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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是归程

时间:2024-05-04

◎ 夏鹏

F是我在普内科遇到的一个病人,60岁的女性,高热两个月,肺内阴影伴低氧,全血细胞减少,在外面各级医院辗转治疗,各种抗生素试了个遍,实在搞不定了到了协和。

病人5月下旬入院,来了之后迅速完成检查,我们苦恼地得出了两个结论:一是看不透,诚实点的说法是我们不知道病人得的是什么病,另一个结论是病情着实不轻。

像F这样病情复杂疑难的重病人,病情有可能出现突然的变化,弄得我们和家属措手不及。我们能做的无非是支持治疗和对症处理,去除病因方面的治疗根本无从谈起。这个时候,家属是否能理解病情,能否跟随医生的思路对当下的情形做合情合理的判断是至关重要的。他们要理解病人病情很重,瞬息万变;要能理解接受我们不停地查血化验,不停地输血支持;要能不厌其烦地接受我们的病情交代和各路会诊;要有坚强的心承受病人病情的大起大落,并从医生的一堆医学术语中听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做出合理的决定;要能面对流水样哗哗的费用保持涵养和镇定……说实话,真的很难。能做到这样的家属凤毛麟角,但是F的女儿做到了,虽然她只是从外地来北京打拼的普通年轻人中的一员,也已成家买房、生儿育女,生活压力可想而知。唯一的姐姐在老家种地,几乎所有的费用都是她一力承担。面对母亲病情的变化,面对我们反复的谈话,她表现得镇静而克制,理性而不失温情,能迅速理解我们婉转表达的意思,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和困难,能平静而细腻地照顾母亲,能有礼有节地跟我说“夏大夫你辛苦了,要注意休息”。

F本人也很可爱,和我母亲同岁。一个干瘦小老太太的模样,每天蔫蔫地躺在床上。你跟她说啥都是点点头说好,从不多问,难受也不闹腾,私下的时候会悄悄问我:“夏大夫,你说我这病还能治不?不能治就别治了,我看闺女在这儿没日没夜的,心疼……”

万幸的是,病人和我们运气都还不错。F竟然一天天开始见好了,住院一个多月后成功出院了。一周后第一次随诊,F状态很好,各种指标正常。再过了两周后的随诊,主治大夫说F近几天高热伴喘憋,给开了胸部CT,加了磺胺,让我关注下结果。第二天是个周六,我因为惦记着这个事儿,一大早就打开医嘱系统找F的CT影像,当我看见那弥漫的云雾状渗出的一刹那,心想这下坏了。和主治大夫简短商议后,8点不到,我就掏出手机给F的女儿打电话,让她马上带F来医院。我一直自诩是个还算镇定的人,哪怕是抢救的时候也尽量让自己言语平静,但是那个时候我声音里的焦躁是显而易见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F一家人,我已经慢慢跨过了职业性的医患关系,开始把她们当作自己的朋友或家人了。

后来的故事是很让人悲伤的。在之后的两周里,大夫们尝试了各种治疗,但是F的情况仍然在不断恶化,终于在7月底的时候,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一开始我去看F,她还能跟我说几句话,汇报下体温和呼吸的情况,但是渐渐地,连抬手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在这个过程中有非常艰难的抉择,F的女儿总会找我商量,我说了很多,但是总结下来不过一句话:“你妈妈总是要走的,要么在眼下,要么在将来,你要做的决定不过是即便你妈妈眼下就走了,在若干年后的某个夜里你做梦梦到她,醒来后你可以坦然地对自己说,当时的决定对得起妈妈!” F的女儿哭着点点头,说她明白了。

7月28日上午我接到F女儿的电话,说她们准备带F回去了。我火速赶到,F女儿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了。她对我说:“谢谢你了,夏大夫。我看你每天实在太累了,请一定注意休息。我妈这回是过不来了,但是将来还有别的病人需要你。”说完,她就抱着我号啕大哭。我拍拍她说:“我都明白。”

F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我以为她睡着了,于是静静地走到床旁坐下,轻轻地拉起她的手。然后F醒了过来,睁眼看着我,花了十几秒的时间认出来是我。我说:“我来看看你。”F张嘴做了几个口型,终究没有发出声来,我也没能认出她想说什么。紧接着,她就开始流眼泪,呼吸变得急促,监护仪上的数字变得更加难看。我赶紧起身说:“别激动,和呼吸机好好配合。你家里人和大夫们在帮你安排回家的事情,都会好的,别担心。”我也不确定F是不是听懂了我的话,呼吸比刚才稍好了点,她又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呼吸。我尽力保持表面的冷静,但是心里已然是悲从中来,再待下去我觉得我的情绪也要崩溃了。于是我转身准备离开,却发现F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她再一次睁开眼睛,两只手都拉着我的手,开始给我作揖。我一下子明白过来, 刚才她是想跟我说谢谢。我再也绷不住了,眼眶红了,对她说:“没事没事,我明白了,你赶紧歇着吧。”F终究是没有力气了,两个手耷拉下去。我出门和她女儿打了个招呼以后,落荒而逃。当天下午,F就离院了,回了她的家乡,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最想回到的地方。

见过了许多生离死别,我自认为早已被生死场打磨得冷静甚至冷酷,但是,遇到这样的病人和家属,我还是会不自主地代入。“不疯魔,不成活”一直是我所笃信的,在临床上玩命地干也让我成了病人信赖的大夫,但同时让我心力交瘁。到最后,是不是我只能慢慢变得冷下去,或者我有一天实在熬不住了,离开这个行业,哪个是我的归处,我真的不得而知。

对于病人和其所在的家庭,在和生老病死这些强大的自然规律对抗的过程中,何时应该咬牙顶住压力前行,何时又该放手顺其自然,到底怎样才是病人最好的归宿,才能让家人不在若干年后的深夜里泪流满面地怨怼自己,我相信每个人也有不同的答案。人生苦短,何处是归程,也许只能自求心安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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