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的人来了

◎ 周云龙

留学前有段时间空闲，儿子提出到国内几个城市转转。父子二人游，对我而言是“素质提升夏令营”，儿子则是“夏令营营长”。短短一周，我发现了自己的种种问题。

儿子出发之前就有点咳嗽，一路上，我不断提醒他按时按量服药，却遭到一顿怒怼：“知道了，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三遍了，能不能不像老妈一样絮絮叨叨？”

路上我带着一件书画卷轴礼品，塞在背包里高出一大截。地铁里挤上挤下，儿子看不下去，发出警告：“能不能不给别人添麻烦？你那个礼品背在身后，很容易碰伤别人，别人都要让着你。竖着放在自己胸前，不好吗？还有，你等车时总喜欢站在盲道上。”

我们住在一家连锁酒店，离开前决定到顶层的一家火锅店一探究竟。午间，大厅空无一人，我随口问服务员：“这幢楼住客这么多，火锅店的广告又天天打，怎么还是没人？”回到客房，儿子突然教训起我来：“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如实交代：“我是好奇在营销广告和实际销售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儿子大声诘问：“你有新闻敏感度，但你考虑人家的感受了吗？你太自以为是了，大厅没人，人家不知道，要你说破？”

和儿子同行，我被他一路说教，似乎是他对我多年教育的一次强势反弹。作为长辈，我感觉没面子；静下心来，想想又不无道理；仔细琢磨，似乎有点意思。

在职场上，你的那些小毛病、认知问题乃至致命弱点，主管不会说，同事不愿说，下属不敢说。所以，你常常会带着某些缺点一路狂奔，直到触犯别人底线，才有人给找你算账。不过，如果你家有成长中的孩子，那么恭喜你——他们不会顾忌你的辈分、身份和面子，会以他们理解的做人做事标准要求你。

当年，我给父亲出过不少难题，也给过他不少难堪。父亲40岁那年，我才出生。年龄、观念的差距决定了父子之间共同语言的缺失，也决定了我们之间会有龃龉。

父亲如果在世，今年90岁了。他离开那年，我儿子才6岁，什么都不懂，但是当爷爷弥留之际交代他“将来要考个研究生”时，我儿子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父亲走后，我成为一个独立的父亲角色，常常想到和父亲辩论时的场景。我爱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本来好强的父亲只是报以无奈的苦笑。我常常懊悔自己没有对父亲多些耐心、多些尊敬，哪怕语气温和些也好。

儿子出国读研究生了。乡邻跟我说，我父亲若在世，不知道要开心成什么样。我想，他一定更乐意见到我与儿子之间的“嘴仗”。二十多年前，儿子出生时，他就开心地预言过：“哈哈，替我报仇的人来了！”

父子之间“嘴仗”的背后本无所谓仇与恨，只是世界上两个最亲密的男人之间的较量，往往是幼稚的弱者向成熟的强者单方面发出挑战，是后者对前者爱的一种体现。不同的父子，不同的格局。当弱者成熟起来，强者衰老下去，这种紧张的关系便日渐缓和，温柔起来。

我想，当年的父亲应该能理解，而我也早已识破我儿子的真面目。他的咄咄逼人里有几分是恃宠而骄，有几分是得理不饶人，有几分只是脑筋急转弯，还有几分是夹杂着亲密的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