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 刘荒田
金秋十月,我在上海陕西南路一带的街道闲逛,头上是法国梧桐。次年一月,我回到旧金山。寒夜,我拥被读张爱玲的散文,有一篇写到上海“洋梧桐”的落叶。她不是诗人,却以一首散文化的新诗感动了我:“大的黄叶子朝下掉;慢慢地,它经过风,经过淡青的天,经过天的刀光,黄灰楼房的尘梦。下来到半路上,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地上它的影子,迎上来迎上来,又像是往斜里飘……”
人的生命之树和上海的梧桐树相似。人生的后半段有一种功课叫“吻影子”。这“影子”是自身投下的,即“前半生”。“后半生”对它的追寻,看似缓慢、矜持,其实迫不及待。
别以为这个过程简单,它适用于一切怀旧症患者。
一位我十分喜爱的小说家说了一个故事。在加拿大多伦多一个听力诊所里,一位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太太每个月来见医生一次。陪她来的男人对她极为体贴,抱着她上下车。她坐在候诊室里,他会给她盖上自带的毯子,给她喂药,小心地揩去嘴角的水迹。护士看到十分感动,问老太太:“陪您的人是谁?”她每一次都这样回答:“是戴夫。”尽管口齿不清,但她说“戴夫”的名字和身份,异乎寻常地清晰。说完,她会摸摸“戴夫”的手,喃喃道:“我最亲爱的弟弟!”她身边忙前忙后的男人听了,失落地摇头,没有回答。
一次,他把她推进洗手间,替她换尿片。出来时,面对护士好奇的眼光,他说:“我是她的丈夫,叫丹尼斯。我照顾了她十多年,日日夜夜,从来不敢松懈。她的弟弟戴夫因车祸去世十七八年了!”
医生这样向丹尼斯解释:人在大脑皮层最具活力的年龄刻印下来的人和事,组成记忆最坚固的底座。人老去,记忆层层叠加。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记忆的丢失是从“面上”开始的,一般而言,越是新的,可能忘却得越快、越干净,反倒是底层的,经得住脑细胞的残缺和消亡。倒退大半个世纪,老太太最好的童年伙伴是弟弟戴夫,所以老来张冠李戴。
小说家说这个故事时的地点也是上海。她说完,一众听者无言。我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梧桐树,想起一位智者给记忆下的定义:“想象力的橱柜,理智的宝库,良心的登记处,思想的议事厅。”丝丝缕缕的悲凉袭上我的心头,继而是解脱的轻松。
原来,记忆有两种特性:一是无一例外地成为“黄土高原”,以泥土流失为宿命;二是年轻时记忆清晰而完整,不是因为它格外美丽,值得铭记,而是出于生理学范畴的惯性,与其他器官的衰老无异,但和理性的选择性记忆相去颇远。
明乎此,容易残缺、消失的“后半生记忆”,是我们务必花力气挽留的。理由在于,相比青涩、粗浅和狂妄的前半段,它更成熟一些,蕴藏的反思更多一些。必须把它固定下来,将它带有警诫意义的部分传给下一代,不然,我们的人生就成了朗费罗的诗句:“记忆之叶,悲哀地,在黑暗中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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