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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父辈

时间:2024-05-04

□ 阎连科

那时候,1978 年年底,我要当兵了,必须在早晨鸡叫三遍后,到公社的大院坐汽车至县城武装部的大院去集合。于是,我一夜未眠,盯着窗外的冷月,直至听到村里街上有了人的脚步声,才慌忙起床站到父亲的床前,望着他多病、瘦黄的枯脸说:

“爹——我走了……”

而这时,父亲从被窝里伸出他枯黄如柴的手,把我的手捏在他手里,气喘吁吁地嘱咐道:

“走吧,你……走了就努力出息些!”

这是我二十周岁要离开家乡时,父亲对我说的最为平常、深重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分量、力量如山脉托举着我的灰暗未来,让我直面青春的茫然,直到米切尔把我带往那些神圣的著作前,并帮我将一扇完全不一样的大门推开一条露着光的缝。

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和写作,并试着投稿。1979 年发表的今已丢失的第一个短篇,八元的稿酬如今天的八十万元一样,让人激动和兴奋。我用两元买了糖和香烟送给连长、排长和战友们,另外六元和三个月的津贴攒在一起,终于够了二十元,赶紧寄回家里让父亲买药吃。及至后来几年在身为士兵的年月里,每年都有一两篇小说发表,挣来的稿费从十几元涨到几十元,我都一一从邮局寄回坐落在河南嵩县的田湖村,再由母亲或姐姐替父亲把钱送到镇上的药铺和医院里。直到我因为写作而提干,因为写作而结婚,并隐隐觉得自己有一天兴许会成为作家时,父亲觉得我真的出息了,有业有家了,他可以撒手人寰了。就在我刚结婚不久的日子里,他用电报把我和妻子召回去,然后又是留恋又是毅然地和我及家人诀别了。

那时候,1984 年的冬天,我和妻子乘坐火车、汽车在一个午时赶回家。那个乡村的院落已经挤满了人,姐姐、哥哥、邻居、医生都在屋里、院里茫然地站着、蹲着或者低语着。待我快步踏进了那个院落时,几乎所有人都哀慌慌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从嘴里低声吐出了三个字:“回来了……”不知是问我,还是自语,然后闪开一条道,让我急急到了父亲床前。那一刻,屋里虽然有灯光,却又四壁昏暗,使父亲的脸色和那昏暗的灯光混在一起。我快步急切地冲到父亲床前,慌慌忙忙叫了一声:“爹……”而父亲,那时依然躺在他十几年都躺着的那张床上,看着我脸上露出热切惨淡的笑,用几乎难以让人听到的声音对我说:

“回来了……吃饭去吧……”

这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这句话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父亲就在我的怀里去世了,历尽了他辛劳、凡俗的一生,宛若一枚叶子落下时,无论怎样用力挣扎,那落叶的生成和旋转都没有和别的落叶形成区别。

我却在数十年里无法忘记当兵走时父亲对我说的那句话——“走了就努力出息些”,以及父亲在人生尾末我又站在他的床前时,他用平生最后的力气对我和这个世界说的最后一句话——“回来了……吃饭去吧”。这样的两句话是中国百姓都最常说的两句话,平常到如将汗湿的衣服脱下那样,值不得深刻考量和纠缠。可是我总也忘不掉这样的两句话,就是到今天,父亲死去的三十多年后,这两句话也还像楔子一样揳在我的头脑里。

我总是把这两句话联系起来想,将前一句话理解为父亲让我出去到世界上闯荡和奋斗,将后一句话理解为闯荡累了就回家吃饭、歇息和补养。如同相信一间房子最后会繁衍成一片村庄般,我相信树会结果子,果子会腐烂、死亡或者生成新果树。这一切都是生命的重复和重演。无论是你一生都守在一块土地上,还是你必须离开土地闯到哪儿去,命定的事情是不能违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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