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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他及他

时间:2024-05-04

文 /猫主义

猫主义,女,85后,现居北京,从事写作十余年,文笔细腻,构思颖异,迄今发表作品百余篇。

吉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男的,因为他的名字里有个“他”字。

吉他接触的人也几乎全是男的。在工厂里,吉他被男人造出来,又被男人装上车,被男性货车司机运到乐器行。乐器行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开的,他给这把吉他定价260元。那是1998年,城市居民人均月收入是452元。

后来的成交价是250元。店主说:“二百五,太难听了,再加五块吧。”他说:“没事儿,我不嫌难听,二百五不能再多了。”

钱进了店主的口袋,吉他背在他身上,他又指着玻璃柜台里的《古典吉他入门指南》问:“这书多少钱?”“小伙子有眼光!这是进口的正版书,定价二十元,最后一本了,给你打个折吧,十五元。”他犹豫一下,又掏出钱来。

这时,吉他就知道自己未来的主人是个二百五。那本书平时都卖五块钱,柜台下面还有整整一捆。这傻瓜在吉他上省了十块钱,其实又搭进书里了。

买了吉他和书,他就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没有了。背着吉他走了两个多小时,从下午走到黄昏,从香樟树走到梧桐树,从河的东面走到河的西面,走回他住的地方。那个房间除了他还住着其他七个男人,那一年他们都二十岁,头发茂盛,胡须稀疏。

一看到他练琴,室友们就起哄:“什么时候去7号楼下演奏啊?到时候哥几个给你助阵。”他总是笨拙而认真地按着和弦,头也不抬地说:“快了。”

从他们的日常对话和梦话中,吉他推测出7号楼是宇宙中心,住着一种叫“女人”的神灵。她们白白的、香香的、软软的、轻轻的,主要成分大概是棉花糖,在柔弱的外表下拥有无限力量,对世间万物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这神奇的矛盾,让没接触过女人的吉他既好奇、敬畏,又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时候能见识一下女人呢?“快了。”主人总这么说,他的手指历经三次从血泡到老茧的轮回,还是不能无缝切换几个简单的和弦,节奏感也一塌糊涂。吉他屡屡想告诉主人他没有音乐细胞,都忍了下来,这里有个自私的缘故:他若放弃,吉他的余生恐怕都要在床底吃灰,再也领略不到女人的神采了。

1999年的夏天异常燥热,在一个燥热的晚上,一群燥热的男生簇拥着吉他和二百五来到7号楼下的月季花坛边。二百五坐在花坛沿儿上,打开琴箱,开始弹唱,男生们则学狼嚎,齐声呼喊一个女生的名字。吉他的注意力都在女人身上——她们三五成群,有的驻足,有的回首,有的目不斜视走进楼门,有的从楼上探头向下看,发出咯咯的笑声。她们和男人是同一物种,又大不相同:个子更小,音调更高,头发更长,衣服颜色更鲜艳,相互之间的区别更大,像一场流动的画展。吉他贪婪地浏览着,期望她们中任何一位走过来触碰他,如果她们能赏脸拨动他的琴弦,发出的一定是天籁之音。

然而始终没有一个女人靠近。吉他模糊地感到,弹吉他可能不是女人的事。女人一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运行日月星辰、裁剪昼夜四季。

熄灯了,女生的笑声少了。下雨了,男生也陆续离开。弦松了,曲子开始走调。主人沙哑的歌声终于停止,把吉他收进琴箱,背回寝室。

之后吉他就被遗忘在黑暗中,有过几次颠簸嘈杂,最终一切归于沉寂。大胡子店主说过,一把木吉他的寿命大概是十年,吉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多少年,还有多少年。他接受了绝大多数乐器的宿命,静静地等待着预言中的火。

没想到迎接他的不是火光而是灯光。

灯光之下,主人的少白头变得乌黑,显得年轻了许多,但是脸胖了一圈,又显得老了许多。这么一来一回,也就扯平了。主人没说话,把他擦了一遍,校了校弦,照样没校准,又把他放回箱里。第二天,一路颠簸,他被交到另一个人手上。

“什么时候还你?”另一个人竟然是个女人。

“不急,送给你都行,反正我也不用。”他说。

女人咯咯笑起来:“等我学会了就还你,到时候我买个新的。”

“那可有得等了,这玩意儿可难学了。”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笨吗?等着瞧吧,下次见面就弹一首给你听。”

然而事实证明,她和他差不多笨。

猝喜过后,吉他定下神来,开始怀疑她根本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某种假冒伪劣产品。除了长得像个女人,她别的方面和吉他记忆中的女人毫不相干,反而像个男人一样,每天上班下班,做饭吃饭,甚至还像男人一样拉屎放屁。

她不白,晚上卸了妆就更黑了。她不香,硬说香也只是洗化用品的味道。她不轻,往沙发上一坐,沙发就深深地陷下去。唯一值得安慰之处,是她的手指确实很软,但这对于弹吉他又不是好事,因为按不严琴弦,总发出噌噌的杂音。而且她很笨。

她打视频电话让他教她,他给了她那本《古典吉他入门指南》。她说你这不是民谣吉他吗,他涨红了脸,说都一样。后来他们就约会,他手把手教她。公园里拉二胡的老大爷都听不下去了,说你们这是五十步教百步。她大笑:听见没有?我是百步。

再后来他们就不怎么弹琴了,只约会。等他们结了婚住到一起,吉他就又被放回琴箱,塞进了储藏室。

又过了许多年,琴箱被一个小孩打开。那孩子太小,吉他看不出他是男是女,但是能看出是他和她的孩子。孩子把吉他抱出来,吵着要爸爸妈妈教他弹。

乐器的十年寿命早已结束,琴柄已经弯曲,琴弦生了锈。乐盲一家毫不介意,换了套尼龙弦,开始跑调大合唱。

吉他发现,他和她已经长得很像了,再加上孩子,他们三个长得都很像。吉他又想,或许男人和女人本来就差不多,没有谁是天仙下凡,人人都食人间烟火。

就像公猫和母猫差不多,公喜鹊和母喜鹊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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