妈妈说,是去年的一场暴风雨给冲垮的,透过这个缺口,能看见墙外的麦田。我去的那个冬天没有雪,所以小麦干黄干黄地卧在地里,如同没了生命的草。他爸爸揣着袖子蹲在门前的墙壁那儿,太阳暖融融地罩着他,我们走近时,他还在打盹。
我也算半个儿媳妇了,新媳妇初次见公婆怎好意思空着手?根据暖男提供的信息,我给他父母每人买了一件新衣服,也给两个嫂嫂每人买了一件,其他吃的,都是暖男花的钱。他们家还算和睦,两个嫂嫂挺和善的。老妈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家庭和不和睦,就看这个家庭里的女人们,女人们要是慈眉善目,就不会差。
那里的居住条件很差,虽然一冬没下过雪,夜里的冷却让人受不了。两个嫂嫂和哥哥们吃过饭聊了一会儿都各自回家了。公婆知道我们要回来过节,提前几天就给我们把西炕收拾好,把被褥也早就拆洗过。山村穷,但不缺烧的,街门外堆着好几个大草垛,还有一堆干树枝。
土炕烧得滚热,钻进去真暖和,可夜里的风透过破门破窗呼呼往里灌着,我说冷,冻头。暖男就把他的鸭绒服给我遮挡在头顶,这样总算不冷了。那个春节,虽然身体跟着受了些罪,但心里是暖的,那些人都没有太多的话,但举手投足间,总能觅到对你的亲和。
临走的那天早上,一家人都站在街门外目送着我和暖男,那个情景,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送亲人当兵的镜头。锣鼓喧天里,一家人拥挤在村口,泪眼簌簌地目送着亲人一步步远去。
我的泪再次满了眼眶,朝着他们频频挥着手。他母亲突然迈着小碎步跑过来,一边跑一边说:“等等,等等。”暖男朝着他妈迎上去,我原地站着,远远地看见他们在那里说着什么,两个人边说边朝我这儿看,然后一起向我走来。到了跟前,暖男说:“妈有话要跟你说。”我赶紧朝老人伸出手,老人握着我的手,然后把我搂在怀里,只听她伏在我耳边小声说:“老三家,我看出啦,你是个好闺女。妈也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只手镯是我姥姥给我妈的,现在我把它给你。”说话时,她已经将手镯放到了我口袋里,我刚要直起身子掏出来,她拍打了我一下说:“别挣,别让你两个嫂嫂看见。她们没有。”
“妈……”我只喊了一声,就语塞了。我知道,他母亲这是对我的认可,这是把儿子托付给我了,是让我好好替她照顾好这个儿子,照顾好她的孙女。我心里暗暗发誓:“放心吧妈。我会好好爱你儿子的,会替你把那个破家撑起来的。”
十一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浪漫渐渐少了,不过我们依然很融洽。偶尔不顺心了,我抬起手看看婆婆给我的那只手镯,看着看着,我就把暖男拉进了怀里,从心里生出一种疼,那是真的心疼,疼这个男人。
“咱们什么时间登记?”那次喝了酒,暖男又问这个问题。
我来的时候什么也没带,都放在家中,就带了身份证。暖男好几次催我,让那边的人给寄过来,把证办了。可我觉得证件只是一个证明,那是给他人看的,真正的爱不需要那些东西来作证。再说,我离开家乡眼看着三年了,虽然视频里经常和老妈聊天,但总不是待在身边。每次暖男提到这事,我就说:“我已经见过你的亲人了,你也要跟我回去见见我的亲人,等咱们回去时拿上它,回来补办也不迟。”
日子过得飞快,穷日子富日子都很快,眨眼,儿子小凯大学要毕业了,儿子电话里说国庆要带着女朋友回戈壁滩,我说:“那路过这儿时让我看看。”儿子答应了,且叮嘱我不要为他们的住处担心,他在网上预定了如家酒店。
那些日子,我心里半喜半忧,跟暖男说:“小凯眼看就毕业了,你能不能托托关系,看看把他弄到这儿来,找个工作先混着饭。”暖男答应着,说好。
儿子的女朋友长得不错,挺懂事,给我带了一盒面霜,说是韩国的,给暖男带了一个剃胡刀。第一次见面,我本来想给她买条金项链,暖男说:“万一人家看不中款式呢?”一听暖男的话,也是,就给她包了一个两千元的红包。
他们住了一晚就走了,早上吃罢饭,暖男对我说:“我上班了。你去送送他们吧。”我能不送吗?那是我儿子。儿子千里迢迢而来,我做母亲的没地方容纳他们,送都不送,还称母亲吗?暖男和我说话时,我已经进了厨房,他以为我没听见,又探着头叮嘱了我一遍。我一边低垂着眼帘刷碗一边应道:“知道了。”
刷完了碗,我电话问儿子吃了没?儿子说已经在赶往我这儿的路上了。我说你们别往这赶了,我下楼,咱们在职教中心那里见吧。职教中心离他们住的那个如家酒店不远,离我这儿也很近。主要是职教中心往西一拐就是集贸城,集贸城有当地特产卖,我想买点特产让儿子带给老妈。本来我可以早早把这些东西买回家,可暖男租住的是五楼,拎上去很费劲,居住面积又那么小。
临上车前,我把红包掏了出来,给女孩,女孩怎么也不收,没法子,我又给儿子,儿子也不要,我生气了,唬着脸道:“嫌少吗?”说出这句话时,眼泪竟然出来了,那一刻,百般滋味。见我这般模样,儿子赶紧接过去递给了女孩,女孩说:“阿姨,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嫌少。于凯一直说您不容易。于凯很牵挂您,还跟我说,等将来生活好了,就把您接到身边,好好享福。”听了女孩的话,我的泪落得更快了。儿子揽过我的肩,大手在我的肩上摩挲着,一下一下。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转过身子,仰起脸看着眼前的儿子,儿子垂下眸子看了我一眼,就把眼神移开了,他双目漫过我的头顶,扯向了我身后更远的地方,我看到儿子的眼圈红红的。
孩子们终于离开了这个城市,离开了我。望着火车渐渐远去,我的心也跟着走了,人竖在站台,看着火车走后留在西方的那片空白,心也空空,脑也叫空空。这时手机响了,我掏出来一看,是儿子的,赶紧接了起来:“妈,回去吧。好好爱自己!”
十二
寒假过后,孩子暂且不需要回校了,在家实习。暖男托了好多关系,都没帮上忙。儿子电话里说:“妈,你别操心了,爸爸已经给我找到了实习单位。”儿子是学设计的,当初是宅男帮他报的志愿,宅男一直觉得自己这行不错,可没想到,最后他把自己连同技术一起给宅了。宅男给儿子找了当地的一家大型建筑公司,以前也是国企,现在成了股份制,儿子暂时去了那里实习。宅男肯定是托了好多关系,要不然那家公司不会随便收人的。看来宅男真的不宅了。
桃花又开了,每天早上起来我依旧喜欢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可心情不是往日了,看着那一树的粉,滋生不出任何情怀。更没有走下去近距离地品它们的兴趣。它们只是一团粉,在晨风中张扬着。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树的粉,那一树的粉里,竟然有张脸,那是三千里之外老妈的脸。老妈双目痴痴地望着我,眸子里全是泪花。老妈病了,弟弟来电话告诉我时,老妈已经出院了。我的心却依然吊着,幸亏老妈没事,要是这下子去了,我相信自己的下半生将在懊悔中度过。
“我要回去照顾老妈。”昨天夜里,我这样对暖男说。暖男半天没吱声,搂着我的那只胳膊紧了紧。
“我要回戈壁滩。”我再次声明着。
“什么时间走?”暖男问得有气无力。
“这两天。”我盯着窗帘上方的那片空白,阴天,没有月亮,空白和夜色融为了一体,漆黑漆黑的。
“住几天?”他扳过我的身子,把一条胳膊伸到我的脖子下,那只搂着我的胳膊依然使劲揽着我。这样一来,我们的身体几乎成了连体。我头伏在他的胸前,再次听到了他的心跳,怦怦的,一下一下很快。他的呼吸喷在我的耳处,温乎乎的。
“看情况吧。”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儿子准备五月中旬定亲,这么远的路,我不能来回折腾,既然回去了,就要等到儿子定完了亲再回来。儿子定亲的事我之前就跟暖男提过,那时老妈还没病,他应该不会忘记。
“要不我请几天假陪你一起回去看看?顺便把证件带回来,咱们把手续办了。”暖男肯定是担心我在家住的时间太长。
“我总要等到儿子定完了亲再返回的。”我再次提醒着他。这次暖男跟得挺快:“那就等些日子再回去吧,时间还早着呢。再说,你妈不是已经出院了吗?”原来他没有忘记时间。
“不行,再等下去我会垮掉,自从接到小弟的电话,我就没睡个安稳觉。别忘了,我妈就我一个女儿呀。”隔着夜色,我看着暖男的脸,黑咕隆冬里,五官都分不清。
墙上的石英钟前几天我刚换了电池,在这寂静的夜里,它还醒着,“嘀嗒,嘀嗒”,很有规律地走着,速度和暖男的心跳差不多。
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整个空间,只有石英钟在“嘀嗒”着。很久很久,我听到了他的呼噜声,然后我把他的胳膊拿开,转过了身子。
第二天早上,见我盯着楼下那一树的粉在看,暖男跟我搭讪,见我没应声,走过来揽着我,在我耳边呢喃着:“不走了,好吗?等桃花谢了再走,到时候我请假陪你回去。”
“桃花已经开始了凋零。”我盯着那一树的粉看着,一阵风儿扑来,吹落了几瓣粉。那零星着的花瓣,是不是花儿们的心事?它们在风中缠绵着,纠结着,不知道何去何从。听到我说到凋零二字,暖男赶紧往楼下看,那些花瓣已经落于地上。五层楼上,那零星着的花瓣落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要是草坪里的草都葱绿起来,那些粉白就显眼了。古老的小区,破落的花坛,草儿杂乱无章,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大多数草依然在酣睡。粉白落在了黄褐色的泥土上,我都看不清,暖男的眼神又不是太好,更无处寻觅了。
十三
我按照原计划动身了,临走之前,我答应暖男,等他去接我,他什么时间接我,我什么时间回来。暖男说:“那好,你今天走,我明天就去接你。”
和来时的心情一样,离家乡越来越近了,离儿子和老妈越来越近了,却高兴不起来。上车之前,我看见暖男的眼里一片混沌,我的心被刺了一下,赶紧展开一个好看的笑给他,他依然没笑,锁着我的眸子,不言也不语。
那个样子会定格在我脑海里一辈子,一想起这张脸,心就会疼一下。暖男这一生,一直在跋涉,十六七岁就开始流浪,直到如今,这个城市里依然没有他的半片之瓦。
火车上,一对男女在吵架,他们就在我的前排,女的长得不错,年轻漂亮,男的有些沧桑,看上去比女的要大好多,一开始我以为是父女,从他们的吵架中我才听出来,原来不是。男的声音很轻,怕人似的,女的不怕,声音时大时小。
“全是鬼话!什么爱不爱?爱不是用嘴巴说出来的。大叔,别忘了,现在人们检验爱的最直接的法子就是看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功夫,花了多少钱!有句话不是说嘛:爱你的男人,会努力赚钱给你花,不爱你的男人,总说自己的钱不够花。平日我不说,是在等你的主动,等你的表现。其实我也不是一个拜金主义者,但我要看到你的诚意,可你呢?诚意在哪里?我爸爸癌症住院,你连一句话吓得都不敢说,你说出来我真的能要吗?一年多了,你在我身上花过多少钱?你自己算算去吧!”女孩说完,把脸扭向了窗外。
我也跟着女孩把脸扭向了窗外。火车正经过隧道,隧道里的灯雪亮。我品着女孩的话,理着我和暖男走过的三个年头,不觉笑了。三年来,暖男在我身上又花了多少钱呢?我一来到这个城市的那个夏天,他给我买了一条裙子,再呢?好像没了。
正想着,儿子打来了电话,儿子电话里问我到哪儿了,还说他爸前几天带他们看了房子,房子在长岁路和新济路交叉口那儿,新开发的小区,地里位置虽然偏点,但物业不错,周边现在已经建起了新济幼儿园和新济小学,离上海路中学也不远。儿子电话里很兴奋,说:“妈,等你回来,我带着你去看看。”听了儿子的话,我应该高兴,儿子终于有自己的房子了,可不知为何,高兴不起来,辗转了四年,又回到了原地。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天天刮着生硬的风的小城。脑海里紧跟着又冒出了那一树的粉,什么时间戈壁滩也能开出一树粉?
晚上,暖男给我发短信,问我到哪儿了?休息了没?我看到时已经凌晨了,那个时间他肯定没醒,我就没给他回。上午八点半多一点,手机又响了,一看,暖男单位的座机。这个男人,真会过日子,平日里给我个电话也是单位的座机,偶尔我用手机给他电话,他都责怪我:“不会过日子!店里没有电话?!”他说话的口气像个长辈,我有时候笑他是葛朗台,他说:“你没吃过苦,不知道什么叫苦日子。”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活像自己走过了千山万水。一般情况下我不喜欢和他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感觉再说下去我就要回到旧社会了,拖着棍子去讨饭了。他电话里问我怎么了?我说平安无事,怕惊了你的好梦,没回。
火车“咣当咣当”地继续往西走着,戈壁滩越来越近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我不习惯接听陌生电话,盯着它,直到它快响完了,断定不是吸费的,才接了起来。谁知道刚接起来,还没等我开口,那头就说:“红玉,快到了吧?”多么熟识又陌生的声音,他让我着实惊了一跳,那颗心一下一下往外蹿,蹿到嗓子眼处,把我的话都给噎住了。
当我从车上走下来时,宅男已经等候在站口处,这个场景,和三年前暖男在那个城市的站口接我时一样,也是抻长了脖子寻着。宅男明显地胖了。人真是奇怪,明明梦中都记不起他的样子了,一旦相见,竟然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的行李很简单,比当年离开时还简单。当年我带着一年四季的衣服走了,今天,我只带了几件随季的衣服回来了,走之前暖男说了,儿子一定完亲他就来接我,回到那个开着一树粉的城市里,伴着他的爱,一直走到夕阳红。
“凯呢?”面对着宅男,不知为何,我心里多少有点愧疚感,虽然我的离开是他造成的。
“他暂时有事走不开,怕你焦急,让我来接你。”三年不见,宅男竟然开上了比亚迪,虽然不值钱,可小凯电话说他还准备给儿子买楼,三年,他哪里赚这么多钱?
路上,他告诉我,一家私人设计院聘请了他去,底薪三千,五保投着,然后按照设计平数提成,平均一个月五六千。我问他是怎么走出去的。他扭头看看我,我目向前方。我看到他把脸又扭了回去,专心开着车。对于我的问话,他好像没听见。
车窗外,无边无际的沙漠,野风肆无忌惮地刮着。再往前走一段,就是水泥钢筋结构的城市了,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路边栽了几棵绿化树,目前还不到绿的时候,就算到了时候,那绿也永远不是暖男那个城市的嫩绿,嫩得好吃的样子。这里的绿,看上去都灰扑扑的,像个走到命运尽头的老者,没有一点生气。
“这三千元你拿着。在家这段时间手里不能没有钱。”快到家时,宅男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给我。我不要,放到了他的腿上。他又给我送了回来,说:“你的情况我知道,凯都告诉我了。”
“我有钱。”我不能要他的钱,我们已经没关系了。
“拿着吧。就当我是你大哥。”宅男以前也说过这话,那时他还没宅,没宅之前对我也不错的,要不然当初我怎么会看上他。
“不要!”我很坚决。宅男没有再坚持。
十四
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暖男视频里问我:“你妈咋样了?”我说挺好。老妈走过来和暖男说话,我把视频对着老妈,暖男嘴巴很甜,赶紧喊了一声阿姨。老妈戴着老花镜,对着视频里的暖男说:“谢谢你呀!那么破费干吗?我都出院好些日子了。赚个钱不容易,买那么多营养品。”我盯着视频里的暖男看着,看不出他的脸有何变化,不过他的眼神在躲躲闪闪。我想他应该难为情,毕竟那些东西都是我买来给他撑面子的,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钱。
宅男如同老妈所说,每个礼拜都会过来一趟,给老妈买这买那。从我回来了,宅男来得更勤了,多数情况下是被儿子拉回来的,看得出来,儿子在给我们制造机会。
日子好过了,时间也过得很快,一天一天,不觉,到了五月。五月三号是我的生日,暖男在电脑上给我送了一朵玫瑰,还给我送了一个粉色蛋糕,他知道我喜欢粉。宅男也给我送了礼物,他给我买了一条铂金项链,他是托小凯给我的,小凯送给我时,正是酒席的一半,宅男也在场。那顿生日酒是儿子拿自己实习工资置办的,他想邀请谁是他的权利。未过门的媳妇也来了,给我买了一条丝巾。弟弟和弟妹,老爸老妈,还有小侄女,一家人都齐全了。儿子拿出那条项链说:“妈,让我给你戴上吧,这辈子,你还没戴过金项链呢。” 儿子说着,眼睛又红了。我以为是儿子买的,把头伸过去,任由儿子给我戴上了。
“妈,这是爸爸的一番心意。爸爸得知了你的生活不易,从此后不让我要你的生活费。爸爸在你走后住过一段时间的院,他不让我们告诉你。出院后不久,爸爸就出去工作了。”儿子的话音一落地,我抬着眼去看宅男,宅男正好看过来:“他真的是病了?”我看着宅男,问话却是冲着儿子去的。
“姐,姐夫那段时间真的是心理障碍。”小弟的话让我内心本来的那点愧疚感瞬间放大了无数倍,我扫了一眼全场,全场人都在看着我,包括那个十几岁的小侄女,他们的眼睛告诉我,我的那场出走,好像就是一场不负责任,我把一个有病的男人抛弃了,现在,他们在等我忏悔,等我向宅男说一声对不起!
“我去趟洗手间。”我起身离开了现场。等我再次走回来时,蛋糕已经切开了,蜡烛也点上了,儿子说:“妈,你许个愿吧。”我看看儿子,又看看那个女孩,心想,妈的心愿就是祝你们平安幸福!工作顺利!我又看了一眼老妈和老爸,我也希望这对生我养我的人能长命百岁。我又看了一眼宅男,我想对他说声对不起!希望他今后好好的。我也希望弟弟一家平平安安。那一刻,我竟然没有想到暖男,忘了给他也许个愿。
为了儿子定亲的事,那些日子,宅男没少往家里跑,就在儿子定亲前的那个晚上,他问我:“什么时间走?”我说:“儿子定完了亲。”我没告诉他暖男会来接我。他说:“让我送你回去吧。”我看看他,说:“没必要。你找个人吧。”他坚持说:“我找不找人你别管,让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我抬着眼,回来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着他,他的眉宇间充满了自信,眸子里我读到了一个男人的责任。他又回到了之前,又是那个周身散发着阳刚之气的男人了。
“我要去看看那个他,看看你们的家,如果他能给你幸福,对你负一辈子的责任,我就把你留在那里。如果这一切他都给不了你,我会把你再带回来。”听着他的话,读着他的眸子,他现在比之前好像多了一份霸道,但是这份霸道却让我很自豪,很受用。如果他早些年这么霸道,我断然不会离开他。女人,应该都喜欢男人这样霸道着。
我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破落的小区,还有租住在阁楼里的那个男人,那个干干净净的家,还有,楼下那一树的粉,有只蜜蜂在那一树的粉里嗡嗡着,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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