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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邂逅一只熊

时间:2024-05-04

接过发软的车票,陈童就更加沮丧了。给档案局打个电话,请一天假的念头又冒出来。就说他病了,领导肯的。三年了,他没请过假。也许是真的病了。从起床他就觉得不对劲,好像半个人被留在梦里。可是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浑身沉沉的,心里却异常躁动,仿佛揣着一只兔子。

他还打翻了一杯牛奶。那是自己的早餐。陶瓷杯躺在桌面上,他无可奈何地看着,乳白色液体流向另一边,在尽头消失。陈童突然想起了梦的什么。他愣在那里,好像倾覆的是一个世界。过了好一会儿才失落地收拾了残局。这是他第一次没吃早餐就出门上班。

自己应该请个假的。重新冲一杯牛奶,稳稳地坐在椅子上喝完。但已经来不及了,车厢晃动起来,窗外景色开始变化。陈童只好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玻璃上附着一层脏脏的水汽,街景变得模糊不清。也没什么好看的,几年下来,凭着感觉也能知道大概到哪儿了。

雨是从凌晨开始下的,细细的,无声无息。那时候陈童还在睡梦之中。雨让他滑进梦的更深处,也消弭了所有的边界。当他走出门时,目之所及早已陷入一片迷蒙。空气中饱含着水汽,什么都是湿漉漉的。这让陈童十分不快。他厌恶自己的沮丧。

车票被陈童揉成一团,握在手心。他看着售票员,后者正走向几个刚上车的乘客,神情与往日一样不耐烦。他闭上眼睛,那个梦像遥远的气味。可他却想不出梦见了什么。只残存着无法思考的一种感觉。他感到公交又缓缓行驶起来。还有八个站,就到档案局了。泡一杯浓茶喝下去,没有别的事会发生。

突然,公交车发出艰难的声响。陈童微微向前倾,同时睁开眼睛。那女人正缓缓地走上车。她步伐很轻,好像踩着莲花。一身纯白连衣裙,脚踝处还系了根细红绳。

坐下后她理了理裙摆,把头发向后拨去。陈童这才看清她的样子。长眉高鼻,嘴巴小小的,眼神有些空洞,好像有些哀愁。她并不左顾右盼,只是静静地抱着熊,眼睛与熊对视着。

那是一只深棕色的公仔熊,毛绒绒的,有她半个人高。一开始上车时陈童还看不清她的脸。熊就坐在她膝上,朝她伸出短短的四肢,鼻尖也往前凑。她用双手抱着熊,很爱的样子,时不时用自己的鼻尖去抵熊的鼻尖。轻轻一触,旋即又分开。陈童看见她的樱桃小口微微开合,好像在喃喃什么。

陈童戴上眼镜。现在看得更清楚了。那女人长得很漂亮。细长的脖颈连着形状完美的锁骨。嘴唇上有一颗薄薄的红痣。她又用鼻尖抵了熊鼻尖一下。陈童发现那只熊看上去和这世界的所有公仔熊差不多。差不多大小,差不多的毛料,差不多的造型。只有脸部看上去比一般的熊要更加逼真,但又不太像熊的脸,少了那种人工的呆憨。更有细节,更有悲喜,好像……好像是小丑的脸。 公交正缓缓地转过某个街角。陈童认出了自己上班所在的档案局。一栋灰不溜秋的独立小楼,缩在高大辉煌的市政府阴影之下。他站起身来,走到女人身边,装出等着下车的神态。

她确实在和熊喃喃细语,但音量很低,陈童站在身旁也听不清。说着说着,她突然一笑,眼睛亮了一刹,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地在熊脑袋上拍了一下。好像熊对她说了什么俏皮话。陈童皱了皱眉,仿佛闻到狐臭。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抢过女人膝上的熊,丢到窗外去。他又想拉着她的手跳下车飞奔起来。

从档案室里走出来,陈童洗了个手,走回办公桌坐下。他成为档案局档案管理科小小的科员已经有三年了。那时他才大学毕业。在省城找工作碰了几次壁后,让家里叫回家乡发展。父亲托战友帮忙,才让他通过了面试。

说实话,档案局的工作并不太难,只要学习一下,动动脑,也就上手了。或许陈童天生有分类归纳整理的能力。事实上每天他只要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做完一天的工作。但为了抵制无聊,他把一天的工作分成十六个小段。每隔半个小时就站起身来,走进档案室工作一会儿,或者在电脑前录入信息,做好分类。三年下来,陈童依旧保持了姣好的身材。只是有时嗅着古旧纸张特有的气味,站在档案架前,他会陷入一阵大脑空白的状态。

他打了个哈欠,托着腮盯着发光的显示屏看了很久。往日总有一些光线,透过桌旁的窗子射进来,也一并把窗外的几支芦荟花的剪影投在桌面。现在窗玻璃上爬满了雨滴,远处为蒙蒙的湿气所遮蔽。

抱着熊的女人像万花筒幻象,被拼接,以不同形态,在陈童脑海转个不停。他的头从手上不断滑下,少有的萧索几乎要带他入眠,最后他的指节紧紧地按在太阳穴上,眉头紧锁,制止了这一趋势。

陈童凭着感觉,想到女人是在社保大厦站上车。社保大厦站距离档案局所在的木荣路口有五个站。但这也不是线索。早上七八点,一个穿着白裙手里抱着娃娃熊的女人,能去哪里?

在陈童的记忆中,社保大厦附近似乎没有什么。非要说,那就是一片老旧的混合结构住宅。前年妈妈住在那里的一位老亲戚去世,陈童就去过那里。在窄小的街道里,行走的基本都是有些落魄的中老年人。怎么看,她也不像是住在那里的居民。

想走入档案室找到线索的念头把陈童自己吓了一跳。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念头。在一开始到档案馆工作的时候,他想找到自己的档案,拿出来看看。这当然是不可以的。所以更加有吸引力。但陈童打开档案,三十年,薄薄一叠。看到的无非是从小到大的成绩和某些奖惩情况,还有那些网上有模板的个人自传——谁都一样的东西。

在那一排排高得比巨人还高的档案架上,积满了各个年代一层层落定的无数尘埃。它们在你的一抬头、一挥手之间伺机而动,由死转生,在空中不停地发出听不见的尖叫。又在你关上了门后,一切归于岑寂,岁月如在被遗忘的时间里,悄悄归复原位,每一刻的序列,都像以前,和以前的以前。必须将你的痕迹从这里清除出去,又必须将你的痕迹妥善安置。容不下一点马虎,又充满比艳遇女郎更迷人的下一刻。

每一次陈童把脚尖轻轻抬起,又轻轻地放下,明知没人在这儿,却又步履轻得不得再轻,与世隔绝的感觉将他轻轻掳获。让他的身体往前走是手上这叠陈年旧纸摩擦产生的。它们在陈童的手里变软,发热,威胁着要自焚,直到一个崭新的愿望在他手上摊开。

接下来的日子,陈童依旧按时上班。陈童想,按时上班,是为了自己档案的厚度保持在安全的范围内。但一切必须滴水不漏。于是他再未打翻过自己的早餐。一口口地,伴随喉结的上下滑动,乳白色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冲入他的食道。

他去过那片混合结构住宅区。一切如他所想的,坐在街边小店的老人,脏兮兮的狗四处流窜,谁都对他多看了一眼,但没说什么。他在那里待了一天,在星罗棋布纵横交错的小巷中迷路了整整一天。

用脚寻找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陈童也知道这一点。但他几乎是完全自觉地,或者是下意识地,拒绝再走进那间档案室。他知道自己一旦再走进去,就难免要顺藤摸瓜地寻找下去。这一点也不难。在熊档案中出现的人名,按道理也有一份档案。既然有一份熊档案,或许与之相关联就是一份狐狸的档案,还有褐色的老鹰,灰色的考拉,黄色的蛇……

这应该是一种发生在纸面上的变化,而非本来的常态。他想,因为熊档案被自己发现了,与之相关的档案网变成了相应的形态;假如自己寻找下去,假如寿命够长的话,假如不要退休的话(陈童想到自己老态龙钟的那一天),或许他会发现其实自己一辈子工作的单位不是市档案局,而是市动物园。那些纸质的档案怒吼着,腾空而起,像冲了水的压缩饼干一样膨胀起来,接着变回自己的形态。它们的眼睛盯着狭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走兽们发了一声吼,朝单薄的墙壁发起进攻;飞禽们睥睨着天花板,展翅而起……

这是最好的情况,也是最坏的情况。但更可能发生的情况是,陈童还未寻遍所有的档案之前,就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档案。那是一份看上去年轻的档案,薄薄的,档案主件甚至泛着光,像最可怕又准确的镜子。陈童颤抖着,颤抖着,向自己伸出了揭示的手指……

他像踢到一块钢板一样,从床上弹起来。望望四周,是自己的房间,是晚上。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陈童把手放在心脏处,听着自己在黑暗中最真实的搏动。

啵啵!啵啵!啵啵!……

这并没有什么难的。从技术层面来讲——连技术也算不上。完成它就只要一个公文包,不要太小的,就够了。就算是一个星期之后,陈童仍为此感到惊讶不已。每当他看到自己的书桌上静静地躺着那份档案,那张清晰的熊的一寸照就要显现在他脑海里。如此清晰,毛发丝丝可辨。他已经读过三次了,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自己的记忆准确无误,包括熊,也还是女人手上的那只熊。

他看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一个藏着故事的肚子,也许是来自小时候说书人身体的一部分。这么一想,就好像自己也躺在那里,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但也不是这样的。有时候陈童觉得自己好像没做过这件事,没有把它从档案局带出来。没有,包括自己在档案局工作的生活也可以是没有的事。因为现在,他一点也找不到那痕迹嘛。

也许你要说,档案局的其他人可以证明。他们能证明每天早上他们都看见陈童准时到档案局上班。包括把档案带出局里那一天,他们也一样看着他,还是不言不语。但是想到他们的样子,陈童敢肯定他们做起证来,一定是言之凿凿,很能让人相信他的样子。对此当然没什么好说,但它也不是绝对的。在这些所谓的绝对的榫眼和榫头里,有着无数偶然的空气,借着缝隙,我们摇一摇,再摇一摇,哈哈大笑,一把牢固的椅子至少会在我们心里支离破碎。

可是这也不要紧。无论如何,我们总有一份记录,在这里,或者在那里,也许都有。就是怀着这种心情,陈童起了个早,带着档案上了公交。如果再见到那个女人,车上再怎么人多,他也要走过去。陈童想把熊档案还给那只熊,这是唯一的办法。陈童想问问她和她怀里的那只熊。也许那是一只会说话的熊。陈童想知道的太多了,有一只熊的档案在档案局里存放着,那是同一只熊吗?为什么偏偏看到(女人,熊,档案)的人就是他……

陈童看见售票员朝他走来,面色难看得很。公交车轰隆隆地向前开,车上的人各干各的,大街上洒满阳光,没有人注意他。一切都很正常。陈童甚至怀疑起能否再碰见那女人了。公交转了个弯,快到社保大厦站了。陈童看着司机的位子,那里时不时露出一只粗壮的长满毛的手,快捷地拨动了变速杆又缩了回去。

他斜抬着头,窗外的高大的社保大厦灰色墙体越来越大,不断地朝窗口压近。刹车的声音像闪电一样击中了陈童。现在已经离得很近了,灰色墙体斑驳,破损,好像一张巨大的哭脸。那个女人站在这张脸的前边,穿着一身绿裙,好像是墙体抽搐的鼻孔流出的一滴绿色的鼻涕。

她正站在公交站牌下,眼神依稀。看见车门朝她打开,她慌了一下地回过神来,步伐轻飘飘的。陈童看见女人的身子消失了。他把头从窗外缩回来,紧紧地抱住怀里的档案袋,仿佛害怕它和自己的心脏一并跳到地板上。她刚刚上了车,售票员正盯着她看,眼光一样不友善。但她看上去比上次要从容得多了。她用目光挑了挑(位子还很多),最后在离司机不远的座位上坐下。

她拿过售票员递来的票,那姿势气定神闲得好像贵妇。公交又开动起来,速度很快,摇摇晃晃地好像喝醉了酒。女人一只手抓住了座位旁的扶手杆,稳了稳身子。车子怒气冲冲地转弯,陈童看见那只毛绒绒的手飞快地拨动了一下变速杆。他望向窗外,渐渐展开的街景有些熟悉,好像以前梦到过。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过头来,却发现女人正用无可挑剔的眼神看着他。

陈童盯着女人和她怀里的东西。刹那间欲望像是被放飞的鸽子。他没什么话可以跟女人讲的。于是他委顿了,整个人小了一圈,缩进自己的座位。她看着他,就好像看着一只木头椅子,和其他一切东西。直到她发现对方已经假装看着窗外,肩膀起伏,竭力忍住大声哭泣时,她才把目光收回怀里。

车子速度还是很快,但已经平稳下来了。女人把那团粉红色的东西拥入怀中,在长长的耳朵旁说了一句,轻得这个世界听不见:

“你真是我的好兔子。”

① 应同“”,原文如此,故不改之。

特约编辑  梁    帅

作者简介:陈润庭,男,1993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以小说创作为主,现为广东财经大学华商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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